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東山少爺紀實》連載一

12楼
连载三

                                      前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州的一方东山,曾经养育了一方东山少爷,是少爷又不是少爷的东山少爷。

    东山是旧广州城大东门外三里许的荒野。明成化年间建寺庙庙前直街一带。清初破广州城,逾万匹马豢于东山马棚岗。光绪年,美国南方浸信会广州分会在寺贝通津、恤孤院路、庙前西街、培正路、梅花村一带购地建教堂、学校和医院。民国初年,达官贵人和华侨在此兴建单门独户的西洋别墅聚居,新巴洛克式、哥特式、劵廊式、中西合璧式等标新立异,鳞次栉比,孙科、毛泽东、陈独秀、李大钊、林森、于右任、陈济棠等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都住过这里,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在这里的恤孤院路三号召开。这些西洋建筑在参天的榕树、桉树、白兰花树、芒果树、凤眼果树等掩映中和西关豪门商贾的西关大屋——趟拢屋的趟拢和回字门廊等造成广州独有的一东一西人文景观;造成了广州城集政治、军事、文化于东山的历史;造成了 “有钱住西关, 有势住东山”的一段人文史话;造成了东山权贵子弟与西关富商的大家闺秀,“东山少爷”和“西关小姐”各领风骚。

    东山少爷纪实,纪实的是一个东山少爷一件件真实发生的事。笔者曾想以此构想小说,后来觉得纪实地写比用作构想小說更让人感到亲切、生动而從中左右採获。


第一章  磨鍊精神


一、挑战竹蜂

    沉静。

    萧英仲觉得四处沉静得似乎什麽都凝住了。正蜇着他脸颊上的一只竹蜂凝住了,自己的身子凝住了。

    萧英仲斜眼偷看竹蜂。他看不到竹蜂的全身,隐约中只有竹蜂的一点身子,黑黄黑黄。他心里很清楚,竹蜂的尾刺正恣意的在他脸上报复、肆虐。他感觉到疼痛在蔓延、在加剧。他依然纹丝不动。他在挑战、在等待、在磨錬。

    沉静,沉静得似乎时间都凝住了,英仲就是要把这凝住的一刻证明自己。

        
    英仲的三年级张老师每周借给同学们一人一本课外书,看完写摘要或感想。一本苏联小说里的男孩子为了考验自己的毅力,把自己最喜欢吃的雪糕放在冰箱七天,七天里他按捺住不时冒出来的冲动,以毅力战胜了雪糕的诱惑。英仲给这故事吸引住了。况且,他和男孩子都恰巧叫“小太阳”。
        
    “小太阳” 英仲觉得他也要挑战或者说磨錬一下自己的毅力。家里书房的酸枝办公桌上,父亲书写请人镌刻在砚台盖子上的“磨鍊出精神”,从他认字起,他一直就很好奇怎样磨錬?怎样出精神?只是他的玩心太重,常常把问题抛到脑后。这一次,英仲强烈地感到被挑战了,他要尝试磨錬,他不能输给这个同名人。

    如何挑战?在深沟边缘踩着一指宽的木走?爬最高最难爬的树?从四楼屋顶的又陡又滑的琉璃瓦溜下烟筒、溜到屋檐摸鸟巢?甚至去偷人家的桑椹、木瓜、荔枝、杨桃、番石榴 …… 拿一种让人皮肤碰上发痒的果子作弄同学 …… 他想了很多,觉得都不满意。

    一天,他看到家里书房的窗框上又有一个鸡蛋大的蜂窝。以前,他和他的兄弟都是戴帽、蒙脸、穿长袖衣服、套手套,全副武装后拿竹竿猛一下把蜂窝捅掉。英仲这回心血来潮,拿定主意了。

    他趁家里只有妈妈一人的时候,不戴帽、不蒙脸,只穿长袖衣服、套手套,拿着竹竿慢慢地伸向蜂窝。蜂窝上趴着两只竹蜂,都有一节手指长,纤细的蜂腰从中分开前后两段黑黄黑黄的蜂体。竹竿碰到蜂窝了,他又故意轻拨两下挑逗,看着竹蜂飞起,然后才用力捅掉蜂窝。

