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钩沉录
圣城近日有个中国妇女,也就是历史悠久的〔中华食馆〕主人胡老太太仙逝。老太太就是无人不晓的露西,远近中国人都叫她胡婆婆。她是移民本城最早的中国人。早年,露西与先生开创〔中华食馆〕,远近知名。食馆经七十八年经营,也建築了豪华住宅,又叫中华莊园。露西老太太逝世了,认识她的〔中华食馆〕老顾客都知道:中华莊园有口古井。七十八年前她跟祖父开凿这口古井,因此也写下她传奇一生。
(Ⅰ)
这是我为亚特兰大城一份〔唐人餐馆报导〕写的一篇关於胡婆婆的逝世报导。读到的中国人已後知後觉了。胡婆婆仙逝了,在她莊园大宅已半月有馀,祇天知地知无人知晓。我知道,读到这篇不算讣闻的讣闻,凡认识胡婆婆的中国人,後知後觉之後会引起多重的感想,甚而心生阵阵辛酸。然而关於胡婆婆仙逝和她的生平轶事,後来被中国人炒得火热,也是根据我这篇综合性简报开始口传吧?连我自己都觉得一个活了百零二岁的老华侨,在美国生活经历的可歌可泣,包涵的入世出尘之间的意味,又何止我想像中的喜怒哀乐呢。历史悠久的中华食馆和偌大的胡氏莊园众多养女们,竟无人知晓胡婆婆仙逝,想来也真像她的传奇人生充满神秘感,不能不说是异数了。
现在,这篇报导被胡婆婆亲人张贴殡仪馆最当眼的地方。中华食馆主人去了,老人家传奇人生划上了句点。胡婆婆的後人仍在,尤其她生前收养的一众养子养女们。其次是传说的莊园里那口古井仍在。因古井被传说,胡婆婆的仙逝才变得传奇吗?也许是。因此人家也是这样传讲才觉得亲切吗?我想是。现在,来弔丧的人泰半好奇居多,好奇老太太一些生前轶事。但最想知道的也许又是这口井的传奇故事。所以,一些有关她的传奇故事也止於相传而已。现在来圣城殡仪馆弔祭的人,像也来弔祭仙逝的主角传奇的人生故事了。
当看到胡婆婆躺在棺底的遗容时,几乎同时见到了她的哑巴养子阿美古养女美影和彩金。尤其哑巴阿美古,仍然一副癡癡呆呆样子,一直未离过养母的灵柩。後来据美影告诉我,说她义母仙逝时她不在圣城,跟她越南老公回了娘家,他们归来时是下午班机,回到莊园已经黄昏,整个莊园灯乌火黑,连彩金他们的屋里也没灯火,祗哑巴阿美古屋里到养母房间的长廊亮一盏灯,待见到阿美古,他哭得肩膀上下抽搐,就知道不妙了。後来他们才发觉义母死了,屍体已开始发胀。後来,警方用黑胶袋包裹胡氏屍体抬出莊园,哑巴阿美古和她们一字排开站在幽暗的走廊上,美影们像风驰电闪爆发一阵惊天动地哭声。然而,美影们恸哭那时辰呢,天突然下起一阵急雨。美影胆怯怯告诉我,她梦见阿嬷跳下古井,由井里射出水箭,射她。这就是我在殡仪馆采访的一支小插曲,不能不说也充满传奇性。这情景竟也成了殡仪馆的弔丧人物实实在在的心理:养子阿美古是哑巴不必研究;养女美影们良心放到哪里去呐?哭哭,做戏咁做呗。生前无人服侍的胡婆婆魂断亚美利坚了,她最遗恨的恐怕就是未用自己经营七十八年的古井水净身。因此这口井的传奇性,成了城里中国人最关心的话题。的确,凭这传奇性给我的启示,我才会追踪胡婆婆的传奇人生。
(Ⅱ)
胡婆婆,圣城的中国人反而不叫英文名露西。但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中国大名,她也不会说。知道胡婆婆传奇故事的中国人,都会说:胡家那口井你看过吗?饮过老人家亲自赏你的井水吗?你有饮过这口井水的话,就跟胡家有缘了,听过她的传奇故事。我就是。
八十年代末期,我刚由香港移民来美,因为在香港服务新闻界,才有缘进入亚特兰大城这份《唐人餐馆报导》工作,成为报社里的业务记者,因此也有缘听闻过胡婆婆的点滴传奇。
