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睢阳屠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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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睢阳屠城记
中篇小说,十三章,9万字,2016年初完稿。
1楼

第一章  凌宵楼


唐至德二年  二月十五


叶随秋再一次按住了剑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仲春的和风透过窗棂,穿堂过室,宛如舞姬的薄纱,轻抚着他的脸颊,然而,叶随秋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凛冽的萧杀之气已然贯通全身,蓄势待发。再一次,他用冰冷的眼光扫视着这座厅堂,他在窥伺一个时机,一个一击制胜的机会。

这里是凌宵楼,睢阳城最豪华的酒楼,一场官方宴会正在举办中。

叶随秋侍立于厅堂的西侧,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是宴会的主席。席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人,白面少须,低眉顺眼,显出四分客气,六分拘谨,全然没有主人的架势。此人姓许名远,乃是大唐治下睢阳城的最高长官,也是叶随秋的顶头上司。对于这位生性懦弱的上司,今日的叶随秋既无敬意,亦无兴趣。在短暂地打量了他一眼后,叶随秋将视线移到了厅堂的北侧,目光随即骤变,如寒冰,而又似烈火,在冷峻的外表下潜藏着彻骨的痛恨和恣意的蔑视。

占据北面次席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胖子,长着三重下巴,硕大的肚子顶到了桌案,犹如一头遍身绫罗的肥猪。“肥猪”正捧着一盘烤牛舌大快朵颐,嚼得满头大汗,一面还发出了奇怪的哼哼声。一名肩披碧绡的胡人美女侍坐于旁,一手持金酒杯,一手持白丝巾,时不时给“肥猪”喂酒擦汗。在两人的身后,站着三五个跑腿小厮以及十二个带刀家丁,排场颇为可观。该“肥猪”姓朱,是如今睢阳城屈指可数的富豪,曾向朝廷捐得礼部员外郎的头衔,世人都称他为“朱员外”。在叶随秋看来,这头肥猪和他的跟班皆为酒囊饭袋,全然不足为虑。真正的麻烦在另一边——

在东面的次席上,踞坐着一个身高九尺的黑壮汉,尽管同样是服锦绣,戴金玉,但古铜的肤色、钢铁般的肌肉、以及放浪不羁的举止无不显出其江湖强人的本色。此人姓杨,本是关东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某些缘故,如今也成了睢阳城的巨富,还领了将仕郎的虚衔,俨然跻身朝堂之上。他的身后同样也有十余名武装保镖,大半是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亡命徒,武艺虽未臻一流,但也不可小觑。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保镖,要想动他亦是不易。叶随秋早已探知,这位杨将仕早年得遇异人,练得一身硬气功,一旦施展开来,寻常刀剑甚难伤他分毫。叶随秋很清楚,今日之事若欲成功,必须先行击杀此人,而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他戒备最为松懈之际动手——趁其尚未运功,直取要害,一击必杀!

然而,叶随秋的忌惮还不止于此。令他隐约感到不安的,还有另一个人。此人一直孤零零地坐在南面的末席,身边只有两个酒楼的侍者。他的年纪与许远相仿,最多五十来岁,虽同为官僚,却穿着一身朴素的便服,头戴玄色襆巾。其人气质与许远大相径庭,他的眼睛并不大,双眸平静如水,一缕长髯随风轻摆,神情随和淡泊,举手投足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渊停岳峙之势。“此人城府极深。”早在踏进这座酒楼之前,叶随秋就做出了这个最基本的判断。事实上,今日的这场宴会是由这位大人一手安排的,许太守只不过是代为做东而已。然而直到现在,叶随秋都未能明白:这位大人宴请富商究竟是何用意?是为笼络人心,还是为了催缴军粮?他明明已贵为睢阳城的实际统治者,却为何还要韬光养晦,甘居末席?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动手复仇,此人是否会出手阻止,使自己功亏一篑?须知,这座楼里里外外上百名卫兵几乎全都是此人的亲卫队,各条通道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今日即便行刺成功,要想全身而退亦是难如登天。

窗外的嘈杂声打断了叶随秋的思绪。他不禁往身后瞥了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楼下的街道上已聚集了一大群平民,至少有数百之众,队伍排到了三条街开外。这群人以青年男子为主,清一色的布衣打扮,显得很有组织。他们用粗竹竿撑起了条幅,上书一排红色大字——“誓与睢阳共存亡”,不知是用朱砂还是用狗血写成,总之,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效果。

在凌宵楼周围戒严的众军士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在校尉的指挥下用长枪结成围栏,拉出一条警戒线,将集会的人群拦在了距离酒楼三丈远的地方。

“誓死保卫睢阳城!”

见成功引起了楼上人的注意,示威人群开始高喊口号。

“守望相助,共赴国难!”

叫嚷声虽然喧闹,却也不失齐整,貌似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调度。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为富不仁,猪狗不如!!”

口号愈发露骨,这场示威的针对性似已不言而喻。

叶随秋无心继续观赏。在确认楼下的骚动对自己的行动不构成妨碍之后,他将注意力放回了宴会厅。

席上的两位贵客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尽管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无耻之徒,但面对如此明显的挑衅,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有所回应。

“嘛——我说,许大人啊——”朱员外先开了金口,他的声音又尖又长,活脱脱的娘娘腔,“今天这排场太大了,哼哼,小人可消受不起哟!这个纳捐嘛……照理说也是吾辈的分内事。我们生意人嘛,要想混日子,还不得靠朝廷和各位大人罩着?只是嘛……这次不太好办呀……大人下了封城令,小人的铺子已经两个多月没进项了。嘛,家里现在也就只剩下些口粮了。所以嘛,这次的救国捐嘛……嗯,嘛……”

随着他的话语,朱员外塞满脂肪的下巴不断抖动着。尽管早已司空见惯,叶随秋还是感到了阵阵恶心,恨不得马上一剑穿了它,把这块肮脏的肥肉钉在椅背上。

“是,是……本官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许太守挤出了尴尬的笑脸,“……国难当头,还请各位勉为其难,那个……共度时艰……等平了叛,朝廷是不会亏待……”

“哼——朝廷?!操他妈蛋!”一个炸雷般的声音打断了许太守的话语,杨将仕冷不防开了口,看来这位前江洋大盗已经忍了很久了,“你不说朝廷则罢,一说老子就来气!这李家朝廷到底给过咱们甚么好处?打前年儿起,老子前前后后缴了几千石谷子,本想捐个官儿当当,下半辈子吃几天皇粮,可结果呢?没成想只换得个将仕郎的虚位子,连他妈个屁用都没有!今儿你又来问咱要粮,哼哼——我说许太守,你们当官儿的胃口也忒大了吧?!这位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作为回应,南席的美髯公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无礼,顺道还向对方举杯致意——那是一只薄如蝉翼的夜光玉杯,盛着半杯葡萄酒,酒色殷红,宛若鲜血……

“为了这睢阳城,咱们好歹都出过钱粮,外头这帮小畜牲出过甚么力?”杨将仕愈发口无遮拦了,“哼!一群癞皮狗,整天只会乱叫,甚么忠君、卫国、杀敌,哪个不会喊上两句?有种自个儿上战场去啊!一见血还不都他妈怂了?没骨头的贱种!要不是看在两位大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就下去一刀一个,全他妈给他咔嚓了!实话告诉你们,这种货色老子见多了,别看他们像模像样,只要随便剁掉两个,剩下的保准屁滚尿流!想当年,老子……”

借着酒力,杨将仕扯起了他那段大逆不道的发家史,说到激愤处,不由双臂挥舞,指手画脚起来。

叶随秋死死盯住了目标,等待着即将出现的破绽。

 “嘛——杨大当家干嘛和毛头小伙一般见识?也不怕失了我等的身份?来来来,喝一杯,消消气嘛——”说着,朱员外将胡姬递来的美酒一饮而尽,顺势在她的酥胸上捏了一把。胡姬冷不防一声娇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个下流小厮忍不住笑了出来。杨将仕方才还怒气冲冲,见状也不禁莞尔。

叶随秋的右手已然充分舒展,连绵不断的气息自掌心发出,直抵左腰的佩剑……

“……讲到这帮小年青嘛,对他们那点儿小心思,本人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毛头小伙嘛——就是虚火旺盛,要是没地儿泻火嘛,呵呵……自然就容易出事情喽!你说是不是——小肉肉?哈哈……”说着,朱员外一把搂过两颊飞红的胡姬,出其不意地揉起了对方的丰臀。可怜的美人正用手护着胸部,全然没料到这招,不由得又是一声惊叫。

“哈哈哈……朱胖子你说的倒也在理,有句老古话怎么说来着……饱汉不知饿汉饥,哈哈……好!不管这档鸟事了!来——咱们干!”杨将仕心情大好,冲着对方举起了大海碗,脖子一仰,开闸豪饮起来……

就是现在!叶随秋长刃出鞘,人剑合一,自西而东,横穿厅堂,发出了白虹贯日的一击!弹指间,剑锋已没入了对手的胸膛。

“你……呃……”杨将仕一声闷哼,瞬时面如死灰,酒碗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离他最近的两名保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然而,他们已经没机会出刀了——一道白光闪过,两人的咽喉各多出了一道血痕。不知何时,叶随秋的左手已多出了一柄短剑,短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圆弧,从反手转到正手,以旋风之势割断了两人的喉管。

一击得手!接下来该轮到肥猪了!叶随秋正待收回长剑,却发现兵刃被一股莫名的强力吸住了,宛如生了根一般,任凭自己用尽气力,也无法拔出分毫。只见将死的杨将仕正死死盯着自己,神情绝望而狞厉,浑身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皮肤早已变成了紫铜色——他用最后一口气发动了护体内功,将袭来的兵器封在了胸腔之内,意欲与刺客同归于尽。

