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密西西比(续)
3,绿 树 镇 的风 情
雨里黄昏,“地主”领我出门漫步。他说这镇子几乎没什么产业,从前有过钢琴厂和纸箱厂,都衰败了,背了债,关了门。我观察公路对面的购物中心,停车场和建筑物,是作大生意的派头。路过一些砖房,栅栏上探出低矮的乔木,艳紫一丛丛,使眼睛发亮,花的形状和岭南见惯的木棉花一样,不同的是花的颜色和树的高度。正告诉我,这是玉兰,和州花“荷花玉兰”同科,正在花信中,花瓣厚而润泽,多象在油漆剥落的木门外看街景的胖妇人,不经意的一笑,不算生动,却透出雨天南方的氤氲与悠远。
正说,南北战争的战场和纪念馆都离这里不远,只是镇里多的是国家包养的穷人,缺少纳税人,市政预算阔气不到哪里去。足下的路,无论大街还是小巷,水泥地面都磨损得差不多,只剩一层砂子。出了镇子,视界开阔多了,无边的棉田上,散落着许多梗枝,还粘着小骨朵,被雨渍得乌黑。
一条铁路从山边伸来,从棉田中笔直切过,那般蛮不讲理,教我想起奴隶制时代南方统治者的威仪。我们正在享受鲜润的风,一列火车开过,铿锵铿锵地敲着和黑人肤色一般凝重的轨道。真够长啊,比当年我和正在大陆所学习的“反修防修文件”还要闷人。对着风驰电掣的车皮,我们缩着脖子,生怕被伸出来的杠子什么的击中。足足站了半个小时,才看到最后一节,带着新砍下的枞木的辛香,逶迤而去。
进了大而空的商场,耳畔塞满了南方英语。在这个国度呆了10年,只晓得纽约和旧金山两城市的口头语有外乡人难以察觉的差异,例如“咖啡”的发音。在好些牛仔片里,也听过颇为屈诘聱牙的德克萨斯口音。这回身在其中,感受尤其独特。让我领教南方话的奇特风味的,却不是白人、黑人,而是正的么妹--幼年随母从香港来这里的岭南女子,她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教育都是在密西西比河畔完成的,她所嫁的内科医生,是土生华裔。娇小的身躯,秀丽的五官,东方人的樱唇吐出的英语,和小说《飘》里头的玛格利特一样本色。刚刚看了一本比尔·布莱森所写的旅游书《The-Lost-Continent》(台湾出版的中译名为《一脚踩进小美国》),不只一处拿这种口音开涮:“南方人说话这么难懂,不只是因为咬字不清,也因为速度太慢。……一般南方人讲话的模式,宛如某人徘徊在昏迷和清醒之间。我换一双鞋袜的时间,比密西西比大部分人说一句句子还快哩。”书里还说,在这里,“所有在电视和广播上讲话的人都努力使自己听起来象北方人”,“在电台的盘算中,活力四射的北方腔一股脑讲完三、四个广告时,一般南方人才刚清完喉咙而已”。这位货真价实的美国佬,成年后才搬到英国去,20年后卷土重来,却象我等“中国大陆新移民”在旧金山渔人码头一般大惊小怪,早餐店的女侍对他说话,他目瞪口呆,“一个字也听不懂,”“就算她讲的是荷兰话,效果也不遑多让”,费了好多时间,拿刀叉比划,才明白她是问:“你要看早餐菜单吗,蜜糖?”