     两只竹蜂来了。英仲看着一只直奔他的脸颊。他没退缩,甚至都不害怕,他就想这样。他把竹竿架在窗台,双手垂下。他丝毫没意识到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他,更懵懂不知此时他已经出精神了。他觉得四周很静、很静,好像万籁俱寂,好像自己的心跳声也没了。老师、母亲在寂静中很远、很远,那里朦朦胧胧还有他的吃雪糕的同名人。

    竹蜂趴在脸颊上怪怪的感觉,令英仲不适;越来越烈的疼痛却让他暗喜。他知道自己要的就是竹蜂蜇脸,让竹蜂考验他。他使劲想看它,他看不到竹蜂的全身,隐约中只有竹蜂的一点身子,黑黄黑黄。他一动不动,任凭竹蜂肆无忌惮。他要让竹蜂随心所欲,自动自觉离开。

    英仲不知道竹蜂是蜇累了还是心满意足了,终于自动飞走了,英仲不知道时间到底凝住了多久。却知道,自己通过考验,胜利了。

    他收拾好竹竿、衣服、手套,找妈妈。

    “妈——妈!”

    “哎。”声音从浴室传出,妈妈正站在浴缸边洗衣服。

    “我给竹蜂叮了。”

    “麦介鬼(客家话,什麽鬼)!撩它做什麽!” 妈妈数落着拉英仲拿蜜糖搽伤口。

     英仲忍痛无语。

     第二天,英仲的脸肿得像猪头。松岗东的几个同班同学,自美、金爱、玉清、碧君、国雄、卫君、安宁、道常在上学途中就像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围着英仲探问究竟。英仲依旧只说结果,起由一概省略。

    “我要告诉张老师!” 自美、金爱、玉清、碧君几个女孩子异口同声。

     几个男孩子却追问,“捡了蜂窝没有?蜂蛹吃掉没有?”

    “蜂窝掉到楼下,我没去捡。”英仲随便一说,他意不在此。

    “河边有只羊,河边有只象,河边有只猪头仔,好似你噉(这)样。” 安宁唱开头,男孩子们不忘跟上讪笑。
    英仲任由他们去闹。英仲平时和他们一样闹,不过这一回不一样。他用皮鞋出力踢掉一块石子。他到长大也没跟人说过此事真相。


挑战竹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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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捅了竹蜂窝,挑战了自己,还真经受了考验,励志出精神这话不假!

14楼
连载四

                 二、东山少爷

   “点虫虫,虫虫飞,飞去荔枝基”妈妈和很多人一样,两个食指点几下,点虫虫,跟着手一扬,虫虫飞!英仲在襁褓里看了一定哈哈大笑。
     
    英仲也喜欢这样大呼小喊,“珍姐,咸咸湿湿湿晒啦!”珍姐是专门照顾他的保姆。英仲小时候尿床总爱喊她。

    英仲的哥哥英伯、大姐萧虹和二姐萧彤,常常拿这话戏弄英仲,致使这话一直在松岗东英仲家传为笑谈至今。

    松岗东在广州东山的寺贝通津东山浸信会堂、恤孤院路附近。松岗东走到东北面和北面的农林上路、梅花村和农林下路,东南面和南面的广州军区司令部、军区礼堂、广东省委、新河浦、培正路,西面的庙前西街大约都是二、三十分钟。军区礼堂再过去是寺贝底、天河、猎德,当年的天河、猎德还是农田、果园,现在是广州的地王天河中心和珠江新城。庙前西街商铺云集,庙前西储蓄所、红蓝文具店、华华照相馆、四喜冰室、北方饭店、儿童书店、新华书店、东山百货商店、东山邮局、五金店、旧货店、烧饼铺…… 走上龟岗,还有食街、咸杂店、山货店、凉茶铺、华侨商店、东山饭店…… 如此一方既集军政、商贸、文化,又集农田、果园的宝地,如何不成英仲这些东山少爷们纵情玩耍,自由挥斥的地方呢?
    松岗东英仲家是四层的南北向仿西方古典复兴建筑风格的大楼,在松岗东鳞次栉比的洋房里别具特色。西面外墙醒目地错落缀着几朵长方形的白玉兰浮雕,每朵约二平方米大小,里面凹凸有致的白玉兰和边上方正的突起框框辉映,在路口远远就能看到,和四楼天台一隅的绿色琉璃瓦盖顶的宽大 的楼阁,是松岗东英仲家的标志,也是本街最高、最结实的建筑,五十年代初是街坊邻里的防空避弹室。

