《偷渡人蛇圖像簿》第三幀〔吳桂珍的生命符咒〕(4)
【4】
吴桂珍有个人极私隐的想法，觉得自己任教莆北初小，十二年来安心教学是福气，不太理校外事情，关於乡镇大小事和新闻等等，九斤姐都会传达，她听後最多微笑点头称是和否。当然喽，也不能说她与操场外在世界隔离；每日同小朋友上课下课，十二个春秋，她看著无数自己调教的穷苦小孩上圣安镇读高小，就说明自己十二年心血没白费。无法上镇中心小学的小学童就是她的孩子，关心她们爱他们，就是自己福气。可以说，看在莆北人眼里，或者整个白沙湾，大小小孩都知道吴桂珍老师这个老姑婆像尼姑，成仙了。然而吴桂珍自家会心微笑置之，心灵的欢乐和苦涩味道莆北人也是会心微笑；尤其关於她孪生姐妹在乡人眼里传流的笑谈，她也是置之度外。最大的笑谈就是：孪生姐妹都叁十老几了，还是没有几个人能乍眼就认出哪个是姐吴桂花哪个叫吴桂珍。孪生姐相貌相似到天衣无缝就是姐妹妈前世修来，而隐藏美貌里的神似呢，就是一门考验人的学问，连梅岭最著名的名人钱百山也常常犯胡塗，无法一下子认出姐还是妹。
今夜吴桂珍被圣安镇府邀请去参加关於莆北小学重建筹备会，可说是在莆北任教以来最大的荣誉。开这类官场会议，她历来兴趣不高；但这回不同，她满怀激动赴会，是因为古娥真。她知道百花山酒家很著名，但今晚还是初次光临。当她走进酒店大堂，就被两个侍应小姐的鞠躬礼请进，一进来就给眼前的的人慑住了。她认出女县长方式弼，穿著中山装。古娥真今夜是灰白西装套衫打扮，与严肃的方式弼隔开坐，与严肃的女县长形成鲜明的对照。吴桂珍见到隔开方式弼和古娥真右边，坐著一身白绸衫的钱百山先生(她心里是一直称钱百山的，也是个人对钱百山的身世认同)，花白头髮与白绸衫相映，把老男人的派头装点得气派，让她想起上个世纪甚麽电影上见惯的地主角色。但钱百山老先生戴茶色眼镜的样子，又令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他像镇上的黑道人物(这是九斤姐最爱说的话)。钱百山和方式弼和古娥真坐著的位置像个对等叁角形(也是教学因素吧，她是这样想的)。然而吴桂珍怎样想也好，已看到古娥真迎手叫，她倒像初出道的小江湖客害臊臊。整个贵宾厅，新上任莆北派出所长廖道红最年青，没有穿标誌性的公安制服，反而穿时髦的灰色西装，与遥遥相对的古娥真相映成趣。廖道红右边座次空著，猜是谁的位子？她心里楞住！然而，也是她後知後觉，想到自己快十多年的教学生涯，或者说叁十四岁老处女性格的顽固性，没有敏感到这是为她设定的座次。因此，下面的情节才太出她意外。
先说看到吴桂珍胆怯怯踏进茶餐厅，廖道红马上从座次上弹簧似站起，望了下方式弼县长。吴桂珍呆在贵宾厅门口，压抑著心里的忐忑不安，朝远远的古娥真微笑微微点头，心想(大姐妳害我好等，让我小姑独自光临，好难为情…)何去何从
，等待人家怎样发落。她最先发觉严肃的县长双眼放光，权威式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那瞬间触动了她天性的矜持，意识挑拨了心绪，令她满脸酡红。她无法辨识个人的处境，连应该怎样适应也无能为力。那夜的处境属於叁十四岁，被镇府一封专函牵扯著来到酒家。也在那时她被廖道红指点，要她坐上空椅子，并看他毕恭毕敬地笑容满面。她努力抑制纷乱的心情。今夜介入这个场合，是因为重建学校。…妳
太敏感呐，吴桂圆，她安慰自己。但从今夜此刻开始，她的人生改变了。这是她後
来百思不解的。
「吴老师不但是教育界的模範，也是本乡学童的母亲。」吴桂珍还未梳理好心理，但听乡长(早就不称公社了) 张安德热情洋溢开讲。
听到长檯四面响起掌声，吴桂珍才猛然醒悟这个会她才是主角。
「这间初级小学从解放前建校到现在，已经快半甲子。创办的古柏仁老学者是首任校长兼教员，我还是古校长学生。吴桂珍老师是接任古校长神圣教席，也是我乡莆北初小学生们母亲，是我县模範教育工作者。吴老师在埔北任教十二年吧，把埔北学子送进高小，再输进中学教育，为国家培养了多少学子？可谓桃李满门啊！」张安德的话告一段落了。
