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赤土

6楼
七  战争与和平


和往日一样,墓园的清晨格外清静,花草含露,松柏苍翠。

和往日一样,顾盈一身白衣素裙,携白花一束,来此看望她的哥哥。陪她一起来的是爱珍,后者依旧是贝雷帽男装打扮。

可想而知,墓园外的世界也和往日一样,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天。

已经习以为常的这一切,其缘起是九天前那个诡异的夜晚。

7月7日晚10点,复兴社保镖金刚钻阿龙醉酒行凶,当街凌辱殴打妓女,被日本宪兵发现。宪兵上前制止,阿龙竟开枪拒捕,结果被宪兵当场击毙。事后,在尸体身上搜出了违禁物品——一块大烟土。经宪兵队法医鉴定:烟土中含有33%的红砒。

7月8日一早,消息就传遍了上海滩。当天黄昏,顾盈的父亲从南市警局领回了顾盈哥哥的遗体,第二天为儿子举办了简短而隆重的葬礼,将他葬在了西郊公墓。

7月10日,青帮和复兴社如约在青莲茶楼吃讲茶。尽管第三方极力斡旋,但谈判依然迅速破裂。顾老头子当场扔下狠话:只要复兴社一天不交出杀害他儿子的主谋,他就每天杀对方一百人。讲到做到,没得商量!

7月11日凌晨,杀戮正式开始。最初是沪南和漕泾交界处的北洋烟土行,然后是沈家宅赌场、吴家浜长三堂子、新东亚舞厅、大道俱乐部……火并几乎遍及了青帮和复兴社的整条分界线。双方使用的武器也从一开始的斧头匕首迅速升级为手枪步枪,不久又祭出了手榴弹和机关枪……顾老头子没有食言,从11日晨到15日晚,五天内共杀死复兴社会员五百三十余名,而他的青帮兄弟也折损了四百五十余名,可谓两败俱伤,惨烈之极。

然而,这真的有意义吗?

渐渐地,顾盈怀疑起了这一切,尤其是当她见到了火并后的现场。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体,到处都是尸体,让她怀疑是不是穿越时光回到了1937年的秋天。死者的年纪大多不大,甚至有的比她还年轻好几岁,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清秀和稚嫩,简直就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堂子的杂役、舞厅的小郎、俱乐部的仆欧,这些人也是十恶不赦的汉奸吗?难道应该让这些少年来为她哥哥的死负责么?人,生而平等。虽然才能有高低,出身有贵贱,财富有多寡,但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珍贵,都神圣而不可侵犯。难道说,为了一个好人的冤死,真该让成百上千的坏人来殉葬么?更何况,其中还有一部分不那么坏的人……

“哥哥,请告诉我,这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默祷的同时,顾盈将手中的花束奠到了新建的大理石墓碑前。

她已是连续第六天来西郊墓园了。自从火并开始后,她每天都来祭扫她的哥哥,同时问着那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特殊时期,为保护她的安全,爱珍每天都全程陪她同行,还加带了一名持枪保镖。日复一日之下,那个名叫阿四的青年保镖似乎有些失去了耐心。如今他正站在不远处,一边抽着烟,一边和年岁与他相仿的墓园园丁扯着山海经。

为哥哥献上鲜花后,顾盈没忘记长眠于墓园的另一位至亲。就在离哥哥墓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安葬着顾盈兄妹的母亲。

母亲去世已经十年了,她是哥哥在世上最敬爱的人。十年来,为了母亲的死,哥哥不惜与父亲反目,不惜与全上海的毒贩为敌,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顾盈记得,哥哥生前常和她讲母亲当年对他们兄妹的千般付出、万般慈爱,开头不是“阿盈,那时你还小”,就是“阿盈,那时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听哥哥讲,母亲为生养他们两兄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仅断然金盆洗手,退出了帮会的所有生意,还差一点因难产而死。在生哥哥顾秋棠时,母亲不幸大出血,为保腹中胎儿,她虽然逃过了鬼门关,但自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便会剧痛不已,连碗筷都端不稳。可凭着顽强的毅力,母亲依旧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读过两年中学的她还当了两兄妹的启蒙老师,教他们识字算术和做人的道理,养成了两兄妹从小不服输,凡事力争上游的品性。然而,以上种种大多来自哥哥的转述。不知是因为去世得太早,还是去世时女儿尚还年幼的缘故,母亲在顾盈的心目中并未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十几年前的往事大多如梦如烟,对今天的顾盈而言,她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有些模糊。依稀间她还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遇到外人总是面带微笑,而私下里对她和哥哥却很严格。自己小时候还挨过她的戒尺,好像是因为躲在被窝里偷吃了几块太妃糖……印象当中,反倒是自己的父亲要显得更慈祥一些……

