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阳谈红楼梦之八：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对《红楼梦》的研究，多从社会历史学的角度入手，尤其是现代红学家们。早期的红学研究，囿于“甄事隐” 、“贾雨村”等隐语，以挖掘红楼梦背后隐藏的真实事件为目标，这类红学派别，有索隐派、自传派等。这些都是有道理的。索隐一说迂腐，比如有人把林黛玉说成董小宛，再把董小宛说成董鄂妃，把贾宝玉说成顺治，把大观园故事说成残酷、不堪的宫廷故事。这类的索隐派红学研究，是典型的无聊文人的无聊游戏。自传说红学虽然研究的角度 缺乏新意，但俞平伯等人的努力却让我们对作者曹雪芹的家世、生活等许多层面有了许多了解。社会主义红学家们，把红学研究融入社会历史研究的一环，也让我们对红楼梦的社会历史意义有了进一步了解；毕竟，“呼喇喇大厦将倾、昏惨惨黄泉路近”这句话，可以赋予各种解释，红学研究家们各取所需，将之理解为末世的预表，也自有其道理。因此《红楼梦》一书的意涵，便被赋予了社会批判的内容。
笔者想谈谈谈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一书。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句诗，为什么要写在红楼梦开篇一章？曹雪芹写《红楼梦》，批阅十载，泪尽而逝，可见曹雪芹是用自己的生命写《红楼梦》这本书的。虽说红楼梦也写“忽喇喇大厦将倾“，这绝不可能是《红楼梦》一书背后的主题，笔者敢这么断言，根据在于贾宝玉对经生济世压根儿没兴趣不说，还极端厌恶，厌恶到可以不顾美丽的薛宝钗这个姨表姐的颜面不顾，骂她说“混账话”这个地步；而且，众多研究家已经证明，贾宝玉这个角色，虽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却在一定程度上是曹雪芹自身的写照，有这样的贾宝玉，很可能就有这样的曹雪芹，这样的曹雪芹，经生济世这样的大题目就不一定关心，遑论为这个主题付出自己一生的心血撰写《红楼梦》这本书，也就不可能有因大厦将倾而批阅十载写红楼，以致泪尽而逝的曹雪芹。再者，出身江宁织造曹家的曹雪芹，人生经过那么多的起落，至少在写《红楼梦》这本书的十年期间，生出了强烈的空幻感（好了歌），所以，大厦将倾，只不过加强了曹雪芹的人生的空幻感而已，万丈高楼忽忽倾倒，可以让曹雪芹感叹，却不可能让曹雪芹流泪，更不可能让曹雪芹为之泪尽而逝。
笔者在“李兆阳谈红楼梦”之一至七诸文字中，谈及贾宝玉为作者曹雪芹的自我写照，林黛玉为曹雪芹的自我幻象。贾宝玉之于曹雪芹，有引以为傲的地方，也有引以为恨的地方。引以为傲者，贾宝玉羞与贾雨村、贾珍、莲等为伍，较之于贾雨村等禄蠹之辈、较之于珍、莲等的鲜廉寡耻，贾宝玉至少是清白的，反映在曹雪芹自己身上，是曹雪芹自矜的所在。有关这点，读者从书中可以了解得很清楚，许多红学家也多有论及，无需笔者再谈。曹雪芹以为恨者，明里说是恨自己不能为女儿身，其实不然，曹雪芹只恨自己不能为黛玉尔，其他女儿，纵然美丽可人如薛宝钗，贾宝玉也不屑为。所以，曹雪芹所恨不能为的、不能企及的，也仅仅只是黛玉而已。黛玉是谁？西方灵界贾宝玉自己用仙露培育出来的绛珠草，不是人间物事，是曹雪芹自己的造物，也是曹雪芹的自我幻象（见拙作《李兆阳谈红楼：林黛玉是谁？》）。由此可见，在大观园中花粉队中厮混的贾宝玉，孤独何深！这也解释了贾宝玉疯疯癫癫的行态：一个彻底孤独的人，看在旁人眼里，行止乖张，再自然不过了。所以说，曹雪芹写《红楼梦》，写贾宝玉以自矜，写林黛玉以自幻，这和古罗马神话中Narcissus临水自观，爱上自己影像的自恋行为何其相似！只不过曹雪芹临书自观、见不足而幻生林黛玉、进而生爱，而Narcissus临水自观、见自己的影像而生爱。可见，曹雪芹写《红楼梦》，很大程度上是自恋的行为。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有自恋的曹雪芹写《红楼梦》，就有自恋的读者解读红楼，但每一个读者读《红楼梦》，都能体验出读者自己独特的滋味来，这也是自恋使然。我们读红楼梦，放下尘世的纷争和劳烦，陶陶然，可以幻思幻想，做做贾宝玉，可以不读书，可以不做官，可以在脂粉对中厮磨。劳者、营营者可以放下一身的尘埃，学着贾宝玉，做做愤世嫉俗、粪土王侯的清梦，这是我们读者对自身肯定的需要，和高更的画《黄色的耶稣》、以耶稣自比的画作，是一个道理的；闲者，因其清闲无事，更有从贾宝玉鄙视禄蠹、林黛玉粪土王侯的行径中找到印证自己清闲无事之不俗的心理依托，以见证自己的特行独立、不俗与高明。至于女性读者，善于操持者自比宝钗探春，心性孤离者自比黛玉，早已是耳熟能详的事。所以说，大凡读红楼梦的人，无论是谁都能从红楼梦中得到认同与肯定。所以说，无论男女，红楼梦的读者，都自痴自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未？曹雪芹在书中撒下的几句话，像斯芬克斯的谜语，让人寻思了两三百年。但什么是《红楼梦》的真味呢？恐怕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因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从红楼梦体悟到的有关自己的滋味也不一样。所以说，曹雪芹这句话，恐怕是道无解的题目。大家还会猜下去。
李兆阳 2010年10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