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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原创
  • 文章作者:Huangtian
  • 所属分类:散摹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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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章标题:散文:四嫂子的脸
    文章内容:

         

    散文:

     

                                         (美国)        刘荒田

                                    1

     

    很小的年纪,该是小学五年级吧?自从那一天黄昏时分跟着母亲进村,一个镜头就印进脑海中,40年弹指间,仍旧清晰的是四嫂子的脸:我挑着两个竹箩,把老屋的米糠挑回小镇上的家去。在巷子口,过门不到一年的四嫂子坐在小方凳上,扑上了官粉的大脸盘,白里带青,教我想起鬼戏里的阴惨惨的李慧娘,发髻上蒙上一块毛巾。住在四嫂子对门的华他妈,半蹲在四嫂子跟前,口里咬着麻线的一头,手扯住另一头,往四嫂子的额头和柳叶一般的眉毛四周一捺一捺,华他妈也许下了死劲,连毛根也拔掉了,使得四嫂子的脸脱去粉毛后,泛出血样的殷红。我站在那里看呆了。两个女人有点不好意思,挥手要我走开。这是平生第一次,领略女性在脸上所下的、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人说童年的经验足以影响终生,从此开始,直到四嫂子和我同步垂垂老去的今天,我每次看到四嫂子,依旧注意她的脸。

    一张典型的乡下妇人的脸,不算俊俏,但绝不丑,优势在于白皙。南方的酷日,把乡下女子修理得黑不溜秋,但她是罕见的例外;不过,细看就晓得,白,多半出自人工--敷粉。幸而年深日久后,粉渗进了皮肤里层,那白便很牢固,不细看不会察出,她在日头下挥汗如雨地干活时,脸色和刻意打扮过、出现在墟场时有什么不同。四嫂子在个子矮小的南方女子群中,算得高头大马,身板粗阔,但骨盆不阔,从背后看象壮硕的男人。颈项不短,但粗大,仿佛非如此支不起圆嘟嘟的大脸盘似的。颧骨偏高,鼻子却小巧,微微上翘。嘴巴偏大,所以,当年媒婆登门给三婆婆那在香港金铺打工的么儿阿全说亲,描述到学名叫林彩金的四嫂子的相貌时,用上“嘴大吃四方”一语。一张和“樱桃小嘴”一类古典审美规范相去颇远的脸,终于首先被三婆婆,然后被阿全接纳了,理由似乎不在脸上,而在壮实的身架,据此被认定为作田的好手。三婆婆在丈夫去世后这么些年独力撑持,深知力弱小女子的日子难过,阿全远在香港,逢上过年才回来,平日有一个能当作男劳动力使唤的媳妇伴着,心里稳实多了。
        四嫂子过门时,正是大跃进的前夜。阿全好歹是西装革履的“香港仔”,在村里宴客,那排场,用三婆婆的口吻,叫“非得教五乡八里都服低不可”。村前禾堂上搭起用葵叶盖顶的“蓬厂”,架起大灶。久已不时兴的花轿用上了,凤冠一般的新娘头饰是从我家借去的,这可是锁在专用铁箱子里的贵重物件,家里开文具店时置下,专拿来出租的,公私合营后藏在家里,避过充公的高潮,这回祖父冒险借出来了。三婆婆还沿用旧俗,请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当“上头公”,在新人进入洞房前行“拜床”仪式。这样的角色,我的祖父当然是当仁不让。我这个小学生随着满脸红光的祖父,坐了上席。这一回婚礼,声势之大,酒菜之丰,果然传遍刘姓方圆上百村庄。从此三婆婆到墟里去,脸扬得特别高。自然,也有小小的遗憾,新娘子下轿时,围着迎亲队伍的婆娘们暗里数着嫁妆,然后悄悄议论:怎么才两个木栊?言下之意是新娘那头有点寒酸。不过,这正是三婆婆的主意,娶个娘家有钱的,婆婆怎么威风得起来?

