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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段

  龙纪生出殡後,几日下来,孙伯甯未见过女人。那天,女人庞氏把他请来,是为了她收拾龙纪生的遗物,请他来看一样东西。
  庞氏早已整装坐在客厅候他了。她仍然穿出殡时那套黑色旗袍,脸上好像也薄敷脂粉,透雪白,令她的莊重仪容显得愈冷艳。她手上拿一本绣面小本子。小本子是龙纪生由船上带上来的,孙伯甯见过。绣面是西子湖风光,远眺之灵隐寺。泛舟西湖。水波映霞色。景致幽美古雅。看到庞氏一袭黑旗袍,苍白的容颜映髮髻,孙伯甯怔忡了一阵子。女人的仪容动态恰如守寡之妇,她冷艳的神色端坐於梳发椅上,令他觉得她如幽灵,厅里的空气凄寒。他难分难解自己这个心思。龙纪生来美国了,他跟庞氏相爱了,他也死了。他竟无法接受这个真实故事。
  「今天是他头七,」庞氏说:﹁我请孙先生陪我去墓场,把这本子烧给纪生。」
  「为什麽不留下来纪念?」孙伯甯不解为什麽。
  「是他的东西,应该烧给他。」女人庞氏说:「我不想看到太多过去。」
  「妳都看了?」孙伯甯问道。
  「他人很怪,写得自己也怪。」女人庞氏望望她手上的绣面本子。
  「这样吗?」孙伯甯也望着本子。他明白女人的意思。在她的印象中,龙纪生很怪吗?也包涵他和她的爱情?还是她太肤浅?这样想女人,他忽然也觉得自己也肤浅了。与纪生廿年音讯全无,我知道他多少呢?……
  「我明白他为什麽要死。」女人庞氏说。「他为什麽把我写得这样深切,他死有馀辜。」
  「噢!」孙伯甯的心像闇夜寒钟,偶然间被敲击了。好久他纔说:「真的这样??!」他的眼睛停在绣面本子上。
  「我是他同居两年的女人。」女人庞氏说:「我知道他。」
  「嫂子,」这是孙伯甯对女人最初的称呼。「作为纪生友人,请求妳把纪生这遗物送我,这是纪生最宝贵的纪念品。」
  「人都死了,何必留下生死不明尾巴呢!」女人几乎有些愤怒起来。她如雪的脸孔摇了摇,好像咬牙切齿。死是他命该如此。人怎能违背天意!她随心思摇摇头,髮髻被摇得抖颤。
  「嫂子,我陪妳去墓场,为了纪生。」看着女人决绝的神情,一如最初看到女人誇张的悲痛欲绝,孙伯甯不想再说什麽。(不过,把本子烧给纪生,他重複看他生前人情世故,愈增地下的愁苦,难道她不觉得很残酷?)
  然而,对於女人来说,是惟一的选择了。(把本子烧掉,不留冤孽在人间。)她没把这意思传达孙伯甯。她的脸颊给过分的冷凝映照,像窗玻璃上凝结的雪一样寒冷。(天地并不和谐,男女也是,爱情也是。我不是剋夫女人,我何来剋夫之命!两个男人为我而死,命运不该这样待我。……)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化作强烈的意愿在心里燃烧,令她冷艳的脸容泛上一片酡红。(倘若不是偶然发现了记事簿,我怎也不瞭解这些。我来了,走进他心里了,为什麽?我不为可怜而爱,我也不为寂寞而爱。我为男女魅力而爱。我需要男人,我不需要过去。……)
  「嫂子,妳家里有酒吗?」孙伯甯打破了冷寂的空气。「外面很冷,喝些酒,我们再到布碌崙会馆公墓去。」(我真希望跟她谈谈龙纪生。尤其那本将要烧掉的记事薄。喝些酒,我能轻松面对友人的遗孀。)
  「好,我也喝一点点。」女人庞氏也变得轻松了。
  这样一来,她叫他到厨房小餐桌坐下来。她把记事簿放在桌上,然後在碗柜里拿出瓶威士忌。她摇摇酒瓶,嘴角微微翕动。她还记得,这瓶酒还是跟龙纪生到加拿大大瀑布渡蜜月时带回家。龙纪生不太爱酒,她也是。酒放在碗柜里快一年了。她在碗柜上层拿下两只玻璃杯子,一只放在孙伯甯面前,一只放她自己这边。两人隔开桌子坐下来,也隔着记事簿。
