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电影《冬之心》(Un Coeur en Hiver,法国导演克罗德.苏提(Claude Sautet)编剧执导、上世纪90年代凯撒奖提名影片)的人,恐怕忘不掉那位目光如炬、话锋却凉飕飕的男一号斯蒂芬(丹尼尔.奥德伊(Daniel Auteuil)饰)。他拥有卓异的耳力及乐感,曾是音乐学院的优才生,深得师长器重,却中断学业,选择了与音乐擦边、保持安全距离的职业:提琴技师。
K书的时候,我偶尔会听一听小提琴,比如纤柔优雅的谢霖、诡丽多变的阿卡多,饶是最舒展的莫扎特,只要弦声略微拨高,颤音稍稍密集,也就仿佛抒情的羽笔写上我的心,人跟着分开神。这是一种宣泄、外放的艺术,是以我能体谅试图游弋世外、无风无雨也无情的斯蒂芬对它的全力抗拒。他所能接纳的爱,只限于青灯之下静静抚摸琴框,调校琴马,紧缓琴弦。于是,当美丽而富于激情的小提琴家卡蜜儿出现在斯蒂芬眼前,一种陌生的、侵略性的波澜席卷而至,他险些就溃不成军......
翻看桑贝先生同一时代的绘本《劳尔.塔布亨》(Raoul Taburin)时,我常常想起斯蒂芬。和斯蒂芬一样,劳尔也从事绿叶行当--他是自行车修理工,也声名显扬、客如云来,在劳尔所在的小城里,人们甚至直接以“塔布亨”代称自行车。可是劳尔并不像斯蒂芬排斥音乐那般不亲近自行车的艺术:骑车。事实上他从小就不断尝试,而这也就是这本书很奇突的起笔,套用劳尔自己的话:“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塔布亨,塔布亨之王,居然偏偏不会骑它!” (C'est quand même impensable, que moi, Taburin, le roi du taburin, je ne sois pas fichu de monter dessus!)劳尔修正过的自行车,曾经无数次帮助它们的主人赢取过自行车赛事的胜利,其中一位仅仅险胜过一节环法自行车赛的当地人,被拥簇为英雄,堂而皇之地夺走了劳尔当时的心上人。劳尔的眼神,并无斯蒂芬式炽人的星光,往往由着桑贝的笔一勾而过,这种表达怡然神色的定势画法,落在他的眼廓上,忽然就混合了浓厚的沉默与无奈。
斯蒂芬总会裹紧自我,深深潜伏,不愿意与人分享他的独我天地。劳尔的个性,又要大众一些,他一直希望找到一个人,倾诉心底的秘密。可是这是多么难于启齿的一桩轶闻,他只得武装自己,儿时每日书包里塞着绷带,一身伤走入人群总是特特昂起头,摆出超然、不在乎的姿态(l'art du quant-à-soi);长大结了婚,下工即步行而非骑车回家,是为妻子笃信的“爱的明证”(preuve d'affection)。他为人谐趣,人缘极佳,与朋友郊游,自制一辆二后轮的自行车上阵,人以为他故意扮怪,引为笑谈,遇到请他试车的客户,他说,我可是不会骑车的,又被解读为幽默。殊不知,他从来就披肝沥胆,却不断被误读,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他。
表达孤独状态,桑贝似乎喜欢采用两种极端的画法,或者极明艳,或者极清浅。他的画色温和色差原本比较低,这与波特小姐相似,不过波特小姐塑形非常严谨,而桑贝甚为随意,他自事业初创时就不断申明立场,他不搞小格子连环画,他要更多空间,哪怕出版的形式只限于小小一帧,他的底稿也必须是宽大的画纸。在他的绘本里,读者可以不断察觉到他率性的用意,颜色铺泼出去,必要时再回头叠一二层,层次之间的界限以及作画时挥就的感觉都印证在纸上。于是那些特别容畅养眼的亮色,也显出他当下刻意遮掩,画面实有凉薄的境味,倒不比通身青蓝底,惹人怜爱,读者心底先升温好几度。