    楼下北向和西向两面曾经各有一个车房,国民政府时期停放英仲父亲萧潘的车子。人民政府时期,单位每天派车接送,车房后来就转作别人住家了。

    从西面围墙的铁门迈入,旁有通道去花园。花园北边也有大门给楼下人家进出。铁门迈入直走几步就进入楼房的厚实木门入大堂。大堂近二十平米,一端是磨石米梯级,正对楼梯有楼下人家的侧门,楼梯边上是一溜形态别致的光滑的高级实木扶手,扶手顺楼梯斜上直达四楼,英仲常作滑梯一滑而下。英仲的家在二楼,六房两厅一浴一厕。入门的廊道长约十米,两边分别是客厅和饭厅。客厅後边是三卧室。客厅三十多平方米。入客厅口两、三米宽,门框包近半米宽的褐色立体图形装饰木板,门框顶上的装饰木板连接过客厅,在客厅一面高悬一幅一点五平方米的横幅风景油画。客厅地面一色两寸见方枣红阶砖,很是堂皇;西面一个壁炉,周边水磨绿底白石米。壁炉口上方是厚木镶入长一米多,宽约半米的盖板。壁炉两边靠外是对称的两个窗户,右边的窗户和相邻墙壁一排过的窗户互为觭角。每个窗户有上下两层,上面短,下面长,中间窗框相隔,各有两扇窗门开关。每个窗户里面都有同样曼妙的钢制窗花,让整个客厅锦上添花。客厅通阳台的门很厚实。门的半人高以上,是独运匠心的五颜六色的水晶玻璃镶嵌的玻璃窗,太阳一照,五彩缤纷。门外还有拉合的铁闸,出了铁闸就是二十米长近两米宽的骑楼,对街两面半人高围栏,下面疏落间饰和客厅相仿的钢制窗花。围栏上面宽能躺人,英仲小时候夏天常躺在那里乘凉。入饭厅处和入客厅处一样宽两、三米,门框一样包近半米宽的褐色立体图形装饰木板,门框顶上的装饰木板也连接过饭厅,在饭厅一面也高悬一幅一点五平方米的不同内容的风景油画。饭厅地面的阶砖和客厅的不一样,是另种万寿花纹。饭厅一面是两个卧室,一面是工人房和厠所、冲凉房。饭厅另一面出骑楼和厨房,也有很厚实的门,门半人高以上,也是五颜六色的水晶玻璃镶嵌,门外也有拉合的铁闸。出铁闸也是骑楼,比客厅骑楼短一半,一端的厨房有约二十平方米面积,一个大灶台近两米长、一米宽、半人高,有两个小灶、一个大灶。一个砖砌齐腰高的方形水池和另一面墙旁边的水台呼应,保证随时有大量水源。

    客厅简单摆设了一套两短一长的木扶手沙发和一张大书桌。两张短沙发中间有方茶几,长沙发前置一大园茶几。沙发的靠背和坐垫一面是鼓起的牛皮包着麻丝、弹簧,一面平平的织着白藤,冬夏各适其适。大书桌摆放在靠壁炉左边的窗户下。壁炉右边窗户和相邻墙壁的觭角,立着一个红木挂衣架。

    珍姐后来嫁人了,但是,英仲一直记得她,是否出于“珍姐,咸咸湿湿湿晒啦!”这经典之句不得而知。英仲壮年还曾专程登门拜访珍姐,带了好烟给她。英仲记得珍姐对他说过,长大看她的时候,拿烟就好。

    英仲的童年是糖水,是家人的小太阳。他的亦方亦园的大脑袋上三七分的小分头总是油亮油亮,七分头发的前端必然是一个漂亮的广州人叫“挞”的发波。童稚的老成打扮带几分谐趣,和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配搭起来,英仲曾经是松岗东公认的美男孩。

