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
□ 瞎子
克里斯汀娜在加油站上班。 这个加油站在59号公路上,四周全是荒原,最近的邻居在35英里之外。她坐在柜台后面,偶而过路的客人会来这加油,顺便买点零用物品,通过小小的窗口,她收进现金,然后递出食物,水,或者啤酒。这里不收信用卡。 更多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柜台后面,望着三十英尺外的公路。 这里离墨西哥边境不远,有时候会有好车停下加油,机会合适的话克里斯汀娜就会让呆在后屋的杰克去检查加油机的故障。他就拎着根铁棒出去。一辆九成新的凌志越野车可以在墨西哥卖到一万五千美元。 克里斯汀娜很少说话,通常客人只能看见她美丽而有些苍白的脸。有些小伙子会和她搭讪,她于是笑笑,露出丑陋的牙套,他们一般都会立刻结束谈话,转身离去。 一般来说,她觉得这样很好,不过有时候也会觉得闷。那时她就会走到附近的荒原上。坐在长满荒草的小丘顶,能够看得很远。天很蓝,云寥寥可数。她每次数完云朵后总是会甩甩头,于是弯曲而闪亮的长发便在德克萨斯州广袤的阳光下飘动。 望着枯黄草丛和灰绿色灌木中笔直的黑色高速公路,她还是会好奇地想路的尽头会有什么样的城市和人们,那些女子是否和她一样寡言温和,也喜欢名字叫文森特的枣红色小马驹?那里的男子是否和杰克一样粗鲁和肮脏,每次做爱前后都不洗澡,下体发出难闻的味道,三分钟后就开始打呼噜。 克里斯汀娜总是在杰克熟睡的时候用水拼命冲洗自己的身体,希望能洗掉乳房上杰克抓出的伤痕,洗掉自己下面中讨厌的气味。那些栗色毛发在水中散发温顺的光泽,她低下头,慢慢开始无声的哭泣。 不想这个了,她在树荫下甩甩头,仿佛要把这个念头从脑子中甩出去。阳光和微风使得她愉快了些。三年前,在她还是十七岁的时候,她和现在一样好奇。那时候她可不带牙套,她的牙齿洁白细密,平均每分钟笑一次。那个开LAND ROVER的埃得加,有着迷人微笑和磁性嗓音的埃得加,用一次邂逅和十五分钟的交谈就让她坐上了车,他说要带她去真正的大城市。 在不辞而别十个月后,杰克在一个阴暗肮脏的地下妓院里找到了克里斯汀娜。她身体消瘦,瑟瑟发抖,如同风雨中的树叶。很长时间以后,她眼中的惊恐才消失。 从那以后她很少说话很少笑,也再没有离开过加油站。 一只红蚂蚁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腿。那是种有毒的蚂蚁,会让小孩昏迷致死。克里斯汀娜毫不在意地捻死它。德克萨斯到处是毒蚂蚁和毒蝎子,她并不怕这些。 肯因为工作原因,最近开始经常往来59号公路。他第一次路过就注意到这个偏僻的油站,和里面那个漂亮的售货员。他停下来搭讪。 克里斯汀娜发现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牙套丑陋,因为他笑着说: “我还是三月份才取下牙套的。现在后悔了。要不我也许会更英俊一些。” 克里斯汀娜真的笑了。 肯的确很英俊,有着拉丁式的鼻粱和眼睛。克里斯汀娜觉得那双蓝色的眼睛象大海一样温柔。她没有见过海,虽然墨西哥湾就在三个小时外的CHOPUS CRISTI,她想大概不必去了。大海,就是那个样子的,象肯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肯开的是一辆漂亮的保时捷,可是加油机这次并没有故障。克里斯汀娜觉得那双蓝色的大海值一百辆保时捷。 她又一次见到肯的时候有些意外,这里很少有回头客,太荒凉了,每个人都选择离开。肯大概是觉察出她的意外,笑着耸耸肩说没办法,因为有个大客户在LAREDO,他每星期都得从HOUSTON来一趟。他们说起城市,肯摇摇头,说城市有什么好,人们总是表情冷漠,谁也不知道相似的面孔底下隐藏着什么。克里斯汀娜很少听别人这么说。 这个晚上,她独自坐在地下室那些巨大的玻璃缸边上。杰克只下来过一次,因为他觉得这里太恐怖了。 克里斯汀娜并不想杰克陪她,只想和那些人说说话。他们泡在福尔马林里面,双眼微闭,和她一样面色苍白。在她拍打厚厚的玻璃的时候,埃得加的长发象水草一样摆动。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人都是杰克卖掉的汽车的主人。他们被厚厚的玻璃隔开,互相可以望见,但是不能沟通。只有坐在中间的克里斯汀娜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并且回答他们。 她很想问问他们关于肯的看法。埃得加照例是反对的,克里斯汀娜更加坚信肯不会和埃得加是一类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鼓励她试一试,她想起他有一辆内华达牌照的黑色奔驰。克里斯汀娜静静地坐在那里,头顶的日光灯照得整个房间如同白昼,没有阴影。 后来,她回忆起这个夜晚她睡得很安祥。 肯来回观察了几次,终于决定这个加油站是个完美的目标──没有警报设备,没有电话,离最近的邻居有35英里,只收现金──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女售货员太漂亮了,他有些舍不得打死她。 这次,她远远地见到肯走来,就笑了。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肯立刻就发觉她取掉了牙套,凝视了很久,说:“你可真美。”克里斯汀娜觉得脸有些红。肯觉得握着枪的右手在裤兜里湿湿的,这一刻有种冲动很想永远放下它,克里斯汀娜的手一定不会象它那么冰冷而坚硬。 克里斯汀娜看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听见肯无奈地苦笑说: “对不起。把所有的钱放在柜台上。快!” 但克里斯汀娜觉得自己什么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肯躲避着她直视过来的幽黑眸子,始终不能下决心扣动扳机。他有些着急: “听见没有?!快!” 克里斯汀娜突然看见肯的身后一个阴影迅速扩大,那是杰克。 她在心里绝望地大喊:“不────” 沉闷的响声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柜台,抱住肯,他后脑勺的血沾得她满手都是。“肯,你不要死去,不要死去……”她在心里绝望地哭泣。 她拣起肯的手枪。 克里斯汀娜把杰克和肯的尸体都放进玻璃缸,然后很精心地化妆。她换上自己最喜欢的白色蓝点连衣裙,慢慢走进最后一个玻璃缸中。她转过身,趴在玻璃壁上,望着毗邻的肯。他脸色苍白,大海一样蓝色的眼睛微闭,脑后红色的血迹还在一缕一缕地渗出。福尔马林液涌过头顶,她的长发象栗色的水草一般轻柔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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