    这时光的三婆婆,凭着两个女儿嫁给“金山客”,人也到了美国,两个儿子在香港,成了全村暴发的“首富”。不过,先前的三婆婆,并没这般风光,相反,用老眼光看,有点“低贱”。三婆婆家和我家不但是近亲--四嫂子的公公,七拐八弯地算,是我祖父的疏堂哥哥;他原先在镇上当邮差,不到30岁便过世了,三婆婆独力拉扯大四个儿女。两女居长,两个儿子,一个阿尊一个阿全,排行第四的阿全,后来娶了四嫂子。守了大半辈子寡的三婆婆,年轻时手脚勤快,又善察言观色,专门替殷实人家帮忙。我家经商,在村里还置了田产,村头建了一栋两层高的青砖大屋,虽然从祖父那代起就没人出洋,但在乡间,是有头有脸的富户。所以,我祖父从墟镇回村来,在青石路上打个洪亮的咳嗽,辈份小些的婆娘们马上必恭必敬地站开几步,低头唤上一句“大老爷”。守寡以后的三婆婆,无论在解放前我家开海味店的年代,还是解放初我家开文具店的短暂的兴旺时期,都是得力的帮佣。这种“帮”,只有保留古风的宗法社会才流行:从不言明工钱和时间,随叫随到,有时不必叫,趁墟时进铺子来打个招呼,看事儿多,挽起唐衫的袖子便干开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卸货、卖货,碰上什么干什么。忙完了,祖母往她的“趁墟篮”子塞上一块布料、一件旧衣服、几斗米、还有剩菜之类,算是报酬。当然,年节到了,另有正经的礼物。

    大跃进后,我家日逐衰落,三婆婆仗着“侨路”,却抖了起来。偌大一条村子,女人们象过去巴结我祖父这“大老爷”一样巴结三婆婆和四嫂子。60年代初期,四嫂子生下儿子阿纯。三婆婆身边就这么一个孙子,金贵得不得了。尽管村里悄悄传开,说阿全这打金佬,早就“不行”了,儿子是在三婆婆首肯下,四嫂子到广州秘密地雇上“枪手”,才怀下的。但我在阿纯成年后反复观察,凭他和父亲长相酷似这一点,彻底否定了这一流言。

    阿纯在村里长大,一直是少爷般被宠着,才到10岁,祖母就给他买上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让他骑着上墟去。四嫂子养下儿子后,大脸盘白里透出的红润,一似七分熟的水蜜桃。那时村里大斩资本主义尾巴,村里人出工一天,才得到三个屁也不值的圆圈。三婆婆却总有侨批局的派款员登门,送上要么来自香港要么来自美国的外汇。每次,送款员的单车铃叮当响过,三婆婆和四嫂子就格外意气风发,到巷子前本分地站着,目送送款员远去,然后回过身,对在不远处禾堂里晒谷子的婶母,以极其平淡的口吻说上几句,并不直奔钱这主题,总是在家常话里的最后才带出一句:“阿尊还算有心,没忘记阿妈的生日”,或者“银珠生了三胎女娃,好在搏到个仔,寄钱回来买三牲拜祖先”,然后,迈出沉稳的脚步,咴咴地把鸡群叫回笼子去。

    我的儿子出生后,三婆婆象二三十年前照管我父母的六个孩子一般,用背带把他背在笔直的背部,在巷子里转悠,双手弯到背后,轻轻拍着,口里念叨:“心肝儿,肉肉儿,日头高了,该睡觉了。”这时,她核桃般的脸上,神情很是特别,那是奴才获得主子重用时所浮现的由衷的得意,高人一等的优越。这位高视阔步的“有钱人”,这才露出从寒微过的人的本色,毕竟,从早年起,她把我家当作“主人”,我的小儿子在她的潜意识中,仍旧是“少东家”。为了答谢三婆婆,我和妻子不时往她的手里塞上一两块钱。她的接受方式也够奇特:我如果把钱放上她掌心,她一定义正词严地说:“那怎么行?不要!”边说边把你的手连钱起劲地往回推,直推到我的胸前,待我被她真诚无比的拒绝深深感动时,却发现,钞票在最后的碰触中还是攥在她紧紧合着的掌心,还是收下了。

