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跟雨神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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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跟雨神对话》
跟雨神对话
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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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曼徜徉在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满耳是陌生的语言。他在繁华的大街上走着走着,失去了方位与方向,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是一个透明的影子,飘着穿过了一切。

那色彩缤纷的店家橱窗,那门口挂着随风摇摆的木质的红辣椒串,一对盛装如孔雀的女人高高昂着头,快速地走进不远处的旅店--相当的不真实。这里的穿着大多也是牛仔裤T恤旅游鞋,偏偏此时此刻,这对女人晃动着盛大而眩目的裙摆,精致而富有色情意味的黑色高跟鞋,每一步都能插到大地的肉体里,深刻,又浮华地,她们走入了十七世纪的小楼改成的旅馆。她们要在那里表演,表演十七世纪时的青楼歌舞,如今已演变为古董,为文化传承,外国游客千里迢迢,就为了看她们的表演。

女人的裙摆残留在伯曼的眼膜上,但他并没有跟进去。他来到这里没有特别的目的,如果跟了进去,就像在撒谎。可他也不能伫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这大街为了旅游事来而生,不属于遐想的他。

“Sir, glasses?”小个子的青年倚在店门边用蹩脚的英文招呼试探,浓眉深目宽平脸,很原始情味的长相。

伯曼的世界,水晶般平滑的完美世界,碎裂了。适才飘荡的音响狰狞出了原形,是这商业街的嘈杂,熏染着利益与欲望。

小个子不甘心伯曼淡漠的反应。店门外摆了一柱子的黑色太阳镜,镜面上贴着金色标签,小个子探身从上面拽下一副,伸向了他:“Glasses!”小个子紧接着叽里咕噜地冒出一串于伯曼毫无意义的声响,音节倒是抑扬顿挫的,是一阵温暖的轻巧的雹子,敲打,又散落在他脚边。

伯曼笑了。在这个国度这座城市的这条街上,他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豁免,祝福。他不需要拒绝,小个子与他不可沟通。他想像小个子兜售的欲望,化作了戏剧的表演。他要坚定地向前,坚定地离去,而小个子在挣扎,在制造更多的声响,双手飞舞,指指天,冒出个“Hot”,又沉沦了,那些声响是水底的潜流,兀自流动,无法挽留他。——这是另一个世界,他无需考虑礼节,他甚至回身冲着小个子宽容地笑,如同在原谅自己一般,体贴得很。

从现在开始,伯曼在这条街上欢快地游着。所遇的人,或是一两个破碎的英文,都无法打扰他。他游着,空气与水没有阻力。他不愿走,每一步与土地的接触,都仿佛是一次滞留与分离,一次生与死。他超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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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安安第一次听到伯曼的故事,只轻轻歪了一下头。这是她的特定动作,如果她被感动,却不知道被感动的原因。

她在一个英文写作班上听到了这个故事,还听说这故事有无数的前集与不尽的续集。那说故事的许诺要讲无数的故事,都是伯曼生活中的片断,瞬间,只有这些易逝的瞬间与片断,才真正组成了伯曼的生命。许安安想:我又落在哪一个瞬间里?是伯曼的?还是我自己的?

许安安参加这个英文写作班时满腹犹疑,但瑞生兴高彩烈。他扬言要接送她每一堂课,车子正好停在校园外,许安安下车之前回头望他一眼,他浸在纯粹的阳光里无邪地笑着——这笑容意味着他并不清楚诺言的实质,他只是此时此刻的快乐,找到一个诺言来承载这快乐。他的快乐是真诚的。她喜欢写,有点小才能,在美国用英文写顺理成章。只要生活顺理成章,他就无上快乐。他于生活的期许便是顺理成章。许安安回笑,她恨他每一次无邪的笑,也爱他的无邪。她走下车,想着反正已经交了钱,不上就吃亏。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理由。

因为是第一次,许安安找到教室时已经迟到。窗外满是树荫,教室里昏昏露出十几个身影,面对着空白的黑板。老师比许安安还晚到,匆匆赶进教室,高高的个子,牛仔裤配旧的双肩包,俨然另一位同学。他走向讲台,脖颈总略略前倾,仿佛很想与人交心,而如此的姿态有助于帮他开脱责任。交通阻塞,汽油用尽--万无一失必定迟到的理由。许安安低下了头,半堂课的时间将用于探讨迟到的必然性,或是偶然性,而她可以把这写作班当成听力班。

