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汶川诗歌》现象(下)
江云帆
“汶川诗歌”的两个阶段
“汶川诗歌”可笼统地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的诗歌现场感很强,其优点是情感浓烈语言朴素直白,能够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其不足是纪实性超过艺术性,并且诗歌技巧欠缺,普遍缺乏理性的深度和较高的思想境界。
第二阶段的“汶川诗歌”,由于时间的沉淀和理性反思的加入,由于专业诗人们的精心创作,作品有了深度和力度,诗艺上有了长足的提高。李瑛的《生命的尊严如此美丽》、雷抒雁的《生命之花:毁灭与新生》、叶延滨的《大爱啊,也许只是一滴》、吉狄马加的《献给汶川的挽歌》等等,诗人们继承了自屈原和杜甫以来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运用现代诗的语言和技巧,深入而精微地表现心中的痛感,表现对受伤灵魂的关怀,表现对人性和生死的思索……他们的诗作拥有哲思的高度,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宽阔胸怀。
吉狄马加的《献给汶川的挽歌》,是一首100多行的长诗,深切表达了一个中国诗人的赤子之心和悲悯情怀。长诗从汶川地震的“那一个瞬间”写起,一气呵成节奏急切,表现了全世界对中国灾区的关注与援助:“在这个人类生活的星球上/你就是一个象征/或者说,你就是一个生命的中心”,长诗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表现人文主义的情感,彰显出理想主义的境界:
无论是东方人
还是西方人的眼睛里
都为你含着悲伤的泪水
是的,汶川
因为这种哀痛不仅仅属于你
这是人类的哀痛
这是所有生命的哀痛!
……
诗人在悲痛和哀思之中,回顾历史反思灾难,抒写了人类的希望和抗争,“我们只能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呼喊”,“也从未放弃过对生命的找寻”。接着诗人的笔触转写汶川灾情,“汶川!抚摸你的伤口/就是在抚摸中国母亲的伤口”,诗人深情地讴歌多灾多难的祖国母亲对儿女的挚爱:
我们的母亲---中国
用她五千年泣鬼神感天地的大爱
再一次把一个民族的苦难
义无反顾地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她的脸上虽然还留有泪痕
但她仍然以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
仁慈的宽广的胸怀
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受伤的儿女
……
诗人抒写了生死救助的动人情境,诗思的升华不同凡响:“是的,汶川,我承认!/是你让我的灵魂/又一次从那沉睡中苏醒/是你让我在苦难的面前/真正理解了人民的全部含义”。诗人颂赞了灾区人民的“坚韧、朴实、善良”的品格,以及“那在死神面前/所展现出的人的尊严”。最后表达了对未来的坚定信心:
因为这个世界相信
就在你轰然倒下去的地方
我们这个始终伴随苦难和希望的种族
必将在那里站立起来---成为一道风景!