望着陈年的花岗岩墓碑和墓碑上有些陌生的名字“许凤贞”,顾盈努力搜寻着与母亲相关的点点滴滴,但一时间却难以想起更多。

“阿盈——”那是爱珍的声音,先前她一直静静地陪在顾盈身后。

顾盈适时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她转过了头。

“阿盈,可能不是时候,但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爱珍看起来有些忧虑。

“什么事?说吧——”她感到有些奇怪。

“这两天我打听到了一件事情。”爱珍顿了一顿,打量了顾盈两眼,随后继续道,“……是关于大哥的案子,其实……是关于他身上那块烟土。”

“烟土?”她更加疑惑了,在她的印象中,她这位姐妹很少会如此吞吞吐吐。

“是的……我们过去一直以为,红砒烟土是最近才出现的。可是阿盈,我前两天才发觉,我们完全搞错了。”爱珍蹙紧了眉头。

“什么?”顾盈不禁愕然,“你的意思是……上海很早就有红砒烟土了?”

“没错,就是这样。”爱珍点了点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既然红砒烟土早就有了,那我们为什么一直都没发现?”顾盈分明是记得,她和爱珍差不多将复兴社所有品种的烟土全都化验了一遍,可偏偏就是化不出一点点砷物质。

“那是因为,我们没找对地方。”爱珍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只查了复兴社的货,却忘了查我们自家。”

“我们自家?!”顾盈大骇。

“阿盈,我们对上海的鸦片生意太不了解了。你晓不晓得,最早发明红砒烟土的,不是别的帮派,正是我们青帮!”

顾盈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爱珍缓缓道出了真相,“……八一三以后,上海和内地的交通封锁,云贵川的烟土进不来。一年经营下来,到38年底的时候,我们青帮的烟土库存只剩下了不到三成。实在没办法,你爸爸只好找了几个老城厢的中医,让他们研究替代配方。结果,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往生土和烟灰里掺红砒,重新熬成熟膏。红砒性热,能暖身子,毒性又不如砒霜大,不容易毒死人,做出来的烟土正好卖给马路上的流民和瘪三。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我们青帮已经卖了大半年的红砒烟土。这件事是帮里的机密,晓得的兄弟很少,就连我也是前天才听到的消息。不过,这件事在鸦片生意圈子里早就传开了。就跟以前的云土川土一样,圈里人给这种新烟土也起了个名字,叫做——‘赤土’。”

“赤土?!”顾盈立刻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爱珍,你是说,哥哥死前调查的烟土,那其实不是复兴社的货,而是我们青帮的!”

如其为然,那么杀死哥哥的人会是谁?难不成,竟会是……顾盈简直不敢想下去。

“不,杀害大哥的绝不会是帮里的兄弟。”爱珍及时解释道,“阿盈,你还没听我讲完。去年年底的时候,上海滩卖赤土的确实只有我们青帮一家。但后来就不一样了。大约从今年早春开始,我们就发现,市面上还有一帮人也做起了赤土,而且做得跟我们很像。他们货里的红砒含量占三分之一,就跟我们最早做出来的货一样。不过,后来原土越来越紧缺,我们的货品质也越来越低,红砒越掺越多,到六月份时候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不止是红砒,我们还往烟土里掺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红枣核,还有桂皮。而外面那种赤土却始终是同一个配方,除了三分之一的红砒,几乎没有别的杂质。警察局和宪兵队那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棠哥和阿龙身上的烟土是同一种,成分一模一样——就是外头人仿制的那种赤土!”

“仿制赤土?到底是谁做的?”

“还不晓得。帮里其实很早就开始查这件事,但这伙人很有些道行,行踪出奇地隐秘,一直找不到他们的老巢。忙了几个月,我们只捉到了两个帮他们搞零销的小瘪三。听那两个家伙讲,仿制的赤土不仅在南市卖,好像还流进了北面的法租界。”

“会不会是复兴社?”