老师滔滔不绝地解释了十分钟,学生们或同情或欢喜地倾听了十分钟。除了她。她是外乡人,心思又不专一,故事里漏了几个关键词,再也无法还原真实。这教师或许接受了好心人的邀请,对方正好来此上课,搭他过来;也或许没有接受邀请,自己去了加油站,与他的朋友--没听清是男是女,她总忘了在英文里性别差异渗透了语言--一起开到校园。这个故事有了两种结局的可能,这倒能增添乐趣。大家来到这里都为了当作家,当作家就得想像,想像就是无边的可能性,作家可以在可能性里梦游,不用担心任何损伤。

思绪在这午后的课堂里沉伏。老师坚持要看见每位学生的脸--多么古怪的要求啊,她想。她回忆起在中国的学生岁月,她最不喜欢被老师看见。但她调整座位,看到老师半边的脸。老师点名,他熟识其中好几位学生,言笑之间,这课堂于他们成了温暖的俱乐部。然后她听到了伯曼的故事。一位幼稚的,疯狂的,随心所欲的旅行者。伯曼的故事是真人真事,系列的,只要他活着,便不断地演绎,他的另类方式让众人新鲜惊喜。这一次,伯曼在异国游走,因为不懂当地语言出了事故。她沉浸于故事中,全身心地沉浸,仿佛她潜入水中,除了遥远的水流声,水底没有空间容纳任何杂音。纯粹,漂浮。

伯曼的故事化为十几行现代诗,长长短短地凝结在纸片上,几分钟的朗诵,故事便告终止。这故事以荒诞取胜;荒诞,所以众人可以发现各自人生的光辉意义。这种故事听一遍足矣,因为第二遍时,荒诞已不成为荒诞,而反衬的光辉已然黯淡。只有许安安,想像着伯曼,并为此激动。她从小便想从老师视野中消失的人,这次主动举手发言,唯一要发言的。她问:“还有更多伯曼的故事吗?”

讲述故事的同学并没有回答。老师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因为是这课堂里的主宰,他只能负责回答:“等着吧,作者会一篇一篇地写的。”

但她不能等,伯曼占据了她。伯曼在一个意义消解的地方行走。凭着直觉,她知道这将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新颖的故事。意义消解,这是她在寻找的意义,她所寻找的故事,在这带些回声的教室里偶然地得到了,就像被一株水藻缠绕到了她的身上,再也无法解开。之前的她一直是失败的,她的作品,全以中文写作,所得的正面评价几乎千篇一律:文词优美。仅此而已。文词优美到失去了任何意义。虽然她认为文词优美到缺乏意义也无可不可,但这个忙碌迷惘的现代社会越是意义错综复杂便越是寻求意义。如果她真的希望获得读者,她必须寻找一个意义。

她激动难已又强作镇定。她知道应该沉默,却听到自己在坚持:“可以多说点关于伯曼的故事吗?他为什么喜欢旅游,离开自己的国家,他为什么又对别国的语言毫无兴趣?旅游的人懂些外语等于随身带上阿斯匹林。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前的经历让他如此举止怪异?”

这一回,讲故事的人,还有那了解伯曼的老师,似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甚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们对这些问题毫无感受。他们也时常旅游,为那些新奇的风土人情而感叹,却从未关心过语言问题。稍有沟通隔阂正是旅游的魅力所在。过多了凡俗的日子,人多少都会罗曼蒂克式地向往着一种隔阂,而伯曼因此才能闹出事故,让大家坐在这里快乐地倾听。

一次没有开花结果的激动。又一次没有听众的发言。或许她没有表述好问题的所在。或许,这本来也不是一堂课所能表述明白的,即使用中文,或者来另一个假设,即使她说英文就像她说中文一样,如山泉的源头,自发地涌动,自然地美丽。她终于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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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曼来到这陌生国度陌生城市的陌生大街纯属偶然。是啊,一个在文字里永远旅行的人,而他所有的旅行都是偶然的。Surprise!美国人最爱如此欢呼,仿佛所有的惊奇背后总有惊喜的成份。当旅行本身都是偶然而为,旅行附件类的语言更在考虑之外。何况语言不算什么,不懂当地的语言,伯曼曾跟着女考古家进入了当地最原始的一片森林,在那里住了半年。半年后,依然不懂当地的语言。

