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旧金山的地铁车站,总是有些忐忑。我怕遇到那个在这里演奏的中国人,怕他的那支笛子、那些曲子、那孤独的身影和那期盼的眼神。总觉得无论跟他谈话或不谈话、放一点钱在他的罐子里或者只是点头笑笑走过去都不妥。对于一个艺术家,我害怕不得体的问候和关心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不管怎样他的存在会让我的心隐隐地疼痛。我甚至想过换一个站,绕道而行。可是当他的位置换上了那个吹萨克斯风的黑人或是演奏巴赫、莫扎特的那四个年轻学生,我心里又为那个中国艺术家担心:他还好吗?
Google意识到“天才是有缺陷的”,为此他们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给天才们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比如生活上除了提供营养丰富的免费的一日三餐,还有免费的洗衣房、健身房等等。跳跃在我脑海里的另一句话是“艺术家是脆弱的”,但商业的社会却没有可能给艺术家们也提供免费的画室、音乐厅、甚至餐饮和健康保险。画家达雷尔告诉我这样一句俗语:“starving artist”(饥饿的艺术家)。他说在美国除了少数很著名的艺术家可以专心地、按自己的艺术风格创作之外,绝大多数人必须有一个职业来养活自己。我的艺术课老师休·狄安卓德(Hugh D’Andrade)就这样告诉我们:“我是一个画家和作家,教书是我养活自己的职业。”我身边的几位画家、雕塑家、音乐家也是这样,他们在公司做一份相关的工作,年薪大约在七万到十万美元。每工作一段时间还可以享受公司提供的带薪假期,出外旅游、采风、寻找新的灵感。有了这样固定的收入和优越的福利和健康保险,他们的艺术生活自然就有发展的空间、时间和保障。况且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没有交流上的障碍,没有思维、观念上的不适应、也没有经济上的重大压力。他们的作品也往往是主题鲜明、内容新奇,表现形式上也不断创新。他们的作品符合美国人的审美和口味,所以作品也相对好销。
我不同意有人把生活和艺术分开,比如国内有人评论在美国的华裔艺术家时说他们“打工为了生存,生存却不为艺术”。艺术家跟做什么没有太大的关系,关键是你是一个艺术家。无论你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潦倒,你的血管里你的骨子里燃烧的是对艺术的狂热和执着。看看我身边的几位美国艺术家:雷蒙德是我们的美术设计师,工作之余,正在准备他的个人画展;爱伦是我们的财务主管,也是一个摇滚乐作曲家和歌手;漂亮男孩艾瑞克是我们的食品科学专家,更是一个画家,他给我看的他的新作《Reflection》刚刚卖了 两千美元。我想说的是在美国很难说谁是专业艺术家。很多公司鼓励员工拿出部分工作时间做个人喜欢的事情。比如Google鼓励员工用20%的工作时间做个人喜欢的研究,如果有了成果,公司会给予很高的奖励,当然研究的成果属于公司。我们公司也不例外,所以我这个软件工程师在做数据库之余也经常客串艺术设计。
在中国大部分艺术家们有艺术协会、文联、画院、甚至政府机构提供一份稳定的收入,他们是受保护、照顾的群体。他们可以专心创作,可以不必为五斗米折腰。但到了美国,除了要面对生活上的压力,还有交流上的困难、思维观念以及艺术风格上的不同。如果除了艺术,没有其它业以聊生的能力和技能,可以想象该是何等的艰难。我知道一些华裔艺术家,除了少数人在美国获得肯定之外,很多人还没有找到与其水平相符合的位置。特别是由于语言交流上的困难,他们只能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活动,大大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前面提到的那个中国人,笛子吹得特别好,还刻了自己的光盘,但是美国人不懂笛子艺术,没见有买光盘的,只是偶尔有人放一点钱到罐子里。有一天他见到我,吹起了《梁祝》,我听到就哭了。他还经常吹中国的曲子,有时是文革时期的歌曲。我曾告诉我的美国同事,他们也去听过,但不太有感觉。