就这样,叶随秋失去了最佳时机。

短暂的震惊之后,在场的诸人都开始回过神来。

官兵们全然没料到这场变故,在没有接到指令的情况下,一时间都逡巡不前。

“来……来人!救……救……”朱员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早已是语无伦次。

转眼之间,在场的众保镖纷纷亮出了刀剑,形势急转直下。

“只能赌一把了——”叶随秋当机立断,短剑脱手飞出,目标三丈开外——朱员外的咽喉。

朱员外一声怪叫,推开了身边的胡姬,借着反作用力避开了要害,短剑只插中了他的肩头。硕大的身躯侧翻在地,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呵,这运气……只能空手夺刃了么?”面对步步紧逼的保镖,叶随秋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兵器。

就在此时,厅堂的南面传来了玉器的破碎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南席的美髯公已经站了起来,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风度,手中的玉杯早已化作碎片,深红色的液体从掌心点点滴落……

“全军听令——”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不高,却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动手!”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从他背后的窗户射入,精准地击中了对面的朱员外,贯穿了他的猪头。紧接着,早已占据有利位置的数十名精兵势如饿狼,一涌而上,将朱杨二人的随员杀得七零八落,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片刻过后,宴会厅便恢复了平静。这场鸿门宴的宾客悉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叶随秋毫发无伤地立在尸堆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军士们割下朱杨二人的首级,装入金盘,献至南席座下,他心中一阵怅然,五味杂陈……原来,今日的一切都在某人的计划之中。这根本不是刺杀,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屠杀。双方的实力全然不成比例,结局从一开始就已预定了下来,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悬念。如此看来,自己的复仇之举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甚至,还平添了几分滑稽的意味……

“叶参军年纪轻轻,却也急公好义,本官佩服。”美髯公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思。叶随秋没想到,对方如此位高权重,居然会记得他这个八品小吏的姓氏。他虽无受宠若惊之感,却也颇觉讶异,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哦?照此看来,总不见得是……许大人?”

 随着美髯公的话语,叶随秋将目光转向了西面的主席,只见许太守面色如纸,瘫坐在地,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看来是余悸未消。

“呵呵,真难为许兄了。”美髯公莞尔一笑,否定了先前的猜想。稍稍打量了叶随秋一番后,他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本官须给睢阳百姓一个交代。叶参军请随我来——”

言毕,美髯公捧起了装着两颗人头的金盘,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阳台上。

迟疑片刻,叶随秋也跟了出去。

刚才宴会厅的一番动静显然是传到了楼下,示威的人群早已停止了鼓噪,一片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站在高台之上,美髯公将血淋琳的首级信手掷下,就像是倒垃圾一般轻松。

楼下众人先是一声惊呼。当看清了那是两颗头人之后,人群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有奔走逃命者,有哭爹叫娘者,更有甚者,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附近的店铺和民宅,早先的秩序和气势全都不见了踪影。而那面写有“誓与睢阳共存亡”的巨大横幅也早已被委弃在地,正承受着数百只脚掌的践踏……

与此同时,就在街道两端的路口,全副武装的大队官兵突然冲了出来,白刃出鞘,利箭上弦,毫不留情地封死了人群的退路,与守楼军士的温和态度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猝然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年轻的男人们大都吓懵了,胆子较小的几人甚至当场失禁,丑态百出……

“睢阳的子民们,吾乃新任河南道节度副使——张巡!为大唐天子镇守睢阳城,肃清一切叛逆之徒!”见时机成熟,美髯公终于开了口,语音低沉厚重,掷地有声,“——现已查明,朱世仁、杨朝义二人素来目无王法,欺行霸市,鱼肉乡里,犯下杀人、奸淫、走私、大不敬等累累重罪,近日来更是勾结安史反贼,行大逆之事!囤积居奇,扰乱官市,且暗聚亡命之徒,密谋发动暴乱,妄图助反贼夺取我睢阳城!真乃恶贯满盈,罪无可恕!!本座与许太守已饬令法曹,将此二贼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听到这里,叶随秋总算是有些明白了:这位张大人之所以要拖上自己,全然是为了借用自己“法曹参军事”的微末头衔。那么,如此计划究竟有何深意?为了分担杀人的责任?还是为了表示对睢阳官府的尊重?抑或,仅仅是为了拉拢自己?……算了,没必要深究了。说实话,这次自己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多半还是拜这位副节度使大人所赐。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犯下杀人重罪,按律当斩。可现如今,张巡用寥寥数语就帮自己洗脱了罪名,做得天衣无缝,不露声色,算不算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仔细想来,此人已是第二次救了自己。前一次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睢阳城的形势比现在险恶得多。借着寒冬的余威,燕军——也就是张巡口中的“反贼”以十倍于守军的兵力对睢阳发起猛攻。由于守城主将——也就是许太守优柔寡断,再加上个别军官临阵投敌,胜利的天平迅速偏向了攻方。不过数日,包括叶随秋在内的众守军将士便陷入了绝境,眼看即将全灭。就在此时,张巡率三千援军从邻县赶到,以不可思议的奇袭大破燕军,歼敌两万余人,迫使残敌溃退数十里,一举解了睢阳之围。此役之后,张巡和他的军队便以助守为名,留在了睢阳城中,一直驻扎至今……

“……二贼之家财,皆为历年盘剥勒索,非法所得。既取之于民,就理应还之于民!”张巡还在慷慨陈词,“……本座宣布——朱杨两家之私产,除必要的小部分予以充公之外,剩余之大部,从本月十八日起将悉数放还民间,任由本邑百姓拿取!先到者先得!!”

人群一阵骚动,开始出现了零星的议论声,恐惧之情渐渐消退……

“……汝等没有听错——人人有份,先到先得,就在三日之后!此乃朝廷之特许,皇帝之恩泽!本座代天巡狩,传达圣意,岂敢有半句虚言?!睢阳的子民们,还望汝等在沐浴天恩之余,皆能感恩图报,与官家同心协力,共御外侮,捍卫我大唐河山!!”

言罢,张巡一挥手,发出了信号。街道两端的军队立即收起武器,让出了一条通路。

在观望了一番之后,示威的群众开始慢吞吞地退场。这些青年男子的神情颇为复杂:怵惕、狐疑、颓然,还夹杂着几分兴奋和期待……

就这样,就在这一日之间,睢阳城中叱咤风云的两大势力突遭灭顶之灾,双双土崩瓦解。家主的身死只不过是个开端——叶随秋后来才知道:就在凌宵楼行动的同时,张巡手下的另两支部队突击包围了朱、杨二家在城中的居所,登堂入室,大开杀戒,将朱、杨二人的眷属、家仆、门客、男女老少五百余人诛灭殆尽,只留下了四十岁以下,且无身孕的女眷——为了偿赎其父兄或夫君莫须有的谋逆大罪,这几十名女子被悉数没为官奴,开始了她们卑污的皮肉生涯。

2楼

第二章  往事与故人


三天后的黄昏,带着一身的尘土和满心的厌倦,叶随秋回到了他在城西的居所。

就在凌宵楼事件的次日,他意外地接到了张巡的调令,被任命为睢阳官府的代表,参加对于朱、杨二家财产的抄没和分割。当然,他名为“参与析产”,其实也只是列席旁观,做做样子而已,抄家的主要负责人自然全都是张巡的心腹手下。朱、杨势力覆灭之后,这位张节度使已逐渐把持了睢阳的内政:太守许远据说是偶抱微恙,已在家卧病数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巡遵守了那天在凌宵楼上许下的诺言,对朱、杨二家的万贯家财未动分毫,只是没收了两家库藏的粮食、布料、兵器、木材之类,以作补充军队给养之用,这就是他所说的“必要的小部分”。在他的授意下,两家的金银细软大都被分到了睢阳府大小官吏的名下,上至太守许远,下至守城门的阍人,也包括参军叶随秋在内,几乎人人有份,由军士送钱上门,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完事之后,军方和府吏从朱、杨二家全体撤离,不留一人,将诺大两座宅院连同里面的古董珍玩和家具摆设一并留给了早已在外面守候多时的睢阳民众。于是乎,从今天一早开始,数千人的疯狂抢夺就拉开了序幕,场面从一开始就已完全失控——事实上,根本就没人想过要进行所谓的“控制”。在这整整一日之间,争吵号呼之声不绝于耳,小规模的斗殴事件不断发生,被踩死踩伤者更是数以百计……直至傍晚时分,人群方才逐渐散去。地上一片狼藉,处处散落着陶瓷的碎片、被撕碎的字画、残破不堪的锦帛,甚至,还有抢夺者遗失的鞋履,以及星星点点的血迹……喜不自胜的抢夺者们并不知晓:他们今天拼着性命洗劫而来的“宝物”其实全是些无价值的废品。古玩、宝饰之类的奢侈品价值波动极大,若在太平治世,自然是身价不菲,但要是放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那自然也就一文不值了。在现今的形势下,最有升值希望的恐怕还是生活必须品和军需物资,也就是被张巡拿走的那最最“必要的一小部分”。据叶随秋的估算,这批宝贵的物资足以供应城内六千守军两个月左右的用度……

“匹夫匹妇,愚不可及……”想到这里,叶随秋长叹一声,推开了自宅的房门。

伴随着朽木的嘎吱声,室内的一切再度映入他的眼帘。这是一间二丈见方的斗室,除了几件简陋的家具之外别无长物。北面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简单地供着两块灵牌。整间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老旧,却也不失整洁,作为一位青年男子的居所,或许是过于整洁了一些。

叶随秋脱下官袍,挂到墙上,随后一头躺倒在床铺上。

望着长满青苔的瓦片,他的心中一阵虚空。复仇的小小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是啊,纵然血刃仇敌又能如何?堂堂叶大公子还不是要继续蜗居在这斗室之中?过去的百种威仪、千般尊荣早已形同镜花水月,失去了实在感……

记得在三年前,自己还是睢阳城的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毋庸讳言,这多拜自己的出身所赐。