两人相见是美国某机场,伯曼正打算去欧洲,而女考古家开完了国际会议要回家。女考古家是标准的拉丁美女,身上的曲线惊心动魄,举手抬足到处都是含糊与暧昧,是那一种含糊与暧昧,让男人毫不犹豫地尾随其后。女考古家知识渊博,英文流利到跟伯曼开色情玩笑。伯曼最开始还可惜一位烫人的美女去研究古物,最后却跟着女考古家进了原始森林,说自己对任何新事物都充满激情与热爱,而考古于他,是最新的事物。

考古,伯曼认为充满了惊喜,乃至刺激。到处是新的发现,最妙在于所有的新发现原都属于自己,而且默默存在了很多年很多代,最忠实的附属。连生命都显得有些娼妇个性,因为生命弃你而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在雨林里,住在临时的帐篷里,每夜与地气湿气纠缠,人都被染绿了。绿色是一种恐怖的色彩,伯曼如此认为,就连考古,也是要把那些被年代染绿的事物还原,如此孜孜不倦地还原,半年了,一点发现都没有。

“没想到找东西这么难,”伯曼叹道。

“这才半年而已,”女考古家有些嗔怪他的不耐心。

又下雨了,帐篷上跳着数不清的肥硕的青蛙。伯曼站起来捅篷顶。

“你干什么?”她问。

“停一停,停一停!”伯曼仰着头大叫。青蛙跳得更欢了。“Oh, my God!”

“怕上帝听不到原始森林里的祷告吧,”女考古家善意地嘲讽他,“再说,统治这里的可能是雨神,而不是你的上帝。”

“天哪,你的雨神!你在这里就是为了找相关的古物,什么都没有!”

“如果那么容易找到,这专业又还有什么乐趣呢?”

“半年了,什么都没有!”

“这仅仅是半年??”

“Oh, my God!”

事后伯曼与女考古家都想不明白伯曼这一句上帝的呼唤就何而言,是对时间差距的无以忍耐,还是对女考古家的睡衣半遮半掩的一对丰乳。伯曼与女考古家再次颠龙倒凤,然后在她熟睡之际,偷偷离去。又返回,轻轻地拿走了几百现金。伯曼虽然有无数弱点,却是最最诚实的人。他当初决定跟进森林里,真心是为了考古,而不是女考古家。就这样,伯曼披着一身苔藓,如出土文物重浮现世,一个陌生国度陌生城市陌生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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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瑞生准时来接许安安。夏天终于来了,他把车停在树荫下,摇下车窗,正有一页没一页的读着房地产业界准则。瑞生考虑考个房地产商执照,而许安安就可以放心写作。但瑞生的“指环王”永远停顿在第一集的第十五页,一个月来,房地产业界准依然徘徊在第一章。许安安明知故问:“读到哪里了?”他尴尬地笑笑说:“还是第一章。你知道我英语不好。”

“要不我去考房地产执照吧,”她坐进车里,冷淡而坚定地说。

“这是何苦!你好好写作吧!”他仿佛受了刺激,大声反弹,接着又小心探问:“上课怎么样?”他习惯了她的阴晴不定,准备找出根源,宽抚一番。

“不怎么样。”许安安懒得回答,虽然她一走出教室就已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她找不到答案,而现在答案自己现出,自然而简洁。瑞生很失望,他一直希冀她能兴奋投入,从此快乐地生活在美国,不再为中文或英文挣扎,可惜这开始阴沉沉的,预示着失败。

许安安心疼瑞生的失望,顺口加了一句:“听到一个好玩的故事,可能我会写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只要是故事便好。无关中文或是英文,至少有一个故事让她关心一阵,她就会忘却抱怨,忘却高深的存在与理念议题。他从来不考虑这些。在音乐的王国里,每一个音符都很肉感地存在着,不需要深层的含义,却直入人心。

许安安简略地说了伯曼的故事。伯曼处事大胆独到,好像从不担心生计,四处浪游,却从来不学当地语言,闹了笑话。他四处看世界,又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负又自傲。

瑞生一脸迷惑。她并不会讲故事,她总把别人的故事与自己的感受混为一谈,那简简单单的故事便枝繁叶密,看不真切。许安安想让他明白,但她再说,只能进一步陷入她的世界,她的感受,那样只能使瑞生更迷惘。朝夕相处,却还是说不清感受,究竟是文字的软弱,还是她表达能力的软弱?

