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禄叔
2020年4月11號晚十時五十分，馮啟祿老師在睡夢中平靜离世。馮老師以96歲高齡辭別，這近一个世紀的人生，按廣府人的習俗來講，已是“笑喪”了，可我是怎麽也笑不出來，心里滿滿是懷念和不舍。
上世紀七十年代，祿叔从七中“牛欄”解放出來不久，仍在“覌察中有限度”使用，那時候常來我家與父親吹水，大人們都關緊房門聊天，（連門隙都用布條塞好）我只能偷听到半言半語，甚麼“前途、國家命運、政黨、出國”…等等。那時候，東山已經有些人家被批准移民出國了，我們一家人一直都不是體制受益者，這時也心存希望能獲批准去外國尋找出路。父親深謀遠慮，計划先讓我們幾兄弟學英語，打好基礎為以後謀生作准備。馮老師自告奮勇，表示無償教我們學英文，父親喜出望外，馬上囑咐我跟馮老師學英文。記得開始時，在彩園上課，後來彩園梅家陸續批准移民，又在我家教了很長時間，最後，祿叔搬去西關市三宮一帶住，我也跟著去西關祿叔家上課，直至批准移民出國。這前後達五年之久，馮老師盡心講課，他上課時語言生動，講到以前在美軍中學習飛行的往事時，眉飛色舞，精彩的故事脫口而出，很多北美的民情習俗，如何同老番應對，甚至英文中的一些特有名詞都向我們一一道來，使你在不知不覺間也隨著故事飛到美國生活了。最記得當時學《英語900句》中的課文講及食早餐，里面有一食物叫Cereal，老師解釋說：“這是類似麥片但又有所不同的食物，美國人多伴牛奶一齊食用，以後你們去了美國就清楚這是何物。”（因當時中國仍未有這種食物出現）每次上課老師都會抽出時間講述他在美國的故事，當時觀看了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的電影《軍閥》，里面有相當篇幅講及美日大戰塞班島，祿叔告訴我們，他當年學成飛行，從美國回中國時，就是乘坐軍艦經塞班島回國的，説是所見一大片海域都是美日大戰後沉沒的軍艦殘骸，島上仍有硝烟飄蕩，可見當時戰況之慘烈。我當然樂得聽“古仔”，故一直不以為言，我“陰暗”的心態是有故事聽總比學習好（不用動腦筋）。後來當我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上，遇到的人和事，很多時是感覺似曾相識且不覺得難以應付，方才恍然大悟，原來祿叔當年不單止教我學英文，而且巧妙地引領我提早熟知北美的待人接物之道，此時我的感激之情實是難用筆墨來形容！
馮老師選用《英語900句》為學生的敲門磚課文，而當時廣州市到處都是流行用許國璋的英語教科書。馮老師很誠懇地告訴我們：學900句的好處是，當你們在北美生活時，《英語900句》這種口語化的教育，可助你較快地溶入社會，可以較快地找工作以求早日立足西方社會，《英語900句》看似簡單，但如能熟練運用，你則走遍北美冇有怕！馮老師極有語言天份，他講的美國口音英語很動听，跟隨他學了幾年英文，習慣了他講英文的語調及發音，後來到加拿大後，同當地老番所講一對照，發現祿叔的美國口音很地道，他能幾十年不忘美國口音，我心里只有一个“服”字，也可印證他當年付出的努力和天份。跟著馮老師學完《英語900句 》後，老師接著教我們学New Concept English（英語新概念），在漫長的等待出國移民的日子里，我也漸漸地失去學習的耐性，可馮老師不為所動，繼續一絲不苟地教我們，其時他在七中受到了許多不公平對待，（文革時更是遭到非人待遇）可他完全沒流露出膽怯和不安。老師經常是滿面笑容，如沫春風，他确是一位知足者常樂的好老師！我知道馮老師是廣州中學界中教物理的風雲人物，而我想告訴大家的是：他教英文也是一把好手！