当时的叶家还是睢阳城的首富。历经数代人的经营,在叶随秋的父亲手中,叶家的财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遍布睢阳各大产业:田地、牧场、布庄、酒馆、赌坊、娼楼……大凡种种,无所不包,几乎垄断了大半座睢阳城,父亲也因此得到了“叶半天”的尊号,就连官府也不得不为之侧目,逢年过节,以及红白喜事之际,必派属吏赴叶宅致意……然而,正如历史上一次次重演的那样:树大招风,盛极必衰,就在三年前,也就是叶随秋二十二岁的那年,叶家的大劫难突然降临了:父亲毫无征兆地遭到了官府的拘捕,罪名是涉嫌贩运私盐,且数额巨大——这是杀头的重罪。为营救家主,叶家的财产宛如烈日下的冰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消耗,落入了众多觊觎者的手中,不过月余,即告殆尽。在叶随秋卖出叶家祖宅的第三天,父亲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无尽的怨愤,随即一病不起,旬月而逝。紧接着,母亲也因悲伤过度,心力交瘁而猝死在父亲的灵前。就这样,短短两月之间,曾经威震一方的叶氏家族土崩瓦解,众叛亲离,而叶随秋也从天之骄子沦为了孤家寡人。作为叶家嫡传的独子,带着巨大的悲愤,叶随秋开始明察暗访,不过多久,便探明了事情的真相:正如他先前所料,父亲的确是受到了陷害,贩运私盐的罪名纯属子虚乌有。构陷的主谋一共有两人,其一是父亲手下的一个掌柜,姓朱,也就是后来的朱员外,其二是一个从外乡来的不法盐枭,姓杨,也就是后来的杨将仕。此二人里应外合,巧施移花接木之计,将贩运私盐的罪名栽赃到父亲头上,最终导致叶家家破人亡。在瓜分叶家财产的过程中,此二人也分到了不小的一杯羹,摇身一变,竟都成了睢阳城屈指可数的富豪。也许是为了防止报复,朱、杨二人在城中购置了深宅大院,从此深居简出,行踪不定,还各自雇佣了上百名护院保镖,想要潜入行刺,其难度可想而知。又过了数月,正当叶随秋还在苦心谋划之际,安史之乱爆发了。叛军很快就打到了河南。睢阳郡守闻风丧胆,告老还乡去了。朝廷火速调来了新长官,也就是如今的太守许远。临阵之际,叶随秋也应征入伍,开始保卫家园,数战之后,便因战功受到许远赏识,晋升为法曹参军。尽管沙场惨烈,九死一生,但在杀敌之余,叶随秋还是不忘家族血仇,始终窥伺着复仇的良机……终于,在三天之前,这出为时三年的复仇剧落下了帷幕,永远地落下了帷幕。叶随秋知道:冤冤相报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张巡已经替自己斩草除根了。那些幸存的女流全然不足为虑,她们对于父兄和丈夫的爱本来就很是有限,一旦重新怀孕,便会将过去的家世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孩子才是她们的一切。女人终究只是女人,其才略终究无法与男人相比,与其说是资质不足,还不如说是缺乏努力的动机……说到才略,那位张节度使倒堪称是一位怪杰,心机之深沉、手段之极端,在如今的睢阳城,乃至是全河南道中,恐怕都无人可出其右。在叶随秋有限的印象中,此公素来不拘小节,不囿于常理,行止不可不谓乖张,不过,若无有此等魄力,又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燕军?也难怪此人在战前一直默默无闻,而战端一开,就立即声名鹊起,平步青云,不到三年时间,就从小小的真源县令一路升到了封疆大吏的位子上,真可谓治世之庸人,乱世之贤才……如此说来,如今这场战乱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藉此出人头地,重振叶家倒也不无可能……当然,前提是:自己必须先活下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活下去”,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愿望,在如今的河南俨然已成奢望……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屋笼罩在一团漆黑之中。

叶随秋摸出火折,正欲点亮油灯,屋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什么人?”

屋外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难道是‘她’?不对,这不合理,她根本不需要敲门……”想到这里,叶随秋拔出了桌上的长剑——对方恐怕来者不善,否则自己不会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他用剑尖拨开了门闩。

房门缓缓打开,再度发出了长长的嘎吱声,在清冷的暗夜中显得分外诡异……

门开了七分,门外并不见人。然而,叶随秋已经感到了人的气息——就在房门右侧三尺处的墙体背后。尽管对方已刻意隐匿了气息,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实在不可能瞒得过他。在房门右侧七尺处有一扇窗户,如果现在破窗而出,或许可以突袭对方身后,一举反制对方。但是,这并不是最好的对策。倘若对方早有准备,那么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

叶随秋抄起一张木椅,从窗口飞掷而出,在破碎声响起的同时,他从门口一跃而出,一剑斩向埋伏者的脑后!

对方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瞬间左手出剑,从背后挡下这一击。

剑锋相错,火星四溅。不速之客借力滑出了丈余,顺势一个转身,姿态颇为潇洒,全然没有偷袭失手的狼狈。

借着月色,叶随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是你?!”

被叶随秋称为“你”的是一名男子。他的年纪与叶随秋相仿,身长七尺有余,身着时兴的襕袍,头上却戴着老式的纶巾,袍巾俱是白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七分儒雅、三分风流。

“因为使左手剑,所以埋伏在右边……我早该猜到了。”叶随秋喃喃道。

“呵呵,果然还是失手了,不愧是老师的得意弟子!”白衣男子莞尔道,同时还剑入鞘。他的语调抑扬顿挫,颇有歌咏之天赋。

“老师早就说过,偷袭不适合你。”叶随秋也收起了兵刃,旋即露出了嘲讽之色,“……还真是稀客啊,有多少年没见了?怎么突然想起叶某来了?真是难得……”

“叶兄哪里话?既是久别重逢,不请小弟进去坐坐么?”对方似乎不以为意。

叶随秋转身进屋,点亮油灯,独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长话短说。这里没你的位子。”

屋子里本来就只有两把座椅,其中一把正支离破碎地躺在门外,所以,白衣男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已失去了位子。

“那可真是遗憾……”男子无奈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叹道,“……好吧,两件事。首先,这个还你——”

言毕,他将一个包袱放到了桌上。包袱长约八寸,宽约五寸,包裹得严实齐整,纵然经历了刚才的打斗,也看不出有任何变形。男子慢慢解开了包袱,将一本旧书册展现在叶随秋面前。

“这是……?!”叶随秋马上认出眼前之物。那是一册《陶渊明集》,贞观十二年抄本,不用翻开也知道,扉页上还有“叶随秋藏”的篆文印章。这本书是自己少年时代的爱物之一。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三年前的那场变故中,它应该是连同家里的大批古董一起被变卖了,早已失踪多年。

“真没想到……难为你了……”

在表达谢意的同时,叶随秋随手拿起了《陶渊明集》,未及翻阅,便觉手感异样。翻过来一看,发现封底连同最后几页都已遭人撕去,撕痕犬牙交错,还沾染了淡淡的血迹,似乎是经历了相当暴力的抢夺……等一下!难不成,这是今天……

“不错,这是在朱世仁家的书房找到的。”白衣男子道,“当然,不是我找到的。事后碰巧发现了它,想起了一些往事,觉得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这么说,今天的事情你也有份?”叶随秋又想起了关于眼前人的种种传闻,态度再次骤变,“……呵,岂止是有份?说‘有份’实在是太小看你了——你根本就是主使吧!?三天前凌宵楼下的那帮混账,怕也是你的小兄弟吧?”

白衣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但下一个瞬间就恢复了常态。

“不错,那天的游行确实是我策划的。”白衣男子再度开了口,语调波澜不惊,“但今日之事却与我们无干,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是么?那这本集子你是从何得来的,总不见得是路上捡来的吧?”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他亲戚家发现的,他亲戚参加了今日之事。我知道以后,就花钱买下了它,多少有些偶然吧!”

“这么说来,你倒是神通广大得很呐!”

“请你相信,我和我的同志绝非违法乱纪之徒。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睢阳!”

“听起来不错,唱出来更好!”

“不相信吗?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马上证明给你看!”

“机会?”

“是的,这就是今天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我们要加入守城队伍!还望叶兄向长官引荐!”

叶随秋大感意外,对于对方的真实意图,他一时间无从揣测。或许……自己真的误解对方了?

对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保卫家园乃人之常情,不知有何见疑之处?敢问叶兄,你报家仇也需要理由吗?还望叶兄推己及人,玉成此事。不只是我等,全睢阳的百姓都会感激叶兄。”

“哼!这种廉价的感激,就算扔在街上也没人会要……”尽管嘴上依旧刻薄,但眼见对方的态度还算恳切,叶随秋也不由信了几分。他很清楚,如今的睢阳守军亟待新鲜血液的输入。据斥候来报,燕军正在河南境内招兵买马,已募集数万之众,正厉兵秣马,准备再度攻打睢阳。而经过上个月的恶战,睢阳府的军队伤亡过半,只剩下三千八百余人,即便是加上张巡带来的三千援军,也不足七千之数,面对未来更加猛烈的攻击,若无新的援助,幸存的机会实属渺茫。

“废话少说,”沉吟片刻,叶随秋问道,“——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至少一千人,都是身强体壮的后生。”

睢阳城中如今共有百姓三万余人。一千人,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作为后备兵员,也算是聊胜于无吧……不管怎么说,愿意干实事总是好的,正如某位新死人所言——比起游行示威之类的空谈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你们可要想好了,打仗可不能光靠嘴皮子……”

“没问题,他们多少已有觉悟。只要有武器,随时都能上战场!”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向太守禀明。”

“许太守?那固然……是好的……”白衣男子突然现出了奇怪的神色,错愕间夹杂着些微的嘲讽。

“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向节度使张大人传达!”迟疑片刻,白衣男子直言道,“小弟听说,如今睢阳军政皆归张巡大人掌管,而叶兄又是张大人的红人,所以还请……”

“红人?!什么乌七八糟的……”叶随秋全然没料到会有这种传言。

“哦?叶兄竟会不知晓么?倘若真是不实谣传,还望叶兄海涵。比起睢阳的存亡来,吾辈的私誉实属微不足道。叶兄素来睿智,此等浅显的大义想必早已了然于心……总之,牵线之事就拜托了!”

“……好。不过我只负责转达。”

“如此足矣。”

“还有事么?”