调整好坐姿,她勉强自己继续努力:“这故事很有意思啊。你看,我在美国就是外国人,虽然学了英语。在外国,意义常常是不完整的,残缺的,更不要提美了。但至少我无能为力,你也知道??”尾音沉落了。留在美国是没有办法的事吗?这是他们的选择。

瑞生并未联想到自身的生存。“好吧,写出来看看,”他审慎地回答。他每次都这样故作深沉,给她希望,也给自己空间。他总是期待着更了解她,可以更有效地安慰她,可以更有效地留在美国。

她总抱怨,狠狠地抱怨;在美国没几个朋友,而他不善言谈。吵急了,瑞生大声反驳:“那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谈音乐?!”她个性倔强,提醒事实真相:“你不是已经放弃音乐了吗?!”然后双方都沉痛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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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短衫T恤的不羁青年拦住了伯曼:“嗨,伯曼,巧啊,又是你!”

这对美国青年结伴而游,在抵达这城市的第一天,正好是伯曼已恢复旅行者身份的第一天。伯曼背着原本要在欧洲使用的行囊,决心在当地观光。这对青年得知伯曼还跟着考古,便认定他有深不可测的趣味,总想搭帮一起玩。这地区文化景点原本便排着号,外国人难免视野局限,玩起来更是大同小异,几天来遇到好几次了。

这一对意义的水藻缠住了他,伯曼简直想逃回原始森林。他们初次外游,兴奋异常,要倾诉,要分享;而伯曼必须聆听。他不想听,却大多能懂,无以自控。那些芜杂的表达渗入他的大脑,偶有几个听不懂的,都是本地景点的本地发音,如水里的汽泡,兀突爆烈,无声的。

伯曼从不试图去学另一种语言。他对新事物的兴趣从不包括新的语言。在这意义的世界里,学会一种语言便会销毁大半的新鲜,残存的新鲜。在陌生的地方听着陌生的语言,他总能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因为被隔离的感觉。因为被隔离出一个赤裸裸的存在,他才安心,知道有一个他,还陪伴着他。

到一地区旅游,学一两句蹩脚的当地方言,或是以方言念出景点的名称,真是极端幼稚的表现!但伯曼唯唯诺诺地听着,点着头,赞许似的,然后宣称:“我必须走了!”他顾不得那对青年的诧异与失望,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核对方向,更像逃亡。

他对玛莉也是如此一句,核突的,“我必须走了”。玛莉回以愤怒与绝望。他知道玛莉在等他求婚,他知道玛莉认定了他会求婚,而他准备了戒指,汗津津地捏在他插在裤袋的手里,他却近于呼喊:“我必须走了!”

他逃出了玛莉的公寓,很想回身真诚地问她一句:“这就是,是人生吗?”无痛无痒地长大了,无痛无痒地成家了,无痛无痒地衰老了。但他没有。他事后又想打电话道歉,试图表达自己的困惑,寻求她的同情与援助,或许从那里开始,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他说得很不好,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玛莉完全有理由把他想像成典型的花花公子玩腻了,甚至毫不讲究技巧地推托自己。“狗娘养的!”玛莉之前从不说半个脏字,骂完挂上电话。一切都完了。那一刻,他想自己还是爱她的。真爱无果而终,这倒是他平淡无奇的一生中唯一较为深刻较为激烈的经历吧。玛莉结婚了,但他并不觉得很伤心。他为了自己并不很伤心而伤心,难道他失去了感受力?