    70年代,我无论当种地的知青,还是进学校当民办教师,每天都在村里进出,必经三婆婆的家门。久了,我就有了这般的印象:作为全村最教人羡妒和巴结的人家,在多数人家一贫如洗的村庄,难说她们这家顿顿大鱼大肉,但总不会象一般出勤赚工分的社员,一撮炒细盐,一陶钵子番薯叶,和一锅被农户戏称为“美女照镜”的稀粥对付一顿吧?终于,有一回,我实地见识了三婆婆家的菜肴。那天午前,一位在海南岛橡胶场当工人的知青到我家来。这男子的父亲是邮差,三婆婆因了丈夫早年当过邮差,对镇上邮政局的历任雇员都怀着一以贯之的亲切,连带地,邮差们的后代也给予非同一般的礼遇。于是,四嫂子在婆婆的派遣下,到我家,把这位朋友拽到她们家里去吃饭,声言早已菜早准备好了,不去就是看不起,而且要我作陪。

    这是我唯一一回在三婆婆家当食客。菜端出来后,我暗暗倒抽一口冷气,三个黑不溜秋的小号钵头盛的是:几乎没下油的白菜、咸菜和三块腐乳。这还是待客才摆出的“高规格”,放在平日,很可能只是一盘自家腌的霉菜。那么说来,就饭桌而言,这“首富”还是地道的贫苦人家。想起我陪朋友进门前,三婆婆指着巷口一辆单车对我说的话:“阿兴刚买的,我给了65块,成全了他。”阿兴是三婆婆的干儿子,平日替三婆婆家劈柴、挑水,算得三婆婆的帮佣,一如三婆婆和四嫂子,在过去是我家的帮佣。乡村里的等级关系,既隐蔽又具有顽强的连续性。

    自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三婆婆的家风,就是面子。怎么穷,怎么倒霉,都不能让人看到底子。面子就是一切,岂独三婆婆家为然?我当知青时,三月是乡村最恐怖的月份,家家户户都断了粮,顿顿是番薯掺豆角叶子,不见一粒米的稀“粥”,出勤时,一张张菜黄的脸, 田野里依旧撒布笑声,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耍乐,谁看了不以为是浩然在《艳阳天》描述的共产主义乐园呢?

     

                                     2

    1980年夏天,我全家移民旧金山。次年春节刚过,四嫂子带着15岁的独子阿春也到了。依唐人街的古风,先到的要给“新乡里”接风。我和妻子请四嫂子母子上茶楼。刚刚落座,双方却没心思叙乡情,而是澄清一桩误会:四嫂子在动身之前,毫不客气地把5千元人民币塞到我父亲手里,算是“无息贷款”,条件是:由我在美国折为美元还给她。父亲知道我在异乡立脚未稳,不可能一下子筹上一千多美元来还债;加上爱子心切,对她的“霸王硬上弓”很有点气愤,可是她理直气壮地说:你家不帮我谁帮我?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回出洋,冒着什么风险?父亲为了这笔并不急需的“横财”,写了长信向我解释。

    四嫂子的“风险”,原来是这样的:她和儿子的移民申请,是好多年前由丈夫阿全办的。证件都完备,80年代,国内开始落实侨务政策,这样条件充足的直系亲属,获得中美双方批准是没有疑问的。不料,阿全从香港移民到美后不久,耐不住独居的寂寞,和一位菲律宾裔的寡妇好上了,共赋同居。阿全在唐人街的金铺当师傅,菲律宾情人在旅馆当洗衣工,虽然在语言上难以沟通,但感情很好。阿全晓得发妻和儿子即将来美,紧张起来,给四嫂子寄去一张挂号信。四嫂子在村里接到,打开一看,全是“鸡肠”,阿全所附的中文信对它作了解释,这是美国移民局的表格,来美签证的附加文件,要四嫂子在文件上签名,尽快寄回去。四嫂子才上过初小,英语自然不懂,但她不笨,并不急着签名,先把“鸡肠”拿到邮局去,找解放前上过香港英文书院的老邮差,老邮差边翻字典边细读,来回看几遍,满头是豆大的汗。隔了好久,老邮差把话再三掂量,才漏出一句:“并不是什么重要文件,不必签名,不必理会,到了美国再说。”四嫂子晓得事有蹊跷,哪肯放过?差点跪下来,要老邮差说实话。老邮差说:“这是离婚协议书,阿全想休掉你,你要是签下名字,美国别想去了。”晴天霹雳把四嫂子轰懵了。她再三向老邮差交代,这事务必保密。那几天,四嫂子闭门在家,重新露面时,粉嫩的脸憔悴无比,她向妯娌说病了一场。这事,她一边不动声色,瞒过婆婆,一边和早年移居纽约,现在开着车衣厂的阿全的大姐姐联系,请她负责移民的经济担保。幸亏四嫂子在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说动这位有力人物,让她从纽约打电话到旧金山,把移情别恋的弟弟臭骂了一顿,坚决制止他撤掉妻子和儿子的移民申请,接手办下一应手续,代母子俩垫下机票钱。终于,四嫂子在经历过旁人毫不知情的波折后,到了旧金山。这些情节,四嫂子虽严格保密,我父亲还是晓得一些,因为四嫂子求他收下历年所积蓄时,不得不透露一些隐衷,以博取同情,减少她强人所难所引起的反感。