“没有了,都已办妥。叶兄多保重,小弟告辞。”

白衣男子作了一揖,转身正待离去,却被叶随秋喊住:

“等一下……关于张巡大人,外面还有些什么传言?可否说来听听?”

“哦?看来叶兄的消息有些闭塞啊……”白衣男子转过身来,稍加思量便娓娓道来,“……说法有很多种,可谓褒贬无常。张大人初来睢阳时,百姓都称他为睢阳城的救星。可过了一段时间,就传出了他拥兵自重,企图霸占睢阳的流言,还有人说他要把睢阳城的未婚女子全都抓进军营,或是效仿胡贼,推行初夜权之制……当然,多为空穴来风之谈。在处决了朱、杨恶霸之后,这位大人的风评似乎又好转了许多。从明天开始,大概就会有人称呼他‘张青天’了吧?”

“是吗……那你如何看他?”

“怎么说呢……”白衣男子略微皱了皱眉头,“……坦率地讲,这位大人的手段是狠辣了一些,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恐非仁人义士所为。但是,如果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守护睢阳,让最大多数人活下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应当支持他,帮助他,尽全力同他并肩作战。不知叶兄以为然否?”

叶随秋不置可否,也不复多言。

“当——当——”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钟声响了起来。钟声来自不远处的玄元庙,宣告初更已至,睢阳城行将进入宵禁时间。
3楼

第三章  她


目送故人离开之后,屋内又只剩下了叶随秋一人。

百无聊赖间,他将油灯移在床边,半坐半卧地翻起了那本《陶渊明集》,意欲重温那份恬淡静美的田园意境。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那些熟悉的诗篇仿佛都变了模样,平淡无奇、味如嚼蜡,甚至还透出了几分呆板做作之气……当年的自己竟会喜欢这等文字,真令人难以置信……渐渐地,数年前的锦衣玉食、亭台水榭、仆妾成群,诸般怡然自得的景象尽如眼前的书册一般,染上了一层泛黄的色彩,给人恍如隔世之感……原来,诗还是原来的诗,只是,人已不再是当年之人。做作的未必是陶潜,而是当年的自己……

“唉,原来是叶公好龙……不读也罢……”

正待合上书卷,耳畔却传来了银铃般的吟咏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回来了哦!”

叶随秋反射性地抓起床头的长剑,然而,一双柔软的玉臂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化解了他的抵抗。于是他知道:“她”又来了。和以往一样,从虚空中来,不经过门户,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连气息都无法觉察。能做到这些的,惟有“她”一人而已。

“嗯?不欢迎么……”少女继续低语着,用温润的气息抚弄着他的耳垂。

“拜托你下次正常点,别弄得像母老鼠一样。”叶随秋慢慢放开了剑,面露微愠。

“呵呵,只能怪你太迟钝。我已经到了很久了哦!”少女也放开了他的脖子,转到了他的身前,依旧笑靥如花。

“哦,是么?”

“嗯,我想想……”少女歪着脑袋作沉思状,“……应该是在……第一次敲钟的时候吧……呐,刚才那个很俊的小哥,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

“哦?原来不是啊……可你们看起来很要好呀!”

“你看错了。”

“看你们吵架的样子……呵呵,只有很要好的朋友才会吵成这样……”

“好吧,你不是会读心吗?直接读一读不就知道了?”

“不要,那多没意思!听当事人讲出来才好玩嘛!”

“……”

“你也很想告诉人家吧?讲嘛讲嘛!”

“……好吧……在那之前,麻烦你稍微正经一些。”

“正经?比如……这样?”

话语刚落,少女一收方才小鸟依人之态,摆出了大家闺秀的风度。只见她正襟端坐在床前,螓首微颔,低眉顺眼,琥珀色的瞳仁宛若秋水,在灯火的映照下清波荡漾,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她今天身着一袭青色窄袖道袍,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娇小玲珑的体态,与脸上淡淡的妆色相得益彰,给人亲切可人而又楚楚可怜的感觉。

“唉,真拿她没办法……”叶随秋暗自叹道,随后,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人……他叫罗宗虞,算是从前的朋友吧……那时,我父母还没死,我的家也不在这里……呵,过去的事大多跟你讲过了,也没什么好啰嗦的……”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表示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一直独来独往,难得有几个朋友,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还一度以为,他是我一生的朋友……我们一起学过剑,一起逛过青楼,还一起杀过人……那是一帮强盗,全都是亡命之徒。那时我们不知深浅,仗着学了几天剑,直接闯进了他们的老巢……那一仗杀得昏天黑地,真的很惨……我和他都受了好几处伤,浑身都是血,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后怕……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杀光了所有贼人,一起回到了城里。”

“生死之交?”

“算是吧……但那又如何?自从我家出事以后,这家伙就翻了脸,一直避着我,把过命的交情忘得一干二净。我本来还指望报仇的时候能拉上他,真是可笑!太天真了……不过,平心而论,他这么做大约也是人之常情。当时我仇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就连官府也不敢惹他们。罗宗虞那时正打算……成家,或许只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吧?有家室的人毕竟不一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呵呵,本公子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不觉得。”

“是啊,一点都不。我只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缪托知己而已……我完全猜错了——结了婚以后,那混蛋并没有好好呆在家里,反而跟许多下九流的角色混在了一起,有破产的农户、失业的工匠,还有不少地痞流氓,真让人大开眼界!听说这家伙很快就当上了这些人的头目,还暗中结成了社团,以光明正大的名义做狗苟蝇营的勾当……我这时才知道,这家伙最大的能耐并不是剑法,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别看他刚才斯斯文文的,活像个世家公子,可一旦回到他那帮狼兄狗弟那里,还指不准会变出何等嘴脸……”

“这么说,他家不是很富裕啦?”

“只不过是个半耕半读的农家,最多也就小康水平,生了一大堆孩子,他是老大……所以他挖空心思,拼命想往上爬。想到他当年是怎么巴结我的,我现在都觉得恶心!这混蛋还真下足了功夫,他知道我看不起阿谀奉承之徒,就在我面前装清高,又知道我争强好胜,凡事又都让我三分,尺寸拿捏倒是恰到好处,所以一下子骗了我七、八年,从我家拿走了不少好处。我真是蠢到家了……罢了,都是些破事,不值一提……”

“他的那个……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各种犯法勾当。起初是打着支援前线的幌子强行募捐,说穿了,是在变相收保护费。后来世道越来越乱,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对城里的富户打砸抢,还勒索要挟官府,当然——都是藉着一些非常好听的名义……太守怕激起民变,富户也大多想息事宁人,所以就让他们一直混到了现在,居然还成了上千人的气候,真是讽刺!”

“你……真的很辛苦,这些日子受了好些委屈……是为了这座城吗?”少女的话语满怀同情。

一闻是言,一阵酸楚涌上叶随秋的心头……为了将其压下,他开始顾左右而言它:

“不,委屈什么的……没有的事……对了,倒是你,好像对睢阳城的事特别感兴趣啊!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

“哦?如何不寻常?”

“一个外乡人,趁夜潜入城中,刺探各种消息,对了,好像还是点汉胡混血……这样一个妹子,你不觉得很像是敌军的细作么?”

“呵呵……你确定是认真的吗?”少女嫣然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贝齿。

“呵呵,你说呢——”在报以微笑的同时,叶随秋已用余光锁定了右手边的长剑,接下来,只需要一瞬间……

一瞬间过后,叶随秋抓了一个空。

少女依然在笑,只是手中多了一柄长剑。长剑并未出鞘,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膝头,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好吧……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叶随秋陪笑道。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其实早有预料。这的确只是个玩笑。叶随秋很清楚,眼前之人绝无可能是燕军的间谍。两个月前,当少女第一次来到他身边时,他就曾做出过上述怀疑,然而,怀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理由很简单:如果这位少女真是燕军间谍的话,那么睢阳城早就破了,绝不可能坚守至今。以此人的身手,要取守军主将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根本无须刺探什么情报。可笑自己平日还自命身手了得,一旦来到此人面前,简直就如同婴儿一般,漫说是招架之力,就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对方不仅出手奇快,其潜行术更是令他匪夷所思。按照习武者的常识,潜行藏身之术分为多个等级,大略以隐匿足音为粗,以隐匿呼吸和体味为精。只要勤练轻身功夫,便可使脚步声从重到轻。要减轻呼吸声,则须修习导引吐纳之功。三者之中最难隐藏的就是体味。叶随秋曾听师傅说过,体味不可能靠意念抑制,纵然是顶尖的潜行者,也只能通过控制饮食和沐浴香熏达到消除体味的目的。然而,这位少女的情况却着实诡异,完全超乎常理。当她挽住叶随秋脖子的时候,叶随秋竟然没有嗅到一丝气味!直到叶随秋认出她之后,她的体香才逐渐飘散开来,在一尺之外也能闻到。这该如何解释?叶随秋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是老样子,总喜欢瞎猜……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好吧,我承认——你是鬼,真正的鬼,如假包换的鬼。”

“用不着那么多定语。”

“可是,就算是鬼,也总该有名字吧!”

“为什么?”

“鬼总是人变的,生前的名字不妨碍带到死后吧?”

“呵呵,你完全弄错了哦!好吧,作为如假包换的鬼,就让我来告诉你真相,第一条——所有的鬼都没有名字,鬼是无形无色的存在,一旦有了名字,就被赋予了形体,也就和人没什么区别了。所以说,第二条——鬼不是人变成的,恰好相反,所有的人都是由鬼变成的。人,明白了吗?”

“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还有,你自己不也有形体么?”

“那只是为了迎合你的趣味罢了。鬼变成人的方法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报身,就是你们所说的投胎转世,还有一种是应身,就像我现在这样,以你最喜闻乐见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和你做各种你爱做的事,包括回答你的操蛋问题。如何,还有问题吗?”

“这么说来,我也曾经是鬼喽?”