这首长诗内容和形式都较为精湛,是第二阶段“汶川诗歌”中的佳作。
王明韵亲历地震灾区后写出的组诗《欲哭无泪》,其中的《学校》写得震撼人心,发人深思——
……
在北川中学,1000多名学生
集体失踪,不知了去向
我只有缓缓脱帽
以父亲的名义向他们志哀
我不敢弯腰捡起
散落满地的作业本
我不敢从一位父亲手中
接过一块带血的混凝土
我不敢哭
我只有沉默着转过脸去
祖国啊!我们有钱了
建一所坚固的学校吧
孩子们在砖石瓦砾下,呼吸太困难了
祖国啊!即使没有钱
也把学校建好一点吧
劫后余生的孩子
还要继续上学
……
面对骤然而逝的祖国花朵,诗人悲愤无比欲哭无泪,他放弃了所有的现代诗技巧和语言方式,用朴实真挚的口语写出这首《学校》。诗人伫立在北川中学废墟上,为1000多名“集体失踪”的学生默哀。面对“散落满地的作业本”,以及“带血的混凝土”,读了令人心情沉重,悲愤的矛头直指豆腐渣工程,它们是导致大批孩子死难的原因之一。我们不难看出,这首诗饱含着强烈的情感,但表面却是冷峻而有节制的,正合“哀而不怒”的艺术法则。
在“汶川诗歌”中,有一部分作品风格独特,意蕴深刻,诗艺技巧较为精湛。如郑小琼的《祈祷奇迹》、马莉《献给北川孩子的哀歌》、袁伟的《握着的手:生命和爱》、何小竹的《哀歌》、北野的《祭献与哀歌》、刘春的《怀念三章》、谷禾的《今夜万籁俱寂》等等。
郑小琼的诗《祈祷奇迹》,不仅语言奇丽,而且思想深刻:“浩瀚的人群原本是彼此照亮的星辰”。诗人饱含深情地为灾民们祈祷:“无论白昼或者黑夜,我只能祈祷/为你们已熄灭的生命,为瓦砾中躺着的/尚未安息的灵魂,为所有失去的亲人”,诗人满怀疼痛地写道:“为那些石头下面绝望的叫喊,我们要像星辰/在广垠的黑暗里挖出一口口明亮的井”,最后诗人抒写从灾难中得到的启示,呼吁人们要常怀感恩之心,宽恕和仁爱。
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要对世界满怀
热爱与感恩,人生本有无法解脱的苦难
要对自然充满敬畏
要感恩世界带给我们树木,河流,粮食,空气
感激人群带给我们温暖,幸福,欢乐或者哀愁
宽恕别人偶然的错误,争吵
……
是的,人们必须对大自然怀有感恩之心,必须摒弃麻木和冷漠,人们的心灵应该互相取暖……这场灾难给了诗人沉痛的启示,开阔的视野和深刻的语境使得这首诗品格不凡。
马莉的《天使收拢翅膀听话地躺在地上》,不仅情感深挚,而且语言精湛意境动人。此诗的意象凄美,把北川贫瘠土地上的孩子,喻为“月光下枯枝也能开出玫瑰的孩子”;把遇难的孩子们的遗体喻为“淋湿的小鸟一个个冰凉、整齐,血肉模糊”,“天使收拢翅膀安静地躺在地上”。
北川的孩子,贫瘠土地上的孩子
月光下枯枝也能开出玫瑰的孩子
一场灾难被死神最先攫走的孩子
我从前不知道天空下有这群孩子
五月闪烁微光,你们已进入梦乡
淋湿的小鸟一个个冰凉、整齐,血肉模糊
一千多幼小的亡灵,仿佛还没下课
死神炫耀它的恶行也照样亲吻未干的血迹
人们瞎跑,有人失踪,不是捉迷藏
不能听老师讲故事了,老师已死了
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家园变成了废墟
挖出来,从瓦砾下挖出来,堆放在操场和路边
北川的孩子呵,天使收拢翅膀安静地躺在地上
驶往天堂的火车要把你们送到很远的地方
总体说来,较之于女诗人的长于抒情、细腻独特,男诗人们作品的风格相对理性而冷峻,诗中的思悟成分较多一些。当然,具体的诗作又因人而异。比如东荡子的《来不及向你们告别》的诗句中蕴含着深刻的反思:
这不是诗歌,我只是如此呼喊
愿以一个死难者的声音
此刻醒来,就要永远醒来
因为我们还在经受更为严重的灾难
它来自我们自身,来自阴谋和战争
来自掠夺、杀戮、膨胀的私欲和勾心斗角
你甚至还来不及发现
灵魂已离去好多年
……
诗的第一句告诉我们,诗人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我只是如此呼喊”;接着诗人站在一个受难者的角度反思:“我们还在经受更为严重的灾难”。诗人希望这个受难者“此刻醒来,就要永远醒来”,不仅是希望其肉体醒来,而且要在精神上永远醒来,吸取灾难的教训,如何更好地活下去,此诗的立意不同凡响。