他走出了这条商业街,十字路口竟有几分阗寂。他随意坐在路沿上,打开伴随他旅游全球的双肩背包,里面有一套换洗衣服,一套牙具,一件泳衣,一支手电,两瓶水,一副墨镜,一盒袖珍急救设备,还有一张地图。人的生存并不需要很多;这一包的东西便足以他在异乡出入自由了。

他拉出地图,纷繁的道路线条一时让他困惑,有如迷阵蛛网。他每次先在地图上用红笔标好阿拉伯数字,一个景点一个数字,标完便忘了景点的名称。他走遍欧洲澳洲与非洲,现在南美洲,记忆中只有重重叠叠不止不休的一号二号三号??今天,他最终的目标:第九号。

他仰面喝了半瓶矿泉水,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太阳周围的天空,被烤得发白。他明白自己适才选错了方向。或许那对青年正在嘲笑他,从此看透了他。无所谓。他站起身,寻找出租车。

他终于到了第九号,地穴。司机暗皮肤,刻意绕了个大远路,但他并不知道。他甚至把钱包捧出来,示意司机自己拿钱,因为他并不很熟悉当地的货币。他看到司机的手指略一犹疑,这一行动语言却让他理解到了司机内心最深处最细微的一丝颤动。他想努力记起相应的货币兑换,但他失败了,而司机抽完了钱,展开如扇形,咧嘴笑说:“Good。Good。”他为自己的天真的信任苦笑,继而大笑两声,这年头天真上当的人才稀有呢,不是吗?这不是钱能买到的。他走到地穴深处时心情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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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天已大黑。窗帘都敞着,灯光漫延到窗外无边无际的夜里,无力地消解了。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许安安原本总会主动说一两句温暖的话,气氛便回转过来;今天,她没有心情。说什么呢?反正谁也不能理解谁。还是沉默着的好。对视着,倒仿佛是一生一世的伴侣。

大猫围着她的脚来回蹭。她蹲下身来亲猫,顺手把被猫抓烂的餐巾纸捡了起来。满地的书,朋友送她的二手的英文小说,朋友送他的早已过期的房地产经纪人执照的整套教材,报纸,字典??他走过去把正睡在琴盒里的小猫抱起来。他总是忘记关闭小提琴琴盒,而小猫永远会睡在琴盒里。空气里飘满了猫毛,抓不住,清不净,跟烦恼一样。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今天不过是平常的一天。虽然许安安终于开始去听英文写作课,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激情。为了掩盖激情的失去,她摇身变成了精心的家庭主妇。她看得到这简陋的家里每个角落的每一个细节。只要一回家,再累再烦,她都能立刻开始收拾--或许,这是另一类激情。一种定有回报的激情。

许安安爱抚撒娇的猫,换洗床单,然后走入厨房洗碗备菜。他在沙发上休息一会,走到吧台的另一端:“我来做饭吧。”“不用,”她听起来还是气鼓鼓的。他坚持说:“我来做饭,你去写吧。”

许安安最喜欢他督促自己写作。这样,她的写作至少有一个意义:为了他。他让她写。她从没喜欢过做家务,但她回说:“没心情。”写作需要心情,需要灵感。

“你去做些别的,缓一缓,一会就有心情了。写伯曼的故事。”他抢过了菜刀。

许安安还想坚持做家事。这一刻,她终于省悟,自己甚至在逃避写作。逃避的逃避,如此循环,永无止境。他正在切萝卜,一刀一片,一刀又一刀。

夜色在铺展。同样的平静的夜,一位朋友忽然拜访,也没有多聊,盯着她说:“你在逃避。我认为你要出国只是要逃避。”--她已决定出国。很多人要出国。没有人能质疑这种向上的动机。逃避是多么懦弱的行为。

友人坚硬得如同铁钉,每句话都能判定她的终生似的:“是的,你逃避,可你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你究竟在逃避什么。但你在逃避。”

许安安震惊了,她想不出自己要逃避什么。但她记不得如何回答友人。忘了。她只记得友人说:“逃避也没什么不好。我想逃避,但我懒得逃避。”

友人告诉她,她要结婚了,一个月后。友人全家都反对这桩婚姻,但友人说,好歹也谈过几次恋爱了,就是这次吧。

友人是个天真而又顽固的理想主义者。但谁不是理想主义者呢?理想就是一个人心里真正想要的,不一定高尚宏伟,但往往得不到。或许人想要的永远都是自己得不到的。

逃亡之旅并未在美国结束,也无法结束。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但人生需要一个目的,在这个利益社会里,终极目的不可逃避,她也不能除外。她选择了写作。

