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任娥珍出走的婚姻大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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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任娥珍出走的婚姻大事》(下)
【下】
 (1)
那天,任娥珍告诉奶奶,她要叁仟块钱,她要把家里的脚踏衣车淘汰,买一部电动机车回家。她并且著重说:奶奶,地窖工场由我操作,就能让奶奶享清福,奶奶可以天天找雀友消閒。计划竟顺利通过,在奶奶双目默默监视之下,默默的在地窖设置了一部缝衣机,开创她的工作小天地,人生开始从头越。其实,两年来的家务操作,她早就取代了奶奶。约半年前,丈夫一改每星期假日自己到衣厂取送的方式,领她去工厂取衣料回家。也是神差鬼使吧,命中註定的夫妻命相相冲,丈夫送她到了工厂,她不要伍贵兴进厂,叫他在车里守候。她主动扛起大袋成衣进厂交货。不消半句钟,她又扛著大袋衣料出厂门,一声不响放上车顶绑紮妥当,脸上充满喜悦的坐上老福特。後来,伍贵兴每个星期的例假和例行取送成衣和领衣料都由她主动完成,直到计划新电动车淘汰旧式脚踏车跟奶奶谈判结果。地窖新缝纫机回来後,那天到外发厂房取衣料时,奶奶一直极严肃的送她出门。而她心里的计划呢,该由那天让丈夫在车里守候她交货开始。也就是偶然进厂的机遇,才有下回分解细说从头。
那回,伍贵兴照常把妻子送到布碌崙西二十八街的衣厂,任娥珍来过多回了
。但那日上到叁楼,迎接她的却是这个年轻俊秀的老外。这老外看到脸孔陌生的任娥珍被如山样的大袋衣料压住。看到他,她把衣袋放下。也是她那副家居常服和样貌非常吸引他:男装式中国对襟棉袄没有扣对襟,外露雪白的内衬衣,开徜的衬衣显映了女人的动感,她的花容月貌难掩花枝招展,令他一下子怔住!然後,这个邂逅也就是机缘际遇,像天造地设的。
—小姐找谁?他问她。
—我找厂里中国领班黄先生,她用半生不熟的美式英语告诉他。
—有何贵幹?我是老闆。脸孔棕色但透白的老外说。
—噢!老闆,我叫任娥珍。我是衣厂的外发工,她坦诚相告了。
—我叫鸠令‧哥。她听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唸,也固定这样称呼了。
隔著长檯,她被他友谊式握了手,就是最初的见面礼。

—妳把成衣放好,不必等黄先生验货,他说。
握手後,她两眼流浏览车间。她看到一行行跟家里不同的缝纫机,也看到机车旁边坐一行行中国女人和白人妹黑人妹。
—中国小姐为何不在厂里做缝纫工?鸠令‧哥问道。
—我家有个小工场,她坦白告诉他。     
他听不明也似懂,祇和蔼可亲的微笑。
—小姐,妳的英语说得很有趣呢,他笑得多开心。
就这样,在他面前脸热得直窜心。
—我能帮助妳甚麽?中国小美人,他说。
然後,她被领进工厂缝纫部,在一行行缝纫机车女工间穿行。她发觉奶奶用的缝纫机太落後了。她专心看中国女人操作,感觉兴趣也开心。然後,鸠令‧哥说要教她学骣驾驭新机,把她被领进一间小车间。学习试工,她坐进新缝纫车机,这俊秀老外很专心致意的说教,她专心开机试车缝纫,发觉跟奶奶的教授差不多,但速度非常快。她打开始就感觉鸠令‧哥弯下腰来,感觉了他的气息。她又突然脸红羞赧,却记不起怎样试车完毕。後来怎样填写了领发外工的工程表格。然後在这个叫鸠令‧哥的办公室说了这些话:
      —妳可以来衣厂做见习女工,鸠令‧哥说。
      —我的工场在家里,我还要照顾奶奶,她说。
      —见习是必要的,见习完毕,妳家里可以买回一部新缝纫机,鸠令‧哥说。
      —一定换新缝纫机喽,谢谢你!
