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
□ 瞎子
(一) 舟子
卯月,春寒料峭。 我走到船边的时候,太阳正从对岸的桃花林斜射过来,一江金色,很耀眼。 然后我就看见他站在岸边,等我开船。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坐我的船去对岸。记得刚开始我问过他,他说是去看桃花。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沉静,眼神温柔。我虽然只是个舟子,也怀疑他不是去看桃花,而是去看人。 不过,那天桃花的确开得最美不过,于是,我点点头接过话说是呀,惊蛰刚过,正是候桃花的时候,一年就这么几天。 他微笑点头。 那天和今天一样,满江波光闪闪。船到对岸的渡口,我看见绵延的林中,桃花开得正艳。有微风吹过,枝上的桃花便轻轻摇动,粉红色的花瓣近乎透明。他迈下渡船,脚步沉稳,身躯笔直,然后慢慢转身,把船钱给我,甚至说了一声谢谢。 几天后,桃花最灿烂的时候过了,我载他回来。他神色如常,但是眼神空洞幽深。站在船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着手中的一把短剑。 那把剑很精致,我虽然不是行家,可也知道那种花纹只有最好的工匠才能做得出来,还在上面刻了个很秀雅的“芸”字。他握得很紧,手指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下船的时候依然脚步沉稳,身躯笔直,但是头也不回就走了,也没有给我船钱。 我没有出声,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他以后会加倍给我的。虽然只是个舟子,但我也知道长远胜过眼前的道理。每天都要见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自然就能分辨。我想我不会看错。 果然,他第二年就还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欠我的船钱。以后,他坐一次给的船钱都够我那一年的生活。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坐我的船去对岸。记得每次我都问他,他都说是去看桃花。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沉静,眼神里有一丝温柔转瞬即逝。我虽然是个舟子,可天天看人来人往,也能觉察。 他每次都是在桃花开得最美的时候来,尽管有时天晴,有时下雨。天冷,桃花开得迟些,他就来得迟;天暖,桃花开得早,他也来得早。 他从来没有算错过。 于是,我点点头接过话说是呀,现在正是候桃花的时候,一年就这么几天。 他微笑点头,眼神迷茫。 船到江心,风渐渐大了,初春时节,还是很寒冷的,他却笔直地站在船头,任凭衣衫猎猎作响,只是凝视前面的桃花林,手上,那柄精致的短剑一直握得很紧。我忽然发现,因为时间久远而褪色的绿丝绦上有浅浅的粉红色印痕,象极了盛开时的桃花。 对岸,桃花开得正是妖娆。
楚客
每年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其实这是芸教给我的,她说,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第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佻皮,因为她姓桃,而我的名字就是棣棠。我微笑着回答百花之中,桃花最为妩媚温柔,我甘拜下风。然后我可以看见她的双眉因为笑意而弯曲,眸子在飘飞的长发后闪烁迷离,如同桃花林边初初解冻的春水。
我在船边站了一会儿,舟子就出来了。 其实我并不着急,站在岸这边,看对岸的桃花,遥不可及,就象我和芸一样。我想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其实我宁愿这样看桃花,至少这样我还可以想象她就在桃花林里等我。这么想着便不禁握了握手中的短剑。 五十年前,她就是用这把剑自尽的。其实我应该料得到,象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肯定会如此决绝。等我在桃花林里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躯已经渐渐冰冷,短剑碧绿色的丝绦上鲜艳的红色非常刺目。 然后我就明白极度悲恸之下,人是哭不出声音的。 坐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几天特别寒冷,忽然起了风。恍然间满树的桃花已经落尽,纷纷扬扬遮盖了她的全身。她的指尖从落花下面纤纤地伸出,一样的苍白冰凉。 在棣棠盛开的时候,我把她埋在桃花林里。我听见她笑嘻嘻地说: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 是的,芸。我喃喃回答,所以我总是姗姗来迟。虽然,我探望桃花从来没有迟过。
舟子一边撑船一边问那个每年都要问的问题。我轻轻回答去看桃花。然后他每次都回答说是呀,这几天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只是习惯了而已。 有时候,人们常常只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好奇就去做什么,并非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习惯了。这很象我每年都来这里看桃花,并非不知道桃花开得正艳是什么样子,并非不知道芸长眠在桃花林里已经五十年,可我已经习惯了。 我们总是在习惯中不知不觉老去。
