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古•香》(之一)
说了半年多的采风,终于成团了。去的是广西。
我生于广东,广西算是近邻。小时候,除了北京天安门和外婆居住的芜湖,我特别向往的地方是桂林。
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金山”,但我晓得那里有座独秀峰,峰下的桂湖旁,有我父亲的足迹;漓江边上,他度过了中学年华;独秀峰下,经历过日军的轰炸,写过一篇《高挂的红灯笼》,受到巴金老师的赞扬……
我们采风去的不是桂林,是贺州。我没听说过这名字,就是手边那本一九九五年出版的《中国地图册》,也没有收录为 “广西主要城市”。既然定为目的地,一定有可“采”之“风”。我想看“新”、“鲜”的,更要看“古”、“土”的当地本色。这一趟,值得期待。
我们一行受到东道主热情接待。当天,即与贺州的作家交流座谈。宾主相见如故,几小时真诚而热烈的交流,我们就像久别的挚友。
欢迎席上,贺州文联两位副主席,杨剑华女士与叶景松,朗诵了文联主席汤松波的长诗。他们抑扬、婉转的演绎,博得满堂彩。
这首长诗,舒展开一幅美丽的贺州画卷,山牵水逐,柔光染素,透出阵阵土石之香、草木之香,豆豉之香,飘逸在古道旁的芒草间,悄然地将歌,酿成了甜蜜,将生活,酿成了幸福……
在充满诗意的氛围里,品尝“长寿”菜品,果真是一场听觉、视觉、味觉的盛会。心里热切期待明天开始的“采风”之时,自然想到那些没有机会同行的亲友。
“……
假如这时你也在,
那该多好
我们可以一起做梦,
一起望乡
……”
一、姑婆仙山
1、【竹寺安泰慈云渡,茶林遁幽慧雨来。】——师姑茶
五十多年前,家父出差,带回一包茶。他趁我们吃过晚饭还没有离席之际,亲自泡上一壶茶。
往时,茶是妈妈泡的,而且是在节、假日才有的“享受”。然而,这少有的“奢华”,也只不过是些略带苦涩(连梗)的红茶。
家父除了带回些野味外,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那包茶——“师姑茶”。光听名字,就觉得这茶不平常。来自寺庙的,多神奇,多少沾点佛禅的灵气,一定很特别。
“师姑茶”来自一个叫“天堂山”的地方。山上有位师姑,在庙附近的山坡上种了一小片茶林,只供自用。因为是“只送不卖”的礼物,显得此茶特别精贵。它有独特的“醇”、“香”,与我以后所喝的龙井、普洱,以及大红袍等等各式佳茗都不一样。
知道上“姑婆山”的行程里有茶场,我心里有点激动。说不定就是那个师姑庵的茶场,姑婆大概是师姑的化身。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家父来过的地方,这下有机会寻回那几乎消失的“师姑茶”的清香。
在当地人心目中,“姑婆山”早就是座名山。这里离贺州市二十公里左右,理所当然的是贺州的后花园。
越是深山重岭,越有动人的故事,但凡有寺庙的地方,都有百经磨难,终成正果的,不是狐精便是奇人,而这类故事,往往是缠绵凄怆……
“姑婆山”原名叫“天堂山”,山上有座仙姑庙。
故事就从一次当地发生的瘟疫开始。
天堂山有灵芝,可祛除瘴气与瘟疫,为此,一位叫阿满的年轻人,自告奋勇上山采灵芝,可他进山后便没了音讯。未婚妻,妙虹,思郎心切,只身上天堂山寻找阿满。她没找到阿满,却找到了灵芝。她将灵芝配上中草药,熬成汤让患者饮服,果然是药到病除。
为寻找阿满,妙虹经常往天堂山跑,她发誓,找不到阿满终身不嫁。
年复一年,姑娘长成了“姑婆”(当地人将未婚的老女人称为“姑婆”)。后来人们发现,妙虹姑婆再没有下山。他们遍山寻找,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完美的故事,总得有个让人舒心的结局。
果然,神赐天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梦见了仙人,说是王母娘娘为了嘉奖妙虹的善行,将她召上天庭,册封为仙姑,让凡间的人不必再寻找。
乡亲们为了纪念妙虹姑娘荣登天庭,便把天堂山改名为“姑婆山”,称其主峰为天堂顶。从此,“姑婆山”被奉为圣山。据说在明朝万历年间,人们在山上修了座仙姑庙,以崇拜妙虹的功德。
我们是冒雨的进山,有点“探险”的意味,一定是别有风趣。
路,顺河谷而上,只见山泉沿山坳激疾而下,被无序分布的大石切成道道喷流,不断撞击水下的乱石,掀起一片灰白色的碎浪,带着纷纷雨珠和落叶滚滚远去……抬头远眺,山峰错叠,在云端若隐若现,真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目送着溪水马奔而去,时间也跟上了脚步,我们很快来到茶园。