或者也谈不上选择,是一种欲望,并非写作的欲望,更是一种生存的欲望。当学者们定义“人”的时候,语言与沟通曾被列为关键;许安安刻骨铭心地理解了这个定义。这个世界上大声说话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权当没有。她站在美国对着中国喊,没人听见;她现在想用英文在美国说话,但每一个英文单词都得了肌肉麻痹症似的,言不达意。没有了语言,她的人生也失去了意义。她必须写作,而且用英文写,一个死胡同。许安安喜欢死胡同。人生需要一条死胡同,放弃,转身,从此过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从此无所谓意义。像伯曼一样旅行。不过是一场旅行而已。伯曼短期地到了拉丁美洲的某个国家,而许安安,永远地来到了美国。

许安安叹口气,打开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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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穴中心伫立着那株神通天地的木棉树,一株钟乳石和石笋互相交错相连固化了亿万年历史的树,林子般的树。人与神早已失去了沟通,巴别塔坍塌之后连废墟也已无处可寻,而这株能导引虔诚的人类升向天堂的树默默地伫立。

许久许久,无人知晓这棵伟大的树,忽然有一阵,这附近的民众前来膜拜,围着树干摆下了成千的雨神陶罐,然后又是一千年,洞口神秘地封闭了。战争,文化消亡,遗忘。又是一千年,大地改颜换面,崇拜雨神的文化已消失殆尽,洞口重新打开,每天涌入来自全球各地的访客。这一次,不是崇拜,是猎奇。那陶罐上线条古朴的抽象人面,一张张,难以掩饰的对世事巨变的惊讶,又无以置评,不免自我打趣。

伯曼轻易便被眼前壮观独特的景像淹没。这地穴里的一棵树便密过了一个雨林,这满地的陶罐更将千百年无数人的期盼固化,保留,张开的罐口是惊谔还是祈祷?

伯曼忽然有冲动跑回雨林,直面女考古家:“嘿,你在苦苦找寻的雨神的踪迹不就在地穴里吗?令人叹为观止,你一定知道,那你还找什么呢?”

骤然一片黑暗。

伯曼本能地要向出口飞奔,却并未拔动双脚。他竟然沉浸于这份黑暗里,因为他知道,那棵树,那千万只陶罐,就在四周,陪伴着他。而这一刻,他打了个冷颤:难道他千里迢迢,这些年的四处旅行,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摸索着打开背包,取出手电筒,顺便看了一下手表--闭馆时间。他犹豫了一下,以手电光亮为指引,再度望了一眼木棉树和树下的雨神陶罐。长长的手电光是从他心中伸出的爱抚的手,所到之处,被抚摸的便闪亮了,温顺地笑,又像一位长年知交的友人,轻轻溶入了记忆的暗处,不会被忘却,只是要永久的休憩。他走到出口,更像归家的人要检查房门是否关好,这才可以安心做梦。

大门紧闭,更外面的灯也都关闭,当地人已迫不及待地回家。他们走之前提醒过,呼喊过,还摇过小铁铃--他是听到铁铃声的--但他都没有听懂。或许他是故意的。

事后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他耻于告诉任何一个人,但在门口静立的短短几分钟里,他似乎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一生中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与他面对面,沉默的,来了,又走了。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与面容,却都一样的,他也不例外,是这平和而快乐的世界里微不足道的成员,有生,有死。

玛莉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有一次路上遇到他,居然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说她日子过得挺知足。老公是律师,忙,但有钱,也会疼人,一子一女都很听话。听玛莉说知足幸福,浪子伯曼肚里一阵绞痛,他脸部牵强出不无恶意的笑容,他差点就说:“玛莉,你说这话好像你现在只剩下等死了。”玛莉死了。那次见面之后三个月,玛莉查出乳癌后期。

伯曼跟女考古家说起玛莉,女考古家说:“她好像很清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你不用太难过。”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活着,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

“没错,什么样的日子。比如说你。你就这样一辈子找下去,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能找到,却一直找下去??”