  阳光冷得恣意,射在桌子上是一层白色,也塗抹庞氏轻松下来的脸容。男人和女人的影子因阳光作用,无意间在桌角地上几乎合拢。互相沉默无言,只有庞氏默默斟酒的动作和酒泻杯子的声音撩动。庞氏为孙伯甯推过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拿起半杯酒。她看到他嘴唇喝到即止的动作。她双手抱住酒杯,好像有点犹豫,纤长的指掌在杯子上轻轻抚摸抚摸。孙伯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眼睛未离记事簿。然後,他看庞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她皱起眉头望了下酒杯,才又把杯子放下。她眼眸在他脸上盘旋,随之冷淡的覆盖了记事簿。孙伯甯只好收回自己的目光。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龙纪生沉卧棺底的死脸,像整副脸由棺底浮上来,誇张的晃在他和庞氏之间,致把他的视线隔开,把女人的脸孔映得诡谲。(纪生,你写下什麽情事?)他真想马上伸手拿过记事簿,一页页翻阅下去。庞氏在他茫然的瞬间,失去了想像力,和感受喝酒的情景;她彷彿看到龙纪生的面孔浮在记事簿上,浮於漾波荡影的西子湖上,灵隐寺被落日照得缥缥渺渺。於是,她有缘无缘也有情无情有爱无爱地也存在西子湖情景了。
  (因为我是他妻子)她真想告诉孙伯甯。(对於他的死亡,我的结论仍然这样:他不能这样深切写我。他有病。他很自由。也为了自我之爱。他还想要什麽?他心理很缺憾。……)她想她是否要告诉孙伯甯呢?(还有绿卡。我一个女人,死过丈夫还是女人,不是为了一张绿卡。……)
  (其实蜜月归来那夜,我就觉得龙纪生古怪。早就感觉他是忧鬱男人。当初也认为他高傲。只有冷傲才能看透忧鬱罢。冷傲非天生。挫折令人冷傲,因此也揹负忧鬱这个阴影。为何当初怀抱了忧鬱而渴望爱意?想来是可怜了忧鬱,也感觉了自我的寂寞和可怜。冷傲原来是虚饰的,被他的忧鬱戳破吗?我真想告诉他,我死了丈夫,养成了这副忧鬱,然後以冷傲伪装自己。我把女人的温柔和热情藏起。……)
  在庞氏心里,她这样理解与龙纪生的爱情诞生。她冷傲也为爱溶解了。那天在地铁列车里邂逅,她女人的直觉写下这些情景:龙纪生假睡养神,眼光涣散她脸上。也就是这感受,她心里惑然好奇。都是孤寂的缘故,她想起丈夫死去很久了。她被这抹涣散的游光搞得心不自在。在半夜奔驰的列车里,看望这个孤独的同胞,她想到他也好奇,而自己的冷傲是绝对伪装的。女人的天性。她的冷傲和鄙视也为之涣散。结果,他不能忍耐互相的缄默,变成邂逅了。然後串演这段姻缘。现在想来,她後悔当初太主动了。
我要为自己说些话,却很难过。我觉得自己很醜陋。我这样说也许错误。但真实的故事重複发生,令我终生难忘。我不愿想像爱上女人跟我身世连在一起。
四岁吧?应该说到了八岁,我才知道爱上了来家放牛割草的乡大姐。她一直代替母亲为我洗澡。洗澡时她总爱唱歌,也欢喜玩我小鸡鸡。十二岁那年吧,她抱着我睡觉,不断压迫我身体,直到我爽爽的尿尿完毕。结果,她打了我一顿。我爱她,她也快乐,为什麽还打我?
数十年了,被女人压迫身体之梦,一直重複在我生命里,跟我的快乐和恐惧一齐进行。我已深深陷进自虐自娱之戏了。
过四十的男人了,才跟女人性戏,归咎我自虐自卑,还是敬畏女人?我都不必思考了。对於女人的身体,我仍像十二岁那末盲目。我的衝动却在畏怯里进行,也一败塗地。但今夜是我失掉童贞之後的初夜,弥足珍贵啊!但愿新婚夫人也这样珍重。可是,今夜她被慾望消沉了。我看到她眼眸里流露无情的冷酷。
爱情是什麽?是生存的仪式呢,还是男女贪欢的秘密进行?就像我十二岁那年的梦魇?我以为洞房之夜是揭开秘密的遊戏了,但不是。我被夫人冷落和鄙视了。
我的慾望是神秘的。在盲目的寡欢里,我的想像之梦重複出现少年的小姐姐,也是我醜陋之源吧?我悔恨自己的悲哀也来得盲目,在洞房之夜演成羞耻。
我并非可怜。女人也不必可怜我。我大半辈子不是在迴避身世渡过吗?我由出生起就固定这个人生方式,怎样在女人身上求爱是多馀的。直到十二岁,我彷彿才知道爱这个秘密进行,为何以这样的惨淡收场。直到今夜,我愈觉得无可救药了。女人也是吗?人类生生息息,本来也以这方式满足自己,也满足虚荣。爱变得太虚假了。
今夜看到新婚夫人软瘫的身体,我眩惑得不安。迷惑人生之戏之爱将要进行,我为何无缘无故又想起十二岁时的乡里姐姐,後来又无故被打和辱骂。她为了什麽?於今夜我龟缩的样子,夫人一定觉得我很滑稽。我有含羞含恨九泉之感。女人搧开大腿。她凝冷望我的眸子,竟像她腿眼那末毵然莫解。你有病呢,我尿死你!夫人说。我竟沦落走天涯,猥琐到这个田地。
我不明父亲之死,怎会出现在这样的梦里?梦里情景与现实怎也不能串演一起,这才是我恐慌根源吗?现在想来,仍然令我汗流浃背。