据我的体验,南方口音并非艰涩如此,它和德州口音近似,但不那么重浊,德州佬说话,教人想起钉马掌的锤子,甚至听出马厩里草料带腥的鲜味和牛仔赛会彪悍的吆喝。这里稍不同,密西西比河洗涤过的语言,带上水的婉转。我在商场附设的咖啡店闲坐,偷听邻座的黑人女子们聊天,话语流水般,不住打旋,这可是最兜得转的涡圈。如果说,一般美国人说话,R音重得来有点粘腻,费老大力气才从舌根拔出来似的,南方人的口齿却较为活脱,让人怀疑是不是喉咙两旁安装了滚珠,还加了上等润滑油,骨溜溜地,每个R音都是360度的大旋转。至于语速,并不慢,除非智障者。
从铁路下来,进到空寂的街道,踩着嵌在残余水泥上的沙子,我忽然记起我儿时的小镇,它也在南方--中国的岭南。连气候也相仿,春天下长得让人绝望的黄梅雨。不过我的小镇没有雪,也没有枫树、橡树和棉田。二者的神似处在情调:废墟般的氛围,居住在里面,感到的与其说是宁静,不如说是颓废的懒散。大都市尽管多噪音多罪恶,但具有竞争所激发的生机。从纽约地铁站所有行人赛跑似的姿态,从芝加哥110层的“西尔斯”大厦鸟瞰到的,因堵塞而成为停车场的高速公路,从旧金山下城正午时分的金融区公园上空那些黑云般的鸽子群落,它们被外出用餐的上班族惊起,无处可栖,扑翅而起,给麦当奴的午餐盒洒下粪便或茸毛,人所感受到的城市的脉搏,这里并不存在。这小镇,在仅有的厂子关门后,黑人居民中,胆大的进城去;剩下的是领救济金的。与世无争的惰性,在绵长的雨季,散发出霉烂的味道。我猜想,读小镇报纸的讣告栏,带雨出殡的倘若没有比平日增多,那不是因为“死气”不重,而是如我一位黑人同事的自嘲:“死,我的同胞不是不想,而是没那个胆量。”这位工于自嘲的人物,曾经从旧金山回到这里探望父亲,半夜外出冶游,被操南方口音的警察抄去驾驶执照号码,他恨死了密西西比,从此不来了。
我们默默地漫游,几条狗咻咻地尾随着,在沙地留下浅而漫漶的脚印,看无所获,掉头走开。悠然想起南北战争前的南方:毒太阳下,棉花田里的黑奴,若有所思的监工,晃得人眼花的金表链从前襟垂到便便大腹上,穿大篷裙的庄园主千金,小阳伞,密西西比河上笨重的蒸汽货轮。小说《飘》里的南方不乏生气,哪怕带着子弹和血腥。这里却静得没底气。好在,一位胖得不可思议的黑妇人迎面而来,一座颤动着的肉的山峦,黑皮肤地发出上好油漆的光泽,使她的布伞周围罩上从肌肤射出的光晕,奇怪的是她脚步轻盈,几乎没留下脚印。大身架加上胸有成竹的神气,让我想起我在旧金山所认识的一位黑妇人,70开外了,胖加上老,走动之慢,和比尔·布莱森所描写的南方话的语速一般。她的肉可没白长,有的是来头,她在名列1988年全美国300名“最富有人士”的犹太人家当管家,擅长厨政,多大多华贵的晚宴,从拟菜单到烹调,无一不指挥有度,所以,每年圣诞节,主人送给她的礼物,要么新的雪佛兰轿车,要么貂皮大衣,要么五千块钱的现金支票。我的思绪所以大跨度地跳跃,缘由并非身在曾经因蓄奴而引发战争的南方,而是隐隐地产生追溯的冲动,意图理清:黑人女性独有的漠然的谦卑,是怎么样绵延下来的?所谓奴性,和当今以“侍候人”为职志的服务行业所倡导的敬业精神,有多少区别?“奴才也是才”……吹去“阶级斗争”的泡沫,历史的河流还不是按固有的逻辑奔流着?黑人檀木般的皮肤,南方大地上风雨洗涤出来的古典色地,一似黑人的“灵魂歌曲”,对亘古的风情,是欲言又止的追怀还是仇恨?