      然後鸠令‧哥老闆送出工厂大厦,再次握住她輭腻的手掌,她有无可理喻的羞赧,但心也无可理的激动,属於自我收藏的秘密了。
(2)
再见鸠令‧哥时是多次进厂拿衣料後。
—下星期二妳来见习是二十五日,正是妳生日。中国小美女,我可以请妳烛光晚餐吗?鸠令‧哥说。
他竟记住她生日。为甚麽他会知道我生日呢?但很快就想到是在填写试工表格时他记住的。我二十八岁,除了妈和丈夫,谁也不会记住我生日,伍贵兴不会记得。她有莫名的激动,心乱如麻。命,都是命。这命是我自己设定的,她像不由自己跳进自设想的圈套里。
      烛光幽会就在七十五街西班牙人开的酒店地库酒吧。当面对两枝粉红蜡烛,她静态端莊的面对鸠令‧哥的殷勤,不禁想到伍贵兴,心坎掀起一抹迷乱,眼角凝结泪泉。鸠令‧哥眼尖见到了,忙伸过一张纸巾,要为她抹揩。命运的风铃子彷彿在遥远的雪街上悠扬,她恍然看到伍贵兴在街上独行。是他领我走进命运的旋涡里的,祇是他不自知而已。而她又情不自禁背叛丈夫,故意与鸠令‧哥走进地库酒吧,则是鸠令‧哥预设的。但幽会已经进行,心里最初的迷乱,很快就鸠令‧哥调适了。
      —小美人,高兴吗?鸠令‧哥问道。
      她没有回答他,心里又怯又喜。
—小美人,今夜是妳看到纽约之夜多美丽。
      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是的,小美人。这酒吧就在纽约心脏。
      —是吗?
      —纽约也是美国的心脏,全世界移民的心脏。
      —哦!哦声感歎後,她沉默在自己心思里。
      —小美人,喝杯葡萄酒,为我们邂逅祝福。
—叫一声我的中国名字任娥珍。许是鸠令‧哥的情趣影响吧。
      —小美人任娥珍。
      於是他为她酙酒。
      —我没有喝过酒,她坦白告诉他。
      —小美人,我为妳準备的是红葡萄酒,很淡的红葡萄酒,养颜的。
      泰半为初幽会欢喜呢,还是为不可迴避的偶然邂逅和偷情,偶然来到心里的自相矛盾,此刻都无暇看顾了。适才,她离家时骗奶奶说,出来是参加工厂的週年晚会,非应酬不可。偷情是以欺骗奶奶开始,幽会也就毫无牵掛开始了。而心里暗藏的丈夫伍贵兴,他在长岛餐馆,或者在人口吵嘈杂的唐人街地窖赌场。两年来,我从未过问他得失,他何时瞭解我想甚麽爱甚麽?…
      终於情怯地与鸠令‧哥相对,举起红葡萄酒乾杯,听他说自己的身世,似听懂也不太懂,都没有关係。後来她聪敏地综合他的故事。他说他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跟德国人打仗,後来进了集中营;战後以战俘身份来到美国。於是他就把科伦布发现新大陆说了,把西班牙开拓美洲大陆说了,把英国跟西班牙打仗说了。他最後结论说:没有西班牙人就没有今天的阿美利坚合众国。自然喽,鸠令‧哥要她也说,她几乎交白卷。人在纽约,就像来到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过去知道的地方,最念念不忘的是北京。想起北京就是天安门,好像都是上辈人的天安门。上辈人的天安门都比她一代风光,充满革命豪情;红领巾掛颈少年时,都风光过来,听过毛泽东站立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红旗似海,跟自己诞生距离不遥远。而少女过来少女过去,都在红旗底下过来,胡里胡塗闯过来闯过去,闯过来已到改革开放年代,人人向钱看。我二十八岁,做梦也未想会嫁来美国。眼前像梦里的万水千山,背著肥矮丈夫来幽会,想来该是这辈子最最偶然的出卖丈夫,能告诉鸠令‧哥甚麽?…