“刚开始时候,伯父也怀疑是复兴社,不过后来……”说话间爱珍好像发现了什么,她突然停了下来。

顺着同伴的眼光,顾盈看到,冷清的墓园里又多了两位扫墓者:一位坐在轮椅上贵妇人,以及陪在她身边的管家。贵妇刚过盛年,大约三十五六岁,她一身黑色纺绸旗袍,像是十年前的旧款式,衣袖、裙摆都很宽大,显得素净而又典雅。她的管家则是须发花白,已过知天命之年,一袭深灰色竹布长衫,面目颇为清癯。

贵妇怀中捧着一束百合,由老管家推着,沿着一条两旁有不少鸽子的小径,自东向西而来。在离顾盈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主仆二人被保镖阿四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太太,我们小姐正在扫墓,委屈你等一等——”说话间,阿四亮了亮腰间的驳壳枪。

贵妇远远望了顾盈一眼,随后,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神情沉静而又哀伤。

顾盈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女人。就在昨天早上,这位夫人不也是由管家推着来扫墓的吗?与今天不同的是,昨天对方来得比她更早一些。她到达时对方已经开始离场,所以双方并未发生龃龉。她记得,对方所要祭扫的故人就埋在离她哥哥不远的位置,那似乎也是一座新墓。难道说,是这位夫人的夫君?抑或,是她的爱子?

“阿四,让他们进来——”顾盈发出了命令,她不愿如此不近人情。

在老管家的协助下,贵妇缓缓来到了顾盈面前。

“谢谢你,姑娘。”对方在轮椅上向她欠了欠首,眼神虽然憔悴,却掩不住满满的慈爱。

顾盈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母亲。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正是眼前人这般的年纪么?

“不客气……这位太太,请问您是为……?”顾盈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为我的儿子,”贵妇黯然道,“……他是上个月走的,失足……落到了水里……咳咳……去年刚刚上中学……咳咳咳……”

说话间,贵妇越咳越厉害。身后的老管家赶忙递上了手帕。授受之间,一个不小心,贵妇将膝上的百合花扫落在地上。

在强烈同情心的驱使下,顾盈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

“阿盈——”身后的爱珍想拦也来不及。

就在她弯下腰捡花的那一刻,眼前的轮椅突然间空了。一道黑影闪过,顾盈已被人从身侧拦腰抱住,脖子上多了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阿四被人打昏在地,他的驳壳枪已到了那个青年园丁的手里。爱珍反应很快,瞬间出枪制敌,然而老管家也不慢,早已从长衫中变出一把消声手枪,同样指住了前者的要害。

转瞬之间,情势十万火急!

“爱珍小姐——”黑衣贵妇在顾盈背后开了口,不意间她的声调已经变了个人,宛如林间的野猫一般,柔媚、狡黠而又残忍,“——请放下你的枪。我保证,你可以完好无损地离开这个墓园。”

“你做梦!”爱珍手中的柯尔特巍然不动,“放下枪我们三个都会死。”

“呵呵,”贵妇冷笑道,“就算不缴枪,你也一样会死——要是我们真想杀人的话。”

园丁模样的青年已将地上的阿四反手绑好,继而,他从工装裤里掏出消声手枪,和老管家一左一右,死死瞄准了爱珍。

顾盈知道,爱珍虽然枪法了得,但要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同时对付两名高手,赢面几乎为零,更何况还投鼠忌器。在痛恨对手的阴险无耻之余,顾盈不禁也憎恶起了自己的妇人之仁。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怎么样?”爱珍继续着抵抗。

“我们想你立刻、马上放下枪,否则的话——”毫无征兆地,贵妇手指略一发力,手术刀瞬间在顾盈的粉颈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

感到疼痛和流血的同时,学医的顾盈清楚地意识到:割口离自己的颈部大动脉只有半寸的距离。

“住手!”见血之后,爱珍迅速慌了神,“别伤害她!好,我放下枪。”

说着,爱珍慢慢将她的柯尔特380放到了地上。

“踢过来——”贵妇命令道。

爱珍只能照办。

园丁打扮的人拾起了柯尔特,对准爱珍的枪又多了一把。

“爱珍小姐号称双枪,你的另一把枪呢?”贵妇得寸进尺道。

“可惜我今天没带出来。”爱珍冷冷道。

“哦?真的吗?”贵妇冷笑道,“那么爱珍小姐,能不能请你配合一下,把你左边的裤腿卷起来——”

