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共赏》
为了给网友们更多接触「新」诗的机会, 小土豆将选出一些近代著名的诗人的作品, 又或一些不甚知名诗人所写的好作品(最少是小土豆喜爱的). 一般来说, 小土豆将不会作出评语(更没有资格充当导读), 在可能范围下, 会找一些诗评家的文章供参考(但别太认真, 反正诗, 是很个人的事)
第一首是台湾诗人痖弦的《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遛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1963年写于香港
周宁评:
透视: 欣赏一首诗,可采用的态度有二: 1.追寻作者创作那一瞬间所深入的感情(或其诗想),迫使自已也契入此一领域,分享作者所有的感动; 2.完全排除上述客观的欣赏态度,全然以自我为出发点,以自己了解的程度,主观而放任地接受诗的冲击。 这两种欣赏的态度,一是无我的,一是有我的,两者均有可取与局限之处。事实上,由于欣赏者各有不同的背景,以及与创作者在时空和感悟上的显着差异,难以求得同一频率的共鸣——我说这些话,旨在表明我试图剖析痖弦这首诗,也许无法做的恰到好处,我没把握能准确抓住作者在创作时的心情,更没把握使其它欣赏者也怀着与我相似的观点,我的工作是希望自己站在宽广的认知基础上提出看法,尽可能去击中每颗能共鸣的心弦。 我认为一首诗的欣赏若要真正了解,必须透过这位诗人的其它作品,寻出其诗(思)想的行迹,始能精确地掌握诗中真义。也就是说,一首诗不要独立来看,在诗人的一生中,「诗想」固然有即兴的,但其观察与表达,依然脱不了理念的羁绊;整体而言,它是脉脉相系的,自有它特殊的脉络意义。换句话说,就是要在「整个的」了解中,为每一首诗的意义「定位」。当然,对一首肤浅的、惟求技巧炫耀的诗是用不着浪费这么大的心血,因为对这类的诗及诗人而言,他把诗看成文字的魔术表演,诗被文字奴役了﹔诗在对传统用辞的解放中,又被禁锢在新的文字狱里,除了拙劣的卖弄,所剩无几。一首诗的真正价值,应是作者人生态度的呈示:一面有着自己活生生的存在,一面与身处的时代和社会寄以同情的态度相融,说出它隐匿却又普遍的心声。诗的价值由此二分,诗人与诗品的高下,亦由此判然而明。 简而言之,诗人应有最敏感的触须、广博的同情意识以及一颗跟社会同一脉动的心。痖弦的诗,显然属于我所赞扬的一类 注2,<如歌的行板>就是一首基于此一意义的好诗。 由<野荸荠>而<深渊>,由<深渊>而<如歌的行板>,这一条线索告诉我们痖弦的转变,痖弦的每一首诗的欣赏,都应安放在这一系脉里读出诗的「品性」。 <如歌的行板>想表达的是什么? ——痖弦对人生的看法。 全诗共分为三段: 第1到10行为第一段; 第11到16行为第二段﹔ 第17到20行为第三段。 实际上只是两段。第一、二的的分割,纯为了形式和效果的要求,避免在视觉上予人冗长厌倦之感,而增加了诗的美感与魅力,在整首诗的意象里,1到16行是个单元,最后四行是个单元。 第一单元中,痖弦如催眠般奏出种种之必要,以诙谐而揶揄的口吻,把许多事惰拼凑起来——表面上似各不相干,实际上却被纳入同一主流里,即:一切均属必要。从温柔之必要到看一名女子……加农炮……遛狗……暗杀……微笑……懒洋洋……之必要,如音乐节拍一般,将诗的气氛一下子孕育的非常浓厚,使得最后出现的严肃主题得到调协及相衬。所有的「必要」正是社会的众生相,我们每个个体在这工商业社会中的地位与价值是多么渺小,所具有的影响力也微乎其微,不论是喜欢或不喜欢,世界依旧照着它预定的行程表向前推进,像一条容纳众流的浩荡大江,带着生命与泥沙,喑哑地哼着: 17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这一句与第18句整首诗中负着承接的作用,一面使第一单元长串的压力到此得到缓冲,一面由此接续出最后的主题。