同样,我无法不联想到我的小镇,也是雨天的午间,苍蝇包围着骑楼下摆卖针头线脑和陈皮梅的小贩,在脱了缝边的葵扇上下舞蹈,这几乎是唯一具有速度和激情的生灵。街旁的排水沟叮咚着,把街市带着鸡毛和阉割小猪的血的污水导到不远处的横水河去。到了天明,山里头的洪水漫进来,街道自身也成了河。也许,无论在哪个国度,小镇都不脱灰颓,粘腻,志气凌云的年轻人不宜长住。
当然,两个国度,小镇有相异处。故国小镇是流言的集散地,四乡的奇闻轶事随着箩筐和鸡公车进来,被镇里的海味店老板娘和机灵的酒厂学徒加工过,再辗转播发,于是小镇具有统一的舆论和判决。这就使得人无论怎样恨它的怠惰,也不率尔冒犯它的威严。绿树镇却没有这样的能耐。一位美国作家说,文明,是一种“居住的艺术”,所在的镇子,其大小以“谁都不认识谁”为宜。据此衡量,绿树镇该可入围,“老死不相往来”,不是不能往来,而是懒于往来。离绿树镇不远处有个牛津镇,牛津的罗旺奥克路上,有文学巨匠福克纳的故居,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说及,他的人生理想是当上妓院老板。我以为,如果他要开店,不会选上绿树镇。“娼盛”和“繁荣”这两码事,在这里既不可互为因果,也不能彼此激活。嫖,是耗费生命力的事情。这里缺的是生机。
我在那里的日子,除了开着大卡车、从杰克森威尔来到正所开的杂货店送上汽水和罐头,兼任司机的推销员外,没看到别的白人。看来,在黑人人口占35%的密西西比州,不说绿树镇,单说正开店和居住的地区,居民几乎“纯黑”,这样的地方,是让好些白人发怵的。上文提到的旅行家布莱森在南方,走进一家“汉堡王”去喝咖啡,“里面起码有五十个人,我是唯一不黑的,但似乎没人注意或在乎。重回高速公路时,真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我必须说,还挺如释重负的。”
不言而喻,除了黑人,还有中国人。正的家族集中在这里。也有不少于五家的中国餐馆。一家叫“湖南村”,店面向着大街,招牌上的红辣椒教人看一眼喉咙冒火,可惜是空的。正说前年三位广州来的小伙子看它租金便宜,设备全现成,租下来,开张两个月,一直门可罗雀,连押金也没敢要回,逃回亚特兰大去了。
另外一家中餐馆,叫“好世界”,两层的楼宇,大而无当地蹲在偏僻街道的尽头,招牌上的汉字,作错了事似的缩在门楣上的一个角落。小镇本来就够冷清,入夜更象墓地般。但我临走的前晚,这餐馆因我而热闹起来。为了给我送行,正献出了所能有的豪爽,全家族的老小来了,因久未启用而积存的霉气,被中国人特有的人情味冲散了。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侍应生清一色是黑人小姐,肥硕而满不在乎,尽量文雅地扭动宽阔的臀部,捧来一个个标榜为“香港名厨料理”的菜式,都文不对题。“港式煎面”本来以焦黄响脆为卖相,却被煮得软绵绵;甜酸肉光有醋味,蘑菇鸡丁里过量的蚝油,迫得正的一位侄儿离座去呕吐。这可不能怪服务员,头厨是地道的港人,可惜主勺才一年,前年还是洗碗工。我向一位白牙齿亮如霓虹灯的侍应生要“生抽”调味,她慌得溜开,扯着年长的领班来和我打交道。在谈笑风生的中国人中,穿梭着端龙凤盘,上中国菜的黑人小姐,哦,南方,何其有趣的混合。然而,直到60年代,这里依旧残存着种族隔离,黑人上了巴士,不敢坐前排。在嬉皮士时代及以前,无从归类的黄皮肤还没成群出没在密西西比河畔。
4,绿树镇的杂货店