我曾经把中国的歌曲磁带送给了一个摇滚歌手,他拿给他的team去听,结果是除了要演唱我的一首诗外,没有对那些歌曲显出特别的欢喜。今年春节,在旧金山的美华文学联欢会上,有华裔艺术家的演出,我邀请了几个美国人去参加,他们除了觉得挺好玩之外,没有很深的印象。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艺术家在自己的住处拉二胡,邻居打电话给警察,说是那个人整天在木头上锯来锯去的发出难听的声音,干扰和侵害了他们的生活。这位艺术家更是一肚子委屈,我这是艺术啊!这就是文化背景的不同!我知道一位二胡艺术家,在国内很有名但也是在打零工度日。还有几位画画和弹钢琴的,有的在家里有的上门教孩子,但大多数是教华裔家庭的孩子。在美国的《Reader’s Digest》或《New Yorker》上发表一篇文章稿酬都在几百美元,而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上,稿酬是10到30美元。作家们就更不容易。由于中文刊物的发行量小,报刊杂志社自己都举步维艰,根本无法为作者们奉上丰厚稿酬。有一个资深作家在我们的办公楼里打扫卫生。还有一个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在机场接送客人。一次正好坐在他的车上,见他拿出一个小本子,说他在等客人时还在写小说。当然不是说所有的艺术家到美国后都失去了发展的空间和环境。但总体上讲,华裔艺术家比起华裔工程师明显地多出一些艰辛。
我邀请艾瑞克、雷蒙德、达雷尔、亚伦和阿曼达去海边散步,想听一听他们对华裔艺术家的作品的看法。在温和明丽的旧金山海边,艾瑞克指着海湾大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打比方:华裔艺术家的作品比较注重细节,比如设计一辆汽车,美国人考虑的是整体,这个整体不仅是车本身,还有环境、人文等,中国人多着眼于车的本身,比如座位是否可以更舒适、把手是否可以更精致……华裔艺术家有着很优秀的技能和技巧,他们的作品往往细节上很美,但整体效果就不是很能引起美国人的注意和共鸣。他认为在美国成功的外籍艺术家多数是把本国的艺术风格与美国文化相结合,用达雷尔的话说就是让它们marry(结婚)。达雷尔还举了Isamu Noguchi的例子。Isamu Noguchi是一位日裔美籍雕塑家,在纽约市的长岛区有他的博物馆(Isamu Noguchi Garden Museum)。在他的作品中明显带有西方极简主义风格和东方的禅宗意味,受到美国社会的欢迎和喜爱。这让我想起一个有成就的中国艺术家说的:“我思考事物的方式是西方式的,但是心灵、感受和情操是中国式的。”接着我们谈起了爵士音乐和爵士舞。它们起源于非洲,由黑人带到美国。由于不断地揉进美国文化和风格,不仅被美国人所接受,也成为美国音乐的一枝奇葩。我参加过完整的爵士舞培训,爵士舞的发展就很让人深思。爵士舞到了美国后不断地演变,在40年代初,分化出三种类型的动作和表演形式,一种是具有很强的古典芭蕾味道的现代爵士舞,另一种是具有黑人舞蹈和拉丁舞特色的爵士舞,再一种是混合了诙谐音乐和踢踏舞的爵士舞。现代爵士舞还融合了50年代至80年代的流行舞步,因此它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和可塑性,是一种充满活力与激情的舞蹈,是融合了心灵和身体的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如果你看过电影《芝加哥》,你就会强烈地被爵士舞感染。它是由身体动作把把内心感受表达,甚至宣泄出来,然后再赋予新的生命体验的舞蹈。我想那种愉悦和乐观,那种豪迈和奔放,那种自由和洒脱正是美国精神之所在。可是,如果我们突然向美国社会展示我们的京剧,展示我们意境深远的国画,可以想象其难度。我曾经被他们问烦了,对着这些蓝眼睛连连叹息,最后他们对我的回应是:“It’s too deep(太深奥了)!” 要知道他们的艺术讲究言简意赅、一刻即明的俐落作风啊。就像前面提到的艾瑞克的《Reflection》,那是一幅色泽明快、线条简洁的油画。我不能不说当我看到这幅画的第一感觉是震动,心头一震的那种感觉。试想,如果我们拿出一幅九十年代初期的“实验水墨”,让他们感觉从水墨内部产生出的反叛思潮,那恐怕真是对牛谈琴了。