“不,‘你’不是。只能说,变成你的那个东西,她是鬼。鬼是不分你我的。”

“不明白,感觉有点像佛经里说的……”

“那是一群穷极无聊的人剽窃了鬼的至理,东拼西凑搞出的二手货,因为只拾了些皮毛,所以总有些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说,没有名字总不太方便……你不是游荡了很多年了吗,以前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可有你中意的名字?”

“唔……让我想想……这么说来,最近倒是有一个……呵呵,‘妙清’,少女妙,水青清,这个名字怎么样?”

“怎么一听就像是女道士的名字?”

“就是道号呀!那是一个小哥帮我起的……说起来,你和他还是趣味相投啊,都喜欢人家扮成道姑。”

“那个……现在的男人……大概……都好这口吧……”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就像昨天一样……仔细想来,那位小哥和你还真有几分相像,人家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哦!”

“是么?”

“他叫三郎,那时也是你这般年纪,他家不巧也遭了难,家产被一伙外姓人霸占了。三郎一个人流落在外地,一天晚上寄宿在一家道观里,然后就遇上了我……他人真的很不错哦,长得帅,又很风趣,还有……”

“老套的戏本,结局——”

“……后来他回到了家乡,杀光了霸占他家产的外姓人,当上了新的家主人,我们也就分手了。”

“结局果然也老套得很。”

“说得也是……不过你们就喜欢这种套路嘛!……哎,说真的,我没有骗你哦!这件事是真的。那座道观就在真源县,也就是那里的玄元皇帝庙……”

“这么说来……你是想我叫你‘妙清’喽?”

“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

“‘妙清’……还有三郎……可惜我不是……”

“……”

“……”

“……”

“哎,妙清……对吧?”

“嗯,什么事?”

“那位三郎公子……如果……我是说假如,假如……他夺不回财产,假如他一辈子只能当浮浪人,连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么……你……还会爱他么?”

“你——说——呢?”

不经意间,少女攀上了他的膝头,就像小猫一般柔软。她拔出头上的发簪,栗色的秀发披散开来,轻拂着他的脸颊。

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少女的眼眸湿润而灼热,四目对视间,她轻启朱唇,吐幽兰之氛:

“蠢问题哦……”

是啊,的确是个蠢问题,天下竟会有如此之蠢的问题!

叶随秋不复疑虑,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信手拂灭了床头的灯火……

4楼

第四章  少年


唐至德二年  五月廿一  


仲夏已至。

清晨时分,带上武器和两名军士,叶随秋开始了一天的例行巡逻。

时隔三月,睢阳的街道又变了模样,一派萧条气象、颓废光景。三月前尚还零星营业的商铺如今全都关了门,只剩下徒有其表的店招在晨风中微微摇荡。风中还夹杂着鲜明的腐臭气,街上早已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道两旁的小巷中尽是三五成群的睢阳人,大多是一脸愁苦,面有菜色,时不时还有四下狼顾,意欲趁乱打劫的亡命徒。

在这三月间,睢阳城的犯罪率逐步升到了历史的最高峰。杀人、抢劫、强奸,诸如此类的恶性案件比比皆是,根本无暇侦破,以至于偷盗、斗殴之类的轻罪早已被忽略不计。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内卫部队的定期巡逻是必须的。上峰早已授权——巡逻中一旦发现不法行径,若无特殊情况,罪犯一律当场处死,无须逮捕,亦无须上报。

在沿街百姓的畏惧的目光中,叶随秋和手下一路来到了城南。

这里的景象更是破败凄惨。临近城门的两个街区早已半毁,残垣断壁四处可见,难得有几间完好无损的房屋。大批难民正露宿于此,其中还不乏伤残人士、孤寡老人以及失怙的儿童。凡此种种,大多拜数日前结束的那场恶战所赐。

三月中旬,燕军再度进攻睢阳。此次的总兵力多达十二万之众,将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甫一交锋,叶随秋便惊异地发现,敌军的战力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强悍。原来,在早先结束的正月战役中,燕军损失巨大,其主力——由同罗、突厥和奚族人组成的骑兵部队折损近半,一时间无法从东北得到补充。在此次攻城的十二万人中,异族士兵只占四万余人,剩余的八万士兵竟都是汉族人,甚至还有大量从河南本地征募的农民,其军事素质之低可想而知。但尽管如此,敌军的数量优势还是太明显了。敌军主将尹子奇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开始就采用了人海战术,从三面同时发起强攻,昼夜不息,形成车轮战之势,丝毫不顾惜己方士兵的生命。战事迅速陷入了白热化,不过数日,燕军的尸体就填满了睢阳的护城河,后继者蜂拥而至,踏着血肉筑成的阶梯继续向城头攀登……十天……二十天……四十天……终于,两个月后,燕军再度撤离了睢阳,在城外抛下了四万多具尸体。睢阳城又一次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守军的伤亡要远小于敌军,但按比例计算,同样也堪称惨重。尽管新主将指挥有方,屡出奇谋,但守军还是付出了伤亡过半的代价,从战前的六千八百人减员至如今的三千余人。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这整整三月之间,睢阳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援助,除了几张新的空头委任状。附近的友军若非自身难保,便是持骑墙观望态度,被敌军怀柔者亦不占少数,真令人心寒……鉴于形势的持续恶化,张巡似乎有意启用义勇军,将其作为预备队推上前线。所谓义勇军,全称“睢阳义勇军”,其首领正是叶随秋的老朋友——罗宗虞。在罗宗虞夜访的次日,叶随秋就将城民投军之事报知了上司,罗宗虞也迅速打出了“睢阳义勇军”的新旗号,自封为统领,不断招摇过市,大造声势。然而,在此后的大半个月中,官府一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应。直到三月战役开始前的数日,张巡才突然下令,允许罗宗虞及其手下一千人参与守城。睢阳义勇军确实参与了之后的整场战役,但从头到尾都只担任医疗队、巡逻队之类的角色,既没有直接对敌的机会,也接触不到太多的后勤物资,其地位颇有些尴尬。但即便如此,经过这三个月的活跃,义勇军声望日盛亦是不争之事实。为表彰义勇军的功绩,张巡破格授予罗宗虞将仕郎之位,由此竟招来了睢阳府官员的一片非议之声……

“看来,大唐的人心已经散了……”望着被敌军投石机蹂躏的大片民宅,叶随秋暗自叹道。猜忌、懦弱、苟且、背叛,甚至还有同族间的骨肉相残……人性在战争中所能表现出的丑陋嘴脸在这数月间尽显无遗。或许,如今的纷争和颓势早在天宝年间就早有端倪。严重过剩的人口,拥挤不堪的街市,失业潦倒的平民,互相倾轧的权贵……或许,早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今日的一切就已注定……原来,大唐的人心早就散了……

穿过残破的街道,睢阳的南城门就在眼前。叶随秋已经闻到了从城外尸山传来的阵阵恶臭……

今天的城门口貌似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已经聚拢了不少围观者。

“参军大人驾到!还不闪开——”

两名随从上前分开了人群。

在人群的中央,几名守城门的卫兵正和一个少年扭打在一起。男孩身材瘦小,衣衫褴褛,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论力量不是卫兵的对手,但却出奇地顽强,尽管已被擒住了双臂,却仍拼命挣扎,又踢又咬,大骂不止……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再不老实就剁了你!”这群卫兵的头领开始失去耐心。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张巡手下的一个队正,姓刘,外地人氏。

“住手——”叶随秋止住了即将拔刀的队正,“——怎么回事?”

“你是……叶参军。”对方很快也认出他,悻悻然松开了刀把,“……也罢,你来的正好,这小畜生就交给你发落了!”

“他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哼,叛国投敌的大事!”

“你放屁!呸——”少年突然插了话,还冷不防向刘队正吐了一口血痰。他的嘴角已被打破,额头也有几处淤青。

刘队正猝不及防,血痰正中他的脖子。他顿时恼羞成怒:

“操!你活腻了!”

正当他再度想要拔刀之际,叶随秋已经插到了他和少年的中间,厉声喝道:

“休得造次!好好说话——”

“妈的!他舅子的……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个面子,先饶他一回……”刘队正一面抹去脖子的污迹,一面骂骂咧咧道,“……这小畜生胆子可真不小,趁咱们换班的当儿想要溜出城去,你瞧,用的就是这玩意儿——”

顺着刘队正的指示,叶随秋看到,不远处的城墙上正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大概少年是想用它翻墙出城吧?不过这法子实在不太靠得住,即便是避得过城内卫兵的耳目,也很难不被城楼上的哨兵发现,到时下场只会更加悲惨——直接被冷箭射死。

“他只不过是想出城罢了,怎能说他投敌?”叶随秋道。

“城外都是贼军,就算不是投敌,要是被贼军拿住,也定会泄露军情!张大人有令——凡是私通贼军,潜逃出城的,一律处斩!”刘队正振振有词道。

泄露军情?真是可笑……在叶随秋看来,经过这几个月的鏖战,对于城外的敌人而言,如今的睢阳城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胡说!全都是胡说!他们全是坏人,专门和我家过不去!”少年向叶随秋控诉道,“……我家过去是摆煎饼摊的,后来这帮大兵来了,老是白吃白喝不算,还对我娘动手动脚,还动手打我爹。我家本来好好的,全让他们给祸害了!后来……后来……呜呜……”

少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在周围引发了一片同情的啧啧声。

刘队正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看来少年所言大致不虚。

“别哭了……”叶随秋拍了拍少年的肩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城?”