    英仲喜欢爬高爬低,攀到客厅的窗花铁枝上纵身跳下学“猿人泰山”;站到一人多高的立身柜顶,或笔直下跳称跳水,或手拿撑开雨伞跳称跳伞。
      
    英仲爱和阿王玩。阿王来英仲家的时候,它安静地站在牵它来的叔叔身边,对英仲不理不睬,也不到处张望。英仲充满好奇看着它的长长的脑袋、黑黑的鼻头,杏仁大小、棕黑色的眼睛和伸出嘴巴的红红的舌头……

    妈妈给阿王在楼下大堂的楼梯底下安了家,一条旧毯子就是它的床。英仲吃饭时间也是阿王三餐时间。妈妈常常会叫英仲拿食物给它。阿王看到食物,第一时间是过来用脸颊在英仲身边摩蹭,然后才低头进食。英仲蹲着抚摸它宽背上的黑灰色粗硬的毛。它在狼吞虎咽中,间或发出呜噜声,表示接受英仲的抚爱。看它吃完,英仲站了起来,阿王前脚一蹬放在英仲肩上也站起来,个头比英仲还高。

    熟悉阿王的人会说它给人的印象是肌肉发达、敏捷,素质好,有一种高贵感。陌生人可就说它凶巴巴的。其实,阿王对陌生人只是警惕的注视着,不发一声、不进一步。可是,陌生人挑拨它,它也不会乱吼乱叫,它竖起鬃毛,沉着、敏捷,一下就像箭一样射过去。挑拨者自然说它凶,从来没有说自己不对的。看到熟悉的人,阿王的眼神会变得柔和,可是,如果陌生人想拿些东西给它吃,它会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阿王脖子上挂着竹篮能去庙前西街烧饼铺买烧饼。它对着老板昂首吠叫。老板熟练地弯腰从阿王脖子上的竹篮里拿出纸和钱,照纸上写的烧饼两个,从炉膛拿出两个刚熟的香喷喷的烧饼包好放入篮里。阿王摇了下尾巴,表示谢谢,身子一退,掉头一溜小跑,也不管身后一片惊叹。

    英仲也把阿王当作他的伙伴。

    英仲的伙伴最早可以从烟敦路幼稚园算起。有的伙伴一直和英仲同学到中学、大学。但是,烟敦路幼稚园常常让英仲自嘲,每次课堂上发纸画画、写字,没有写名字的那张肯定是英仲的。写一个“蕭”字让幼年英仲为难。可是,两三年后搭错车一事却难不倒英仲,让英仲记忆犹新。
           
   “收票。”   总站到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走到每个乘客面前收票尾,此刻就站在英仲和他妹妹萧丹面前。

    “票呢?” 英仲扭头问坐在旁边的萧丹。

    “你没有给我!” 萧丹看着窗外若无其事地说。

    “还说没有!我给你了!” 英仲不单说得斩钉截铁,声量也大了,好像要让人听到。

     萧丹收回目光看着哥哥,莫名其妙。

    “你没有给我!”

   “我给你了!”

    英仲不依不饶和萧丹争吵起来,一旁的售票员不耐烦了,走了。

    英仲一见售票员走了,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喝一声“还不走!”下车了。路上,他见妹妹气鼓鼓的,他说,“我没买票,我没钱。”算是解释,也是道歉。

    妈妈刚才带他们几个上街,在中山五路买东西后要和萧虹、萧彤继续再走,遂嘱英仲带萧丹先回家,妈妈给了英仲五分钱车票钱,说萧丹小不用买票,还问英仲知道不知道车站在哪里。六、七岁的英仲信心满满,脆生生的说知道,让妈妈听了丝毫不怀疑。

    英仲拉住妹妹的手,不费功夫就找到一路车站,车到了,上车、买票,找座位坐下,一切中规中矩。可是,车开了一站路,英仲觉得不对,暗说不好,方向错了。他没有犹疑,下一站拉住萧丹下车就过马路到对面的一路车站。他没钱再买车票了。可是车是一定要坐的,不然怎麽回家?