这片绿坡不大,只占了山脚的一段,环山成行的茶树像一道道墨绿色的矮墙,盘满了坡地;山腰以上,云雨遮笼,游雾缭绕;时隐时现的山脊上,烟树葱郁,百样仙姿;风柔轻度,如慈母悉心怀哺,在茶树间嘱咐、叮咛;细雨带着欢快的节奏,敲打着浓密叶丛,低柔的“沙沙”声,相唤和鸣。
一方水土养一方茶,好水好土一定有好茶。
原来,茶树对土的要求严格。土,直接影响质量和产量。最适宜茶树生长的必须是酸性土。对气候的要求次之,但要获得优质、高产,也得有良好的气候条件。高山、大川出好茶是有根据的,因为,除了云雾充沛、湿度大之外,日照短温差大,芽叶的嫩度和香气更佳。
我离开蜿蜒而上的阶石,踏进润湿的黏土地,踱步于茶树行之间。我相信,这样可以熏染到茶树鲜香,更接地气。
俯身平视每行茶树的枝端,没有发现多少嫩芽,或许是,时值深秋之故。我摘了一片芽叶,咀嚼起来。其味虽带薄涩,我却不舍放弃,久嚼之后,竟得淡淡余甘。
坡上绿树的襟怀中,露出半截木屋,橙黄的雕花窗饰,让人眼前一亮。一定是座茶室。
房子不大,简朴淳质,全作了展室。我们这帮茶道中人早已坐成一排。原来,这就是姑婆山上闻名的,始于清代的“方家茶园”,后经香港无线电视台在此地拍摄了《茶是故乡浓》,更是风靡海内外,成为姑婆山的热点之一。
为我们服务的是位青春少女,她一边介绍这里展卖的四款样茶,一边让我们分次品茗。我在“高山绿茶”和“手工乌龙”之间反复试饮,努力寻找“师姑茶”的味道。
绿茶的清爽,和乌龙的醇香,反复刺激着我的神经元,连唇、舌都出尽全力帮着寻找记忆中的香味。几轮细品,把我的味蕾都搞糊涂了。没想到最后,我喜欢上了由非“传统”茶叶制作的“甜藤茶”。这是一种用“长寿藤”(学名:茅岩莓)的叶子制作的茶。它独特的口感,甘甜轻淳,香滑润喉,让人回味无穷。
茶,将人置于草木间,得大地的精华。鲁迅先生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好茶清心,品茶,品的是清淡,逸趣。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自己寻找的并不是“茶香”,而是一种思念,一腔情怀,一份“心香”。
翻开两广地图,不难发现,流经贺州的贺江、临水,属珠江水系的西江上游。西江之上的客、货船,是千百年来的主要交通工具。在还没有铁路通达的贺州,与广州依水相系,广东的客货航运,是连接两地的主要纽带。当年家父对贺州一定相当熟悉,或许还交了些朋友,在他们盛邀之下,一定游览此地的名胜古迹,“姑婆山”当然会在行程之中。一下子,便解开了当年的“师姑茶”之谜。
2、【落岭明珠百丈雾,开山彩笔千重光。】——仙姑瀑布
山无水不秀,水无山不娇。
经当地人介绍知道,姑婆山沟壑纵横,绝壁众多,溪水潺潺,沟沟皆瀑,有瀑必奇的独特景象。这里,光瀑布就有十几处,其中以“仙姑瀑布”最美丽、最壮观。
沿着湿润的石板路迂回拾级,很快就感到水雾扑面而来,便知瀑布已经不远。这时,前方的山坳传来连绵的轰鸣声,催人快步前行。我在湿漉漉的阶石上不得不小心地跨步,手中的雨伞还得在同行的众伞之间迂回。急促的行走,不觉呼吸也渐深了起来,但仍觉得十分舒适。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提神。
穿出树林,是一处篮球场大的空地,左侧是水潭,右侧为一个高起数尺的平台。瀑布像一束雪白娟秀长发,顺着崖坡滑落。站上平台观望,发现瀑布分上下两段,大概有八十多米的落差。水瀑与岭上的云天相连,恍如水从天降,好一个“仙姑瀑布”。脑海里已经响起了李白的诗句: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山谷里的空气清洁度特别高,据说,这里空气中的“负离子”含量高达15.6万/立方厘米,被誉为“华南地区最大的天然氧吧”。
“氧吧”,是现代人发明的一个新词,也是个新潮的“概念”。因此而蓬勃起来的“养生旅游”项目,似乎在宣示,当今人类正“进化”到了一个“全民养生”的新阶段。
这里说的“吧”,是英语词“Bar”的音译,意思是“小酒馆”,引申为“聚集的地方”。“氧吧”,说的是富含氧的“负离子”所集聚的地方。
现在,“负离子”被推上了“神坛”,被称为“长寿素”。说是对高血压、气喘、流感、失眠……佝偻病、坏血病……等林林总总疾病的治疗有效。这下可好,由于某种物理变化(如水的冲击)所引发的化学变化(将分子变成离子)而形成新的物质与空间,被拔高到了“高、大、上”的境界,令人仰止。
“负离子”对人体的功能,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对另一个更“高远”的东西——“臭氧”,略知皮毛。
