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在水上书写(兼及死亡与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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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在水上书写(兼及死亡与灾难)
  有个朋友很喜欢阿多尼斯的《致西西弗》,有一段时间老在文字里提起。她是南方小镇上的一个诗人,那里地方不大,她却几乎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小镇,镇上有她爱的人们,她温暖亲爱的家。她的桥,桥下有白鹭和野鸭,有无数次目光抚摸的痕迹,有旁若无人唱歌的孩子。她的南方,南方以南,有雨水的气息,很多的潮湿和松软。那么美呢,她却谦卑地说,她只是经过,碰巧看见了肆无忌惮的爱和开放。她的书,她总在订书,订书,不断地订,好多的诗集。她写情诗给我,用杜拉斯的叫法叫我扬,说我是她双生的另一朵花,我像旧小说里那些翻身要逃的人一样暗叫惭愧。她把她的诗集包裹好,穿过人群和绿树和风,到邮局寄给我。包得真严,密实实的心意,真是让人爱啊。

  我买《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就是为了她。好的心意,必得以懂来回报。可是,我看这本书,看到《致西西弗》,却看得忧伤下去。

  教学的时候,一个妈妈级的同事,讲她成长路上的诸种艰难,讲母亲去世时她很小,是独生女,必得打灵幡,她扛不动,一个大人在旁边扶着。她跟着送葬队伍,跌跌撞撞地走,也不晓得哭。她以中年人的平静讲述,我一句话也没说,只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她走上来,展开双臂抱我,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一次,给学生开课外书目,讲悲剧的深刻与美感,讲者和听者正动情处,我突然觉得有泪要滑出眼角——这样感性的软弱,简直让人羞愧呢。我转身面向黑板,等待情绪平复,不知道时间是多久,只知道我的学生们,这些我爱的孩子,那一刻没有一丝喧闹,一直静静地陪着我。窗外,是美人蕉和木槿树,沉默的姿态给人安慰。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和讲台,到一所更大的学校读书。死亡是消失,是巨大的缺口,生生撕裂去一部分,眼看着一个身体陌生,一个世界陷落到不可知的地方,痛和恨和爱和呼号全都是无力,是不知所措无可挽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返回学校后,看着大太阳下活得热腾腾的人们,第一次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欢乐,痛恨关心,它们像是和死神密谋过一样无耻。我是那样偏激,以至于系主任要我参加演讲比赛,看着我胳膊上的黑纱说,可以讲讲父亲,我只恨她的普通话很讨厌地腻歪,恨她的手势很恶劣地洋派。我从讲台上大步跨下,狠狠打开门,猛地一甩,扬长而去。老师包容了我,此后再没提过。无言,也是一种关切。

  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面对逼近的死亡,语言常常显出贫薄的本相,失重,轻飘,难以承托。所以,汶川地震,那么庞大的死亡,我选择沉默。在我所编的报纸上,我组织了整版整版包括头版的专题,但我自己一个字也没写。走在平坦的不会摇摆的大街上会突然涌出十二分的惭愧,捧着饭碗舒坦地坐着也像是一种犯罪,抱着女儿柔软的小身躯觉得一切珍贵无比,夜深了还守着电视不肯去睡,希望看见多一个再多一个从废墟中挣扎出来的生命。那男孩,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叔叔,我要喝可乐,冰的。让人破涕为笑,满心疼爱,宛然就是我自己的孩子。那老人,挑着个担子,面对话筒,一脸木讷,嘴里不知嗫嚅些什么。主持人还在问他的感受,问他家里人,问,问,问,我真想伸手进电视里,把那话筒夺了扔掉。老人土黄的脸上,有呆板,大毁灭之后的木然,还有无措,没见过世面的慌乱,那宛然就是我故乡的乡亲们,我的父老啊。他们就是我,另一种意义的我。我就是他们,那千年万年前千万万分之一的血脉。

  曾经,里尔克的诗让我惊悚:“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直到那个时刻,我才能深深理解,并为之战栗,泪下。

  如今又要面对这样的一幕。上海静安火灾的图片里,隔着遥远又切近的时空,隔着大火和浓烟,脚手架上一张张脸,一直望向我,疲惫,无助,惊魂未定。他们身后的窗户里,那逃不出的角落处,那被衰老禁锢的轮椅上,那黑暗的消防通道中,不知还有多少面孔沉默地望过来。我的手指伸出去,伸出去,只能够到冰凉的屏幕。一室的暖气里,我只感到冷,感到羞愧,无法面对这一张张脸。低下头,双手合什,我愿意做一个有神论者,愿意做这世上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只要他们能展示神迹给我看,哪怕就这一次!

  写什么呢?还能写什么呢?一切只是无力,是在水上书写,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我把诗集丢下,在斗室内焦灼,我还是想写,因为再次看见丑恶,看见连五十八条生命也震撼不了的心,看见灾难还在这样的麻木下潜伏,不定什么时候又蛇一样游出来——这才是最令人惊悚的。生的处境如此逼仄,死神就在隔壁,随时会破门而入。伏笔是早就埋下了,在通道不畅而消防安全检查轻描淡写忽视的时候,在利益分割层层分包缺乏有力监管的时候,在奢侈花哨却不实用的表演上,在与高楼不成比例的水龙上,在随意决策的朱笔下,在劣质材料的账单上……一个个时刻,死亡已在旁窥伺,生命却没有任何知觉。也许,前一刻,也有人像我一样,在读诗,读远方友人的心意,读身边饱满的爱,读生命里的美好与明亮……不能想下去了,人与人都是双生的花,都是同一个枝头上的绽放,丝丝缕缕生死与共的维系。脚手架上那些民工,来自我们的故乡,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原乡,焊枪上那星火花只是所有伏笔里最后的伏笔啊。混乱,麻木,黑暗,将会为下一次埋下伏笔,南方北方城市小镇你我他每一个人的伏笔。

  凯撒的归于凯撒,上帝的归于上帝,耶稣说。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我们的祖先说。

  我发誓在水上书写
  我发誓为西西弗分担
  那块沉默的山岩
  我发誓始终和西西弗一起
  经受高热和火花的炙烤
  我要在失明的眼眶里
  寻找最后的羽毛
  对着青草、对着秋天
  书写灰尘的诗稿

  我发誓要和西西弗同在。

  最后的最后,阿多尼斯说。

1楼
深情的文章,感人的文章!
“我的父老啊。他们就是我,另一种意义的我。我就是他们,那千年万年前千万万分之一的血脉。”
“我愿意做一个有神论者,愿意做这世上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只要他们能展示神迹给我看,哪怕就这一次!”

2楼
细腻的文字,透出一颗敏感柔软的心。生死之创痛,从很过去到现在,留下深深的悲伤。
欣赏清扬婉兮的深刻而富有悲悯之情的文字。
3楼
深沉之作,思想容量奇大。
4楼
有些时候,悲愤就是无言!这一点,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体会更深!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语言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5楼
11.15大火的灾难,惨不忍睹的场面,自愿到场的十万群众,向逝者致哀!

工程多层转包的后面,是一个“黑”字所难以包容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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