    车到了,上车,找后面座位坐下,只是不买票。车到东山总站了,售票员收票才演了上面一场戏。

    萧丹等妈妈回家一脸委屈地告状了。妈妈教训英仲做事要小心,不能粗心大意。又抚慰萧丹,人不怕吃亏。日后,她再带英仲坐车的时候,叫英仲多买一张票补回。

    萧潘曾经在老师给英仲的学期评语旁写了几个字给老师,“此子有点小聪明…… ” 英仲记住了可是没沾沾自喜,他玩心重,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是他骨子里的本性,这本性一直到年长没变,甚至身上除了衣物、鞋子、手表、眼镜必要的东西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束绑,比如项链、手链、戒子。


    小学时候他学习成绩平平,倒是惹祸给老师家访多。

   “萧英仲拿焦炭刮我头发!”一个同学委屈地和班主任张老师告状。其实好些同学都这样拿着焦炭刮头发。焦炭的细小的孔隙扯住头发会痛,尤其是男同学的发脚。

    张老师批评萧英仲是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批。小批只是训斥,大批是家访。英仲比较害怕家访。这一次,张老师又说要和家长谈谈。英仲到中学时期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张老师动辄上门?他在班里不算是最顽皮的,是老师家和他家距离近?

    英仲跟着张老师回家,看着张老师和妈妈交谈,等到送走张老师,关上门的时候,妈妈一改平时的慈祥,严颜正色责问:

   “你为什么这样?!”

    回答不回答的结果都差不离,妈妈已经去拿她为英仲专造的两尺来长的竹片,用她特意削开成一条条竹条的一端打英仲的後脚小腿部分了。一根竹条抽打已经够疼,削成一条条的竹条抽打,抽一下等于抽好多下了。这几乎是每次家访的结果,几乎都以英仲哎哟大哭收场。

    英仲不惑之年,妈妈曾对他说,“张老师动不动就上门。” 英仲觉得妈妈言下好像对家访也有想法。

    焦炭刮头的家访差点让英仲失去到白云山滴水岩露营的机会。

    幸好,体育课的姚老师网开一面,还让英仲当全校同学争先恐后想去的先头部队。英仲感到很风光。

    先头部队名义上风光,实质是苦差。一卡车的帐篷、配件之类在半山需要人一件件运上山顶。运一趟来回近一个多小时。每个人都运了五、六趟。英仲走到最后一趟,看到姚老师就站在山顶上,距离自己大概六十米,他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他想喊人帮他,却看到姚老师不动声色。他咬紧牙坚持,扛着走变成抱着爬,他觉得自己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有生以来都没如此苦过。

   “萧英仲,帮忙做午餐。”
 
    英仲上到山顶已经精疲力竭了,正想歇歇,姚老师叫他了。

    他不敢不从,皱着眉头过去帮忙洗菜。那顿午餐是煮菜心沙河粉。沙河粉是正宗的白云山脚沙河大街出的沙河粉,只是不知道是谁忘记带盐,结果,英仲又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那麽难吃的东西。

    晚上,安排每人站岗二小时。

    英仲半夜两点被姚老师叫醒,姚老师脱下他的秋衣给英仲穿上。几十年后,英仲依然记得刚套上秋衣的那种融融暖意。

    英仲站在帐篷外的岗位,惺忪睡眼一下给满天星斗吸引了,他抖索起精神负起责任。突然,满耳的虫鸣声中,英仲听到女生帐篷那边传来张老师的小声惊叫:

    “蛇!”声音尽管很小,怕引起恐慌,但也足以让英仲听到了。

    “我来!” 英仲跑到女生帐篷旁边看到张老师。她指着两步远的地方,正慢慢遁去的黑白相间的杯口粗的蛇给英仲看。

    英仲双手搬起一大块泥头对着蛇掷去,蛇应声卷曲一团。英仲一步抢前拾起泥块连砸下去,蛇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英仲拍拍手上的泥巴,也不会和这边厢的惊得花容失色的张老师说上两句,径直就走回他的岗位。

