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门中
-艾华-
(故事情节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在米国“狗泼日的世界”(corporate world)里打滚经年,小混混一名,一官半职,不足挂齿。因为长年与鬼魅为伍,什么爱尔兰鬼、意大利鬼、德国鬼、日本鬼、印度鬼,当然还有那为数不少、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假洋鬼子,哪一番没见过?惟其如此,与鬼马众星心心相印,司空见惯。
话说这去年四月的一个星期五,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分,周末又旋即到来,心情本该靓丽,无奈却被客人催讨一份计划书而闹得我魂不守舍,鸡还没叫就回到办公室,在那里闭门造车。
虽然助手已经准备好计划书初稿,仍然未敢怠慢。因为混迹“狗泼日的世界”这些年来,早就已经深谙升官之道,非得灭他人的威风,方能长自己的志气。对于下属的东西,自己假如不拿出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真功夫,从鸡蛋里挑骨头,把初稿给批它个体无完肤,何以彰显我老夫子春风般的水平?何以扬立本将军一句顶亿万句的权威?
正当我呕心沥血在那里审阅计划书初稿找苍蝇的时候,“嘭、嘭、嘭”三声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那捉苍蝇的“爱国卫生运动”中唤醒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钟光景,一定是我那行政助理阳光(Sunny)每天早上例必为我准备上的一杯热烈浓厚的咖啡给送来了。
打一个岔。
行政助理指的是administrative assistant,也就是办公室里的秘书。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在标榜“开明”的自由派人士的日夜煎熬之下,老米早就全国山河一片“哄”,很多日常用语改弦更张,变得昨是而今非。像Chairman Mao,如今只能喊Chairperson Mao。而secretary这字眼,如今已入politically incorrect之列,万万不可以在“狗泼日的世界”里随便登陆声张,否则就要犯“政治错误”,势必受人口诛笔伐。
像千千万万海外华夏儿女一样,自己也算得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有识之士一丁,自当谨记当年主席延安整风的时候帮助同志那“生活作风是小问题,政治路线可不能行差踏错”的谆谆教导,故未敢乱称阳光为“秘书”。
话说这阳光小姐确实人如其名,活泼、开朗、乐观,来自母亲那东欧的匈牙利血统,给她那娟秀之脸添上了冷艳和娇媚,而父亲法兰西民族的基因,又使她浑身充满了艺术和审美的细胞。那一对款款情深的蓝眼睛,明眸流盼,勾魂摄魄,却俏而不妖。那一身适时的打扮,散发着大方的品味。那得体的谈吐,滴水不漏,令人感觉温暖。处理起事情来,事无巨细,有条不紊。
说实在的,办公室里有位贤助理如斯,是本夫子三生有幸。
所以每天早上我都会期盼着那八九钟“太阳”的到来,嘴里吸吮着阳光的咖啡,脑海里自然就会哼起那首阳光之歌:“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当然,对于本夫子这号有贼心却没贼胆的君子来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每天一杯阳光咖啡下肚,容光焕发,一天的工作再枯燥、繁忙,也不觉得,反而精神倍增。
言归正传。
拍门声过处,头也没抬起来,我就如往常般放声唱诺:“嗨,阳光,请进。”
“早,法律先生!”(Mr. Law.)办公室的门悄然地打开,耳边传来了一声娇嗲的问安声,但却是千真万确的童子鸡之声,不过声线似乎比平常男生高了八度。
吓了一跳,我那熟悉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今天怎么尼姑变和尚?而我竟荣升“包青天”?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僧敲月下门”,困惑不已,但还没有等我来得及反应过来,此“僧”已经夺人于先声:“法律先生,我叫爱龙.短袖(Allen Dunson),是彩虹临时服务公司派来顶替阳光小姐今天的工作的,阳光小姐生病请假,在家休息。”
原来是阳光小姐不阳光,难怪今天自己脸色暗晦如锅,才被爱龙这厮误认为是包青天,张冠李戴,一个劲地在那里叫法律先生。也没想到,连红须绿眼的鬼子也会有目无珠,错把冯京作马凉,硬生生地把鄙人的那个LAUE读成LAW。
“不是‘裸’。是‘老’,老练沉着的‘老’,你就叫我的鬼名‘兄’(Sean)就行了。”我马上给爱龙纠正过来。
爱龙先是一怔,但很快就理会过来,说了声对不起,马上便轻颦浅笑,从善如流。
“爱龙,我正在赶着准备一份计划书,需要集中精神,请你帮我挡驾所有的电话,谢绝闲人干扰。”我边吩咐,边瞟了爱龙一眼。哗,好标致的一位俊男!二十多岁模样,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白净的脸上,想找点胡子须影儿都没有。
“二夫可私(Of course),没问题。如果你需要任何爱西施臀私(assistance),号令(holler)一声,我便会应声而至。”那娇声嗲气,差点儿没把我给冲昏过去。
唉,没有了阳光,今天看来会是一片彩虹的世界。
忽然想起了那提神的咖啡,得自力更生了。于是拿起桌子上的咖啡壶,自己出去跑一回。从小厨房提着壶子回办公室,经过外间办公桌,看见爱龙正在那里对我今天的邮件进行检索分类,其心之细,其手之巧,莫出其左。
看见我过来,爱龙微微昂首,一丝莞尔掠过他那付找不出瑕疵的俊脸,两个酒窝,似乎像一对眼珠子,向本夫左右夹击,频送秋波。
“兄,你的眼镜很漂亮,戴在你脸上真攀配!”看来爱龙的彩虹攻势方兴未艾,这时真的有点后悔刚才自己这么草率地就和他攀“兄”道弟,平白无故就放弃了自己“包青天”的尊严。
给他浪得我有点醉熏熏的。
“谢谢。”嘴里说着,脑海里猛然想起此厮名曰“爱龙”,今日长缨在手,莫非要缚生肖属龙的本君?