吴桂珍又听到举座鼓掌哔啪。她刹时脸红耳赤，不知自己是因羞赧激动，还是因听到人家说自己的虚荣激动，随之低下脸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听女县长说话了。「吴老师，这是本乡孩子的福气。妳连还记得吗？今夜是我和吴老师第二次聚会，也是缘份。」
「我接受国家教育，也为本乡教育尽个人绵力，首长过奖呐。」这是她今夜说的第一句话，而且会加上「首长」恭维，这是旧有的印象反应作用。
「我代表贵乡亲感谢吴桂珍老师。」张安德乡长又接了女县长的话。
吴桂珍此时心安定许多了，但仍然感觉自己脸孔热辣辣。
「今夜我代表县政府参加埔北小学重建高兴，也为赞助贵乡小学重建的古娥真小姐致谢，向圣安镇国际旅遊社钱百山社长支援致谢。」女县长说。
又一阵鼓掌。吴桂珍的激动有如梦遊也似，实在被荣宠了。
「吴桂珍老师，钱百山先生是本乡名人。古娥真小姐是埔北小学老学姐，也是古柏仁老校长的门生。她从美国回来赞助重建母校，是埔北小学的福份，也是本乡福份。」女县长说。
自然喽，吴桂珍不会知道，女县长早就把她和钱百山和古娥真之间那段胡塗的私隐演绎的心灵历炼收藏，吴桂珍这个乌鸦山小姑怎会知道。她祇听到又一阵掌声，感觉才回到真实的现场，面对几个大人物愈感觉不安！就在那时候，穿著古色古香的现代女服务生进来说：先生女士小姐们，今晚宴会上菜喽！因此贵宾厅的先生女士一下子被调解到筵席上来了。
次第上筵席的甚麽甚麽，她都无法记住，就像学生面对课题，自然是个人孤
陋寡闻。今夜的宴席上，有两瓶茅臺酒和两瓶红色的酒，放在一面打开的红色的面巾上。後来她才知道，红酒是钱百山为女士、小姐们预备的。接下来上酒席的菜，因为心里紧张，上甚麽菜几乎不知道。她只记住各人都爱给县长敬酒，又给她敬酒，连古娥真也特别给她敬酒，令她整个侷促不安！但她记住最熟悉的两个菜：最先上席的福州著名的老福记鱼丸，和最後上席的是雪白的福州线麵。鱼丸还是黄土泉挟给她。鱼丸入口就把最初喫鱼丸的口感带回来，是当年入乡教学的第一餐饭的印象，後来都入乡随俗，她告诉九斤姐爱喫福州鱼丸。至於雪白线线麵，则是老人家做寿才见到的麵，祇是这个上来的线麵太雪白了。筵席到了尾声，才是第二回合的谈话会。
「吴桂珍老师，喫过酒饭，团圆鱼丸祝福妳教学如南山，现在让我代表国际旅遊社英语补习班名誉，为本乡古娥真小姐爱乡和爱校祝福。她曾经是国姐，并且代表本乡出国做亲善大使，事业有成後返乡回馈故乡，是本乡的荣幸。」钱百山说话时眼睛巡礼，望著古娥真和中山装首长，他的欣慰表情彷彿话是为他自己说的。
「吴桂珍老师，我恭喜妳。」说话的是廖道红所长，来得突然。
吴桂珍还是初会廖道红，对他没有丝毫印象，她一直为他的殷勤纳闷。她祇能理解，人家她和他放在隔离椅子坐是俩人年纪轻些。
「我代表本乡乡长兼学校行政宣布，古娥真小姐捐赠叁十万元人民币修建埔北小学，请吴桂珍老师接受。关於修建工程，请古校长高足方式弼县长介绍。」张安德乡长又说话了。
「吴老师，」而此时县长说话了。「今日难得贵校历代初小生同聚一堂，难得的聚会，今夜的宴会值得纪念。」
女县长话音未落，掌声再起。
「关於基建工程，还是由镇乡办工程队承办，由工程队长说吧。」乡长说。
吴桂珍这时才看到姐夫孙道红，整个心如铅下坠。
「关於基建工程，承办的工程队由本乡工程队负责，在不影响吴老师教学
原则，计划放暑假时进行。关於灰沙砖泥之类，由我渔业营运公司承办。」而孙卫红是一副公家话的派头。
「古小姐不是想认识渔业营运公司吗？。老红卫兵，改天你请廖所长陪古小姐和吴老师出海玩玩。也好拜见海事处长，打个见面会，谈谈扩建学校灰沙砖泥之类，看由葫芦岛砖厂运来，还是城里营销公司承办？请他出条子。」钱百山才取下他的茶色眼镜。
听到钱百山先生的话，她抬眼望了下老先生的消瘦脸孔，想婉拒出海旅遊。这事来得太意外了，她来不及说话，就见到古娥真走过来。古娥真附在她耳根很亲爱的说：「今夜，我留校住夜好吗？我有私人事告诉乡妹子。」
夜宴也教一段落了，留给她和古娥真相对微笑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