    他觉得小事一桩。在天河的菜地、猎德的果园,但凡留下他和他的小伙伴足迹的地方,打条蛇和捉只青蛙一样是平常事。他们戏称,见蛇不打三分罪。

    英仲的“萧方合唱团”和露营打蛇在他的伙伴里同样有名。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音乐老师点上英仲和一位方园女同学两人在全校文艺表演大会上合唱“二月里来”。结果不在当下的掌声、不在过后的好评,在一帮英仲的东山少爷伙伴里从此传遍“萧方合唱团”封号。
15楼
连载五

                              三、几个少爷

        
    英仲的小伙伴都是松岗东附近的少爷。他们的父亲有商人、牧师、教授、医生、银行职员、工程师、厂长、船长等等,也有附近军区的子弟,自然,也有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之间不分家长地位,只看本人勇敢不勇敢、孤寒不孤寒、合不合群。他们有自己的根据地,是松岗东旁一处洋房的后院,一堵石山、一湾小湖、一个凉亭。湖边一棵大榕树伸出围墙外的枝桠和围墙就是他们进出根据地的路。他们不时在此集中,不为养精蓄锐,不为运筹帷幄,不过证明一下,此处是他们的根据地。他们很知趣,不会在此喧哗。他们仅仅在树上躺躺,最多捉捉“豆角金”,一种拇指头大的金绿色的硬壳虫,再用线套住飞。他们在石山走走,顶多捡个蜗牛壳,两手拇指和食指各捏住蜗牛壳一边,和同伴的壳尖对壳尖对顶,顶破的输。常胜的蜗牛壳,他们还用棉花沾满花生油包着,放在火柴盒保养再战。捉鱼摸虾、钓田鸡、水上撑木板等等一概调皮捣蛋的事都不在这个花园里做。日子长了,主人和他们心照不宣。一方不顾,一方不管,和平共处。他们还有一个战地辟在路口的黄泥岗。这个土丘七、八米高,长宽不下几十米。战争是进攻的和防守的互扔泥块。泥块都定有大小标准。谁把对方打怕了,投降了,仗就打完。萧英仲掷蛇的功夫在黄泥岗打仗练的。

    他们也撒野,偷果子。说是嘴馋倒其次,恐怕也有一点反叛和寻求刺激的意思。在家里、在学校要求当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在外面放纵一下了。

    一次,英仲和三、四个伙伴到猎德果园。满树红红的桂味荔枝诱得他们馋涎欲滴。看看四下没人,几个顽童哧溜一下像猴子一样都上了树,摘的摘吃的吃,手脚嘴巴都没停,嘴巴没空的间隙,就把随手摘的荔枝塞进裤袋。

   “偷荔枝!抓住他们!”突然,附近一声大吼。

    英仲和伙伴慌忙跳下树逃跑,他的伙伴边跑边把口袋的荔枝扔掉,唯恐被人赃并获。英仲没跟他们做。他边跑边扭头瞄瞄后面追兵,他估计不会给人家追上,他执着地不扔荔枝,他宁可冒险前有堵截。

    英仲和伙伴逃脱了。大伙喘定气,说早知不扔荔枝就好了。

   “给你、给你…… ” 英仲掏出荔枝,爽快地分给大家。


    英仲的伙伴里面,有一个川水比较早熟,他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高个子、白净、清瘦、硬朗。他很少和英仲他们一起胡闹。他和英仲却是好朋友。英仲至今记得小学四年级他和英仲抱怨学校的少先队总辅导员批评他“和平麻痹”。英仲懂这个词,但他觉得这是大人的事情,不该他管的叫他管就好像叫他别去玩一样别扭。

   “别管她!” 英仲对川水说得很实在,但没有替好朋友的大队长身份想。

    英仲集邮受川水影响,川水给了他第一批邮票。清代、民国、建国初期的都有,香港、澳门、外国的也有。他们经常去文德路的集邮店,从众多的邮票里淘取、套换自己喜欢的邮票,从众多的邮票里获取知识和快乐。