幽会,後来都以骗说奶奶进行了。自然喽,她波动的心情,鸠令‧哥不会知道。後来怎样陷溺他野兽似的蹂躏式性爱呢?都因鄙视伍贵兴才发生?背叛才毫无後顾之忧,都无暇想及,也不会想了。
(3)
地库僻成为个人小工场之後,或者说跟鸠令‧哥幽会之後,人在喜乐中过日子。她日以继夜缝纽成衣,建立了个人小天地。她照常每天照顾奶奶起居和早午晚叁餐,奶奶可以约街坊婆娘打麻将。煮饭抹地,服侍奶奶,做完家务就缝纽衣料製成衣。小工场重展奶奶过去的声望,把奶奶感动得笑口常开,为好儿子好媳妇大派街坊做活广告了。离第一次幽会还不到一星期,鸠令‧哥竟把衣料送到家门口,鸠令‧哥还见过奶奶。她骗奶奶,说西班牙老闆家在这条马路,顺路帮她接送衣料和成衣。後来呢,後来…
後来,奶奶离开家去雀战,然後鸠令‧哥整个午间都在地窖陪她。他说他想念她,夜夜无眠,夜夜煎熬。…这地窖连天窗也没有,不开灯的话天昏地黑,还知道羞耻叫甚麽?每个星期幽会一次,算给那个老实丈夫伍贵兴留个面子吧。当听到那阵子手提机细微的轻音乐响过之後,她会情不自禁脸孔发热,心会卜卜乱跳。自然喽,那时刻缝纫机摩打规律化的旋律被心拍代替,人也像浑身上下轻飘飘,连腰肢股臀也会微微的颤动,想马上躺卧如山也似輭绵绵的成衣堆里,守候鸠令‧哥。那阵子,会听到他的脚步下地窖阶梯,身体也规律化融进昏暗的灯光里,直到望著他来到眼前。然後,让他亲吻脸颊,腰臀早就酥软融化了。横陈陷溺在衣堆里,任他扭腰摸臀,任他享受手指之慾。鸠令‧哥的热情最最融解的风情…我爱妳,他嬉皮笑脸道。鸠令‧哥下流,她啐他。快给我,他说。你像野狼!她把狼字吐字极重,似乎发洩了打腰臀昇华的姣气,让圆臀股眼波动,做不可收拾的抽搐。斜眼他的男根,许是女宫的悸动吧,她情不自禁泪流披脸,都有爱不释手之感。
—爱我还是爱你丈夫,鸠令‧哥每次享受完毕後都会问。
—若爱我,把我带离这个家,她终於央求他说了。
—宝贝,我要妳为我们的爱留个纪念,他这样说。
(爱情种子!我和你的种子?你要我离婚生孩子?我怎麽从未想过这结局呢?跟伍贵兴结婚後也没想过。)
—送衣料返厰吧,下礼拜不必来。她没答他,却忘不了说。
—下礼拜是我生日,我要与妳共度,宝贝。
—你真的爱我?她还是要他真心表白。
—妳要跟丈夫离婚嫁我。
然而听到「嫁」字,她刹那间有措手不及之感。来得太突然了。千百个背叛丈夫的理由,但还没有离开这个家和丈夫没理由。
—回去吧,我奶奶要回家呐,我要为她预备晚餐。她祇能这样搪塞了。
终究已经清醒的时候。她思考奶奶这时候麻将该打到「西风」,再一个钟头该回家了。非常準时,她将要炒菜的时候,奶奶拐著手柺步下阶梯。残阳很冷酷的随奶奶投进地窖,塗满黯淡的色彩。然後看出奶奶拐到地窖石柱,背靠地窖墙看她怎样下油下菜下盐炒菜,是否合她教诲的。奶奶有时会说:我兴仔明天放假,今夜会返来,留菜饭给他。今夜妳不必开夜车衣呢,好陪兴仔。她知道奶奶心急如焚,奶奶想抱孙子。她心里猛然记起适才与鸠令‧哥陷溺衣堆里的情景,浑身昇起奇怪的不安。斜眼望向地窖阶梯,眼看最後的夕照就要消失,一天快完毕了。由晚餐棹上到服侍奶奶吃完饭,到服侍奶奶放水沐浴,时光都是慢吞吞过去,直到夜色深沉。