据说,绿树镇里,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二十家,可以说,这里的中国家庭,家长多数当着杂货店的老板。正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各有店面。数老二最能干,不但有杂货店,还有烈酒铺和公寓大厦,据说家财早就过了百万。
正的店子在一条街的末尾,进门去,是一面类似影壁的墙,和外界隔开。墙后是收银机,那是二次大战前的产品,按键让抽屉弹出来时,吭啷一声吓你一跳,主人认为,这响声具有阻吓作用,所以保存下来。柜台上都是散装货品,阿斯匹灵啦,香烟啦,口香糖啦,信纸信封啦,饼干和巧克力糖啦,反正能分拆的,都化整为零。柜台是一只大玻璃罐,盐水里渍着黑人爱吃的鸡蛋,每只卖二毛五。香烟每根五分,感冒药每片一毛五。正这老板,在柜台下的抽屉,还有“私货”:佛经、《余光中诗选》、每天的中文报纸、算盘以及孩子的成绩单。正没告诉我,背后的公文柜里层,装着历年报税表和来往帐单的牛皮纸袋下,有一把没上膛的左轮手枪。
店里面积不小,但无论装潢、货品陈列和气氛,都没什么讲究。正说,这鬼地方,越弄得漂亮,越要受欺负。为什么?你舍得砸大钱,分明是上流人,上流人进下流社会,一如穿雪白西装的绅士,看到满身泥巴的乡下人,能不退让吗?老旧出火候的店容,对流氓、小偷和捣蛋鬼说来,具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特殊镇慑力,它无时不在提示着:别耍横,老子在这里熬过来了!你细细看,从被扫把扫出道道凹痕的地板到嗡嗡响着的长排电冰箱,破旧是破旧,却透出家长般的威严。
正的建筑物和他弟妹们所有的一模一样,都是前店后家。上班没有比这更方便了。然而,不方便也在这里。午饭时分,惯常是正的母亲坐在门口的柜台后,负责收款并监视全店。她可须臾离开不得,走出一步,保不定门外的顽皮小子就捧走收银机。这阵子,偏多来买肉的顾客。黑人们并不象中国人那般讲究新鲜,无非是拮据,临到做饭,看电冰箱空空如也,才不得不从衣袋角和抽屉底搜出硬币,拐进来买两根猪肋骨、三片火腿、一条香肠。他们不会囤积居奇,每次所花不是五毛就是一块。客人进店,前方的母亲按电铃作通报。饭桌旁的人,要么正,要么正的太太,便放下筷子,摇摇头,带着怒气撩开门帘,到肉食柜台去,用电锯或者切片机锯下排骨或者冻肉。黑人可不兴“搭秤”,买一块就一块,别指望说服他多花一毛。正的胃病,我猜就是这般落下的:难得吃上一顿不受中断的饭,胃液分泌久受抑制,机能失灵了。
没有别一人种上门,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过,不可硬套“远亲不如近邻”的中国谚语。小本生意人,力气都花在提防上,哪有余力去睦邻?因为招待我这远客,星期天上午破了例,没有开门。到晚上营业时,黑人们蜂拥而入,炸窝般吵,质问老板大白天为何不卖东西,害得他们勒裤带。正连比带划地辩解,然后对我解释说,昨天来了救济金支票,他们最恨钱揣在身上花不去。果然,第二天大早,大门一开,人潮涌来,付款的排成长队,老板用上大量平日难得用上的大纸袋。黑人们大方非凡,掏出来的钞票,动不动是10块20块。正的老妈和妻子丝毫不敢松懈,分别站在货架旁,严加监视,捉到顺手牵羊的,也只是把掖进裤腰的威士忌瓶子和奶酪盒子抢回来,把人赶出门罢了,肇事者是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若为这些事打911紧急救援电话,警察要骂你大惊小怪,更别指望警车开来。正的店子大忙时,大门旁边站着一个30来岁的黑人,粗壮个子,络腮胡子,威严得象白宫特工,密切监视着自家同胞,小子们看到他,果然放规矩了。我问正,雇这么一个保安员,要多少钱。正哈哈笑着说:“还花钱呀?我只是给他一种特权:喝啤酒可赊帐,每月救济金来了再结算。他为了这项优待,为我看门口好多年了。我问他的身世,正耸肩说,光晓得是单身,每月在花光救济金前,和女友约会一次。
