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6日星期天,美东地区艳阳高照,风高气爽。应新泽西文心社邀请,中国著名现代朦胧派诗人北岛先生, 来到新泽西州Piscataway的肯尼迪公立图书馆,为近百名慕名而来的朋友举办了一场诗歌和散文朗诵会,文心社的旧雨新知,参加踊跃。朗诵会完毕,诗人回答了听众提出来的一系列问题,三个小时后,参加这次高水平文化活动的朋友才尽欢而散。
笔者有幸出席了这次盛会,愿把一些见闻记录下来,和向隅的朋友分享。
◆大智若“儒”
与诗人蜚声中外诗坛的地位相比,他那高挑单薄的身材和一张毫不矫揉造作的脸孔,一看上去马上就给人一种平易近人、温良恭俭让的印象。
那一口道地的普通话朗诵,好听、动情而不抑扬、煽动,令人遐思和联想。
真是难以想像,眼前这么一位大智若“儒”的诗人,生命中竟然必须面对那许许多多的坎坷。
诗人给笔者的印象是:深沉、睿智、温和、平顺。我猜想诗人一定是一位以柔克刚的灵魂工匠。
整个活动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会场气氛热烈,诗人思维敏捷,无所不答,妙语如珠。听众反应积极,笑声连连。
◆“黄皮书”之忆
朗诵结束后,诗人以闲聊家常的形式向大家介绍了自己曲折的生活路程,从文革中的反思到上山下乡期间开始写诗;从1978年创办《今天》成为中共建国后第一本民办的纯文学杂志,到1989年3月间组织33君子上书中央呼吁政府在“五、四运动”70周年之际特赦中国良心犯;从1991年在海外恢复《今天》杂志的出版,到自己目前的写作和工作生涯,说者娓娓道来,闻者津津有味。
早就听说京城出来的都是侃爷,百闻不如一见。而大诗人北岛先生自然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笔者觉得他侃得最精彩的就是那所谓的“黄皮书”。
据诗人介绍,原来“黄皮书”指的是大陆文革前在九级以上文艺干部内部传阅的国外文学翻译杂志,文革中因为这些干部中不少成了批判、抄家的对象,所以这些包上黄皮纸用以隐蔽其真面目的外国文学杂志,也就大量流入民间,在老百姓当中秘密抄送、传阅。往往传到谁这,顶多停留一个晚上,所以大家必须抓紧时间,挑灯夜读,还要写读书笔记。
文革中有句口号叫“破旧立新”,没想到这么一破,这些“黄皮书”还真的成了当时中国地下文学的启蒙先驱。
◆如此般的“内外有别”
正是因为受到这些“黄皮书”上面启蒙信息的激励和滋润,诗人和他的朋友们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抄送传阅和文学评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些高风险的艰辛劳动注定了只能是在地下进行。
在那思想禁锢的岁月里,诗人和他朋友们的这些启蒙、学习和创新的活动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是与“无产阶级专政”水火不相容的。
诗人提到文革期间著名的地下文学作品收藏家赵一凡被专政机关抓了进去,诗人无意中也成了单位注意的对象,他的诗歌作品成了动摇无产阶级江山的罪证。
还好,对于诗人的新诗,专案组的“老革命”看不懂,以为这只不过是小青年抄抄外国人的东西而已,还不致于要颠覆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
幸亏这个“内外有别”的标准,诗人才得以幸免囹圄之苦。
带有讽刺意义的是,数年后,残疾的赵一凡身患重病,过早地辞世,竟然受到入葬八宝山之礼--一个通常只有高干或者对革命有显赫功勋的人才能享受得到的殊荣,可见中国文化界对他挺身而出、为保护另类中华文化所作努力和所付出牺牲的认许和景仰。
◆从恢复“生活语言”到“‘借’纸成书”
四人帮垮台之后,首都北京在邓小平拨乱反正的运筹帷幄之下,一时间政治气氛宽松,文化思想活跃。政治上,遂有了昙花一现的“西单民主墙”现象;文化上,很多文化沙龙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京城各处。
在这么一种大气候之下,初生之犊不怕虎的诗人和几位朋友遂萌生了要办一本纯文学的作品的想法,要还中国文学之本来面目,要把人们生活中扭曲了的语言还原矫正。
刚刚经历了十年的文化大浩劫,老百姓对邓小平的拨乱反正寄予厚望,同时对文化和语言本来的面目感到新奇和渴望。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北岛和几位朋友办的《今天》杂志就应运而生,成了大动乱后中国文坛的一支新军。
但是,在一个国家机器控制了所有舆论资源的社会里,要办一份杂志谈何容易?拿不到书号,就注定了《今天》必须走地下刊物的道路。
排版是最原始的手抄,印刷用的是手工油印,而印刷用的纸张则是几个年轻人所面临的最大的挑战。
革命导师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到了这几位年轻的创业者这里,则成了“没则思借,要纸,要传播”。从哪里“借”呢?“人民共和国”是属于人民的,所以向国家“借”纸也不过分。于是从各个单位不同渠道“借”出来五颜六色的纸,便成了《今天》扬播几位年轻人文学理念的媒体,为他们那种不避艰难险阻、努力开拓中国文化战线新天地的事实留下了绚丽多彩的一页。