    四嫂子到了美国,艰难才开始。丈夫阿全到机场去接机,送他们住进唐人街的廉价公寓,当晚就不见了人影,还想指靠他养?那单房,也是纽约的姐姐托亲戚代他们租下来的。在茶楼上,看四嫂子,在乡村分手不到一年,满脸若隐若现的,是看相先生称为“乌云”的斑影,舟车劳顿,加上对前途的忧虑,显得又老又憔悴,哪象刚交40的人?于是,我从岳父那里借了1千块,凑上自家的存款,把欠款还清了。唉,让这苦命女人多点安全感吧!乡谚云:“钱是胆,米是力”。四嫂子的儿子,并不理会人世的艰难,和我刚满7岁的儿子,在家乡时已经是在一起疯的玩伴,这回见面,扎起堆,又笑又闹。四嫂子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露出凄苦而欣慰的笑。

     

     

                 3

    这以后,是新移民也艰辛也美好的岁月。艰辛的是谋生,美好的是一家子的亲密。儿女幼小,我和妻子正年轻。我从餐馆下班回来,两岁的女儿从三轮车上跳下,扑向我的怀抱,我用被石斑鱼的鳍和扇贝的壳割出道道血口的手抱起她,满心是带点凄楚的妥贴感。

    至于四嫂子,尽管丈夫没有回来住过一晚,顶多是逢年过节,提来一只从楼下熟食档买来白切鸡或者烧鸭。他可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一位同村乡亲逼出来的。乡亲也在金铺干事。阿全这阵子,不再替人打工,改在人家所开的金铺的后面,设立工作台,替金铺打造首饰,按件计酬,这活计胜在自由,但收入不高,人家金铺自己也雇着师傅,除非活儿太多,肥水不会流进别人田。这位乡亲是口快人,在宗族里又是比阿全高一辈的“孟”字辈,见到阿全总要来一顿教训:“你找个宾妹当契家婆我不管,可是得记住,族谱里只认四嫂,她是你的糟糠,你和宾妹迟早玩儿完,到时不要哭着满街找老婆!”阿全想想也有理,但也仅仅走到这一步,至于同床共枕,履行丈夫的义务,这一层他作不到,不是没机会,而是没心情。何况,四嫂子不甘心受欺负,她早就定下底线:负心汉不离开狐狸精,她就不把他当丈夫。自然,那是关上门以后的私事。到了外面,却是另一幅景象:但凡关系到“名份”的事体,她是不会错过的,同乡会有什么需要夫妻双双露面的活动,祭祖啦、春宴啦、团拜啦,她都会在酒楼门口截住阿全,毫不客气把手臂往阿全冷冰冰的胳膊弯一插,紧紧挽着,把头昂得高高的,并肩进场去。其实,“老金山”们早晓得阿全另有一房,看四嫂子煞有介事地演戏,心里头发笑。