正的弟弟,老三麦高,店子开在乡村公路旁边,我去拜访过。店面比正的小些,紧贴杂货点的洗衣店也是他开的。位处交通要冲,人来人往的,黑人三五成堆,在门外闲聊,摔跤,玩棒球。麦高并没有老板的架子,和黑人们拍肩膀,开玩笑。正告诉我,亏得他和黑人打成一片,才躲过一场大难。那是一个星期六,白天一位黑人青年慌张地溜进来,暗里传递消息:当心,今晚有四个人要动手。麦高马上和警方联系,作好准备。到了晚间,柜台上的挂钟指向9时55分,三名黑人闪入,把玻璃门里的翻过来,让向外的“营业”字样向里,向里的“打烊”字样朝外。这么做,也十分合理:店子通常是在10点关门。牌子一挂,顾客便不进来了。然后,匪徒掏出手枪,胁迫柜台后的老板娘交出保险箱的钥匙。麦高的太太,人虽年轻,却镇定自若,一边慢腾腾地找钥匙,一边给早已埋伏在屋内的警察发暗号。警察沿货架蹑脚逼近,到了匪徒背后,喝令“不准动!”匪徒四散逃走,门外的警察早已团团包围,匪徒爬墙时,一一被击毙,四人中,只有门外望风的一个保住性命。后来一查,全是假释犯。
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风险系数之高,自不待言。另外一次,麦高就没那么走运,那是一天大早,他刚刚开门,一辆摩托车在店外停下,一位胡子拉茬的白人闯进来,看到在货架前码货的麦高,劈头就是一枪,麦高本能地闪避,子弹从鬓边察过,烧焦了一撮毛。麦高随即倒下,屏气装死。匪徒踢了踢他,他不动弹。匪徒晓得出了人命,怕起来,不敢抢掠,转身出门,跳上摩托车溜之大吉。过去好一会,麦高看里外没了动静,摸摸脸,看没湿,知道命拣回来了。跑回店后面的家,进卧室,爬上床,摇摇正在睡回笼觉的太太,嚷道:“起来,起来,我挨枪子了!”太太在酣睡中,听不真切,以为他捣蛋,说:“去去!”麦高慌起来,妈呀,我中弹身亡,成了虚无飘渺的鬼魂。他早就听说过,鬼魂没有重量没有声息,所以他压在太太身上她也浑然不觉。这次行凶的,并非本地人,而是刚刚从密西西比河赌船上岸的穷光蛋,他们被俄罗斯轮盘卷光了财产,红着眼睛铤而走险。
其实,正的家族所从事的,也近似赌--赌命。正自己和弟妹们的店,各各有过若干次被抢劫的记录。事业最为成功的老二,叫约翰,长相英武,和当地政界人物混成很熟,俨然社区领袖,有一次,在酒庄里站柜台,一位黑人顾客趁他转身到货架拿伏特加,拿起酒瓶往他脑勺猛敲一记,约翰满头是血,昏厥在地,被劫匪抢去的才4百元,但约翰得乘上直升飞机,星夜飞往州府的医院,被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从死亡线逃脱,又花半年学走路,学说话,终于痊愈,幸亏没落下残疾。
还好在,小生意虽然险象环生,但倒霉事并非无日无之。闲时,几家人结伙到俱乐部去,打羽毛球,打撞球,到河畔去野餐。约翰约我下次在夏天来,他带我去湖上打野鸭子,进深山猎鹿。啊,迷彩服,来福枪,身后的树干垂着绺绺西班牙苔藓,夜枭与夜莺,何其神秘的探险!我为此心猿意马了十年。
话说回来,每日刻板、忙碌而与中国文化完全隔绝的生存状况,毕竟难堪。正的家族,在虔诚无比的母亲率领下,靠《金刚经》过滤尘念,清心寡欲地把日子打发掉。也就在绿树镇,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来时30出头,陪着丈夫开店,直到耄耋之年去世,50年从未走出镇子一步,没看过一场电影,也没有回过家乡,生命象店里神龛上那盏暗淡的长明灯,在密西西比河隐隐的涛声里,寂寞地撑持着,无声无息地熄灭,仿佛被不经意地摁下去的烟头。