往此一想,吓了一跳,大步跨进办公室,随手掩上门,来个拒敌于国门之外,目不观、耳不闻,图个清净。
于是,边喝咖啡,边在那里继续着我那鸡蛋里挑骨头的行当。如是这般,时间过得忒快。
“嘭、嘭、嘭”又是三声敲门声。
“兄,是我,爱龙,”爱龙轻轻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刚刚客户方面的百合来电话,希望你能和她共进午餐,顺便讨论你正在准备中的计划书。”
“好的,说好几点?”自己深谙这种“希望”就是命令,是属于愿意的得去、不愿意的也得去那一类的“免费午餐”。
“中午十二点半”,又是爱龙娇滴滴的声音。
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赶快把被我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计划书打印出来,拿起大衣,便夺门而去,赶到客户所在大楼。
和百合老姑娘的工作午餐是功能性的、高效率的。公事公办,没有什么废话。“在这兵荒马乱的战国时期,由于公司高层领导前瞻性的市场行销策略,我们上季度的营业额虽然比预期低三个百分点,却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五……”我在读着报告的前言部分。
“停、停、停,建议把第二、三句改为‘我们上季度的营业额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五’好一点。”百合说。不过,这建议与命令无异。
领导的水平都差不多,文过饰非,扬长避短,充耳阿谀之语需听,一针见血之言免问。与客户打交道经年,早就揣摩透他们的想法,所以报告修改不多,一顿午饭下来,就已经轻骑过关。
回办公室路上,心情轻松很多。
“兄,谢谢你这漂亮的花篮,这花儿真漂亮!”我刚一步入办公室走道,就听到了爱龙娇滴的声音,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边。来到他的桌子跟前,朝那花篮座盘上的字瞟了一眼,机警的嘴巴马上吐出了“爱龙,祝你今天秘书节愉快!”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那每年一度的秘书节,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之下,人们才敢用“秘书”这字。大公司里,像什么秘书节、圣诞节、周年纪念送花送卡之类笼络人心的雕虫小技,早就是制度性的自动运作,到时到候,自会有人伺候送来。
只是本来送给阳光的花,现在却跑到彩虹这来了,真是阴差阳错!
可笑的是爱龙此厮还以为这花是冲他而来的,看他那甜滋滋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儿。
“兄,你真有品味,这郁金香既艳丽,又芬芳,是我最喜欢的。”
看来这话茬不接还不行。“谢谢,我有信件吗?”绝不能与爱龙风花雪月,我下意识地把话题转开。
“不多,但其中有一张百老汇剧‘猫’的告别演出请帖,必须赶快答复。原来你也喜欢百老汇舞台剧?”爱龙还真的点中了我的一项文化生活的嗜好。
“还可以,”不知道这厮会扯到哪去,于是谨慎起来,步步为营地回答他。
“太好了,我是一个表演艺术家,下个月就要随团到麻州的探戈木(Tanglewood)参加演出……”
话岔子一打开,爱龙就口若开河。原来这小子来自中西部,大学里学的是戏剧,毕业后就来到东岸纽约这美国的戏剧文化中心打滚,投石问路。为了追寻自己的理想,还到纽约大学的戏剧系旁听进修。生活里,排满了不断的演出面试(audition)。运气好的时候,一年里跟团出去转几个月,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喝西北风。生活是紧张的,没保障的,但作为一种对艺术的企求,又或者说是执着,此君却乐此不疲,毫无怨言,不过混了三年还在那里跑龙套云。
爱龙当然不是什么不吃人间烟火的道姑仙鹤,光喝西北风哪行。于是,名字挂在彩虹临时服务公司这作为自己求生的第二职业,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就过来彩虹当游兵散勇,客随主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过说实在的,这“游击队员之歌”也不容易唱啊!