一闻是言,少年的情绪再度激动了起来,他使劲擦了擦眼泪,忿忿道:

“为什么?哼,这位官爷,我倒想问您,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上个月打仗的时候,我家房子毁了,爹娘……爹娘都被砸死了!前几天爷爷又病死了!我在这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活路?!大人,您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少年的话语大大感染了围观人群,一时间,四周尽是唏嘘之声……

叶随秋也不由得一阵心酸,但随即又生起了些许疑惑:自己平日并无同情弱者之习惯,方才只是为了问明真相,不知不觉间竟也动起了恻隐之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群传染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让他萌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和感,这种感觉微妙而又强烈,让他不明所以却又难以抗拒……

“快走的时候,爷爷跟我说——”少年继续说道,“我在颍州还有一个娘舅,要我去投奔他,兴许还能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在这里强,所以我就……官爷,今天反正是落在您手里了,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叶随秋身上。

叶随秋反射性地生起了一阵恶心……廉价的同情、暧昧的期许、自以为是的道义、近乎无赖的要挟,众人眼光中所包含的种种善意和恶意都是他素来所不齿的……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又有些不同,群氓的眼光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目光,她温婉而宽容,哀怨而克制,毫无道德家的意味,只有对命运的喟叹和深沉的慈悲。这目光宛如一阵和风,拂去他的种种不快,给予他温暖的鼓励……

叶随秋来到少年面前,俯下身子,平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小子,老实告诉我——事到如今,你还想离开睢阳吗?想好了再回答,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少年毫不畏惧地与叶随秋对视着,他的脸庞削瘦而有力,显出了几分坚毅……片刻之后,少年给出了答案——

“我想好了——我还是要走。”

“你确定?”

“是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走!我不想在这里等死,只有逃出去才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

“好。”叶随秋站了起来,转身对众卫兵道,“开城门,放他出去——”

“什么?!”刘队正大惊。

“没听清楚么?开门——放人!”叶随秋提高了声调。

四周的人群一阵惊叹,纷纷开始议论。

“开什么玩笑?张大人有令……”刘队正一脸怒容,正欲辩驳。

“没必要让小孩子为我们殉葬,他们的路让他们自己来选。”叶随秋依旧一脸镇静,“我现在以睢阳府参军的身份命令你——开门!”

“去你妈的!不就是个狗屁的参军么,神气个毛啊!张大人早有命令,不准越权指挥。就算你官大一级,也轮不到你来指挥老子!”刘队正怒火中烧,见四周的围观者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当即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你们也想命令老子吗?就凭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们睢阳人全他妈的是小娘养的,屁用都没有,连自己的城都守不住!要不是张大人和我们这班兄弟,你们的脑袋早就给安胡儿当夜壶了!……”

刘队正手舞足蹈地骂个不停,可能是觉得还不解气,顺手又去拔腰间的佩刀。

然而,刀只拔出了一半,就被硬生生地推回了鞘中——叶随秋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另一只手化作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刀主人的脸上。刘队正猝不及防,重重撞在了墙上,还没来得及叫痛,一柄半出鞘的长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麻烦队正大人跟您手下说一声——把门打开,放这孩子出去。这应该不算越权指挥吧?”说这话的人自然是叶随秋。

“你……你好大的胆子!连张大人的人也敢动……呜啊——”

叶随秋稍一用力,剑刃划破了刘队正的脖子,少量鲜血溢了出来。

“别……别,有话好说……还愣着干什么,还……还不开门!”

卫兵们颤颤巍巍地升起了门闩,将睢阳城破破烂烂的南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就在这一瞬间,更加浓烈的尸臭气涌进了城中,在场众人纷纷掩鼻。

“很好。”叶随秋慢慢放开了人质。望着城外惨绝人寰的景象,他对身边的少年说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走吧——”

少年回望了一眼城中,眼中闪过一丝眷恋,随即,他向前迈开了步子。

“等一下——这个给你。”叶随秋从怀中摸出一只胡饼,塞到了少年手中,“路上慢慢吃……好了,再会——”

向着叶随秋和大片人群,少年郑重地鞠了一躬,撒下了几滴热泪……终于,他踏上了遍布尸骸的荒野,一去不复返……

望着少年逐渐模糊的背影,叶随秋感慨万千。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陶潜的那首《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看来,为形体所役使是人与生注定的宿命。纵然形体衰老颓败,秽恶不堪,亦鲜有愿意将其舍弃者,或许正如某人,不,是“某鬼”所言:没有形体,便没有“存在”。非独形体为然,眼前这座孤城也是如此,她是全体睢阳人共同的肉身。纵然荒芜凋敝,饱受欺凌,也总有子民对她不离不弃。睢阳人一旦失去了睢阳,或许也将同时失去做“人”的资格。在此乱世之中,“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她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温暖、庇护、归属、尊严……人之为人的众多意义皆囊括于此中。如今,有人选择离开,而更多人选择留下,此二者孰优孰劣?恐怕无人知晓。这座城的命运与那位少年的前途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皆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已,不经意间便会……

不经意间,叶随秋的身后出现了新的骚动。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而暴烈,仿佛沙场上的先锋,又似催命夺魂的使者。

围观众人纷纷散开,退到了大街的两旁。就在此时,叶随秋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一双令他思念多年而又回避多年的眼睛……原来是她!果然是她……就在这一瞬间,叶随秋终于醒悟了:煽情的场景、温馨的气氛、莫名的亲和感、以及自己反常的恻隐之心……方才的一切种种,它们都有着共同的源头,那就是如今眼前的这位佳人。或许,从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只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视而不见……

转眼间,一队黑衣骑兵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了城门口。这支部队的成员清一色腰挎长刀,不带弓弩,这是典型的亲卫队配置。

“雷将军!您终于来了!您可要为卑职做主啊!”那是刘队正的声音。

趁叶随秋分神的空当,刘队正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奔向黑衣骑兵的首领。那是一个骑着黑马的壮汉,身形相当魁梧,至少八尺有余,端坐马上,宛如一座铁塔。他的面相极为凶恶,毫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楔形的伤疤,一望便知是修罗场上的狠角色。此人名叫雷万春,官拜果毅都尉,是张巡手下的大将。大概就在叶随秋和刘队正起冲突的时候,有人将情况报知了上峰,引得此君火速赶到。

“不关卑职的事,是他放走了嫌犯!”刘队正跪倒在雷万春的马前,开始告起状来,“他仗着许太守的名头强令我们放人,还动了武,打伤了好几个弟兄……这还不算,这混蛋胆大包天,竟还辱骂张大人……”

面对这番添油加醋的指控,叶随秋不置一词。他根本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违背了军令,多说实属无益。

在听了刘队正的话之后,尤其是听到关于张巡的部分后,雷万春的表情开始变化,脸上的伤疤宛如蚯蚓一般阵阵抽动,显得狰狞无比……

叶随秋感到了明显的杀气,但即便如此,他仍不愿退缩,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在凝视了叶随秋片刻之后,对方终于下了命令,嗓音虽然暗哑,但却充满了威严,没有丝毫置疑的余地:

“抗命者……拿下——”

一闻是言,四名骑兵翻身下马,拔出寒光闪闪的佩刀,向叶随秋步步逼来。

束手就擒本就不是叶随秋的风格,更何况,今天的情况不比寻常:那位故人正在一旁注视着自己,蛾眉紧蹙,忧心不已。自己岂能在她面前被人五花大绑,扔上马背带走?开什么玩笑——

一道银弧划过,叶随秋长剑出鞘,四名骑士的护腕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很清楚:对方已经手下留情了,剑锋只须再进一寸,即可废掉他们的持刀之手。

正当骑士们进退两难之际,从他们身后传来了沙哑的语音:

“拒捕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一条漆黑的身影形同巨鹰,越过四名骑士,挟着金属的鸣响,一柄九环大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对叶随秋当头斩下!

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完全不给他闪避的机会,仓促间,叶随秋只得举剑挡下了这一击。

一声巨响过后,叶随秋退出三步,从右手虎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差点握不住剑。对手根本不想让他喘息,刀锋顺势倒卷,发出一记横扫。叶随秋忍着剧痛向后滑出两尺,堪堪避开刀锋,免遭腰斩。未等站稳脚步,对手的第三刀接踵而至,那是一招斜劈华山,同样借之前的刀势使出,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破绽。叶随秋将身法提到极致,再度使出迅捷的滑步,然而,就在闪开这一击的同时,他的背脊已经贴到了城墙上——无路可退了!

雷万春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间隙,夺命的第四刀已然发动,那是一记自下而上的返击,刀锋沿之前斜劈的路线倒走,直取叶随秋的裆部!

四周的看客一阵惊呼,可想而知,人群中的那位佳人早已花容失色……

退无可退,惟有迎锋突进!叶随秋横剑下沉,以柔韧的剑脊迎向对手的刀锋。刀剑相触,长剑瞬间被撞弯,借助巨大的弹力,叶随秋俯身跃起,双足蹬向墙面,二度借力,使出一记鹞子翻身,出其不意地越过雷万春,落在了他的身后。本来面对面的两人突然成了背靠背之势,仿佛不是以命相搏的对手,反倒像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假象在下一个瞬间即告破灭——在落地的同时,叶随秋抽出绑在左腿上的短剑,反手一击,直刺背后的对手。

雷万春个子虽大,身法却是不慢,凭借战士的直觉,他侧身闪开了这一剑,然而,这令他的肋部露出了明显的空门,于是,马上迎来了叶随秋的右肘重击。

一击过后,雷万春巨大的身躯的重重撞在了城墙上。叶随秋趁隙而进,阴阳双刃并出,施以连环暴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九环大刀的优势早已被蚕食殆尽,雷万春只能以刀面不断招架,一时间捉襟见肘,颇为狼狈……

战局完全逆转了过来。

数招过后,叶随秋的长剑穿过了九环大刀的刀环,将对手的大刀钉在了城墙上,随即左手短剑飞起,直取雷万春的咽喉。在剑锋离目标不足两寸之际,雷万春用前臂架住了叶随秋的持剑手,随之,双方进入了白热化的角力状态。

叶随秋很清楚,自己其实无须和对手比拼力气,只要将左手之剑变刺为割,即可重创对手的手臂,使其人丧失抵抗能力,但是,此时他却犹豫了……对手的眼神依旧凶悍狂热,但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苟且和伪诈,在这困兽犹斗的眼神背后,只有对于上司,甚至,是对于兄长的一腔热忱,这与其人冷酷寡言的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平心而论,眼前之人如今虽是自己的敌人,但自己却并不如何憎恶他。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曾互相援护过,而今却要为此等小事拼个你死我活,实在是荒唐……

“废了他毕竟可惜……”叶随秋暗自叹道,不觉间减弱了手上的力道……

就在此时,雷万春大吼一声,猛然发力,将叶随秋推开了数尺。不幸的是,两人的兵器却并未分开,叶随秋的长剑依然缠在雷万春的刀环上。就这样,两人各执一柄,互不相让,开始了新一轮的角力。

对方的力量本就胜过自己一筹,叶随秋被迫了放弃了左手的短剑,双手合力,方才勉强抵住了对方的拉力。由于虎口早已受伤,没过多久,他的右手就陷入了麻木……抬眼看去,对方的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看来自己先前的肘击威力着实不小,至少是造成了骨裂的效果。

“兄弟们,都别愣着啊!”观战半晌之后,刘队正终于回过神来,“都给我上!趁机会干了这小子!”