对正这样在中国的大学读完中文系,然后在中学教书,青年时期走出国门的文化人,漫长的开店生涯,尤其可悲。他年轻时诗名已著,外号“周七绝”,这样本色的古典文人,却被命运硬按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模子里,不得不学算帐、码货、盘点、和爱推销滞销品的推销员讨价还价。每天一早坐在收银机前,直到夜晚。没有朋友,出国后才恶补的英语,刚够对付神出鬼没的“非我族类”。他一边以“雅人高致”抵御毫无中国诗情的人文环境,一边以德州牛仔的彪悍来保卫家业。于是,这位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脱文弱的诗人,居然有过这样的畸行:某天,几位逃学的黑少年又进店来胡闹,他赶他们出门,他们不当回事,在店里追逐嬉戏,打开夹克,把啤酒往兜里塞。正从柜台下拿出手枪,煞有介事地扳扳枪机,小子们屁滚尿流,弃掉赃物,夺门逃窜。正提着枪,骂骂咧咧地在街上追。这一幕,被邻居看到了,报了警。随后,被捕的不是肇事的黑人,而是“在公众场合持攻击性武器威胁他人”的小老板。好在法官看他弱不禁风,怎么看也不象凶徒,又没有案底,从轻发落,只罚款400元,免去牢狱之灾。吟哦“我欲投诗东向水,涉江人去莫褰裳”的多情诗人,偶尔出轨而已。他有一首题为《包袱》的诗:“随便向哪个角落一扔/就扔掉一座巴士底狱/此身立时成了一根失重的羽毛/飘在花上/在酒香里/在诗韵中/然后一个筋斗翻过那团白云/随着泉水在万道沟壑间滑来滑去//哟,好咸啊/抬头一望/白发苍苍的母亲满脸都是泪//“好了,我再背上/反正也那么多年了”
象正的家族一样,在绿树镇居住的中国人,都是移民,他们的出发点,是东方大都会香港也好,是珠江三角洲的小渔村也好,比之移居美国都市的同胞如我辈,所经受的文化冲击多了一重:第一波是笼统的美国商业文化,它是和大都会的快节奏和繁缛的色彩并生的;第二波是美国小镇的闭塞与沉闷。光是前者,已经教旧金山和纽约一边在车衣厂打拚一边在夜间成人学校啃音标的新移民们步履维艰,何况一头栽进小镇,从此当上自我囚禁的苦行者?正当笑话告诉我一个在绿树镇华人圈里流传的故事: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在丈夫去世后,自家经营杂货店多年,终于把独子拉扯大。独子到乔治亚州念大学,拿了“注册公共会计师”的执照后,回到相依为命的母亲身边。本来,有这样的学历,在大城市开个事务所,是能赚大钱的,回到小地方,只能是“电线杆当鸡毛扫”,他每天在半文盲的母亲也胜任愉快的小店里码货,卖货,管理帐目。到了该成亲的岁数,母亲作主,带他回到香港去相亲。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港人,光晓得美国的摩天大厦胜于环绕维多利亚港的上环和中环,却不晓得那里有比粉岭、深井和马料水更为偏远的小地方。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香港白领小姐嫁给了这相貌中等、一口地道英文加上结结巴巴的台山土话的“花旗客”。香港小姐的妆奁里,有从旺角老牌婚纱店度身定做的新娘服装,三件旗袍,颜色分大红、粉红和紫红,外加敬茶时穿的小凤仙装。他们在绿树城所举行的中式婚礼,成了酒吧和商场众口相传的头条新闻,俨然南北战争以还的“百年盛事”。媳妇的来头,把婆婆镇住了。第一个月是两口子的蜜月,也是家里唯一的和平时期,然后婆媳摩擦不断,媳妇看着残旧的店面说恶心,非要推倒重来,婆婆说装潢再漂亮,还不是侍候同一拨客人?丈夫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谁都不敢开罪。闹到后来,媳妇出走,丈夫跟随,在一家汽车旅馆长住。直到婆婆交出杂货店和家门的钥匙,自己泪一把涕一把地远走洛杉矶,投靠老姐去。