“这不就是日子吗?你不说我还从来没想过。”女考古家笑了。

而伯曼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这一次,于他意料之内。他早已筹备好沦入彻底黑暗之后,他正靠着木棉树的大树根,挺舒适的坐姿。手电筒的光渐渐褪化,如黄疸症患者的疲惫面色,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

这沉寂的黑暗是柔软的圆球体,包融一切,完美密封。他是被封在里面的,可在亿万年之后为人发掘的琥珀标本。他不需要再逃,或是再找,他只是一具美丽的标本。

在暗色里,他伸手抚摩着柱子,空气潮热,水汽在他的胳膊爬满了粒状物的接触。每一粒的接触都宛若低语:“嘿,我在这里。”也或者是说:“嘿,你在这里。”“嘿,我在这里。”或者“嘿,你在这里。”瞬间的接触,可以朝两个方向延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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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安安写着写着,伯曼似乎成了另一个许安安。无可避免的,如果写作多少是一种逃避的话,每一个笔下的人物都是她逃亡里带着的影子。她害怕这种无痛无痒的感觉,所以她才会文章中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好多遍。本来也该这样。

她的描述全是想像得来的,却又是她亲身的感受,甚至可以说亲身的经历。写的时候总有快感,如果当她顺畅地写着,你告诉她写作是没有出口的旅途,或是迷宫,她都会快乐地接受。人生又何尝有出口?

“吃饭了,吃饭了,”瑞生呼唤着。瑞生是她现世的铃声。

“还有几行字,马上就来。”

“吃饭了,饭凉了,不好吃了,”瑞生抱怨着。他支持写作,热爱音乐,但他认为衣食温饱高于一切。

故事中断了。即使不为肠肚温暖而中断,故事的发展至此也自然而然地中断了。许安安又忘了好好安排起承转合,她凭籍最初的感动,精致的开端,流畅的发展,没有到达高潮,便失去了动力,结束了,消失了。接下去,她必须编造,制造,随便用哪一个词去形容这过程吧。她预料到高潮的苍白无力,结局的飘渺虚无。人生只有看似新鲜的开端,复杂的发展,无所归从--因为终极的意义并不存在。

饭很可口。瑞生常说烹调也是一种艺术,轻与重,多与少,一种平衡,一种创造。他越来越少拉琴,但他跟拉琴时一样的快乐。“你再去写一些?”瑞生还在饭后建议。

许安安几近求援地望他一眼。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又一次无法把故事推向高潮,带来一个精彩的结局。她的伯曼的故事诞生于她贫瘠的想像,她贫瘠的想像诞生于贫瘠的生活。伯曼是平面的存在。她找不到那个转折与高潮,让伯曼活起来。或许这是注定的?她放弃了许多,在美国成了平面的存在。怎样才能像瑞生,放弃了依然快乐,无所寻找依然快乐。

她一直瞒着他,也瞒着自己,现实的伯曼是另一个人。大致相同的经历,伯曼在异乡因为语言不通闹了事故,但伯曼并不多愁善感,也不在进行精神逃亡。在世故的中国人眼里,伯曼是天真的美国人都认为天真的一个人。他只因为完全不在意,甚至是高傲或无知,才不去学外语。在语言与沟通上,他从来不需刻意。他是个美国人,他以为这个世界上通用英语,正像这个世界已以通用了美国特产的牛仔T恤可口可乐星巴克一样。当他因为没有语言能力被误关在山洞里,他并没有与暗色溶为一体,他感到无比的恐惧。他不可能为了追求意义的消解而远走。他的字典里不存在意义这个词。现实的伯曼拥有一个喜剧结尾。等他出了洞穴,他成了英雄。但许安安的伯曼呢?

故事无法进入高潮就是一种死亡。她只能求助于他。他永远读不懂她的作品,而他永远是她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

她给了他很多的铺垫与解释。她咬着舌头等他慢慢地看完。他许久没有话说。

“你不喜欢吗?”她小心地问。瑞生迟缓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她明白,但她希望自己永远留在迷宫里。

他支吾其辞:“我在想。”

故事需要深思吗?忽然之间,许安安后悔在文字中夹杂了太多的思绪。故事就是故事,生活就是生活。她的脸颊酸酸的,她又无法承认失败。如果在中国,她能得到更多的帮助,把失败硬生生地扭转为成功。可这里是美国。她还需要瑞生帮她查字典,寻找妥当的词语翻译。她只能恨他。

瑞生知道许安安最恨他的沉默。一到此时,她便会嚷嚷在美国没有人能懂她,没有人能帮她,她孤独得像块冰冷的化石。他决定直言,凭生活的直觉:“伯曼应该并不追求那种隔离感吧?因为隔离感而觉得自我的存在?被隔离了就没有自我了,所以应该在最后想到回家??”