这夜丈夫快天亮才回到家,她竟夜守候他归来。爬上床後,她分外亲热的爱抚被冷落多时的伍贵兴。後来,怎样发觉自己怀孕?丈夫又怎样面对他支离破碎的惊喜?尤其奶奶,讨好她的口气,看在心里既兴奋也不安,忧虑和矛盾都变成离奇古怪的私隐了。最莫名其妙的莫过於,大肚子後,永远逃避奶奶的眼光,奶奶像地窖家那只老猫,她像只老鼠。然而,这样的挺著肚皮过日子,竟勾不起半丝面对伍贵兴仔作人父和作人母的爱情,才是最最无耻的偷情方式吧,这秘密的设定和追求的方式,最最无地自容。她开始思考了生死攸关了。
      然而儿子还是诞生了。躺在婴儿厢里的儿子呢,是故意註定的,才是灵魂出窍的情节。那时,她躺在产妇病床上,闭眼都会能看到——从洞房之夜始就渴望作父亲伍贵兴的神情,感觉了丈夫最细微的反应:老实人伍贵兴初为父亲的激动和不安。然後呢,我看见自己揹著大布袋成衣踏出厂门,伍贵兴看见我和鸠令‧哥。奶奶站在家门口远远的瞅望吗?我见到奶奶拄柺远远站著的身影子。…此时此刻为初为人母偷偷掉泪,她真正渴望的是生平第一次幽会开烛光晚会的鸠令‧哥。
                               (4)
多年之後。纽约大雪飘零的日子。伍贵兴照常放假搭地铁回家。在唐人街下车,照例给家里买回一星期菜和肉。但心境与往年不同了。任娥珍离去後,他就地取材,由朋友介绍相识,娶回个在缝纫厂工作的寡妇婆,带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两厢心投意合了。有时在地下赌场也玩一两手怡情,赢输不放心里。在赌场见到熟人
,人家会笑话他说:贵兴哥,娶个贤能好嫂呀,一下子又有个十岁大儿子,够威啊!他听後反而笑嘻嘻自我调侃说:我不用出力,又省下十年米饭钱,何乐而不为!将来母子又跳槽,最多唱大陆旧时流行那首歌唱衰自己: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滚蛋。无法子呀,我命衰!这时大小捞家们心领神会,爆发一阵掌声。今天,伍贵兴想著该给母亲和老婆孩子买菜,也就顺手摸了摸裤袋的皮箧,很自然想起箧里收藏的那封信,当年写给元配夫人任娥珍的信。他给了她,但给自己留下副本,不捨得抛弃。那是跟任娥珍最後一夜,没有甚麽恩爱举止之夜,任娥珍说要离婚。他哭了,好像是向天告白了,然後写了这封信。他记得信开头这样写:任娥珍,我没有想过妳嫁的是美国,不是我。多谢妳打开我瞭解女人和怎样爱女人。他恍惚间像听到遥远的任家家门上那串风铃叮叮噹噹响。那是命运的叮噹,随风雪飘向苍茫的村落雪野。他仍然记得任娥珍离家的情景:望著任娥珍怀抱初生的婴儿,深秋的夕阳映射她的影子,在长街树影笼罩里,拖了长长一个黑影,彷彿要拖贴整条狭窄长街。此刻属於现在,看到自己身影也被夕阳贴著长街,追随他的脚步,直到地窖阶梯。母亲和自己女人、孩子在地窖阶梯口守候他归来,属於现在和未来了。
二零零叁年七月四日美国国庆节写於呒吟斋

















1楼
顶一下。
2楼
很高兴又在美华见到国参兄,你的三篇新文等我做好午饭再来拜读。问好!保重!
3楼
她嫁的是美国吗???

离去后的她,究竟如何了呢?
4楼
謝謝魯人先生和Xint0ng姐。欣彤姐問主角離去後如何?我也在想。這故事是工友提供的素材虛構的,這婚姻現象在我見聞中有不少。我故事的主角還享受了幾年婚姻生活。但我有友人回國帶老婆來,綠卡到手即離去。小說寫時作者沒考量到那個離去的空檔。妳讀出這問題,十分可貴。作者現在檢討小說得失,真遺憾。
5楼
罢了做午饭辛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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