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则》——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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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二则》——刘荒田
关于动物的随笔

【加州】刘荒田
 
 
  鸟笼等鸟

  在张宗子的小品文集中看到引自卡夫卡的语录:“多少鸟笼子等鸟”。照例停止阅读,思考一会儿。首先冒出的想头是,理所当然。鸟笼如果视为鸟的归宿,若不让鸟成为居民,那岂不像楼盘建好了不出卖,只放在青山绿水间当风景一般荒谬?从这个角度看,当湖畔树下,优游的老人把鸟笼挂上,然后斜靠长椅,陶醉地聆听笼里黄莺鸣啭,八哥斗歌,鹦鹉互啄,金丝雀炫美之时,我们须赞美鸟笼。是它们给了鸟们有饭吃、不怕风吹雨打,不怕猫和黄鼠狼侵略的安乐窝。如果鸟笼有灵,自从它经匠人的巧手完成之日起,也一定像思妇等候征人,顽石等候良匠,古琴等候子期一般,期待人把鸟放进去,把门一关。然后,鸟有了“家”,笼里有活泼的腾挪,定时或不定时的餐饮,鸟们求偶或心情特好时,会在笼里引吭高歌。鸟声是不会被密排的竹木枝条囚禁的。

  再想下去,不对呢!鸟笼无论如何精巧,笼里的硬件无论多高级,都不是鸟的家。证明这点轻而易举——除非受过长期训练的家鸟,野鸟可会自愿移民到鸟笼去?不说全部,大多数在笼里养尊处优的鸟,一旦有隙可乘,一定飞走,回到无遮蔽、无安全感的天空去。中国的墨客爱以鸟自况——“拣尽寒枝不可栖”,却从来没谁把笼子作为理想的栖息地。照这逻辑看,鸟笼只是囚牢,再“菜”的鸟也不会爱上这太狭窄的空间,尽管以自由换来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所有因素,从食物、住宿、气候到安全感。

  一旦鸟笼被赋予囚牢的含义,它等待鸟就成为天大的阴谋。它的虚位以待,无非像铁丝串上小肉块的夹子株候老鼠,放高利贷者把血淋淋的契约放在惨输的赌徒面前,造得多华美、多舒适,开放供参观时,鸟也是不会光顾的,更不会和卖鸟笼者商议,怎么借下低利率的15年30年贷款,笼里的栖木该放哪个位置,饮水器要多大。

  不过,只要稍把眼光放开,人间万事,但凡形成依存关系的,多半跟鸟与笼相似。鸟如果是权利,笼就是义务;鸟如果是风筝,笼就是线;鸟如果是野心,笼就是现实;鸟如果是诗,笼就是散文;鸟如果是外遇,笼就是婚姻。鸟如果是工资单,笼就是所得税。鸟如果是灵魂,笼就是肉体。鸟是雅,笼是俗;鸟是罪,笼是罚。鸟是神,笼是巫。鸟是易经,笼是儒教。       

  寻龟启事

  在离家不远的奥特噶街,一根木制电线杆上,新钉上一张寻找宠物的广告,赏格为100美元,旁边印上宠物的照片:一只乌龟。我暗暗笑了,一只小不点的带壳动物,居然会爬过门槛、梯级,钻过栅栏,鞋底抹油,溜之大吉,岂不滑稽?从广告恳切的措辞和奖金的数量,这主人,不管老幼,都可肯定为爱龟爱得不得了的可爱人物,贴出告示前想必已在家内外作了地毯式的搜索,龟影杳然,令主人怅然久之。

  我也走失过乌龟,近20年前,我在唐人街买了两只小龟,放在车后座,回到家,一只不见了。车门均紧闭,在路上逃跑的可能性为零。我翻遍车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到,只好假设它躲进车壳里头去了。剩下的一只,我放进后院的小池里,它安闲如隐士,常常爬出水面,在睡莲的绿叶边,张开晶亮的绿豆眼,凝视游弋的金鱼和比它还优游的云影。后来,我把池子填平。先把水汲干,把污泥清理干净,再填泥石,最后灌注水泥,整个过程,都在寻觅这体重约一磅半的生灵,死活找不到。奇怪!池子周围有铁丝网,乌龟无法扁身穿过,它莫非进入地下了?看来,这种以长寿出名、先前多少和庙宇啊占卜啊沾点边的角色,总有点神神叨叨的。