    英仲和他在楼下的花园做了第一部矿石收音机;做了第一个“大马拉” 纸鹞(风筝);第一卷放纸鹞的玻璃线。

    他俩准备了一个烧掉的灯泡、一个鸡蛋、一卷线、一个筛子、一个纸盒。因为有见过灯泡摔破的经验,他俩拿张旧报纸包着灯泡防止碎玻璃四溅,然后用铁锤砸破灯泡。然后细细地研磨过筛成玻璃粉。俩人清扫干净现场,再三把筛子拍了又拍,撴了又撴。英仲知道这个筛子是妈妈筛米粉用的,知道玻璃吃进肚子的后果。他偷偷拿回家放回原处后玩性始终盖不全心里的一丁点忐忑,像是做了坏事良心不安。但是,转头和川水奔上四楼天棚的时候,他顾不上忐忑了,甚至丢到脑后了。

    天棚一端辟有正方形、大小约十几二十平方米地方专门晾晒衣物。四角是四个砖墩,砖墩上立着高高的角铁,顶上有四条带数个铁圈的铁条相连成口字,晾衣竹杆穿进相对的铁圈。他俩拿着一盒玻璃粉用鸡蛋清拌匀。在盒子两旁各穿一小孔,把线从一头穿进经过蛋清玻璃粉再从另一小孔拉出,线上便沾满了玻璃粉。一个人一手拿线一手拿盒子,另一个拉着沾满了玻璃粉的线在四根角铁间一圈圈走,依次把沾满了玻璃粉的线一圈圈缠绕在四根角铁风干。很快,一卷线都拉完了,把晾衣架围得像四方桶。玻璃线做得很成功,每每在“戒纸鹞”的空战中,“大马拉”只要和人家的纸鹞遭遇,英仲把住手中线辘两边的把手,左拉右扯、上推下挫,或是微曲双膝,把线辘一边的把手放在右边大腿上,左手成空心拳套住线辘另一边把手,右手掌飞快搓转大腿上的把手迅速收线,再两手各拿着线辘一边向前后左右或疾走或快跑调整方向,一边瞅准要碰上对方的纸鹞线的时候,抓紧线辘的双手马上松开转成空心拳,线辘瞬间给“大马拉”扯得在空心拳内像马达一样飞速旋转,冲出去的玻璃线像剑直劈对方,玻璃线上的玻璃粉像无数把利刃连续切割过去,胜负立见。碰上对手也用玻璃线,这场激战胜败端看双方的技术了。由于英仲的天棚是附近的制高点,占尽地利,所以大多胜利而归。看到断线的纸鹞左摇右摆、一晃一晃往下掉,胜利的喜悦自然充满东山少爷胸膛,大腿上的一片紫红从来忽略不算。英仲败过一次,对方用了很粗的玻璃线,大欺小。
     
    卫君也是英仲的好友。他父亲是船舶专家。住一栋轮船似的小洋房,离英仲家五分钟路程,家里有冰箱、有钢琴、有乒乓球台、喝过滤器滤出的水。英仲唯一感兴趣的是乒乓球台。他们经常打乒乓球。一些大人常常和人攀比,以至祖训人比人气死人。英仲这帮东山少爷却从来没有如此。他们不比家长,比本人;他们不比财物,比豪爽;他们不比房子大小,比本人合不合群。

    卫君家里有很多外国画报,里面的内容开阔了英仲他们的眼界,纸张则常常被撕下来折“纸鸡”,一种长约一寸、粗约筷子,对折地方卡在綳紧于食指和拇指间的橡皮筋上射人的玩艺,或用铁丝扭成袖珍型的弹叉,不过很多条橡皮筋接起来代替了弹叉的橡胶内胎皮条,优点是轻便,比手指撑着的橡皮筋力大又没有内胎皮条弹叉的大杀伤力。自然,他们打射纸鸡仗的时候会公道地约定用哪一种。
        
    卫君家里二楼的一个房间常常是考试前一帮东山少爷背诵复习提纲,温习功课的处所。

    “道常!答第六题,‘战国七雄是哪七个?’” 国雄提问。按他们的规矩,先是大家自己复习二十分钟,然后关上书本轮流依序问答。国雄刚刚答完安宁问的第五题,现在该他提问了。

