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嘸吟齋瑣記》之〔會館遺老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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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嘸吟齋瑣記》之〔會館遺老說故事〕
会馆遗老說故事
     在纽约同乡会馆,遇到的熟人多数是上下年纪的,多数是童年过来青年过去的老人,大家在红旗底下迎接解放新天地,然後掛上红领巾乘著一路风成长。那时代,我们这些不意气风发也意气风发过的青少年,都是被时代风雨吹捲如阵阵尘埃落於海外,数十年在海外写下不同的生老病死,被历史家和文学家们称之为华侨。过去的已成过去,还在世的偶然在某某地相逢,怀旧话说的都是封尘的乡情旧事,那种滋味除了感慨万千之外,剩馀的就是没有意气的晚年馀气,说下来还是最爱听的一句话:「活到老知道老,觉得花旗这个国家很照顾老人。真正老来有养,人间天堂有无俺不知道,俺现在是政府养著。」我在〔崇正会〕听到这个老先生说。我知道都是我辈一代华侨落地纽约几十年後的感想。
     老先生由政府派驻老人院的阿姐(香港人对大小女人的尊称) 服侍。今日送来〔崇正会〕,是参加会馆举行的团拜会,要给所有老人家派月饼。老先生乘兴来,得到一盒月饼和卅块钱红包,真正大吉大利,那副参与感令他得意忘形不在话下。老先生是梅州人。阿姐说他九十叁岁,没离过纽约。我在心里暗忖:梅州老先生是会馆遗老,行船佬老行尊。难得他说话仍然中气好,祇是骨格被困顿在轮椅上。老人来〔崇正会〕,最爱接触的就是同声同气的客家人。我也是偶然遇上〔崇正会〕举行中秋节团拜,因而结识了叶观堂老先生,让我拾了这段乡情。
     「细佬,我叫叶观堂,你爱听,俺讲过去的东西给你听。布碌崙你熟吗?那里有间梅州公馆,我初来纽约嗰时,俺爸就在那里。我嗰时廿岁,公馆的师公爷就叫俺做打杂,给人家煲茶扫地之类。」他说。「细佬想想,孙大砲把慈禧太后剷出紫禁城嗰阵时,他在惠州和淡水举事。俺做细老哥嗰阵时听阿婆讲过,你话我几久人世。」他说。我想他的人世,想像中就是一部丰富多彩的个人回忆录,涵盖了中华民国,和国民政府时代,和现在的共和国天下。因此我想像他的旧时,自然是他记起的遥远岁月。「细佬,这世人的经历,十日十夜说不完。」他说。
     老行尊说这话时,大群客家佬围绕他的轮椅,简直视他如活宝贝。或者因为他少莅临〔崇正会〕,他适逢中秋节来访,又和熟悉的老乡邻话说从头,情趣就像乡下的叁姑六婆,话说来说去都有故事。就是这个话旧情趣,我被请去随老人家作客,做了回快乐遊。在〔崇正会〕楼下,原来老人家有厢型私家车专候,老先生说是老人院今日特别关照,让阿姐用院里专车陪他过中国中秋节。我想搀扶他上车,被阿姐婉谢了。她老神在在的搀扶观堂公坐进特别座位,他一副遗老气派给我深刻印象。梅州先生吩咐阿姐直上布碌崙桥,说要带我去看〔梅州公馆〕遗址。
     我忘记了布碌崙南北东西方向,老先生说〔梅州公馆〕在布碌崙近河海那边。车七折八转地,终於停在一幢破旧的大楼街边。大楼的年龄自然比老先生年岁老许多,观堂公带我来到楼下,与楼同在的岁月就是楼和人与公馆同在的历史。但我奇怪:百几两百年的老宅,为甚麽联邦政府不清拆起高楼,让它孤独地沉卧於无数大厦底下?它就像被世纪遗忘的孤独老人,生死无关世界潮流,我想。然而观堂公的话,才真正让我感慨万千。
     「细佬,看汝像个读书人,俺带汝来看招牌烂掉的〔梅州公馆〕旧楼,是想让汝知道,梅州人在纽约打天下不比〔崇正会〕迟。俺想梅州人也有卖猪仔到金山,人家是否挖金呀築铁路呀不知道,反正有乡里住进这幢大楼应该百几两百年。俺在上面打杂扫地帮阿叔们执麻将仔嗰阵时,楼已经很旧喽。」老先生这样告诉我。「联邦政府怎麽不拆屋起楼?」我说了心中疑问。「细佬,汝都懵极!这是美国呀,懵仔。私人住宅,业主拉柴(死意,香港人口头语)去呶,谁敢动他财产。你以为是毛泽东,大哂呀!美国佬讲人权讲法治。你想,黑鬼都做了总统,人家立国精神呀啊!…」他的话慢条斯理,我听得如雷贯耳。哦哦!我听他的话,真正胜读十年书。