一条「河」的象征意义在全诗之中非常突出,它给人在意象和视觉上充分满足: ——从第1到16句浩浩荡荡如一长江的印象; ——如第18句中的「:——」符号,既表达了河的抽象形式,也产生第18句往后延伸的作用。 ——河,也给人另一种感悟: ——这个社会和世界是河(能纳众流)。 ——时间是河,绵延不断 注3。 ——人的本性是河 注4。 种种的必要告诉我们,既然世界像河一样「老这样总这样」:一点点酒和木穉花是不可缺的、散步是必要的、薄荷茶调剂着生活情趣、穿法兰绒长裤是新的时髦、继承遗产岂能放弃?一切均为我们生存所必需,人在这种环境里的生活态度,无非是使一切各守其位,维持着它们的本性,像: 19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20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不必去强求秩序,不必枉费心机企图改变秩序,不如顺乎自然万物的本性,顺着河流「继续流下去」,秩序自会在其中出现,若要坚持扭曲现状,悲哀就会注入生命的骨髓里,遗恨一生。
追踪: 诗中强烈地表现出定命观念。作者对世界和社会持着一种现实的、中庸的观点,保持了客观的距离,以局外人清醒而冷然的目光,凝视这社会万象。这种心态多少表达出这一代青年的心理状态——中国百十年来不断的动乱,生命变得低贱、失去了基本尊严与价值,似乎每一个动人的口号都必须以成千上万的尸体来显示它的不朽。人的价殖如陨星般坠落,跌的粉碎,这些悲剧不全是「人妄想超越上帝的手」 注5来安排自然万物新的秩序所这成的? 人为什么不能学的更谦虚呢? 痖弦不是没有渴望过名声和荣耀,在诗作里,他曾如此自白: 有这么一个人 他真的瘦得跟耶稣一样 他渴望有人能狠狠的钉他 (或将因此而出名) 注6 他渴望得到像耶稣一样不朽的荣耀。可是,在冷酷的现实里,他毕竟没去学做虚无的神,深刻的洞察力,让他了解人的平庸本质,而凄然地唱道: 但白杨的价格昂贵起来了 钢钉钻进摩天大厦 人们也差不多完全失去了那种兴致 再去做法利赛或圣西们那样的人 注7 介绍着自己,也介绍了这一代青年人的心境、他们内心的欲望与苦闷。为什么普世的年轻人存有逃避现实与责任的倾向?是害怕背负精神的十字架?他们以屈于现实作为反抗现实的方式扼杀了本性,年轻的心怎能容忍?如何走出这种困境? 痖弦的内心何尝没有挣扎,在<疯妇>的诗中,他借着蓓嶶的口,绝望地悲问: 只是玛丽亚,你不知道 我真发愁灵魂究竟给谁才好 注8 给谁才好?上帝或撤旦?都不?那怎样才能摆脱这份沉重的压力?痖弦在迷惘中的答案只是高喊:「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注9似乎,活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于是,人便堕落到「深渊」里变成四肢动物: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注10 也许,痖弦在这一时期的心情相当阴郁,也许痖弦以诗为武器,针对某些颓废败坏者所作的讽刺和批判——他们由于对现状过于冷漠无情,而渐渐退化成行尸走肉,终至出卖了灵魂。但,在<如歌的行板>中,痖弦走向了另一端,明朗地步入现实的核心寻找答案,他领悟到顺应自然万物本性的至理,宁肯采取中庸的人生观,不偏不倚地——不妄想做神,也不甘心做兽——学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就是痖弦在<如歌的行板>中要表达的意思吧。 经由这样的脉络来欣赏<如歌的行板>或应有较深刻的体会。痖弦的诗,基本上是入世的,他的宽阔胸怀使他化身为许多形像 注11,以他禀赋的识力,吐述他们的心声,我说痖弦具有一颗「社会的心」便是此理。一个诗人,若不具有这种敏锐的触须,就写不出不朽的作品。他的诗,满含思想,从批判的角度,把握住社会的共相,速写出事件及人物的特质;或许,我们必须透过他的诗,才能对广大的社会群众的内心有深刻的理解;或许,我们必须透过他的诗,才能更清楚了解我们自己。