馮老師告訴我，文革時被批鬥是國民黨殘渣餘孽，他卻笑嘻嘻地告訴我：其實他們講得不全面！我先是美軍，後入國民革命軍，然後起義後，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跟著又參加了志願軍！很多本來很沉重的話題，經馮老師口中説出，則變成了無關輕重的話題了。七七年第一次恢复高考放榜了，我去問馮老師，你的兒女有否中榜？祿叔很高興地告訴我，有人考到了！我問是甚麼學校？祿叔話考到武漢航空學院，我一聽，大為不解，因我只知道中國有北京航空學院（北航），祿叔一臉正經地説：武漢航空學院，簡稱“武航（冇行）”，我望著馮老師滑稽的圓臉，被逗得哈哈大笑！98年去洛杉磯旅游，祿叔開車到機場接我，其時他已七十四歲，我有點担心他能否勝任開車行高速公路，祿叔大言不愧地説：怕甚麼，撞到咪停車囉！説畢哈哈大笑，笑聲中，我又見到年輕時樂觀的祿叔，甚麼擔心都全被拋出九霄雲外了。
馮老師教了我多年英文，卻是分文未取。我移民多年，一直想好好報答這段恩情。終于在2011年邀請到祿叔來多倫多游玩，（本來黃彩萍老師同行，但不巧黃老師身体不适，難以遠行）我們家中各人傾巢而出，招呼來自洛杉磯的貴賓馮老師。
多倫多附近有個大瀑布聞名于世，除此之外，則沒有多少名勝可令人流連忘返了，但是多倫多的華人食肆聞名北美，我也只能用食來代替山水招待祿叔。那天晚上，居住在多倫多我所認識的七中學生，我都盡量邀請來給祿叔捧場，還邀請了僑光的學長，滿滿一席前東山學子，雖説各人平均年齡已有60，甚至已白髮蒼蒼，可還像以前在校上課一樣，恭恭敬敬地聆聽老師的教誨。席上，美酒佳餚，歡聲笑語，各位學生都上前舉杯，恭祝老師健康長壽。當晚馮老師情緒興致很高，把一些難忘的往事拿出來與學生們共享，馮老師説他今年是米夀（上下八，中間十，即88歲，七中學長”學友情”也有追述），祿叔一世做教師，總在不知不覺中向我們傳授知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祿叔喜歡吃甜食，我帶他去一間糖水鋪，祿叔發現有台山擂沙湯圓出售，喜出望外，説是很久未嘗過這款地道廣府食品了，這間食肆的擂沙湯圓很大粒，足有兩隻姆指大小，一碟6粒，祿叔一口氣吃了四粒，然後告訴我太飽了，吃不下了，可此時眼晴仍在盯著剩余的兩粒湯圓。第二天早晨，該出外飲茶了，可祿叔仍不愿起床，説是咋晚的擂沙湯圓還未消化，撐死我了！
祿叔身体素質非常好，人到晚年仍是腰板挺直，難怪他當年能當飛行員。我們都習慣稱他為馮老師，其實他首先是名軍人，退役後才當上老師。馮老師1924年出生在東北的滿洲里，父親是名軍人，曾任國民革命軍少將。馮老師如此的家庭背景以及他起伏的人生，注定他是一個有好多故事的老師。老師曾告訴我京劇泰斗梅蘭芳和他的家庭私交很深，老師亦曾告訴我前華實的校園（後來先後改稱62中、育紅中學）里面有部分校園區域是他父親的産業。馮老師一方面是待人溫文爾雅，而另一方面是充滿著軍人的英勇血性，九十年代洛杉磯爆亂時，馮老師跟他的大兒子各手持長短槍，守衛著自家的修車房産業，防止有暴徒冲擊。多倫多有座高聳入雲的塔式建筑 CN tower，（又稱加拿大國家電視塔，塔高553.3米，147層）我領祿叔登上遠眺，從高處將安大略湖，多倫多市的美景盡收眼底。不知是否一覽無遺的高空景象與強勁的高空風聲令祿叔回想起駕飛机翱翔在藍天的生涯，當時祿叔是异常興奮，拿著相機到處拍照，口中還念念有詞，末了，他童心未眠，四腳朝天睡在塔內觀景台的扇形透明玻璃上自拍照片留念（玻璃下面就是离地面幾百公尺高的景物，曾經的飛行員是絕對沒有畏高症的）。
就在前幾個月，馮老師突然在私微通知我，已將一枚七中紀念手錶送給我，我誠惶誠恐，怎好意思接受祿叔的厚禮，祿叔有些不高興了，在微信的回复中嗔道：你對七中的感情令我感動故送錶給你，收下吧！如今我手棒著這枚刻有馮啟祿名字的手錶，浮想聯翩，往事又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太難忘了！
唐代詩人孟浩然在他的不朽詩篇中寫道：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而此刻我的心情就是：夜來噩耗聲，悲傷知多少？
無盡的懷念獻給遠去的祿叔，嗚呼。
Ping Leung 2020-4-12學生梁平如寫于加拿大多倫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