    四嫂子并非看不透世情,她从以妯娌或姐妹相称的女人客客气气的问候中,从她们富于怜悯的眼神中,对自己尴尬的处境,岂能不明白?她所以不采取任何行动,不是不想,而是在等。她早已查清楚,阿全没钱,虽然他从香港来到美国后,在唐人街的打金行业混了10多年,当伙计也好,自设摊挡代人加工首饰也好,每个月就赚那么几百块。如今和菲律宾女人同居,房租还是女人出的。阿全这无产阶级,一没房屋二没股票三没存款,和他离了能分到什么?婆婆守寡大半辈子,不也风风光光地过来了?儿子快20,快到成家的年纪,“廿年媳妇熬成婆”,还求个什么?四嫂子对名义上的丈夫秋毫无犯,阿全也乐得维持现状,反正菲律宾女人不懂中文,对唐人街的人事毫无兴趣。

    四嫂子一门心思打工赚钱,头一份工作是在塑料袋作坊里开缝边机,负责把塑料纸粘合为长方形袋子。作坊小,老板只想赚一把就走,从来没在安全和卫生上花过心机,粘合纸袋时,塑料融化,冒出的气体不但刺激鼻腔,还引起呼吸道的毛病。凡是有点资历的移民,都不会干这活计,怕将来连小命也搭上去。四嫂子眼红每月1200的工钱,戴上两重口罩硬撑着,半年后,支气管炎愈来愈严重,才辞掉工作,转到车衣厂去当打工。她手脚粗大,在田里挑粪桶健步如飞,可是对付缝纫机不行,两只老出汗的手老把线粘着,只好干工钱最少的活:剪线头。老板看她一身力气,有时赶不来,也把她当搬运工用,从车上卸布料,往车上装箱子,这很对她的胃口,每小时多赚一块钱,流一身大汗也抢着上。

    四嫂子和儿子住的单房,两张单人床排在狭窄的卧室。好处是房租便宜,一个月不到300块。缺点是进了房门,只有一个勉强转动身体的“客厅”,一张八仙桌占了大半。有客人来了,只能往卧室里让。这却是四嫂子坚决予以抵制的,为的是怕好奇而热心过头的客人问:“你们夫妻睡这里呀?”我和她母子这么熟,也只获得在门外站着聊天的待遇。

    然而,我每次在街上看到四嫂子,都得暗里称赞她的外观。尽管长年在乡下干粗重的农活,身胚子宽厚有余,没有都市女性的窈窕。可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抛弃了初来的灰颓,把最大的注意力投入容貌的经营上,出门,总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身从香港买来的水绿唐衫,镶着考究的滚边,腰收得很窄,果然从丰腴中透出中年的风韵。那张脸才够看,80年代,忙于谋生的中国移民,还来不及挽救青春,可是,四嫂子的脸总是白的,天晓得是敷足了粉还是保养功夫到家?皱纹不是没有,都很细,而且只在不当眼的下腭和耳畔。我起初以为原因在于富态,脸上有的是肉,把本该很深的纹路绷紧了。后来,在家里听妻子和她在电话交流美容经,才知道她在美容院定期作面膜,去斑除皱的全套美白功夫一项不漏。一个月定规花300块。这般的大手笔,对于金融区写字楼的白领丽人,毫不稀奇,对于唐人街车衣厂里头每小时才赚三块多的蓝领,不能不说是不可思议了。而况,四嫂子从婆婆那里继承下的节俭家风,在美国更加发扬光大--连新鲜白菜都舍不得买,宁肯每天入夜时分到蔬菜档后捡剥掉的老菜帮。在乡间,她家每天吃到的可是从自留地割来的、滴着露珠的菜花。

    关于女性的容颜,上海滩的才女张爱玲早就说过:“每一个女性,都不会因为心灵美而被爱。”从来和书本不沾边的四嫂子,无师自通,自觉地投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敌人是从来没见过面的菲律宾女人。她非要把阿全抢回来,所凭的是:一,外貌,二,钱。

    教四嫂子最为骄傲的,是儿子,这位从小被祖母宠坏了的男人,到了美国,居然整个地变了,兴许是母亲默默无言的忍受,教他明白人世的苦辛和亲情的可贵吧?他在餐馆当厨师,在建筑工地当小工,还学了一手修理大型电冰箱的手艺,到处揽活干。到了母子移民来美的第7年,四嫂子家终于发生了根本的转机。