其它: 这首诗,连带地使我想到哲学家尼釆的话: 「对于整个的组织,美丽乃其余事。」 注12 常有些诗人,钻入堆砌辞藻的牛角尖里,日夜谋计让骈体文复辟,企图以空灵的美,君临诗坛;或步上一条更晦涩的路,以割裂的意象,把诗肢解而引向歧途;更有些爱带着诗稿上床的诗人,压迫新诗堕落成性经验的记录——我想,痖弦所探索的方向,对这些诗人而言,在立意与取材、表达艺术的经营上是具有启示性的,他的题材走出个人狭隘的自我范域,亲切而谦卑地向人生与社会垂目,开拓了现代诗的局面。在语言上,不斤斤计较于求新、求奇、求美,全心全意以诗的意境和结构取胜。读着尼釆的话,做为一个新诗的爱好者,不知是否有权向诗人要求「除了美,还有更值得超越的目标」?请让更多的同情与爱,充溢在诗人的心灵,以社会的知觉,唱出那些边缘者的孤寂心声。
【小注】:
1.为便于解读而分行编号,原诗无编号。
2.叶珊(杨牧)认为痖弦的诗,背后有一种「极广阔深入的同情」,而且赞美他的诗「是从血液里流荡出来的乐章」,我相信每一位痖弦的爱读者,对叶珊的话都会有「吾心亦有戚戚焉」之感吧。
3.请读<如歌的行板>第18句。
4.请读<如歌的行板>最末两句。
5.上帝——不是指狭义的某一宗教所信仰之神,而是意指此一宇宙的秩序赋予者,也许是尚莫能名的大力而已。
6.引自痖弦诗作<剖>。
7.同上。
8.引自痖弦诗作<疯妇>。
9引自痖弦诗作<深渊>。
10.同上。
11.为试读他的诗作<上校>、<坤伶>、<马戏的小丑>、<弃妇>、<疯妇>、<水手>、<C教授>……等作品。
12.引自尼釆《启示艺术家与文学家的灵魂》。
痖弦(1932年-)本名王庆麟,祖籍河南省南阳市,是台湾的诗人。他的现代诗在1960年代台湾崛起的名家中,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口语生动活泼、音乐性最强,并最能表现悲悯情怀、生命之甜美与现代人生命困境之探索。
痖弦于1949年在湖南加入国军,并随之抵达台湾;1953年进入复兴岗学院的影剧系,翌年毕业。后获分配到左营海军广播电台工作。同年与张默和洛夫创立「创世纪诗社」,发行《创世纪》诗刊,人称诗坛「铁三角」。
1962年痖弦回到母校复兴岗学院任教,讲授「中国戏剧史」及「艺术概论」。1966年以少校军衔退伍,并应美国国务院之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访问两年;回国后任幼狮文化事业公司《幼狮文艺》主编,带动文艺风气。《幼狮文艺》主编任内,楚崧秋邀痖弦去《中华日报》副刊接林适存的棒子,董鹏年请痖弦到中国电视公司担任副理兼企画组组长,但痖弦都以同样的理由拒绝:「在幼狮有太多想做的事,不想中断这些计划。」[1]
1976年再度赴美进修,获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研究硕士。次年起担任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达二十一年之久。
退休前职位为幼狮文化事业公司期刊部总编辑、《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任;现已移居加拿大。2001年担任台湾国立东华大学创英所驻校作家。
痖弦于2007年应香港浸会大学之邀,参与「国际作家工作坊」(International Writers' Workshop),并担任驻校作家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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