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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喻大翔: 现代诗神的独舞——非马诗歌论



    在诗与科学之间波动而形成哲学,这是进入近代以来,一些思想家们所追求的一种知性境界,并成为卓有影响的哲学流派,这当然同时影响到艺术与科学的创造。但在较深层次上,将诗与科学有机结合起来,大陆还找不到这样一位诗人。非马身为核工博士,又是写诗的行家里手,他水陆双栖,且独辟蹊径,从创作主体、科学精神与诗歌特质三重融合上重铸新的美学本体,形成独特的真正现代的新诗路数与风格。有如邓肯的现代舞,在中国诗坛具有开创的意义。

        非马追求诗与科学的融合有着现代理性的清醒与自觉。在《路·自序》中说,“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必须能面对技术的、经济的、社会的以及政治的种种问题作整体的考虑与处置”。并明确表白,科技的训练,“对我的写作有相当的帮助”。他把整个现代知识作为二个系统,并从中选择最为熟谙的子系统来创造自己的新诗范型,从而又来表现和显示所有知识系统及其要素的本身,这是一个具有真正现代观念的诗人才能做到的。他的诗因此不象一般人停止在与科技表层的结合上,而是由浅入深,贯穿于由最初的可能到文本的构成,演出十分的特别。  

        首先,科技职业提供给诗人物质的温饱和安定的环境,使之有余暇从事诗歌创作,研究疲累时,他从诗中获取心灵的满足,写作困顿了,又在“歇脚的驿站”休养整补。而且,这两种不太同的心理与现实活动,形成了撞击灵感,互相吸取精髓的深层空间。这些,我们从非马自己披露的活动和诗创作中都可看到或悟到。

        其二,科学工作的主动创造性,给他提供了现代哲学崇尚个性与主体意识的依据;而客观求真的作风,又使他极其注重对现实的观察与表现。现代科学研究从整体联系上探讨的精神与打破一切人为界限的宽容情怀,则使他克服着中国人从古代遗留下来的最易流露的狭小时空意识,使他以整个人类为视野,从自然、科技、社会、经济、政治、历史、城市、乡村等极为广阔的领域,抓获更富力度与世界意义的题材,以实施他介入社会与时代,并作“忠实批判和记录”。(《略谈现代诗》见《笠》诗刊第80期)我手头有非马的四本诗集《非马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12)、《四人集》(与王渝、许达然、张错合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8)、《笃笃有声的马蹄》(《笠》诗刊社1986.2)、《路》(尔雅出版社1986.2),仔细分一下,题材内容主要有六个方面:(1)对时代政治的披露与鞭笞.如《鸟笼》、《失眠》、《猎小海豹图》、《狱卒的夜歌》、《劫后》、《一千零一夜》等,这是写得最多最为深刻、精彩的一部分。(2)对历史与世界的记录与反思。如《新与旧》、《梦游明陵》、《哑》(之一)、《看划龙船》、《夜听潮州戏》、《踏水车》、《电视》、《巧遇》等,凝聚着非马的现代文化观念。(3)写世态炎凉、各种人生相的剖析及自然生态的反省,像《一女人》、 《裸奔》, 《狗》等。(4)游子不可排解的思乡怀旧,如《醉汉》, 《游牧民族》、《月台上的悲剧》等。(5)对弱者、劳动阶层的同情与呼吁,如《香烟》,《老妇》、《猪》等。(6)自我的焦虑、苦闷、失落、被挤压、无法把握世界,看破且无奈等悒郁情绪,如《黄昏》、《阴天》、《五月的晴空》、《山羊》、《树》、《雾》、《命运交响曲》、《芝加哥之冬》、《皱纹》、《漂水花》等。综合地看,以上六大题材实际上是从不同侧面对整个人类历史命运整体性思考与凸现。即使是第六类他也绝不只写主体的无望和悲哀,而是引出与人群共通的某种感觉与心理,让人们潜入诗歌背后拖着的巨大背景,从而对现代社会给现代人带来的显弊与隐弊进行深入的反思。毫无疑问,非马将科学眼光、乡土精神与美学理想一融合,就形成独特的题材触角,只要抬起笔,必定对准世界的历史、政治与社会,一切平凡细小的意象也都纷纷归趋。譬如这首《梯田》:胼手胝足/在陡峭的山坡上/造绿毯的阶梯/给神踏脚/登天(《路》)。劳动者用血肉换来的成果,只不过做某些“神”升天的阶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而且那绿毯,走得多么舒适而得意呢。投机者、愚昧者和旁观不语者,不都可以从中观照一些什么吗?然而,大陆写梯田的诗可谓多矣,不算捧场的,又哪有非马的《梯田》凝重,恨不得叫人对着历史号啕一声。这首诗同时也证实着诗人主体意识的挥扬。他在一篇很不错的杂文中说到:“如果连迎合时尚,讨好大众都会损害到艺术的完整,我们可以想得到,为了巴结当权者而心存顾忌,甚至歌功颂德,把艺术当成进身之阶的结果。而我们如何能期望,一个沽名钓誉甚至趋炎附势想分得一点政治利益的人,能替大众发言,为时代作证,写下震撼人心的伟大作品?”(《笠》诗刊1986.6.15)他不受制于任何贪欲,也不受制于任何力量,在诗的世界里,他是“一位唯我独尊的/神”(《路·庙》。虽然反对权威崇拜,崇尚多样化的他也许不喜欢这样的称号。)这种凌虚万物的自由与他记录、批判的介入主张相化合,带给他诗的题材以深邃眼光、博大情怀、精神力度与人类的普遍性意义,与大陆多如繁星的诗人比起来,也是佼佼者。他绝少写私情甚至爱情,仅有一首写妻子的《秋窗》,也明快而爽朗,即是明证罢。