顾盈感到一阵绝望,没想到敌人对她们竟是如此地了如指掌。

爱珍半蹲下身子,缓缓卷起了西裤的左裤腿,露出了光滑健美的小腿,以及绑在腿上的另一把柯尔特380。

“爱珍小姐的腿真漂亮,听阿姐一句话,以后还是穿裙子比较好。”贵妇嘲讽道,“好了,第二把枪也踢过来——”

爱珍只得再次照办。

假园丁如法炮制,收下了今天的第三支枪。

败局已定,如今她们姐妹已是俎上鱼肉。

“你们是……复兴社的?”趁脖子上的手术刀松了一些,顾盈开了口,她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

“没错。”贵妇承认得很爽快,“社长派我们来,没别的意思,只想请顾小姐到漕泾做一趟客。”

顾盈没答话,她很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拒绝的权利。

“讲讲清楚,到底是做什么客?”爱珍赤手空拳地问道。

“很简单,因为某些小人的挑拨和陷害,贵帮和本社最近产生了一些误会。贵帮帮主顾先生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性。我们请他的千金回去,就是为了给他一段时间,帮助他恢复理性,早日回到和平谈判的正道上来。”

“误会?哼!你们敢对天发誓,讲顾大少不是你们杀的么?!”爱珍眼中几乎冒出了火。

“我们当然肯发誓,可问题是,贵帮肯相信吗?”

爱珍一时语塞,只是继续怒视着对方。

“好了两位,为了表明讲斤头的诚意,今天我们不想杀人。爱珍小姐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决不在背后开枪。回去请转告顾先生,想见他女儿的话,最好马上停止无谓的杀戮。本社向来以和为贵,但绝不是讲我们害怕打仗。如果顾先生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本社自当奉陪到底!从今天起,贵帮每杀害我们一名弟兄,我们就会从顾小姐身上取下一个小零件,用特快信寄到顾先生府上,请他好自为之!”

尽管看不到贵妇的脸,但顾盈听得出对方的残忍和狞厉。一旦落到对方手里,即使父亲真愿意停手,恐怕也很难救得了自己。花和尚菊生、金刚钻阿龙,还有今天的女绑匪,复兴社里残忍变态的人渣比比皆是。可想而知,一旦自己身陷囹圄,这帮汉奸一定会用最最血腥、最最残酷的手段来虐待自己,羞辱自己,践踏自己作为人和女人的一切尊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最后能够获救,又还有多大的意义呢?不!不能落在复兴社手里!绝不!就算是死,也绝不当俘虏!!

爱珍已经指望不上了,那就靠自己吧!既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那么,接下来只要一下、轻轻一小下就可以了。

“顾大小姐,该走了哟——”发出新指令的同时,贵妇半抱半拖地将她挪向了轮椅,手术刀依然松松垮垮地架在她脖子上。

根据大学里学到的知识,顾盈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趁坐上轮椅的机会突然身体下沉,用自己的颈动脉去撞手术刀的刀锋,造成不可阻止的大出血,数分钟内必死无疑。

然而,她再一次失算了。

在扶她上轮椅的同时,没想到贵妇竟收起了手术刀。更令顾盈震惊的是,她居然任由对方将她扶上了轮椅,浑身上下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就连手指尖都失去了知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到底是……

“阿盈,你怎么了?”爱珍也察觉了异样,“……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顾盈正要开口,却发觉连舌头和牙齿也不听她使唤了。

“呵呵……”耳畔再度响起了贵妇的笑声,“老早就晓得顾小姐不大乖,所以我们做了一点预防措施。刚才弄疼你的那把刀,上面涂了金环蛇毒。顾小姐是学医的,应该晓得这种毒的作用。放心,剂量我早就算好了,绝对没生命危险,只会让你安安静静地,像淑女一样呆上几个钟头。”

“你们……”爱珍持续地愤怒着,然而也只是愤怒而已,除了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外,她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宣泄途径。

趁贵妇将轮椅调头的机会,顾盈尽力向爱珍使了个眼色。她迫切希望爱珍发动绝命的一搏,纵然救不了自己,至少也要终结自己的生命,以免自己堕入炼狱,生不如死。

但她的好姐妹却并未遂她的愿。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根本没读懂她的暗示,爱珍只是手足无措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甚至,眼神中还露出了一丝颓然。