“回家”是许安安最不喜欢的结局。她或许疯了,越是心痛越是坚持一个或许错误的决定。她大声说:“不,就是这种感觉。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人理解你,而你也无法理解任何语言或风俗。你在十字路口,不知道方向,没有人帮你,你不会觉得全世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吗?而只剩你一个人不是感觉到了自我吗?!”

瑞生受了惊吓,努力地去想像,去理解,很轻地说了一声:“也对。”他的目光是关爱的,伤心的。他爱她,他无法让她快乐。她总是觉得孤独,孤独到说什么没有人帮你,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伸手把她拉进,她总是凉凉的。“没错,你说的也没错。”他近乎在安抚她。

许安安躲入他的怀抱,闭上双眼,热泪滚落下来。她的叫喊还在空中回荡。她听到的却是对自己的指责。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于是觉得自我的存在,这是她真正的感受,而她不是一直在寻求自我的存在吗?她不需要别人理解。这个世界上原也无法指望理解。写作,或生活,都是完全的自我的行为。

她记起了自己对友人的答复。她说:“或许是在逃避吧。”她说她想离开喧哗的人群,到美国就是为了寻找孤独。为何如此,她并不知道。或许在天涯海角,她会无比真诚的怀念她所失去的,这,总比在日常琐事里迷失,视而不见好得多。或许,她在孤独的极端,能够大彻大悟生存的道理,理想的境界。友人失去力量走到极端,而她还在路上,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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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曼知道雨神就站在他面前,虽然雨神并没有具体的形状。最高的存在都是没有具体形状的,因为形状实在太有限。雨神就是那空中的热汽与水滴,就是那地上的陶罐。

“嘿,你在这里,”伯曼先招呼道。

但雨神竟如此沉默,不屑于以任何方式显露他的伟力。

“连我都在雨林里找了你半年呢!”伯曼笑道。

雨神并不笑。雨神没有表情,因为他的表情可以被解释为任何一种表情。

“那女考古家对你更痴情,可你为什么来见我?”

雨神逼近了,坐在伯曼的心头,低语道:“她并不想找我。她只是在找而已。她喜欢找,永远地找。而你在真心地找我。你想见我,但现在你才发现,我就在你身旁,你却根本无法形容我。我超越了你知识的边界。你可以痛苦,但你最终会开怀,毕竟,你终于遇到了我。不费你所有的苦心,所有的苦行。”

黑暗渐渐地射出高尚的光辉,雨神将要显露它的容颜??

门锁粗鲁地扭动。人造灯光刺眼,刺心。伯曼用手护着眼睛,缓缓站起身来,一位黝黑高大的守卫惊呼出一串缠绵的团絮。

守卫接着手舞足蹈,示意让他跟着,走入一间标准的办公室。稍后,又一人来,会说带口音而文法很不标准的英语,还带着英文版的小册子,说到某处还打开册子,递到他面前。九号是国家级文物,擅自在文物基地过夜是违法,违法得付出代价,代价是罚款。

伯曼理解了,掏出钱包,把钱放到桌上,抬头望到对方,正一脸困惑地望着自己。他再转身,门口已聚了两三个工作人员,好奇地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手持一杯咖啡,竟伸向他,要送给他的意思。他接了过来,抿一口,味道比星巴克要香多了。是回家的时候了。

1楼
丹丹的散文唯美﹐淡雅-------
2楼
读出了一种困惑迷茫和追求!
3楼
丹丹对纯文学的追求,让我敬佩!
4楼
邵丹来了!
邵丹是旧金山文学圈一枝劲笔,沉默耕耘,常有突破性的作品刊登于《世副》,散文风格近于台湾的婉约派名家喻丽清大姐。在论坛所贴的一篇尤能见出她在融合中西上的用心。
5楼
多谢鼓励。我还真是沉默耕耘,尤其最近,竟忙着挣小钱还大债去了。-:)
到美华的论坛上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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