   “道常!” 国雄没听到道常吱声,又喊一句。

    道常还是没反应,只是眼金金地盯着窗外。

    国雄、安宁、卫君、英仲、明夏不约而同顺着道常视线不看犹可,一看登时都笑了。国雄哈哈笑着两手一推道常,道常跌下座椅想发怒,一看众人嘻哈大笑,卫君、英仲、明夏抱成一团笑;安宁一手点着窗外一手按住肚子笑,他马上明白转而和大家一起笑了。

    他们刚刚看到对面有一个少妇半掩衣襟两手抓住自己一个雪白的足球大胀鼓鼓的乳房往窗外挤奶,洁白的乳汁划了一道弧形。少妇听到这边动静作何感想不知道,几个东山少爷是觉得好笑而笑,没有淫秽想法。

    他们当年和一众男同学一样,尽管是男生和女生共一课桌,却绝大部分都在课桌上划分三八线。

    天生的好奇和顽皮心让他们无意中接触到的性成了一场爆笑。他们对世界、对自身充满好奇,英仲最早的性知识源于“通书”,里面五花八门的内容,人的胎儿发育图是他的性启蒙老师。

   “我带你们去看一本书。”道常后来的一句话正式打开了这扇大门。

    道常引着几个东山少爷到东山新华书店。在一堆书里面,零散放着好几本“性的基本知识”。看书的人很多。几个东山少爷开始不好意思,拿着“性的基本知识”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背着人看。渐渐觉得并没有人留意他们,他们的好奇心毕竟战胜了羞耻心便放心看了。懵懂中他们自己给自己进行了性的初期教育。比起洞房前才私语授受,少点神秘;比起现今课堂教授,少点尴尬。他们自发的自我教育恰当的填补了这片空白。

    他们仅仅停留在求知欲得到满足。性知识的获得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变化。这不完全是年纪问题,因为在他们学校和他们的同龄人,就有一、两个烂仔常常摔着十个指甲缝黑黑的手、嘴巴说着要拿树枝戳女生的屁股。同样大的年龄、同样住在东山,同样读一间学校,不同的家教、住家环境、伙伴,造就了东山少爷这类人群,和当年的西关小姐一样,他们都是一个时代和两个地方的产物。如果说生死有命,命里面有血统。

    相对于“性的基本知识”,他们更喜欢看公仔书。英仲放学有时候带几个同学回家做功课,做完功课他们一起玩。有时候他征得妈妈同意,自己做完功课上同学家玩。看公仔书是重要内容,偶尔他们也一起到街口的书摊一分钱一本租看。三三俩俩,围坐着矮凳仔,一头埋在书里。英仲三、四年级时候,已经偷偷拿哥哥的长篇小说“西游记”、“铁道游击队”看了。很多不认识的字也无损他对书本的追求,他会跳过去,他不计较,他不求甚解,他囫囵吞枣地看书。

    英仲历久难忘在广州天河机场停机坪,两次参加欢迎外国贵宾和国庆十周年庆典坐在广州越秀山体育场的主席台观光。

   “默地卡(Merdeka)!”

   “朋加诺(Bungkarno)!”

    据说这俩句话当年是印度尼西亚人民见面时相互致敬、寒暄的。“默地卡”是独立的意思。“朋加诺”是“加诺兄弟”,这是印度尼西亚人民对他们的领袖苏加诺总统的爱称。

    这俩句话没有给四、五十年的光阴磨去,英仲依然记得,他当年和一队小孩子在天河机场停机坪挥动着手里的鲜花,看着几步之外的苏加诺总统呼喊这两句话。

    苏联最高领导人伏罗希洛夫主席访问广州,英仲也被叫到停机坪参加那种欢呼的盛大场面。

     在广州越秀山体育场的主席台参加国庆十周年观礼,英仲是跟着爸爸去的。

     相信东山少爷都有这种或那种类似的特别经历。经历像砥砺,铁柱和宝剑都不可或缺。



16楼
喜欢老萧大哥的东山少爷。准备好时间,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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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荒田老师序言,还是一篇很好的导读,萧兄大作,当细细拜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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