     

                              4

     

    这一年,四嫂子的儿子入了美国籍。拿到护照后,作的头一桩事,是回老家找对象。故乡的女孩子蜂拥而来,教年轻人眼花缭乱,最后挑选了一个姿色中等,胜在性情柔顺,对长辈长于逆来顺受的女子,登记结婚。8个月后,女子拿到签证,即将飞赴旧金山。

    正当四嫂子为了安顿新婚的儿子和媳妇伤脑筋,儿子已经作主,在日落区买下了房子。头款45千,是母子俩这么多年从牙缝里省下的血汗钱。新居有两个卧室,敞亮的客厅,楼下是车房,和阴暗狭窄的唐人街公寓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四嫂子兴冲冲地坐上儿子的小货车,到郊外去逛家具店,为儿子的洞房置办床和衣柜。这时,对儿子的婚事没有出过一点力、一块钱的阿全,却频繁地出现。有一回,还提出陪母子去买床铺,进了家具店,母子看好了弹簧床,儿子正要掏出信用卡付款,阿全抢过帐单,说:“我这当爸的,该送点礼嘛!”到付款时,寒酸的阿全更教母子目瞪口呆--他一买就是两张双人床!

    四嫂子在旁边看着,没说一句话。儿子和售货员商定送货日期,一家三口走出家具店,回到车上,开始时大伙说说笑笑,忽然,四嫂子毫无来由地嚎啕大哭,越哭越欢。开车的儿子纳闷地问:“怎么?给什么烦着啦?”阿全心知肚明,低头不语,每隔一阵就给妻子递去一块纸巾,把湿漉漉的那块从她手里拿走。车子开到新居门口,车座下面的纸巾堆成了小山。

    次日晚上,四嫂子给我来了电话,一说就是3个小时。我比她小,只是乡亲,而不是朋友,平时除了有事,并不通电话。唯独今天,她和我这般推心置腹。原来,阿全已经决定离开菲律宾女人,回到四嫂子身边。究竟是因为四嫂子住上新房子,阿全才结束那边的同居;还是碰巧?阿全说,早就打算回来了,这边有发妻,有儿子媳妇,何苦还和连语言都不通的“番婆”耗下去?同乡会的人另有说法:菲律宾女人这些年,看阿全日逐老下去,无论收入还是性能力,都在走下坡,想甩掉他,三天两头找岔子吵架。阿全早就要走,可是不但面子上挂不住,回到四嫂子那儿,连住处也没有,总不能和儿子同一个卧室吧?现在妻子儿子有了房子,局面大为改观,他便放胆和菲律宾女人干了一仗,把为期10多年的关系结束掉,菲律宾女人也干脆,所提的条件仅仅是,阿全退回1000美元,那是刚刚合伙租赁公寓时买家具所花的钱,阿全一直欠着该出的一半,现在得“埋单”了。阿全没这个钱,偷偷和儿子商量,儿子说钱都归母亲掌握,阿全找四嫂子谈了,四嫂子先不给钱,关上房门,把负心汉从头到脚数落了足足一个上午,声泪俱下,痛快淋漓,倒光了10多年的苦水以后,四嫂子拉开抽屉,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塞给阿全。然后,四嫂子进洗手间,把泪脸仔细洗过,重新敷粉打扮,换一身平日见客才穿的衣服。走出来,仔细给阿全整好领带,擦亮皮鞋。两口子收拾停当了,四嫂子激昂地宣布:“到‘一乐也’餐馆吃晚饭!”三口人往餐馆走,儿子殿后,夫妻在前,四嫂子给丈夫下命令:今天,你来挽我的手。阿全迟疑一下,乖乖照办。