  我在电线杆前站着,想象小乌龟的出走。在这宁静的住宅区,它成了蜗牛的同类,看花看树,以露水充饥。在童话里,它曾和小白兔赛跑,它竟赢了。如今,它不必从事任何体育项目,以它的智商,该不会像走失的狗一般,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主人的家。鉴于乌龟动不动就活上一两百年,如果离开“人为万物之灵、之主”的惯性思维,也可以将主仆的位置颠倒一回,说乌龟把主人抛弃,走失的是人,不过乌龟不会贴寻人广告,更没悬赏的资本。

  一般而言,这只不失可爱的乌龟出走之旅是浪漫的。唐人街鱼店的铁笼里,虽然盛着当食品出卖的同类,但这一只即使被人逮到,也该是幸运的例外——倘若是洋人,他不懂乌龟加上淮山北芪清炖,有滋阴补肾之效;倘若是同胞,则对这来历不明的动物颇为敬畏,不敢吃,即使有这念头,也嫌它太小,没嚼头。何况,中国人开的港式甜品店卖的“龟苓膏”,据说早已不用龟板为原料。这么一来,我们这个社区的某个角落,该有这么一只带壳的流浪者,以灵醒的绿豆眼,环顾纷扰人寰。
 
 
1楼
两则寓言式的哲理散文,说出了人和宠物的关系。想让它们成为你俯首帖耳的附庸吗,荒田先生道出真谛,“鸟笼只是囚牢”。当你有了住所,有了单位,有了身份证,你幸福吗?你想周游世界,你想自由翱翔,你的圈子允许吗?人比其他生灵高明,人有自己的惯性思维,最要笼子装起来还是人,没有束缚的世界,不知是什么样子。
2楼
没笼子的时候,下雨刮风的时侯,觅食维艰的时侯,鸟儿渴望笼子。
但有了笼子,付出的代价可谓不菲。又渴望外界的自由,又渴望冲上蓝天的欢乐。
就这样矛盾着。。。。

乌龟从远古起就被视为神物,它是有形于无形  无形于有形,不需寻找,它要回去时,自然会让人看到的。

问好。
3楼
鸟和鸟笼的关系,被荒田先生讲出了几重的意义。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有紧密的联系,互相不可分开。但又一想,鸟笼是为鸟而存,但鸟却不是因为鸟笼而生的。这段议论极为精彩:“大多数在笼里养尊处优的鸟,一旦有隙可乘,一定飞走,回到无遮蔽、无安全感的天空去。中国的墨客爱以鸟自况——“拣尽寒枝不可栖”,却从来没谁把笼子作为理想的栖息地。照这逻辑看,鸟笼只是囚牢,再“菜”的鸟也不会爱上这太狭窄的空间,尽管以自由换来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所有因素,从食物、住宿、气候到安全感。”
鸟恋青天,天性使然。而鸟笼,再华丽,再舒适,不过是牢笼,是禁锢。如同物质的契约,借贷,把人的自由夺去。
更展开来看,鸟与鸟笼的关系,也和世间许多的关系一样,密不可分。可悲吗?也不,自由和不自由是相对的,也是相依的,人和社会也是相依的,也是相对的。
(我养过的鹦鹉,飞走了好几只。最后这只飞走不久。我不再养鸟了。)
《寻龟启事》,写得十分幽默有趣。看来乌龟这种生灵,还真有点奇呢。
欣赏出其不意,出人意表的颠倒思维,想象长命的乌龟抛弃主人出走,悠然自得地生活着,睁着可爱的绿豆眼,看着这充满喧闹烦扰的人间。
(龟苓膏为什么用乌龟背来做呢?有什么好吃的?看广东的朋友买来吃,不解。)
4楼
喜读荒田先生令人回味的好文,真是有趣。
是啊,什么都是有代价的,虽然禁锢让人难以忍受,但自由也是冲满了挑战。

“鸟如果是权利,笼就是义务;鸟如果是风筝,笼就是线;鸟如果是野心,笼就是现实;鸟如果是诗,笼就是散文;鸟如果是外遇,笼就是婚姻。鸟如果是工资单,笼就是所得税。鸟如果是灵魂,笼就是肉体。鸟是雅,笼是俗;鸟是罪,笼是罚。鸟是神,笼是巫。鸟是易经,笼是儒教。 ”

说的太好了! 绝对的自由就是不自由!    
5楼
刘荒田的短文寓意深刻,尤其‘鸟笼等鸟’更令人思考。
中国的墨客爱以鸟自况——“拣尽寒枝不可栖”,却从来没谁把笼子作为理想的栖息地。照这逻辑看,鸟笼只是囚牢,再“菜”的鸟也不会爱上这太狭窄的空间,尽管以自由换来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所有因素,从食物、住宿、气候到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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