梦发生那天。梦境是这样进行。我本来就像亡命之徒。老闆说移民局跟警察来了。我又重複了这个角色。我朝厨房後门逃,朝垃圾池後面的马路逃。警察追我?我逃!跑了多远?直到野外森林,我仍然拼命跑。我终於疲累得要死。我是在疲累里睡去?我在睡中看到这个梦。梦中之我,是个十四岁少年。我跟孙伯甯偷了副业场的萝蔔,被副场长看到了。我和孙伯甯拼命跑。我跌进副业场粪坑里,怎样爬也爬不上来。我终於不省人事了。在昏死里我看到逝世多年的父亲。昏死的我仍然拼命跑。我在逃跑中看到了父亲。父亲的影子很遥远,映在稻波谷浪里。他身影越来越高大了。我才看到他垂头丧气。但我怎样跑,仍然跑不到父亲身边。父亲好像张开臂想抱我,但怎也不能抱到我。我看到他背上揹个高大的纸牌,有个黑字,父亲终於倒在稻浪里。父亲怎样死?母亲从未告诉我。直到我甦醒了。我才知道被人救起。救我的人是孙伯甯。我多麽羞愧,十四岁还未学会游水。後来我才知道,移民局通缉一个帮派贩毒分子,华青,来自香港。
                 下段

  布碌崙这片会馆公墓,在雪霁後的寒天里,雪块仍未消融。风在公墓场飞扬,扬起令人目眩的雪屑雪粉。
  (龙纪生走入永远了。他不必再逃生了。人生为噩梦一场,他不再噩梦了。)孙伯甯望着亡友的墓地,心里这样想着。会馆公墓场他很清楚。十年前他跳船纽约,就长住纽约。第一次踏进公墓场,送走的人就是招呼他跳船的老乡亲植生叔。(植生叔老死花旗。我再没有亲人了。於今纪生又走了,我他乡作客生涯仍继续,他年我去,谁来送我?)看到墓地就有这样悲凉的心思,他愈觉得生死无常了。
  孙伯甯站在未亡人庞氏背後。黑色旗袍,把女人的身体裹得玲珑浮凸,也冷艳得孤独;尤其她颈上的雪白披巾在寒风里飞扬,成了墓场最生动的风景线。他望亡友遗孀站在墓碑前,看出她身体瑟瑟缩缩,颤颤巍巍的样子很可怜。她不披那件占过血渍的毛毡衣,为了不再沾惹纪生的血性吗?他这样猜度女人的心理。他由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香和蜡烛交到女人手里,由裤袋里拿出打火机。(纪生,嫂子要把你的记事簿送去,你能收到吧?)他望站在雪地上的墓碑和龙纪生的遗像,心里腾起一阵辛酸之感。他把打火机也交给女人。他不想为死者点燃香烛,让未亡人独立进行,他要细心地看女人燃烧记事簿。
  女人发抖的手指因为冷,按不燃打火机。(纪生,你女人要你带走记事簿,你重读生前记事,你不遗恨吗?留我纪念吧,纪生。你我四十几年生死之交,我真想留下你这个纪念品。假如你泉下有知,香烛燃烧了,你该看到我和女人。你要告诉她,我需要这个纪念品。)他冷眼看女人继续按火机,盼望她无功而返。他冷眼看望女人黑艳艳的旗袍,与飞扬的白披巾辉映,与白皑皑的墓地相映。
  孙伯甯双眼越过女人的臂弯和颤抖的手指,他凝睇墓碑里的龙纪生遗像。这个生前的龙纪生,将在墓里与天命长存下去,也意味死亡永恒存在了。他忽然心血潮湧,彷彿看到龙纪生浴火重生的景致。他弯下身子,右手朝女人手上的记事簿伸过去。他抢过记事簿。许是用力过速,把女人惊呆了。他看到打记事簿里飘落下一张〔绿卡〕(噢!纪生的绿卡!嫂子,绿卡才应该烧给纪生,记事簿该留下。纪生到死仍在逃亡,就是为了这张绿卡。他怎想到这张绿卡才是他真正的死亡證之旅。嫂子,请求妳留下龙纪生的记事簿。)孙伯甯附亡友未亡人的耳畔,悄悄告诉她心里的话,然後拿过她手上的打火机。他蹲下身子,拾起掉在地上的绿卡。(2)

                                             一九九二年聖誕節嘸吟齋
1楼
文章还是李兄好啊!
2楼
加拿大大瀑布离多伦多不又远了,我是在多伦多。
3楼
走入永远了,他不必再逃生了。人生噩梦一场,不再噩梦了。
4楼
y3jin小姐:我看名字上面的圖像來稱呼妳。我想在《人生漫步》找以y3jin筆名寫的文章,然後走進去再出來寫答謝語。不果,只好在此留言:非常感謝妳抬愛拙作。有興趣過目拙作,先兩日貼出的《寒山寺春畫》,不妨抽暇過目,指導批評。
5楼
文章还是李兄好啊!倒是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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