    在电话里,四嫂子兴致勃勃地倾诉着,我不必作出回应,只要适时地加上“是”、“对”、“哗”、“难得”一类感叹词或赞语,她需要的仅仅是听众。我所以有此荣宠,不是因为两家三代人的交情,而是因为在这里,新老移民们都忙于“自扫门前雪”,缺少听别人细说心事的闲情逸致。她的诉说不脱乡下半文盲妇女的琐碎俚俗,过分直截的因果报应论,小家子气十足的得意,我听她絮絮叨叨地说阿全怎么向她认错,怎么咬破中指尖,写血书发誓,和菲律宾女人一刀两断,她开头怎么伤心,后来怎么心软,把阿全接了回来。到最后,我也动了感情,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四嫂子的儿子阿纯的婚礼,我和妻子参加了。妻子一早就过去帮忙,张罗里外,算是报答四嫂子以及她的婆婆当年替我家当保姆和帮佣的恩典。这婚礼,和唐人街酒楼上以“吃”为主轴的并不相同,四嫂子以“在乡下已经请了客”为理由,只摆了象征性的喜酒,被邀请的客人,只限于最亲近的10来位,我们夫妻算是难得的例外,原因是多方面的,远的是给“前东家”的后代足够的面子,近的是为了酬谢我这个听她的电话倾诉多达数十小时的“义务心理辅导员”。

    宴开两桌,在刚刚搬进去的新居。乔迁之喜加上新翁之庆,阿全腰杆挺直,跑里跑外,四嫂子那张粉般细嫩的脸蛋上,流溢着从来没见过的喜气,加上在夫婿面前有意无意地泄漏出来的风情,足足年轻了15岁。女人的容颜居然能这般神速地变换,怎能不叹为观止?

    宴席上,菜是平常的菜,为了省功夫,除了鸡丝银耳汤,别的都是从糕粉店现买的。倒是拜堂的仪式叫旁观者印象深刻,只见穿崭新西装的阿全和把戴上所有首饰的四嫂子,端坐在客厅,背后的粉墙上,两旁贴喜联“百年好合”、“龙凤呈祥”,正中一个大大的双喜。时差还没倒过来的新娘子,在新郎带领下,向着父母亲大人响亮地叩了三个头。接着,新娘子给公公婆婆奉茶。阿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足有半两重的金元宝,放在茶盘上,作为给新媳妇的礼物,多么慷慨的公公!事后同乡会的父老都传开这桩佳话,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阿全代人加工金器,刮的硬是不少嘛。”不过,外人难以晓得,四嫂子为了说服新潮的媳妇和儿子给阿全行跪拜大礼,费了多少唇舌。新娘子起初坚决不肯,什么年代了,还兴叩头的?四嫂子面对着昨天才见上面的媳妇,竟没来由地大哭,哭不过瘾,使劲捶心口,哀哀地说:“我好命苦啊,好冤啊!”新媳妇懵了,压根儿不明白上一代盘根错节的故事。在新郎的暗示下,说:“得了得了,不叩头天要塌啦,叩吧叩吧!”

    我是冷静的旁观者,新人行礼时,站在靠门一侧。我最感兴趣的是四嫂子的脸,今天的脂粉特别浓,差点赶得上粤剧舞台上的佳人。当然,今天的主角并非新婚的一对,而是她,她呢,最在乎的是阿全,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对老公的温柔似地,她坐得好好的,忽然站起来,替阿全抻抻上衣的衣摆,要不就理理阿全脑门上有点乱的白发。阿全的金元宝在新媳妇的茶盘上咣地响了一下,四嫂子被触动了天大的心事,站起来,拿手帕捂着脸,疾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阿全坐得很不自在,也进去了。10分钟后,四嫂子眼睛变得象红色泡泡糖,可是脸上更白了。阿全扶着她的腰走出来。四嫂子一脸是笑:“都饿了吧?大家请入席,吃顿便饭。”

     

                                 5

     

