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进病房时,里面已经有了一位年老的白人病人。她一头纯白的头发,胖胖的的红脸膛,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她冲着我说:
“嗨!我叫凯瑟琳娜,你呢?”
我说:“我叫艾米。”
她又说:“漂亮的名字、漂亮的女孩!我今年86岁了,你呢……”
我仍旧在剧痛中漂浮,不知怎地说成了:“谢谢!我84岁……”
我丈夫后来说,尽管凯瑟琳娜看上去有些糊涂,但还是被我的回答给镇住了。嘴绞了又绞没说出话来。好在丈夫及时纠正,不然氧气管会被她吞下去。这要命的“幽默”让我在手术后受尽痛苦,因为一想起这些,我就忍不住笑,而笑会撕扯着每一根神经直到要把我疼昏。
凯瑟琳娜很健谈,没有一分钟安静的时候。当我疼得无法讲话,她就不停地叫护士,说“这位漂亮女孩聋了,听不到我说话”。我听着,忍不住又笑,疼痛再次排山倒海。凯瑟琳娜一会儿饿、一会儿渴、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尿,这个病房因为她而显得车水马龙的。我有些担心护士们会不耐烦她,对这位可怜的老人产生厌倦,但他们都很耐心,只是不住地对我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凯瑟琳娜是糖尿病引起的中风。听到护士问她:“你的儿子来了吗?”凯瑟琳娜音量顿时变小:“他住在旧金山,工作很忙。”后来又听护士说:“亲爱的,你的血液有点问题,我们需要给你输血,希望你的儿子能来一趟,但你儿子只说他不相信你的血液有问题。”两小时后,护士又来了,说:“亲爱的,我们现在就给你输血。”
凯瑟琳娜回来后睡了大概三个小时,然后突然喊:“饿!我饿了!饿死了!”护士鱼贯而入,安排她吃东西。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是她儿子。她在电话里不停地抱怨:“我坐在黑暗里吃午餐,那个女孩睡觉,护士把灯都关了。我看不见,我不能吃我的午餐……噢,上帝,我坐在黑暗里不能吃东西……”
护士们又急忙跑来,告诉她所有的灯都大开着,可她仍然说:“不不不!你们关了灯,我看不见吃东西。饿死我了!”护士朝我笑笑,无可奈何。老太太有些糊涂了。最后护士只得把灯都关掉,然后再打开,这样反复几次,她才说:“好了一点儿。不过你们记着要把灯修好,它们还是不够亮。”
凯瑟琳娜告诉我,她爱上帝,非常爱,这是为什么她叫凯瑟琳娜。她还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喜欢跳舞。好多男孩子都围着她转。现在虽然老了,身体笨重,但心还没有老,跟年轻时一样充满爱和激情。
第三天,护士告诉凯瑟琳娜她可以出院了,问她谁可以来接她回家?凯瑟琳娜一会儿说她妹妹,一会儿说朋友。从凯瑟琳娜住进医院至此,她的儿子一直没来,也没有任何人探视。护士问她的住址,她也只是知道门牌号,城市、街道等等一概想不起来了。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来了一个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女孩。原来医院已经搞清楚凯瑟琳娜的住址,女孩是医院的义工,她将送凯瑟琳娜回到她的公寓。
凯瑟琳娜被扶到轮椅上,她不停地嘟囔着:“我还很虚弱,怎么能出院呢?”护士说:“亲爱的,这是医生的指示。” 凯瑟琳娜呆呆地看着我,我说:“凯瑟琳娜,保重自己!”她给我一个很温和的笑,说:“漂亮女孩,你也要保重,我会为你祷告。”她又转向护士和穆斯林女孩:“我还没有跟艾米讲我的故事呢。唉,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医生会让我出院。”
我心中一阵酸涩。想要起身把我床头柜上的花送给她,疼痛再次排山倒海而来,待我醒过来,她的床已经空了。
当晚,下雨了。我一直在想,凯瑟琳娜,她怎样了?
王明玉
10/15/07 于纽沃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