      其三,科学冷静,严密的主要思维方式及其对经验材料的超越──以追求含义,(当然也有笠诗社对时代的知性观照精神)给他不可不感激的继发过程(1)(思想清醒状态下使用正常逻辑时的活动方式)的能力,而诗的天性赋予他以原发过程(2)(心灵的无意识的活动方式,亦称旧逻辑),中年思维能力自觉而成熟的综合,则达成高度和谐的第三级过程(3)(原发过程与继发过程的特殊结合)。所以,他的很多好诗饱含知性与感性,有着瘦硬、辛辣、幽邃、外冷内热的独特个性。请看这首《失眠》:“被午夜太阳/炙瞎双眼的/那个人/发誓/要扭断这地上/每一株/向日葵的/脖子”匆匆而过很难读懂这首诗。有三个重要语象(意象的语符显示)代表什么:“向日葵”、“那个人”、“午夜太阳”。似乎完全是精神分裂者的幻觉,纯从原发思维产生的相似性同一(把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拉到一起并合为一体)的混乱。但当我们冷静下来,把它作为有意识的艺术创造来看,我们就能从“午夜太阳”这矛盾语法,现实荒诞的不可解,被导向象征理解的可能,这就让我们从感觉、不确定的具象、走向理性与意义。反过来说,即可触摸作者怎样从可知的意义与理性(继发过程)达成艺术的(使意义具象化并使之同一的原发过程)的思维脉络。“午夜太阳”可能是夜战中的炮弹、流弹、照明弹、信号弹等的同一,“向日葵”就是战争狂人、杀人者或是喜欢参战的士兵。“那个人”即指受害者或是反战而又无力制止战争的人了。诗人看到现代和平的危机,并发掘着危机的根源。就“葵花朵朵向太阳”的社会心理积淀来说,这首诗揭示的文化背景是极其有意味的。那么,“午夜太阳”可能是与某个时代权威的同一,“向日葵”则是众多的权威膜拜者。“那个人”看到权威的万能与无所不在,正是“向日葵”们过于忠诚与需要的结果,他的被害(被盲目的一个)既是权威的过错,但更是“向日葵”们的愚蒙。这是对崇拜者与被崇拜者、人民自为粪土、而权威可以愚妄浩劫一个时代的矛盾运动的文化挖掘,令人久久悲怀。从相似角度,我们还可以发现另一种象征:“那个人”正是权威者本身,因为“向日葵”们的过分热衷与谒拜,已割断了“太阳”与权威者的正常联系,使“太阳”变成了神,致使权威自己受到损害。这不能不使觉醒者从“向日葵”,看出权威者本身的荒谬,于是,他要扭断所有的“向日葵”,以消灭世人眼中的参照物,从而使他至高无上的照临变得稍微合理。如果这种解读能成立的话,那么,则从更深层次上揭示了“向日葵”的悲剧,而民主的社会也更叫人绝望。导致我们能触摸到这许多意义的同一性语象,究其源,并非不自觉的精神分裂症者的旧逻辑,从科学的正常思维来说,这些语象同时也可叫作概念。非马在思维程序里将深刻的认知与非理性的具象高度综合,通过相关的联系以发现那些建立在原来的定义及熟知物象基础上却又没显示出的性质,形成语词在特定语境中共有的言外之意与复义。把对人充满忧虑与愤慨的火热情怀用冰凉、瘦辣的风格作幽邃的表现,显得更为冷静又更为切进,台湾有评论家称他为知性的诗人,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我并不讳言,他有些诗在达成第三级过程上还做得不够,如《路》第四辑的一些诗)大陆文坛一提到概念与形象、科学与诗以为水火不容,从非马的思维特色与诗的融合过程,我们难道不可以体味到什么吗?