“阿盈,你忍一忍,千万别做傻事,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这就是爱珍的临别赠言。

原来,自己最倚赖的姐妹已经认输了,已将自己拱手让给了敌人。这算什么姐妹?呸!狗屁!懦夫!冷血动物!什么辣手双枪!连杀个人都不会吗!?饭桶!垃圾!大叛徒!!极度失望之下,顾盈向爱珍投出了匕首般的怨毒目光,直到对方消失在她严重受限的视域当中。

轮椅一点点驶向墓园的边门,背后是三个魔鬼得意的脚步声,路两旁尽是些浑浑噩噩的杂毛鸽子,一面饱食终日,一面发出无意义的咕咕声。顾盈不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直到——

“砰”!!

一声惊雷般的枪响,鸽群一阵乱飞,背后传来了人的倒地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黑衣女绑匪本能地绕到了轮椅前方,粉面大惊失色。

“砰”!!

这次是柯尔特380的枪响,第二个人应声倒地。趁此空当,女绑匪重新从旗袍袖子里抽出了手术刀。

“砰”!!

第三声枪响的同时,一道寒光从顾盈头顶掠过。站在她面前的女绑匪眉心中弹,双目圆睁,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仰天倒了下去。

“阿盈,没事了。”轮椅被转了回来,爱珍已经赶到了她身旁。

不远处的地上横倒着两具男尸,连同顾盈背后那具女尸,三名绑匪统统毙命。稍远一点的地上正躺着爱珍的贝雷帽,旁边是一支微型的单发手枪。原来,爱珍趁敌不备发动了突袭,用藏在帽中的微型手枪击杀了假园丁,随后从尸体上夺回柯尔特,神速击毙了假管家,最后,连狡猾的贵妇也倒在了她的快枪下。

如今的爱珍正披头散发,然而,在顾盈眼中却显得无限美丽,无比圣洁,恍如女战神雅典娜一般。原来,对方自始至终从未抛弃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她更可靠、更可爱的姐妹么!

顾盈恨不得抱住爱珍痛哭一番,忏悔自己对她的误解和怨毒,怎奈双手和声带都还在麻醉中。她只能默默盯着对方,流着感激和忏悔的热泪。以前她从未注意到,爱珍的头发其实留得很长,而且乌黑浓密,如丝绸般光滑。长长的秀发沿着粉颈,一路披散到肩上,盖在了深红色的衬衣上,但是……为什么是深红色?爱珍今天不是穿了一件白衬衫么?

顾盈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液体,深红色的液体,那是她姐妹的血。不知从何时起,在秀发的遮掩下,爱珍的脖子上赫然多出了一道窄而深的刀口,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不觉间竟染红了半件白衬衫!顾盈认出来了,伤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颈部大动脉。

“啊……”由于喉头麻痹的缘故,顾盈的惨呼听起来就像蚊子叫一样。

止血!快!必须马上止血!!她想要伸出双手,紧紧压住姐妹的伤口,然而,就连这个意图本身也是徒劳的。

“阿盈,对不起……”爱珍再也支持不住,有气无力地滑倒在她的膝边。

她心中有如刀绞,泪水纷如雨下。

“我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凝望着她的泪眼,爱珍惨白的脸上返现出一抹残霞,“……不管是同学……还是保镖……哪怕只是……你的……女佣……只要能……陪着你……我……”

“不!爱珍,别再说了!我受不起!像我这么自私的人,根本不配你这样做!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能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她在心中呐喊道。

仿佛是听见了姐妹的心声,爱珍露出了最后的微笑。然后,靠着顾盈的膝头,她永远合上了双眼。


7楼
八  仅当血迹未干时


爱珍死后的第二天,上海南市恢复了和平。

绑票行动失败后,复兴社的后台老板终于坐不住了。7月17日凌晨,正当青帮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复仇时,驻沪日军的一个大队突然出现在沪南和漕泾的分界线上,拉开铁丝网,架起重机枪,将两个帮派的人马隔了开来。在宪兵司令部的强力调停下,交战双方很快达成了口头停战协定,一致同意在青莲茶楼重开讲茶大会。接下来,是一连数日的讨价还价,涉及火并损失的赔偿、战后地界的划分、鸦片原料的再分配、妓女越界营业的抽成,等等各方面的问题。顾老头子迅速恢复了理性,其恢复程度甚至超出了他对手的预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就从一个悲愤狂暴的父亲变回了一位顾全大局的帮会领袖。在他的默认下,他儿子的案子不再作为谈判的核心议题,颇有不了了之之势。“搁置前嫌,放眼未来,求同存异,互利共荣”,在7月21日《新申报》头版的大字标题下,赫然刊出了顾老头子和复兴社社长的大幅合影,旁边还有南市警察局长和几位不言而喻的“第三方代表”。