“臭氧”被称为“活性氧”,含有三个氧原子,不是普通的氧气,它具有消灭细菌、病毒和清除气味的功能。
我接触过“臭氧”。
多年前,我用过一种利用高压电离反应,让氧气分解后重新聚合成臭氧的装置。当将它放在房间或汽车里运行一段时间后,你会闻到一种淡淡的草“腥”味。为慎重起见,我对“臭氧”的“身世”稍作了解,发现一些有趣的情况。
美国环境保护局制定的“室外空气质量标准”中,提到六种空气污染物,“臭氧”就是其中之一。说是,由于臭氧具有强烈的氧化作用,可以杀菌,当达到一定浓度,对人、畜有害。
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有个美国人几十年来,多次投资生产“臭氧”发生器,几经官司、破产的折磨,依旧不改初衷,他改换公司继续生产。其中最大的动力在于,这东西还有相当多的爱用者,他们相信臭氧有益。说实在,可能是臭氧浓度低的缘故,我对它的感觉一直不错,闻起来就像雨后旷野的新鲜空气,很舒服。
一次不明原因的咳嗽,让我对车子里“辛勤”工作了数月的“空气清新器”产生了怀疑。于是,我决定让它暂时休息。神奇的是,咳嗽不治而愈。从此,我把“臭氧”,如同曾经被传笑一时的“马尾巴的功能”一样,当作一种“传说”。幸好,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臭氧”,分布在离地面二十多公里的同温层下,我大可以敬而远之。
人,源于自然,努力了亿万年,不断进化,将自己装进了“城市”这个“囚笼”,待久了,又想回归大自然,觉得这样能活得更好,其中很多人是为了长寿而“养生”。
什么是“养生”?简单而言就是对身体的保养,维持身、心健康。
有人说,“长寿”在于“养生”,“养生”有赖于心态、运动、饮食。
我更愿意相信,“养生”有益于“长寿”,但决定寿命长短最重要的元素是“基因”。衰老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心态、运动、饮食、环境等等可提供的,是尽可能地减缓衰老的速度,但其主要的作用是,在衰老的过程中,让人可以过得更愉悦 ,更舒适。把虚弱、多病认定为“老”的必然特征,而过分夸大“养生”的作用,是一种被灌输的观念。
我有位好友,爱抽香烟,好喝大酒,还经常熬夜。虽年近六旬,依然气定神闲,五脏六腑无一怠惰,就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回顾身边多少死于肺癌的人当中,他们中的多数从来不抽烟。
这就是基因。
这次与我们一起采风的大姐——漆老师,她温文尔雅,步履轻盈,一点都不像七十三岁的人,是一位颠覆旧观念的健行者。多年来,作为背包客,她几乎走遍世界各地,她以谦卑之心去认识世界,以阔达的情操拥抱大自然,这就是精彩的人生,有“质量”的人生。
这就是观念。
我认识一位著名的古字画鉴定专家。当他发现自己得了脑萎缩症之后,决定周游世界,完成人生最后一次“壮行”。他说,“宁可死在去影展的路上,宁可死在拍片的片场,宁可死在美术馆的开幕式上,也不愿意死在养老院。”
这就是品味。
一位百岁的女摄影记者,在她七十一岁时重操旧业——摄影,八十六岁忙着谈恋爱,九十三岁出书,一百零二岁获摄影终身成就奖,之后,一直走在缔造奇迹的路上。她爱吃肉,爱喝红酒;摔断过手、脚,但从来没有停止追逐梦想的脚步。她的信条是:永远保持好奇心;有事情做,吃好穿好;笑着面对一切。她的名言是:没时间去死。
这就是涵养。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世俗成规”的社会里,大多数人循规蹈矩,但总有少数脱俗、“不安分”的人,其实,这并不是坏事。现实中,这些人往往是些敢跳脱传统规则、懂得审美,是有品味的人。审美是一种涵养,懂得审美,除了可以愉悦自己之外,亦是在修养、完善自己,从这点来说,“品味”与“涵养”,均具有个人特色。遗憾的是,现代人的审美,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题材、形式上,而不在其内质,对养生之事,亦是如此。
正所谓:仁者寿,智者乐。
离开“仙姑瀑布”前,我徘徊在淌水的青石路上,一边仰视仙姑悬垂的秀发,一边聆听山谷美妙的吟咏,尽情吸纳“负离子”盈满的鲜、仙之气……
我俯身探视水波下的石缝,试图寻找一样我不希望在这里出现的东西:硬币。我不愿意看到这圣洁的水被“铜臭”所污染。
结果让我欣慰。
本文分两天连载与《侨报》2019年4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