袁伟在《握着的手:生命和爱》的前几节抒写对灾难性场景的感受:“鲜艳的花朵在冰蚀的钢筋中熄灭”,“有微弱的声音从缝隙中爬出,还有一只/稚嫩的手伸向空中,以及一个露在废墟外的头颅”,“我被笼罩在巨大的绝望和黑暗中”;但诗人没有停留在具象化的宣泄之中,在最后一节通过密集的意象完成了理性的升华,“在苦难和灾难面前,当人们连接在一起/荒芜和死亡之上响起希望的钟声。握着的手全是生命的奇迹和爱的阳光”,最后诗人“打开胸腔,用五月潮湿的泪眼”“为亡灵和生者祈祷”。
在第二阶段的“汶川诗歌”中,有影响的作品还有曲青山的《难忘汶川大地震中的那只手》,诗作以“手”作为线索贯穿全篇,用细节描画了各种各样的手:
……
难忘汶川大地震中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指着军事地图研究抢救方案的手,
那是一只给受伤群众打针换药的手。
那是一只开着挖掘机挖土的手,
那是一只把着方向盘驾驶“的士”的手。
那是一只拿着相机话筒和笔记本进行采访的手,
那是一只挽起衣袖准备献血的手。
那是一只捧着蜡烛祈祷的手,
那是一只排着长队募捐的手。
……
这首诗的优长是情感浓烈想象开阔,展示了与地震有关的各种各样的“手”,有总书记的手,总理的手,将军的手,普通民众的手……通过这些手的细节描写,我们看到闪烁在废墟上的人性的光芒,不失为一首感人的抒情诗。
刘曼殊的《汶川:一个女孩与妈妈的最后诀别》耐人品读。这首数百行抒情叙事长诗的作者用超现实主义手法,以一个废墟下遇难的女孩之口,催人泪下地表现了女孩与妈妈的诀别:
虽然我们鲜血已汩汩流干,
但最后一刻终于知道:
生命中有些灾难,
我们必须学会承担。
这首长诗不仅语言精致内涵深刻,而且在构思上独具匠心,它把诗歌的手法和小说的特点融为一体,用典型的情节和生动的细节刻画了女孩们临难前憾人心魄的场景。长诗采取双线穿插的结构方式,废墟下的场景和回忆相互交错,心理情节和叙事情节逐步推进,女孩们在绝境中的心声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在废墟下的临终时刻,她们仍怀着超越生死的美好希望:
我虽在废墟之下,
但梦想远在天涯——
在梦里,燃起不灭的希望,
在梦里,飞越生命的绝望,
在梦里,我是挥着翅膀的女孩……
此作并不因创作技巧的复杂而影响丰富的情感表达,相反却在流淌的诗韵中,朗朗上口的一气呵成,所以令人难以忘怀。
进入人们视野并留下较深印象的,还有查干的《人性的光芒》、陈朝华的组诗《汶川哀歌》、郁葱的《灾难中,永不言熄灭》、赵恺的《我的诗歌骨折了》、刘文玉的《用大爱托起汶川人民》、田禾的《黑夜,队伍在前进》、侯马的《抗震手记》、沈奇的《国殇日志》,钟成的《五月的鸽群》、芸芊芊的《爱无言》、冀少辉的《蝶·殇》,以及周瑟瑟、师永刚、马知遥、霍俊明、张后、李成恩、李飞骏、南人、黛琪、李寒、孙峰、晴朗等等的诗作。
“汶川诗歌”的意义及其它
作为一种空前绝后的诗歌现象,“汶川诗歌”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通过“汶川诗歌”现象研究,我们不难得出结论:有思想深度理性反思的少于悲情宣泄直抒胸臆的;有深切体验诗艺精湛的少于浮浅歌颂语言粗糙的。虽然汶川地震渐渐远去,但“汶川诗歌”的创作并没结束。汶川地震后那些触目惊心的惨象,那些全民关注奋力救助的场景,那些灾难带来的震撼和深思……已烙刻在诗人们的灵魂里,它们已成为中国当代诗歌创作的巨大的精神财富。
“汶川诗歌”是一曲民族精神的悲壮交响。在那段日子里,举国上下群情激奋地关注和参与,千千万万诗作者壮怀激烈地用诗歌表达自己的心声;用诗歌抒发心中强烈的情感和哀思;用诗歌抚慰自己与他人哭泣的心灵,激励人们的意志和信心,不管他们写出的是诗还是“非诗”,其行为本身就是一首壮美的史诗。