     我闭住双眼想,彷彿看到他说的叁楼大厅上有个廿岁小夥子弯腰的样子:他手里拿著一块毛巾,一手执著千人一个样的白板小麻将,细心地抹拭人家的手气他的手气。「洪都拉斯回来的梅州人是公馆的业主,佢死咗,无仔女承受,这幢楼成了废柴(遗物)。幢楼有段时间闹过鬼,嗰阵时俺到曼哈坦打工,但我不怕鬼,照住无疑。」老先生微笑,露出一副假牙。但梅州先生後来怎离开《梅州会馆》?自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望著服侍他的阿姐也笑。我是打心里感动!
                                               12/7/09呒吟斋                        

1楼
国参先生极富特色的语言写的这个会馆遗老的故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故事中充满了历史风尘,人生沧桑。让读者也“打心里感动”。
一个九十多岁的客家老人,在海外生活了七十余载,二十岁许,在梅州会馆做茶水伙计,他的人生,也如被搓来搓去的麻将牌吧?同乡会馆中,经历了红旗下长大,又被时代风雨卷到海外的老人们,在他的面前都成了后生仔。“观堂公坐进特别座位,他一副遗老气派”的形象,怎么能不让人印象尤深。
我最欣赏国参先生文笔的特色。精炼的带有广东方言的语言,作者主观内心的感受到客观外界的描写转换自然灵活、生动传情的描写,更突出地表现了人物的神髓和文章的主旨。既有客观性又严扣主题,在极短的篇幅里表现出来深刻的历史内容和思想意义。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十分令我佩服,值得再三品味和学习。
2楼
遗老說故事说得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话言重些,但人真不好忘本。
3楼
国参兄的阅历,令我望尘莫及。
经历就是财富,大浪淘沙,才能留下这些闪耀历史光斑的文墨。
前天几位朋友相聚,最年长的80,我属最年轻也已年逾花甲。
他们来自广东,也讲了类似的故事。
华侨,这两个字好沉重。
多保重,国参兄。
4楼
华侨,这两个字真的好沉重。没有成为“华侨”,没有感觉,到成了“华侨”,又太迟了。
最喜欢听国参兄说故事,也许,若干年后,我们自己的经历也变成这样老华侨的故事。


                                                                 [em69]
5楼
「细佬,看汝像个读书人,俺带汝来看招牌烂掉的〔梅州公馆〕旧楼,是想让汝知道,梅州人在纽约打天下不比〔崇正会〕迟。俺想梅州人也有卖猪仔到金山,人家是否挖金呀築铁路呀不知道,反正有乡里住进这幢大楼应该百几两百年。俺在上面打杂扫地帮阿叔们执麻将仔嗰阵时,楼已经很旧喽。」老先生这样告诉我。「联邦政府怎麽不拆屋起楼?」我说了心中疑问。「细佬,汝都懵极!这是美国呀,懵仔。私人住宅,业主拉柴(死意,香港人口头语)去呶,谁敢动他财产。你以为是毛泽东,大哂呀!美国佬讲人权讲法治。你想,黑鬼都做了总统,人家立国精神呀啊!…」他的话慢条斯理,我听得如雷贯耳。哦哦!我听他的话,真正胜读十年书。
这样的对话,也感知老李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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