媒体的宣传也是成功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美国人也很注重媒体的宣传。在每天的日报上都有整版介绍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文章和图片。媒体打造明星,掀起潮流,引导大众的口味。我每天都读英文报纸,遗憾的是很少读到介绍中国艺术家和其作品的文章。这也是横在华裔艺术家成功之路上的另一块顽石——美国主流文化群体的认同。徘徊于美国艺术家的圈子之外,如果连沟通和理解都困难,更不用说去欣赏了。
还有一个因素,那是我一直想写但又不忍下笔,不写出来心里又实在堵得难受,写出来又深恐冒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这就是一盘散沙、相互排斥、相互拆台的狭隘丑陋的恶习。美国是一个移民的国家,在这里你很快可以感受到不同族裔在不同领域所占的位置。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如果一个部门来了一个菲律宾人,很快,菲律宾人就一个一个地进来;而一个部门来了一个中国人,那么不是原来的中国人被挤走,就是新来的呆不住。美国人问为什么中国人只对自己的同胞傲慢和排斥?我无法回答。“文人相轻”更是表露得淋漓尽致。算一下加州有多少文艺团体?有几个没有经历着不断发生的内讧、分裂,甚至重立山头的事件?一个单枪匹马的中国人能力很大,如果给他加上几个人结伴而行,那么这个算式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我们从懂事那一天就知道“团结就是力量”,知道一支筷子比一把筷子容易折断,但放在中国人身上,就不灵了。学一学我们身边的菲律宾人、韩国人,日本人、越南人、甚至墨西哥人吧。当你看到同胞的艰苦努力和成就时请不要吝啬你的微笑和赞誉;当你在赌场、在麻将桌上一掷千金时,留下一点热情和财力去读一份中文报纸、听一场中国民族音乐会,支持一下我们捉襟见肘的中国文化团体。这真不是什么难事啊。
美国人不是很喜欢中国文化吗?没错,他们喜欢去爬中国的长城、参观故宫、颐和园、兵马俑,喜欢到乡壤农舍喝茶,逛农村的集市。我的两个美国同事到中国旅游,临行前虽然我给他们恶补中国的风俗文化,安排去名胜古迹的行程路线,但这两个小鬼子却怀揣一本地图走街串巷跟“劳苦大众”打成一片:在街头吃小摊上的食品,坐长途汽车去寻找长城真迹,到县城戏院看地方戏,到田野乡间跟一个女孩骑自行车……甚至还参加了一个厨师培训班。在电话里当他们兴奋地大叫要回来给我做“啤酒鱼”时,当他们问为什么中国的妈妈给孩子穿开裆裤时,当他们问怎样区别饭店和宠物店时(原来在南方的城市他们看到饭店门口的笼子里关着猫头鹰、山鸡、蛇等以为是宠物店,走进去后被问要吃什么?而在一个宠物店他们接受上次的教训以为是饭店便问店主有什么午餐),我暗自叫苦:我的妈呀,我古老的祖国文化全让你们给忽略了。在他们给我写的一份长长的游记中,虽然没有赞美上海的繁华北京的现代,没有描写长城的宏伟故宫的壮观,但字里行间却描绘出了一个在美国人眼里的活生生的中国,美国人眼里的民风习俗和文化艺术。他们喜欢中国文化吗?毫无疑问地喜欢!但这不是说搬一个戏班来他们的故乡就能让他们疯狂地迷恋,不是说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会在他们的美术界掀起狂潮,也不是说他们在王府井争相采购的工艺品在美国市场就有销路!更不用说异族的文化艺术可以轻易地在一个讲求经济价值的社会取得一席之地。
达雷尔给我画了一个大大的金字塔,塔尖是畅销的艺术家们,他们是明星,代表着成功和财富,其次是博物馆、画廊、媒体,最底层是艺术家。我想这是一个铁的事实,也是一个健康的机制。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异国他乡,华裔艺术家们是勇敢、顽强的一族。对他们,我除了深深的敬意,还有深深地祝福!
王明玉
08/31/05 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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