以劳尔童年即景为例,桑贝依循时序,以“春去秋来” 几幅画表现他的“屡败屡战”。树林间的流翠、烈日下的叶影都很轻盈,到了火热橙明的收获季节,丰收的画面只得劳尔瘦小的歪斜下去的身影,气氛马上就变沉重了。
反而是跳到后面,白天做足小丑的劳尔沮丧地骑三轮回家,单纯蓝调的笔法,倒十分贴合桑贝所写“让人惬意的朦胧”(obscurité propice),仿佛画家轻轻运笔抚慰劳尔受创的寒心。
劳尔精神上的解压,获益于一位叫做艾尔维.费古涅(Hervé Figougne)的摄影师。他也是行业翘楚,一到小城即成为相片一词代言人。作为劳尔多年以来唯一一个近距离交心的朋友,艾尔维踌躇满志要为劳尔拍一幅 “塔布亨骑塔布亨”的靓照,选址在险峭的山路上,他尤其强调,理想拍摄时间该是晴天朗日,为了突出倒影效果,前夜最好下过雨,还要有风,不然哪里来速度感。
从提议到最终实施之间的微末事件以徐徐收紧的步调,一一记录在画页里。紧张、抗拒之后,奇迹并没有出现,劳尔摔了腿折了胳膊,仰躺几个月。然而艾尔维捕捉住了他飞越山间的英勇瞬间,一时间,众口称颂,这幅亡命飞车图使两人都成了名。
画到这里,至少我以为已经到了高潮。怎知桑贝又开始玩推理影剧的常用路数,请两位当事人各自重现事故发生现场。一轮交替后,劳尔尚且来不及交付秘密,艾尔维先坦承他有硬伤,原来,这位超级摄影师并不擅长捕捉动态画面,他永远错开关键时刻,稍早或稍迟揿快门--英雄的劳尔不是他拍的,而是艾尔维被扭扭歪歪而速度惊人的劳尔弹开时,应声而落的照相机自己拍的!事实上,他和劳尔一样,非常渴望在自己的弱项上有所建树,大约也曾如同少年劳尔,不眠不休拆卸机械怪物的身躯,研修它们的机理,只想弄明白,自己何以那样不堪无力。而生活一再打压,旧日糗事终于模压成一段灰黑的炭伤,没有伸张向阳,复原坦荡的可能。可是,这两个人,仍不肯服输!
劳尔与艾尔维之间的谅解,又顺延半年。这一晚,劳尔的目光澄清起来,艾尔维则会意眯了眼。劳尔谈起秘事,纵情大笑,磕磕碰碰说不下去,对边的艾尔维唇角一弯贴心微笑。
再回来对比苏提的斯蒂芬,遇到卡蜜儿之前,他不曾遭遇过外伤,也没有天然的缺失,他的隐忍功力比桑贝的劳尔好太多,然而他们本质还是互通的。斯蒂芬避忌卡蜜儿,诱惑了她其实深深被吸引,拒绝了她然后挨了一顿直抵灵魂的痛斥,恍恍若失而懵懂有得;这个状态,就和不由分说被艾尔维抓去赌命而后臭脾气半年才缓缓平复的劳尔别无二致。最孤僻脆弱的人,也有靠近光热的本能,所谓秘密,如果有被慰藉的或然,那么永远只是生命中的一段过程。
劳尔和艾尔维的关系,颇像桑贝的另一对知己:玛塞林与雷内(见《爱脸红的玛塞林》Marcellin Caillou一书),这两位小朋友一个不受控制地脸红,一个不停歇打喷嚏,也属于桑贝笔下的两粒豌豆,合拍“病人”,只不过他们的交流、中止、续起比较理想化,而且桑贝早期绘本还是多少带点连环画色彩,画外旁白稀罕,画幅本身带着故事跑。而《劳尔.塔布亨》的戏剧冲突很强烈,且一直上涌到收尾,才给了一个法语电影式的微温致意;另外单张画只充作长篇叙述的文眼、转角,读者有更多时间体会桑贝的文笔--极苦创时携一丝丝让你轻笑的幽默,平稳过渡则不离忧伤基调。
翻了几遍书,每次看劳尔.塔布亨的寥落身形,看他一直试着透过哪怕疯言癫语,告诉人们,这些话里面有一个受伤的灵魂,灵魂庇护着一颗心,心里藏着一些不美好却是一部分他的小秘密--他愿意与人分享的小秘密,便很想探入纸面,拍一拍他的肩。正与我很想对斯蒂芬、艾尔维、玛塞林、对有时候低压中的我自己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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