(二) 舟子
最近这几年,每次见面,都发现他老了很多,现在已然是须发皆白了。虽然还努力地挺着腰,但无疑那对他来说是很费劲的姿势。站在船头,他时不时会轻轻地咳嗽。偶尔,也会坐下,闭上眼抚摩那把短剑。 我想,他大概终于有些疲倦。 我也老了,只能躬着腰给他划船。好在力气还剩些,早春的天气很冷,这么早坐船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撑开船,象以往一样问那个同样的问题,等候同样的回答,最后看他微笑着点头。 然后我们再都不说话。江水静静地流淌,时而有浮枝掠过船头,我总是用长篙把它们拨开。除了风声,水声,一切都很安详。 每次和他那么聊完就觉得很安心,这就象我屋里的那盏油灯,拨三下才能着一样——表明一切正常,没什么好担忧的。知道什么在前面总是很安心的。而这种安心总是给我一种错觉,好象这些都会永不休止地延续下去。 这很象我和他正在渡过的江。我在慢慢变老,他在慢慢变老,可江水不会。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东西是担得起永远这两个字的。我一直相信。
他大概有些累了,闭着眼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把短剑。在阳光下,他的手苍老枯干,皱褶分明,而那把剑却依然美丽精致,散发着金属光泽。也许,这把剑也是永远的,我想。 然后,它就从他手上滑落了下去,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江水中。
楚客
等我觉察过来,那柄剑已经消失在江里了。我怔怔地看了半晌。大概我的确是老了,没有气力激动惶恐甚至悲伤。相反,我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五十年来,我一直带着这把剑。握住它,就觉得自己和芸从未分开过,我们永远在一起。这多可笑,其实分离才是永远的。我无法揣测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芸是什么样子,她过得好不好。我只能以为,是的,我只能以为,握住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我们就都会永远不变。 恍然大悟。 这五十年来我握住的不过是当年那一刻的记忆而已。无论斗转星移之间我的容颜逐渐成为什么样的苍老,无论芸的身体如何腐为一掊黄土或者幻成明艳的桃花,那个时刻是亘古不灭的。 的确,那也只是对我来说亘古不灭而已。在我死去的弹指一挥间,所有的永远都成了转瞬即逝。 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我问自己。那些凝固在我生命中的快乐与泪水,就在那里,我无法遗忘无法丢弃,纵使时光流转沧海桑田。 永恒即刹那,刹那即永恒。 我已经不再害怕。
转过头,我看见舟子征询的眼神。我微微一笑,拔出腰间的佩刀,在那把剑落水的地方轻轻刻了一道痕。 剑就在下面。 我知道。任凭江水奔涌,小船来去,它已经凝固在那里了。
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我再一次来看桃花。 花正妖娆。
(三) 舟子
我一直等到清明,他都没有从对岸回来。 今年的桃花已经开尽了。我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听坐船的人说当年春天,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死在对面林子里的一棵桃树下,神态安详。 我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本来我打算等天气暖和了,叫我的孩子去江中把那柄剑捞起来,应该能值不少钱,既然最大的主顾没了,我也应该未雨绸缪一番,寻点意外之财。 我终于没有这么做。 每次撑船,我都要看到那船上的刻痕,便会想起他来。 说实话,他刻的时候我是不大高兴的。这条船跟了我许多年,自然感情很深,不过我忍住了。因为我想起我阿大说过的话:你最喜欢的往往要了你的命。 他是临死前跟我说这番话的。他因为爱惜那条船,跟一个恶霸吵起来了,最后,那恶霸让人烧了他最宝贝的船,把他打成了重伤。两天后,他就死了。 我不想死,虽然我很老了已经。 但是每次,都忍不住要去看那条刻痕,每次都忍不住要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过客。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回忆越来越多越沉重,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生命。可是我并不想靠回忆延续我的生命。
所以,我把那船卖了,买了条崭新的船给我孩子。我仔细看过,上面一道划痕都没有。 我不再撑船,而是坐在岸边,看孩子们玩耍,或者给过往的行人摆渡。他们都说新船很舒服,坐起来很平稳。孩子们也说新船撑起来省力气。我想,那是因为没有什么灰尘的缘故。 每天,看着孩子们嬉闹,看着船在江中来往,我很快乐。有时候,我也凝视奔腾不息的江水。它应该是永远的。 我也是。 它有它永远的方式,我有我永远的方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