◆洛阳纸贵
据诗人介绍,当年的《今天》,以小米加步枪的形式进入中国文坛,并以这种地下出版物的形式,坚持办了两年,最高的时候全国的订户有好几千家,成为不少中国知识分子欢迎的文学刊物。
随着邓小平拨乱反正的日渐上轨,地下杂志的生存空间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出版了两年之后,《今天》终于难逃查封的命运。
十年后的1990年,诗人和其他朋友相会在瑞典,倡导在海外重新出版《今天》杂志,经过一番努力,这份杂志终于以季刊的形式复刊,并克服了资金短缺、人手不足的重重困难,连续十二年从未间断过发行。
诗人虽然出任复刊后《今天》杂志的主编,但据说他的大部分精力还是用在募捐杂志资金上。
面对海外截然不同的读者环境,要办一份纯文学的杂志绝不容易,其中的辛酸苦楚外人难以知晓,但正是凭着一股对弘扬中华文化锲而不舍的执着精神,诗人和他的朋友们走过了一段艰苦的道路,现在还继续沿着这条苦行僧的路走下去,他们是值得人们尊敬的。
是次朗诵会上,诗人带来重重的一箱40多本《今天》杂志,结果朗诵会还没有开始,桌面上的杂志就已经告罄其所有,而文心社从本地书店借调过来北岛的中英诗歌和散文集,也十分走俏,一时间呈洛阳纸贵之势。
◆云游仙鹤教写作
自从1989离开中国,诗人就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他戏称自己生来劳碌奔波,像一只候鸟,东飞西奔,没完没了。
1989年4月份他来到了美国旧金山参加学术会议,不久,北京就发生了“六、四风波”。后来他先后在德国、挪威、瑞典、丹麦、荷兰、法国等六个国家工作、生活过,1993年来到美国,落脚点选了在美西的加州,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中文写作,过了一段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生活。
最近半年,诗人来到了美东,在纽约大学石溪分校教英文写作。
诗人幽默地告诉大家,自己前不久还在学习英文,现在反倒来教老美学生英文写作,老天爷真会作弄人!
诗人的下一个落脚点将会再次回到美西,当中还会到美国中西部风景如画的威斯康辛州一个小镇驻足数月。
在诗人的身上,笔者看到的是他“生命不息,漂泊不止”的生活气息,一切都来得如此地潇洒、如此地飘逸。
◆诗人宽宏的胸襟
听众席上一位马老先生向诗人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文化如果脱离了普罗大众,难有生命力。而诗人的新诗作品,到底有多少是读者能读得懂的?”
另一位小伙子更是刁钻,引用网上一位匿名网友的文章,指出不少朋友喜欢诗人出国以前的作品,而对他后期、也就是出国以后的作品颇有微言。
面对这些有备而来朋友的尖锐提问,诗人并没有回避,而是十分坦诚地承认他自己也对个别作品不满意,同时为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创作环境而感到无耐。他更进而指出,人是在不断进步的,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
他认为自己现在的作品比以前的要成熟得多。他同时鼓励大家要勇于接触新的东西,如果人们永远不去碰新诗,那他们就永远也不懂新诗,认识是要通过努力学习的。
一席话,说得通情达理,就算您暂时还不能接受诗人的朦胧作品,笔者认为至少你不能断然拒绝他所说的道理。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在朗诵会上,诗人朗诵的诗歌作品里有一首是他在女儿田田五岁生日的时候写给爱女的诗: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
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
我的女儿在画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一扇开向你的父亲......
多么真实的感情流露。由于种种原因,诗人出国五年后,才终于有机会在海外和亲人团圆重聚。期间,在1994年,手拿有效中国护照的诗人,飞回到那个生他养他城市的机场,却未能踏出机场半步,便在十二个小时之后乘原机离境。
这种近在咫尺、犹似远隔天涯的苦楚,使诗人经常感到孤独和寂寞。
尽管有个别流亡作家说自己已经没有祖国,北岛却不是这种人。他告诉在场的听众,如果机会允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飞回自己的母国,回到自己父老乡亲休养生息的土地上去。
从与诗人短短的接触中,笔者深深地体会到北岛是一位十分感性的人。
这有家难归的隐痛,诗人图的是什么?
天真烂漫的五岁小孩当然不懂这隐痛,在她的心目中,天空永远是那么地辽阔,世界永远是那么地美好。
然而,这个世界似乎总是要留给人们许多的bbbbbb遗憾......
【笔者注:北岛的似乎已从国内入境黑名单上除名,近两年曾经回国。2004。12。20】
(2001年5月7日 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