众军士如梦初醒,纷纷拔刀,围拢过来。反观叶随秋的两个随从,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原来,这两个家伙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堆里……

“不行了吗?看来只能用那招了……”叶随秋开始为刚才的一念之仁感到后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三个月前研发出的新招式在战场上倒没派上用场,今天难得有机会施展了,对象却是自己的友军!

“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惜……”叶随秋决心已定,正待发动,却不意变故突如其来——

那是一支羽箭,与那天凌宵楼上的羽箭一模一样,鹫羽钢镞,疾如雷电,破空而至,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九环大刀上的第三枚刀环。伴随着钢铁的凄鸣,刀环裂成了两半,纠缠许久的一刀一剑终于被分开了……

“全给我住手!!”远处传来怒雷般的喝斥声。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骑已经飞奔而至,横在了叶随秋和雷万春之间。

那是一位白袍白马的猛士,目光锐利,犹如鹰隼,一手握缰绳,一手持长弓,双臂皆异于常人,修长而强健,堪称猿臂,难怪能射出如此神准的一箭。此人名叫南霁云,与雷万春一样,也是张巡帐下的大将,担任折冲都尉,是先锋官的不二人选。

“叶参军,张大人有请。请随我来——”南霁云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

观察片刻之后,叶随秋首先收起了兵刃。他已发现:此人与先前的雷万春不同,他身上并无多少杀气,看来对自己没有恶意。要是真想拘捕自己的话,南霁云有的是更好的选择,甚至不需要和雷万春联手,只消一箭射倒自己即可。在刚才的情况下,自己绝无可能躲开他的狙击。

“你让开,我来擒他!”雷万春一脸不甘,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万春!听清楚了——不是逮捕,是‘请’叶参军过去问话。这是张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你也想抗命吗?!”南霁云喝道。

“南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家伙……”刘队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闭嘴——”南霁云大喝一声,“这里岂有汝等说话的份?全给我退下!!”

刘队正一伙噤若寒蝉,慌忙缩到了角落里。

在恶狠狠地瞪了叶随秋一眼后,雷万春也放下了他那柄缺了一环的大刀。

南霁云让手下牵来了一匹空马,对叶随秋道:

“叶参军请上马——”

叶随秋听从了对方的指示。在跨上马背之际,他将目光转向了街边的人群,无需任何求索,魂牵梦萦的伊人便再度映入了眼帘……三年了,是啊,转眼间,与她离别已经三年了。尽管早已嫁作人妇,可她依旧是如此地动人,清丽中透出几分妩媚,窈窕而又不失丰盈,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惹人怜爱。如今的她正款款凝视着自己,香腮新添了两道泪痕,个中真有千般风流,万种柔情。相信任何一个正常男子在见到如此一朵解语花时,都难免会萌生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甚至,为得佳人一顾,竟不惜以命相搏,就像今天自己所做的那样……

“所谓男人,真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动物……或许,你很早就知道了吧……阿芍……”

叶随秋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无奈地将其付诸一笑。随后,他扬起马鞭,带着三分不舍,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5楼

第五章  笼络


在一干精骑的护送或是押送下,叶随秋策马行至睢阳郡衙。睢阳人都知道,这座建筑如今已换了主人,原先的太守已沦为了看仓库的后勤官。然而,对于这种鸠占鹊巢的变故,人们大多并不在意,或许早就司空见惯了。在这些平头百姓看来,谁当睢阳城的长官并没有太大差别,无论是以前的许远,还是如今的张巡,或是未来可能的尹子奇,不管何方势力统治了睢阳,日子都照样要过,赋税都照样要加,是啊,能有多大区别呢……

叶随秋翻身下马,任由南霁云带进了郡衙。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并未将他押上公堂,而是一路引进了用来会客的后厅。

在后厅之中,这座衙门的主人——张巡正虚位以待。除他之外,诺大的屋中只有一名年老的哑仆,叶随秋认得此人,他是追随张巡多年的家仆。

眼见叶随秋到来,张巡开口道:

“啊,叶参军来了……请随便坐,不必拘束——”

面对此等礼遇,叶随秋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迟疑片刻,他作了一揖,在次席坐下。

“张某正在烹茶,叶参军请稍候……”

叶随秋这才注意到,客厅中还放着一只火炉,炉上架着一口茶釜,釜中之水已加热了七、八分,气泡正接连不断的冒出水面,好似泉涌一般。张巡取过竹勺,从釜中舀出了一勺水,又取来一只竹夹,伸入釜中徐徐搅拌,待水流形成漩涡,便将事先研好的茶末加了进去。一时间,淡雅的茶香在厅堂中弥散开来……

张巡今天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素衣玄巾,一派名士风范,与往日战场上那位一身犀甲,仗剑指挥的统帅简直判若两人。然而,叶随秋很明白,这种反差只不过是皮相。他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三个月前的凌宵楼上,眼前这个人在谈笑间就夺去了五百多人的生命,伫立于血泊中而面色无改,那时的他也是今日这般装束……

片刻之后,釜中的茶水沸腾了起来,汤色碧中泛紫,清雅悦目。张巡不失时机地将之前的舀出的清水注回釜中,手法娴熟,不徐不疾。在沸腾平息的同时,水面泛起了绵密的气泡,汇成了一团团均匀的茶花。

茶已烹好。张巡亲自沏了一碗,让哑仆送到叶随秋手中。

“叶参军请——”

叶随秋却之不恭,微呷一口,便觉茶质清冽,茶香馥郁,且带有些微春笋的芬芳。像这种级别的香茗,他上次品尝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即便是放在过去的叶家,这也算是待客的上品。想不到这位张大人长年位居卑职,却是很懂得享受。

“叶参军博闻多识,想必已知此茶来历?”张巡一边品茶,一边笑问,对方细微的表情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不敢当。若下官没有猜错,此乃紫笋,或是产自湖州顾渚。”叶随秋道。

“呵呵,叶参军好见识!不错,这正是江淮名茶——顾渚紫笋。”张巡赞许道,随即开始顾左右而言,“……江淮流域真乃富饶之乡,不仅名产如云,更是朝廷贡赋之腹地。只要江淮仍保安宁,军需即可源源而来,平定反贼也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睢阳乃是南北之要津,江淮之门户,若能坚守不破,即可确保我军之后援,使大唐立于不败之地。贼军劳师远袭,战线过长,若不能速决,给养必将日匮。更何况贼兵胡汉杂糅,多有贰心,一旦无近利克图,必将不战而自溃!到时天下复归太平,我等亦可解甲归田,安居寓中,天天品茶论道了——不像今日,虽有佳茗在手,却难免有浮生偷闲之感……呵呵,不知叶参军以为如何?”

“大人高见。”叶随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平心而论,对方的这番说教可谓句句在理,无可辩驳,甚至称之为远见卓识也不为过,然而,不知为何,叶随秋就是赞同不起来。

“所以,为了守住这座城,张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张巡的语调突然激烈了起来。他将目光移到了叶随秋脸上,仿佛要将对方看穿一般:“叶参军是睢阳人。敢问——为了自己的故园,叶参军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下官斗胆——不敢输给大人。”叶随秋回答得很淡定,心中却生起了三分不安:如此看来,对方还是要兴师问罪啊……

“很好,叶参军果然是刚烈之士!”转眼间,张巡又恢复了微笑,“其实,张某一直有一个疑问,还望叶参军解答——”

“不敢当。大人请说——”

“那天在凌宵楼上,对于张某的行动,叶参军应当事先并不知晓。张某想问的是,叶参军杀那朱、杨二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只是为报家仇,还是想为睢阳除害?假如杀此二人会激起民变,不利于睢阳守备,甚至会间接令睢阳沦陷,面对如此情形,叶参军是否还会下手?”

叶随秋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事到如今,对于三月前的那件旧事,对方竟还如此耿耿于怀,究竟是意欲何为?尽管参不透对方的玄机,短暂的思忖过后,叶随秋还是决定说实话:

“恐怕,我还是会杀了他们。私仇尚不能报,更何况是国仇?!如果为了凝聚人心,共御外敌,竟不惜让无耻宵小践踏公理,肆意妄为,如果真要付出此等代价,方能守住一座城的话,那么,恕叶某直言——像这样的城池,不守也罢!”

“哦?叶参军真是这么想的?哈哈,这可真是有趣……”对方并未如他所料,既未失望更未发怒,反倒是轻松地大笑起来。

从对方的笑声中,叶随秋终于确信:今日的召见绝非请君入瓮。否则对方绝不会连一个卫士都没有布置,甚至还允许自己带兵器上堂……

笑了良久,张巡终于开口道:“没想到叶参军竟能如此直抒胸臆……说实话,作为朝廷命官,对于叶参军的见解,张某是万万不能苟同的。但是,恕某冒昧——倘若是作为朋友,张某倒是很欣赏你的坦率。”

叶随秋继续保持沉默。

“……大唐之为大唐,正在于她有博大的胸怀,能让我等才俊无所拘束,一展鸿图,纵然一时不遇,也不至长困浅滩,为宵小鼠辈所欺。张某年轻时就是这么认为的……能快意恩仇固然是一种自由,但人生在世,值得一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叶参军可曾想过,人们为何总执着于复仇?”