那是昨天的报纸,还没过夜就被顾盈扔进了垃圾桶。

转眼间,爱珍去世已经六天了。她的灵堂就设在顾家花园的一间别厅。灵堂很是冷清,除了她生前的几名手下外,几乎不见别的吊唁者。不止是爱珍的灵堂,就连设在正厅的顾盈哥哥的灵堂也是如此。事实上,这两天整座顾家花园都很冷清、很宁静、很和平。顾盈的父亲正忙着尽老大的义务和绵薄,四处慰问火并中死伤兄弟的家属,天天早出晚归。花园的保镖也一天天少了起来,逐渐恢复到和平时期的规制。

难道说,就这样结束了?面对眼前这番和平的景象,顾盈一时间还没适应过来。她没忘记整件事的缘起,更无法忘记整个事件造成的惨重牺牲。难道说,人们都不想知道真相了么?他们究竟是在为何而战,为何流血,为何牺牲?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么?无论是何种“未来”,唯有凭借对于过去的记忆,才能将其创造出来,难道不是么?那些不愿正视过去,乃至背叛自己记忆的人,他们真的能有“未来”么?即便是有,那亦是虚假的未来、泡影一般的白日梦。

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怆,顾盈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空荡荡的顾家花园中,宛如一个苦闷的幽灵。在双重的孤独中,她渐渐滋生了一种想法:真正醉了的不是众人,而是她自己也或未可知。在这个混沌的世道中,也许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异数,一个满腹牢骚、百无一用的女大学生、一个纯属多余的人。的确,她年纪虽还不大,却也可算是历劫之后的幸存者,一个余孽式的人物。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已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再加上早早去世的母亲,如今她在世上差不多已是举目无亲了。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她更向往生活在一个温馨融洽的团体当中,就像小时候那样:有慈爱的父亲、端庄的母亲、最可靠的哥哥,还有总是逗她玩的严叔叔,做点心给她吃的严叔母,以及他们的爱女,当时尚还天真无邪,被长辈们戏称为假小子的爱珍。在顾盈遥远的记忆当中,似乎就在她和爱珍刚上小学的时候,顾严两家人一起照过一张合影,连同她本人在内总共是七个人。记得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这张全家福好像就被她父亲收了起来,现在应该是在……

在回忆不太清晰的指引下,顾盈从阴郁的户外回到别墅,走上楼梯,进到二楼最深处的房间里。

名义上,这里是她父亲的书房。但她父亲文化有限,极少读书,也就索性将书房当成了私人的储物间,收藏着他本人和他家庭早年的记忆。房间西北朝向,经常不分早晚地拉着窗帘,就算有佣人天天打扫,依旧显得很阴森,仿佛总有股淡淡的霉味。她并不喜欢这个房间,这两年没怎么进来过。

顾盈拉开了窗帘,房间里明亮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亮了一点点。就在她上楼的短短两分钟内,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起来,远方的天际汇聚起了浓重的乌云。如今虽刚过正午,却昏暗得有如傍晚一般。听报上的气象预报讲,今年夏季的第一场台风即将达到上海,想来这便是前奏。

顾盈将视线转回了室内。四墙尽是高大敦实的红木书架,视线可及之处摆放着成套的线装书和硬皮精装书,看不出什么翻过的痕迹。每个书架的下半部分都设计成了双层的储物柜,里面安放着父亲的各色旧物,那张全家福相片想必也在其中。

然而,寻遍了八只储物柜中的七只,顾盈依旧没找她想要的回忆。或许是因为翻动陈物的缘故,屋内的霉味越发鲜明了起来。这气味虽然陈腐,却也让顾盈感到了几分亲切、几分怀念,甚至还有几分向往。在低气压和烦躁的作用下,她的思绪有些飘摇不定,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了大半个月前的不堪经历:普渡饭店菊生的口臭,以及南市警局后巷中那个法租界巡捕身上的汗味。回想起来,这些男人身上的味道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忍受……天呐!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驱散莫名其妙的联想,顾盈定了定神,打开了最后一个书架下面的储物柜。