        其四,科学技术简洁、干练、严谨、合理的实体具象排列与抽象符号形式注入诗中,使非马诗的字、句、章法结构异常精警、凝练、特出,对中国传统小诗的形式有创造性发展,甚至可说是非马式的小诗文本。

        诗歌是用语文符号来呈示意象与意味的文学样式,它与其它文学作品重要区别之一即是构型的独特,无构型即无表现,非马有着极强的文体观念,深知形式的魅力与意义,一方面他用“科技训练”出来的思维习惯、作风,控制一个诗人常常无法克制的“激情与滥情”,使“文字与形式也比较简洁”,(《路·自序》)另一方面,他从形式主义者那里获取理论依据,从意象派等现代派艺术那里学习形式与技巧,并与

    科学技术的各种合理的形式要素揉而为一,力求“使一首诗成为一个有机的组织”。(《略谈现代诗》非马。《笠》诗刊第八十期)七十年代初他就开始了探索,如:



                         云                             总   雪

                               不                       是   上

                               知    越          越          的

                               所    踩          踩          脚

                                     越          越          印

                                           深




        只要我们把“雪”、“深”、“云”三个符号作一个三角形来读,并且不忽视中间“丫”型空白(我称之为隐符号)所代表的天空、雪、土地三个混合层次,那么“雪”的从天而降,“深”的无奈不可拔,“云”的飘渺空茫,(它同时兼有动词的职能)就能从这个新颖系统中领悟到了。何其简洁、合理,并有着文体形式本身的象征。再瞧《鸟笼》(见《非马集》):
     

    笼鸟还把 走 让门鸟打  

      给自   鸟 笼开

       由   飞 的   


      无论就符号的能指义,所指义,还是整体排列形态,它一直是叫我“惊异”不置的诗。2─4行俨然是一架呈几何图形稳固的鸟笼,鸟在里面受困,它自己也时刻在警惕着自己的职责。由于位置和“开”字本身的构形,第一行的二字又象一把被打开的锁。它的突兀有力,则使鸟笼的几何图形破开一个缺口,鸟就从这个门拍翅而飞了。“走”的符号象征着鸟,她两旁空白的隐符号就是她自由的旷野,四五六三行的距离及其组合,失去了封闭状态。最后两行,把“鸟”与“笼”两字单列作为单个存在的形象,很寓深意,鸟与笼在一起必是一块禁地,一座监狱,一个悲剧,这都是人为的制约,而拆散了才能各得自由。再与题目一关照,二字仍是一个词,又加强了侧重于鸟笼的象征。短短九行十七字,字句章的系统构形富于变化,且有抽象的形式美;对于禁锢自由且自我失去自由的社会、组织与个人、家庭与儿女等,无疑是一篇催人警醒的神话。非马这种诗还有不少,这种随意赋形、形意兼备、充分发挥整体符号及形式功能的独到诗艺,是对远自《诗经》、唐宋七绝五绝、近由冰心、宗白华等人重新演出的小诗文体的不可怀疑的发展,值得中国诗坛刮目相看。

         非马从主体意识到文本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技巧,都已实现着对两个主要流派的超越:既是现代派的,也是写实派的,既非现代派的,也非写实派的,他确是一个有自己特色的现代诗神。这篇文章,仅就他把现代科学与现代诗歌有机融合的角度而论,我想应是一个有力的说明:新世纪的诗人,只懂人文科学,不懂自然科学,定会失去一只飞翔的翅膀,以至不能达到理想的山峰。非马其人其诗的独创风格,至少对大陆诗坛,将是潜在的冲击。

                              

    原载:  《灵感之门》,喻大翔著,南海出版公司,1993年
    欢迎访问<非马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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