为什么要报仇?这确实是个费解的问题,作为过来人的叶随秋对此深有体会。明知报仇无法让亡者复生,旧梦重圆,明知即便手刃仇人,也无法取回被夺走的一切,人们为何还如此热衷于报仇?是为了那一刹那的快意和释然?然而,短暂的快感过后,复仇者便会陷入巨大的空虚,失却人生的意义,百无聊赖,凄苦异常……明知如此,人们为何还要选择活在仇恨中?或许,思考者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复仇从来就不是为了“夺回”些什么,而是为了“守护”某种现成之物。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那么,它最有可能是——

“尊严。为了人的尊严!”叶随秋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算失去一切,复仇者至少还有尊严,而复仇正是为了守护这份尊严!倘若连尊严都可以不顾,那么人就与牲畜无异了。”

“不错,正是为了尊严,身为强者的尊严!”张巡颔首赞许道,“但叶参军是否想过,获取尊严的方法有很多,并不止于复仇一途?”

未待叶随秋作答,张巡继续说道:

“其实,张某的经历与叶参军多少有些相像。张某的家族在河东也算是小有名气。和叶参军一样,张某也是家中的嫡长子,但是,与叶参军不同,张某还有一位姐姐和一名兄长……”

既有兄长,又如何是嫡长子?叶随秋一时不明就里。

“……张某的生身母亲是家父明媒正娶的正室。然而,家父少年时行止孟浪,有失检点,与一青楼女子有染,在婚前产下了一个私生子,那便是张某的兄长。家兄比张某年长三岁,单名一个‘晓’字,叶参军大概是早有耳闻了……”

张晓……的确,叶随秋早就听说过,张巡有一个哥哥,在开元年间就升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后不知何故,竟因罪流放,死在了边关。此人应该就是张巡口中的那位庶长兄吧……

“……张某出生之后,家父将那位青楼女子也娶进门中,纳为侧室。家兄张晓也被认为庶子。起初,他们母子二人谨言慎行,甘居下流,对家母十分恭敬。家母和张某也将他们视为亲人。可就在张某十二岁那年,天有不测风云,家母竟一病不起,猝然离世了。张晓的母亲平日甚得家父欢心,不久就被升为正室,竟成了张某的继母,其骄狂之心也终于开始显露。可想而知,张某的嫡长子身份已经岌岌可危……三年之后,父亲竟也患了和母亲一样的怪病,卧床数月,亦不治身故。家父入葬后,张晓母子成了张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张某的同母姐姐很快被赶出了家门,嫁给了一个破落户。张某也失去了嫡长子的身份,没能继承一文钱的遗产,只能蜗居在乡下的陋室中,可谓是一落千丈……直到此时,张某才开始怀疑,父母为何会死于同一种怪病?家母素来体弱,罹疾不足为奇,但家父从小身体强健,患急症暴亡或有可能,但患慢性顽疾,迁延数月而亡,这委实有些可怪……张某费尽周折,暗中寻访,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张某父母的死皆为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所致,而投毒的主使正是张某的继母,也就是张晓的生母。然而,就算知晓了真相,张某也无法将这贼妇绳之以法。张晓母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们勾结仵作,销毁了所有物证。在此情况下,去官府控告非但徒然无益,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杀心,令张某白白失掉性命。因此,张某只能隐忍一时,卧薪尝胆——就像叶参军前几年所做的那样……”

听到这里,叶随秋早已不寒而栗。对方讲述的情节简直如同坊间野史一般,他难以想象,像此等不堪回首的家丑秽闻竟会出自当事人之口!

张巡仍在娓娓而谈,仿佛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甚相干的轶事:

“……呵,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张某不仅要装作毫不知情,还要时时虚与委蛇,巴结他们母子,打消他们的戒心……还好,也许是父母在天有灵,一切还算是顺利,张晓母子总算没对张某下毒手,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后来,张晓考中了进士,利用张家的关系和财力上下打点,不过几年就在京中谋得一份肥差。或许是顾念兄弟之情吧,他将张某也带上了官场,说穿了,其实是做他的跟班小弟,为他装点门面,和高级一点的家仆没什么区别。借此机会,张某收集了不少他贪赃枉法的证据,同时也认识了京中的一些头面人物。后来,张某也中了进士,报仇的时机总算是成熟了。站稳脚跟之后,张某便将这些证据暗中透露给张晓的政敌。结果,张晓很快就受到了多方弹劾,被捕下狱,最后判了流刑,病死在流放地。然即便如此,还不足以消张某心头之恨——因为罪魁尚未伏诛。为以牙还牙,张某以重金购得了那种慢性毒药,将那贼妇囚禁在府中,每日亲手喂她服药,将药量控制在最低剂量,誓要让她尝尽张某双亲当年所受之苦楚。过了整整一年,那贼妇终于全身发黑,形销骨立而亡,死状不可谓不凄惨……就这样,张某报了双亲血仇。呵,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张某也是叶参军这般年纪……”

叶随秋双手握紧了茶碗,藉着热茶的余温,才勉强感到几分暖意。

“……所谓复仇,就是这么回事。起初真是痛快极了,解气极了,仿佛能释放你所有积郁的能量,而时间一长,便会感到空虚乏味,觉得也不过尔尔。那时,张某也茫然了……在张晓被捕后,张府的财产大多被抄没倾吞,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原来富甲一方的家族彻底垮了,这便是张某为复仇付出的代价。为生计和子女考虑,从此张某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奔波,当了二十年的县官,为五斗米折腰至今……张某有时会想,当初的思虑倘若再周全一些,既能惩治仇敌,又能保住族产,岂不是一举两得?张某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只要能得到与家产同等的财富,我甚至可以考虑放弃报仇。毕竟,同复仇一样,足够的财势也能维持人之为人的尊严,甚至,有时比复仇本身更加有效。叶参军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稍加思忖,叶随秋便给出了答案,“因为那是对于复仇的保障。只要有财势在手,就等于是告诉对手——我随时都能收拾你。财富和权势虽然也会招人觊觎,引起斗争,滋生新的仇恨,但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的强。财势就好比爪牙,它的拥有者好比猛兽。相比孱弱的羔羊,猛兽总是更容易活下去。他们至少能为命运一搏,不像羔羊,只能在沉默中待宰。”

“哈哈,比喻得好!看来我们是不谋而合了。”张巡笑道,“只是,成为猛兽的机会历来难得,而现如今,正是百年难遇的良机!若能借平叛建立不世奇功,跻身公卿之列,名利双收,岂不善哉?”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恕下官直言——我等如今的处境并不算乐观,睢阳恐怕已成危城。”叶随秋道。

“叶参军不闻‘富贵险中求’乎?欲成大事者,必甘冒响应之风险,付出相应之代价。朝廷很清楚睢阳的战略意义,张某料定,他们绝不会放弃这座城,迟早会派大军来援。在此之前,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但也正因如此,方显出幸存者的难能可贵。唯有屹立于巅峰的强者,方能在绝境中涅磐重生!”张巡愀然道。

叶随秋不禁一阵愕然……他本以为对方会扯上一通忠孝节义、垂范后世的大道理,可不成想,竟等来了这番充满功利意味,堪称露骨的劝说。看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放下了朝廷代表的身份,完全是在以私人名义和自己对话。

“……张某以为,反贼之为反贼,并不在于其邪恶,而在于其愚蠢。此辈不识天下大势,选了一条不可能走通的死路!而我等的道路虽然不甚宽广,但却拥有光明的未来……有一位圣哲曾告诉张某,大凡通往未来的道路,无不是狭隘晦暗的小径,唯有中选的强者方能全身通过。无论叶参军是否有所自觉,你都已踏上了这条道路,披荆斩棘至今,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言毕,张巡取出一只小木盒,命哑仆转呈给叶随秋。

带着疑虑,叶随秋打开了木盒。盒中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张写满了字,还加盖着官印的纸。那是一张字据,一份房地产转让的契约——那是叶家祖宅的房契。叶随秋心头一紧,一时间,尘封的往事浮现纷纭,令他百感交集……

“叶参军乃名门之后,岂能久居斗室?张某已命人清理了贵府故宅,叶参军可即日入住。若有什么需要,可令长史代为置办,张某已吩咐过了,叶参军无需顾虑。”张巡道。

“多谢大人……”叶随秋的语调仿佛叹息一般,他仍沉浸在回忆之中。

 “不必谢我,这本是你应得的。叶参军大可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只要你愿意,岂止是一、两栋房子,就算是一、两条街,乃至半座睢阳城,也照样可以拿战功来换!张某是不会看错人的。”对方不失时机地煽动道。

叶随秋一时无语……从今天谈话来看,对方很清楚他的底细,开出的价码也很有针对性,为了拉近与自己的距离,甚至还不惜自曝家丑,虽然未必能够取得自己的信任,但也算是很有诚意的笼络了……看来正如对方所言,为了守住这座城,对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执着至此,也委实令人钦佩……也罢,既然对方以诚相待,那自己至少也该敷衍一二吧……

正欲开口之际,一名亲兵突然闯进了厅堂。

“禀报大人——里仁……”眼见叶随秋在场,亲兵欲言又止。此人一脸焦急,想必是有军情要事。

叶随秋见状起身告辞,却被张巡止住:

“有事直说!叶参军是自己人,不用回避。”

“是……”亲兵看了一眼叶随秋,低头继续道,“禀大人——里仁坊有乱民拒交铁器,聚众闹事,用木栏堵住街道,与官兵对峙!陈校尉请示大人,敢问如何裁处?”

“哦?竟有这等事……”张巡略一沉吟,皱眉道,“……照理说,征集军需物资乃许太守之职分,似应交由本地官吏处置。我等终究是客,越俎代庖,恐怕不妥吧?”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随秋一眼。

其实,从刚才亲兵并不逼真的表演中,叶随秋早已看出了几分端倪……或许,对方根本就不想掩饰,只是借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好吧,不管怎么说,维持城内的法纪本就是自己的职责。既然如此,那就像往常一样,公事公办吧!

“事不宜迟,下官即刻前往办理!”叶随秋正色道。

“哦……那就有劳叶参军了。”对方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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