    阿全和四嫂子破镜重圆至今,已经10年了。托翁说得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四嫂子和阿全,这些年月该是相当美满的,证明之一是四嫂子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想起往昔她动不动说上两三个小时,使我颇生出“秋后捐扇”的感慨;更难见上面。我只从惯常在同乡会里打麻将的乡亲那里打听到,在四嫂子怂恿下,阿全竞选“刘姓同乡会”的主席,为了拉票,四嫂子好几次掏腰包,请乡亲上茶楼,果然使阿全顺利当选。好些乡亲纳闷着,以四嫂子的精明,干么卖力去替丈夫活动这样的位置?稍知内情的,都晓得这样的规矩,同乡会的头头,并没油水可捞、同乡会不是没有收入,房产的租金、麻将台的抽头,每年会员们为祭祖而交纳的会费,拢起来有十万块,可是钱和帐目有专人管着,有董事会定期检查。每两年改选一次的主席,可插不上手。不但如此,主席这位子,还是“正月初一的‘福’字--倒贴”,每年春天,头头们照例到美国和加拿大好些大城市的同乡会去“垦亲”,机票和吃住虽能报销,但到了彼地-拜击同一祖宗,主席所敬奉的香油钱,却是自己出的血,而且不能少,动不动是二百三百。所以,唐人街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这等“荣誉职位”天然地是属于有钱兼有闲的老人。人家在郊外开餐馆30年,“上岸”了,退休后无所事事,权且竞选个“主席”的名衔,以补回一辈子“藉藉无名”的遗憾,他们上任后,不必说到外地去作礼节性互访,平日午间例不可缺的“咖啡时间”,大群元老在茶餐厅吃喝,主席也是理所当然的买单人。然而,阿全并没多少钱,退休后的社会安全金有限。匪夷所思的是,四嫂子在车衣厂宁可额外多熬钟点,为了车一件衣服多上3分钱的工钱,和管工吵个脸红耳赤,也要丈夫上任。她图的是什么?风光!她从此不是车衣工了,是“主席夫人”!

    有一回,我终于领教了这位“夫人”的气派。那是午间,我在唐人街上嫌逛,好几位女士迎面走来,都一把年纪了,共同的特征是更年期后不可规避的丰满。好在,但凡有身份的,总得发点儿福才陪衬出尊贵来。瘦得象模特儿,尽管养男人的眼,却是福薄之相。她们都穿戴得十分鲜亮,一色的小凤仙装,桃红翠绿,紧束的腰肢下,硕大的屁股触目惊心。她们嘻嘻哈哈,旁若无人,毫无疑问,都是功成名就的、或者丈夫功成名就的人物。其中,有我的四嫂子。我不能不惊讶地盯着这位主席夫人,连说:“多时不见,更年轻,更活泼了!”四嫂子有点忸怩地说:“去,别笑话长辈,我是没办法,我们要出节目。”“什么节目?”“合唱《祭玉河》,快开场了,回见!”四嫂子一扭身子,笑语杂沓远去。我兀自发笑,说:“如今过上幸福生活了。”20分钟后,我在同乡会举行春宴的“会宾楼”前经过,里头飘出唱片伴奏着的合唱:“悲凤侣,玉陨香销。昨是柳媚花娇,今是……”这该是刚才所见的女士们,唱段我知道,来自粤剧《玉河浸女》,男主角祭奠殉情的情侣时所唱。好在,女士们用的是平喉,唱来中规中矩,天赋的嗓子虽不怎么样,但付出每小时12元的代价,聘请从广东粤剧界的退休的名角来当老师,辛苦调教三个月,效果还是有的。我知道,合唱队里有我的四嫂子,她的胸前一定飘着“主席夫人XXX”的燕子尾巴。这位连简谱也不会的农妇,为了在才艺上对得起“夫人”这头衔,为了不使台下贵宾席上那口出自她家、由她全力扶植起来的“侨领”丢脸,她的从头开始,她的知难而上,真够悲壮啊!

    我忽然想起遥远的往事,那是1969年,我正在乡下当知青,在县里下来的工作队一本正经鼓搅下,我的村庄出现了一桩石破天惊的奇迹--10多位妇女居然在禾堂上跳了一出“忠字舞”,领头的是以泼辣著称的五婶,排第二的是四嫂子,那年头还是30刚出头的少妇。扛着锄头的女人们高唱全走了调的《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舞步是田垌里插秧,田埂上挑粪的“原汁原味”,生硬、突兀,荒诞,好在“土得掉渣”本身具有最丰富的幽默感。汽灯下围观的大伙笑得喘不过气来。此刻,我并没参加同乡会的春宴,但可以想见四嫂子在台上的姿态。

    我想,无论怎样,四嫂子的脸是值得看,值得写的。

     

     

     

     
    本文最后发表或修改时间:2006/3/6 11: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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