那年的圣诞节,恰逢她八十岁大寿,我特别来她家莊园大宅访问,祝贺她的快乐诞辰。此间的唐人餐馆通常都是半夜十时或十一时打烊,来祝寿客人,又多数在打烊後才陆续从东西南北投奔圣城。我抱著大叠《唐人餐馆报导》来圣城。到中华食馆已很晚。少说半里方圆,莊园大宅週围点缀千万盏圣诞灯饰,层层叠叠璀璨闪烁。东西南北陆续来的祝寿客人,多数是慕名来祝贺老寿星的,中国人和老番少说也有过千人。所以,胡婆婆的八十大寿大派对的高潮戏,在过千嘉宾热情的祝贺声中,真正是圣诞老人与胡婆婆双星拱照,可谓天上人间难得几回闻。我就是被这辉煌热闹气氛慑住。我有缘采访和亲近老人家,并亲嚐了她赐的古井甘泉,最最令我感动了。
她的养子哑巴阿美古和养女美影彩金们一字排开,站立中华食馆木雕龙凤圆门後面迎接客人。我一眼就看到寿星安坐那张铺红绒的高椅上,穿一套淡红旗袍。椅下伏著一只黑赭色狼狗,彷彿是寿星的守护神,两目炯炯迎接进店的嘉宾。我跟为首的女士(後来才知道是她养女美影) 自我介绍,被引到寿星面前,然後看她利索的伸出手掌跟我握手。我感觉她手掌的温润,再看那副圆团团笑脸,就觉得眼前的寿星活得老当益壮,她八十大寿贺客盈门,名不虚传。
「祝胡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把手上的报纸抱在腋下,连忙合揖双掌朝她鞠躬祝贺她。然後把名片恭恭敬敬的递上。
「感谢主耶稣,」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笑道。
她拿过我的名片放在眼前。看名片,她连老花眼镜也没掛。她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朝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又重複看望名片;双掌合住名片,望我良久良久。
「我死鬼老公以前一直盼望花旗有唐人报纸,终於由我盼到了。」她的话充满感慨。
我明白她重複看望名片的意思,也醒悟她的话流露的心事,原来满怀厚重的对唐人报纸的感情。
「我给老寿星带来中国人办的报纸,而且是报导中国餐馆行情和人物的报纸。」我觉得自己遇上了知音,对眼前的老寿星特别肃然起敬。
「在美国为中国人做中国事,你还是个後生仔呢,真正功德无量。」她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後竖起大拇指。
「胡婆婆,功德无量不是我,是报社的老前辈,我祇是打份工,做了份自己喜爱的工作。」这的确是我的心理。
「把报纸送给大家看。细贵(台山语,即小子) ,一路辛苦喽,先喫东西。派对完毕後,你要留下来,我和细贵有缘。」她喜悦不禁的说道。
她这番话令我如遇贵人,认为是最合缘的采访对象,当时就不禁学她样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虔诚的感谢主耶稣。
见过她,我进入祝寿场面了。大堂的古式宫灯通明,被无数圆圆的红纸球点缀得柔和,看去似把寿星的无量功德映照眼前。两间打通的店堂贺客熙熙攘攘。大堂後面摆开两张作派对餐菜餐点用的长檯,厨房伙记在忙碌进出添菜。菜檯蒸气氤氲。寿餐是采取新流行的任食自助式,烧猪龙虾大虾大龙利等等配备的菜餚不下廿馀式,可谓琳瑯满目。自然喽,看到这热闹的祝寿场景,我想像她在圣城人面广阔,是个活得最快乐的大寿星。
那夜,我留宿胡氏莊园,给我不寻常的印象。现在想来是我的采访褔份。(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