“汶川诗歌”也是对全民“灾难教育”的教科书。尽管人类一直祈祷人间太平,但天灾人祸还是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从古至今。在这样的现实前提下,世界范围内产生了众多以灾难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其经典作品有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鲍里克的《海变》等等。灾难文学更能让人体验死亡的恐惧、痛苦的孤独,感受和平与关爱、互助和自助的意义,给人以深刻的人生启示,从而增强人的忧患意识,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灾难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对于大众的心灵具有无法估量的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犹太人就曾以诗歌疗治他们民族的心灵创伤。中国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但一向缺乏灾难性题材的诗歌作品,直到“汶川诗歌”的出现。
“汶川诗歌”现象给中国诗人们以深思,大地震拷问着每一位文艺创作者的心灵——关于生与死的命题,关于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关于人性的善恶和国民素质等等。亲历参与了“汶川诗歌”的中国诗人们,开始自觉地关注现实和民生,担负起社会和历史责任,尝试用诗歌面向公众语境发言。“汶川诗歌”现象还使我们看到,生活和真情实感对于诗歌创作至关重要。诗评家马义鑫教授说:“汶川诗歌”的现实意义首先在于,正是生活,激发起诗歌创作的激情和灵感。不能不看到,相当一个時期以来,我們的诗歌越来越缺少读者、缺少让人焕发起激情洋溢的好的诗歌。”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诗人要直面现实,直面惨淡的人生。诗歌和其它文学作品的创作,是对生活的加工和提炼,是从生活的丰富矿藏中炼金,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是“炼金术士”。
“汶川诗歌”热潮过去后,诗坛内外不少人发问:中国当代诗歌将向何处去?宛如一条源远流长潮涨潮落的大河,中国诗歌的走向自有其内在的规律。中国当代诗歌的振兴,需要诗人们用作品来发言,需要由时间来做出总结。但可以定论的是,“汶川诗歌”将永远定格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史册上。
注释:
1、陈先义:《“汶川诗歌”:烛照大众心灵的精神火炬》,中国作家网,2008年7月;
2、朱大可:《意见空间的文学丑角》,朱大可博客,2008年11月18日;
3、马以鑫:《“汶川诗歌”何以撼动人心》,2008年6月19日;
4、谢有顺:《诗歌应该与时代肝胆相照》,南方日报专访,2008年6月1日;
5、茂兴:《汶川大地震中升起的诗歌光芒》,茂兴博客,2008年6月;
6、王家新、伊沙诗歌:选自新诗代论坛:《抗震诗歌展》,2008年5月;
7、寒山石:《抗震诗歌:呼唤厚重的经典之作》,寒山石博客,2008年6月;
8、吉狄马加:《献给汶川的挽歌》,选自《挺立中国--汶川诗抄》青海人民出版社;
9、曲青山:《难忘汶川大地震中的那只手》,新华网、腾讯网、搜狐、新浪、雅虎网站;
10、刘曼殊:《汶川:一个女孩与妈妈的最后诀别》,新浪读书网、天涯社区、美国美华文学论坛、加拿大笑言天涯文学网等;
11、毕光明:《从朦胧诗到新生代诗》,《扬子鳄》诗刊,2006年10月;
12、吴思敬:《面向底层:世纪初诗歌的一种走向》《南方文坛》2006年第5期;
13、林语堂:《吾国与吾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14、李少君:《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中国当代诗歌论坛,2004年10月;
15、王家新,孙文波《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1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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