想起下午还有两个招兵面谈,赶快和爱龙打住。
回到办公室,把门关上,闭目养神,小憩片刻。
“思”欲静而“龙”不止。脑海里仍旧在过电影,画面里尽是爱龙的影子。
都说纽约是一个文艺界藏龙卧虎的地方,像爱龙这样为了一种执着而挣扎奋斗的人,何止万千?道上的朋友说,在百老汇上随便扔个臭鸡蛋,都可能砸在某某未来艺术家的头上。
艺术家嘛,自然风情万千,“性”趣广泛,不足为奇。
人生如画,像爱龙这样活得“画”枝招展的,今天总算给鄙人开了荤。
“砰、砰”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把我从人生的梦幻中拉回到现实。
“谁?请进。”
最近刚刚走了一位得力的助手,工作起来事倍功半,赶快通过人事部和猎头公司挂钩,让他们帮忙寻找“猎物”,今天下午就安排了两位“猎物”要见。看看手表,两点,该是与“猎物”见面的时候了。
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位金发女郎“猎物”。
“嗨,老先生?我是Yental Shanon。很高兴见到你。”
什么?Yental Shanon?好一位窈窕淑女!还把我的名字叫对了,一种好感,油然而生。
“请坐,请叫我‘兄’。”一个欠身,示意Yental坐下。
从她的姓,猜测是爱尔兰裔,看样子三十不到,一脸秀气,却不失庄重矜持。一身海军蓝的套装,保守适时,端庄大方。高佻扎实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平时锻炼不懈、保持身段的雅痞仕女。
三十分钟里面,主要是了解她目前的工作,判断她的工作能力和专业知识,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此妞谈吐大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亢不卑,真是面面俱圆,可圈可点。
Yental?艳桃?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想起来了,是由女星芭芭拉.史翠拉仙主演的一部电影的名字,说的是一位名叫Yental犹太女孩子求学心诚,不惜女扮男装,和一群男孩子朝夕相处相慕的故事,俨然是一部“梁祝”的犹太翻版。
“那是你儿子吗?真可爱!”面谈结束前,艳桃指着我身后座台上儿子打棒球的照片。
“是的,John是本镇联队的明星投手,‘老’爸我则是明星啦啦队的队长。”
“我也很喜欢棒球(I also enjoy playing softball)”。
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结束了和艳桃愉快的谈话,如沐春风。
第二位敲门进来的是一位男士。此“猎物”六尺二寸之躯,气势逼人。
“老先生,你好,我是陈毅同志。”
“什么?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我是“老”大聋钟什么的,怎么这里会有一位“陈毅同志”?
“我是Chenny Conrad。”
总算听清楚了。可那高八度的声音,却欠缺阳刚之气。
看来今天是彩虹一片,阴盛阳虚到底了。
此厮倒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哈佛文学系本科,花甜(Wharton)MBA,毕业后到旧金山一个爱滋病基金会去做一名志愿工作者,负责募捐工作。看来,经过几年对社会的一番回馈,Chenny现在要到“狗泼日的世界”重新做人。
此子很有潜力,遗憾的是履历表上没有任何“狗泼日的世界”历练。
把Chenny这位花甜校友送出大门后,总算松了口气,这繁忙的一天总算接近尾声,灿烂的周末就在眼前,焉有不喜上眉梢之理?
回办公室的路上,经过爱龙的桌子,看见他正在收拾东西。是的,四点半了,对他来说,今天这“日进一盆泥”(Another day, another penny)的生涯也行将结束。
“He's a nice guy.”爱龙平白无故地冲着我来了这么一句,指的显然是“陈毅同志”。
“是的,他是。”我本能地答了一句。君不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心有灵犀一线通吗?是的,对爱龙来说,“‘陈毅同志’是一位好‘同志’”这句话确实别有一番意义。
“兄,依我厮乃似迷定汝(It was nice meeting you),拜拜!”爱龙缠绵绵地送来了一句告别之语。
“拜拜。”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彩虹世界总算落幕。心里在想,此龙僧面目倒不可憎,就是嘴皮子“酥软”了点儿,本君有点吃不消。
望着爱龙远去的身影,脑海里又闪现起今天的一幅幅画面,这“狗泼日的世界”内外,真是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