5, 不见密西西比河
到了密西西比州,不看密西西比河,是岂有此理的荒唐。正作为主人,自然不会忽略。一天午后,我们出发。身量奇大的老式“卡迪力克”还是由我来开,正在旁当向导。上路时还是“微微风燕子斜”,越往前走,雨越是凶。车行在单线道的乡村公路,这地方,好天气也难得看到车子,这阵子更没有,此所以这里的人到了堵塞无日无之的旧金山,都不敢碰方向盘。开了一半路,天穹成了倒扣着的积满灰垢的铁锅,闪电如老树的虬枝死命压在上面,眩目的光被雷炸个正着,顿时目眩耳聋。这般的雨,雨拨是对付不来的。满目迷茫,路看不见,靠车灯所开凿的两筒短视的光明,以5英里的时速蜗行。去还是不去?此刻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当然由地主来作主。正说,快到了,听到涛声不?是呀,在滂沱的雨声里,江声依旧分明,仿佛人的呼息,那是天籁的低音区。“停!”正一声断喝,原来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如蝇头小火般坚忍地亮着,前面的摩托车似乎视而不见,闯了过去。我凭下意识,踩下煞车器,车子还在滑行,我慌了神,死命按下左脚,车子干脆旋了一个圆圈,车头向后。幸亏左右没车,要有,都被庞大的“克迪力克”横扫到路下的棉花田去。我的冷汗直冒,掉过车头,咬牙往前开。不料,出口错过了。正耸了耸肩,叹气说:“天意不可违,回去吧!”不长的路,折腾了几个小时,回到绿树镇时,已经入夜。向正在念经文的老妈妈说及险境,她连说“阿弥陀佛”。
这是此行唯一的遗憾,不过,不见有不见的好。卧游目游神游,也许更为壮美。我离开后,正赠我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夜八方风雨全汇集在密西西比河/浪卷船翻/云旗、雷鼓、雨箭、风刀/乱纷纷,听鱼龙一夜酣战/而阵风摇屋,你我同护一盏秋灯……”
正的家族,在母亲去世后,也陆续撤离这个消耗了生命的黄金岁月的地方。他把生意连同房产贱价卖掉,改在波士顿置业,趁机退休,在湖畔安顿下琴棋书画的晚年。
无论是正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是,中年最可珍惜的友情,在他赋闲以后,反而冷下来。从往昔半夜以长途电话一谈就是几小时,到如今几个月也难得作一次礼节性问候。从前交换诗作,如切如磋,如今只简略地谈谈身体和近况。我很是悲哀,为了友情和万物一般,有诞生,发育,繁盛,水到渠成地,进入衰老和死。
不死的是雨的记忆,半夜里,和正深谈罢,喝过老妈妈熬的药汤,躺在客房的单人床上,翻看床头堆的武侠小说,这辈子就这一次,读了半本金庸的《笑傲江湖》。
雨声,不但在户外,也在屋内,正的诗《屋漏》,既是他和我所亲历的情景,也是丰富的隐喻,大至生命小至友谊:
承漏的铁桶
瓶子、罐子、盆子
七星阵似的摆满一地
敲琴鼓瑟
彼起此应
……
滴落发间的雨点很清凉
斑驳的漏痕很艺术
透墙的风很温柔
生活于我尤其温柔
温柔得象银行贷款处那些小姐
押无可押,一借再借依然笑脸迎人
真该生生世世琴瑟友之
然后,趁积水
犹未汇成密西西比河的潮汛
就安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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