柜门敞开后,一股更加鲜明的怪味扑鼻而来。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当中,一口长方形的木匣最先映入了她的眼帘。木匣并不高,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铅笔盒,通体用胡桃木制成,盒面上早就脱了漆,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盒子上还放了一对鸳鸯短刀,刀刃也早已是锈迹斑斑。顾盈的鼻子告诉她,眼前这口木匣应该就是一切奇怪气味的源头,至少也是主要的源头之一。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双刀,捧出木匣,平放在地板上。匣子并没有上锁,虽然关键处有些生锈,但还是很容易地被她打了开来。

里面的东西很平常,只有一百零一件——一杆陈年的大烟枪。紫竹管、紫铜烟盒、翠玉烟嘴,虽然做工挺精致,但终究是寻常之物。顾盈记得,她父亲以前不仅贩烟土,本人有时也会抽上两口,但总是躲在他自己房里,几乎从不当着顾盈兄妹的面抽。似乎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渐渐戒掉了大烟。这杆烟枪应该就是父亲以前的烟具吧?

带着些许好奇心和更多的疑惑,顾盈拿起了烟枪。一股浓郁的气息直冲她的鼻腔,让她不禁颤了一下。

这是……鸦片味么?但却又不像其他鸦片烟的味道。在顾盈新认识的,包括赤土在内的十多种鸦片烟中,没有任何一个品种的气味有它这般奇特、这般馥郁、这般……简直可以用“异香扑鼻”来形容。顾盈一直觉得,鸦片的气味是腐败的,是恶臭的,是令任何身心健康的人都感到反胃的。而如今,这杆烟枪上残留的气味却颠覆了她的观感。“神奇生于腐朽”,原来,在鸦片这朵腐败的恶之花上,也能幻化出如此奇妙、如此魅惑、如此引人入胜的境界……

不!不能被它迷惑!这只是幻觉!只是诱人堕落的幌子!一切毒品都有迷人的外表,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人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让他们受到生不如死的严酷惩罚!不,自己怎么可能对毒品有好感呢?一定只是天气的缘故,天色太阴沉,太闷热,气压太低了,低得人头脑发昏,再加上这几天心情抑郁,所以才会有一种想要宣泄的冲动……对,就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

既然不是瘾,只是一时的宣泄而已,那么……那么,稍稍体验一下,应该不太至于会有太大的妨碍吧?烟枪里又没有烟膏,只不过是残留着一点味道,就连这一点点味道也是十年前的,经过几千个日夜的挥发,应该早就所剩无几了,想必对身体不会有什么伤害。是的,只是做做样子的话……

鬼使神差之下,顾盈将烟嘴凑到了自己的鼻子边。烟嘴上的香气似乎是最为丰富而浓烈的,丰富得她目眩神迷,浓烈得她难以自持。终于,她禁不住张开檀口,含住了温润的烟嘴。

一道白光闪过,窗外一声炸雷——“轰”!!

烟枪从顾盈手中滑落在地,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瑟瑟发抖的同时,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潜意识的堤坝,如洪水般迸流而出……

那也是一个午后,和今天一样昏沉,一样阴郁,一样地下着雷雨。那时的她还很小,也许只有三岁,或者还要更小一些。无助的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为了抵抗可怕的雷声和黑暗,她找来了一件秘密武器,一根紫色的竹竿,竿子的一头有一个漂亮的翠绿色咬嘴。她无意中发现,只要一含住那个咬嘴,她就会感到分外的安心、无比的平静。于是,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午后,她又将这根竹竿偷偷带进了被窝。正当她沉浸在平静和安宁中时,被子突然被掀了开来,一双女人手无情地从她怀里夺走了竹竿,随即,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她脸上。她被打懵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几秒钟后才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嘴角仿佛是流出了某种热乎乎的液体。在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比雷暴更可怕的女人,一脸苍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情痛苦而狰狞,真宛如地狱的恶鬼一般。女人不断地向她咆哮着,用她听不大懂的话训斥着她,责骂着她,还一边用关节突出的手指对她又戳又点,简直就像发了疯一样。很自然地,她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哭声终于引来了救星。她父亲冲进了房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为了保护幼小的她,父亲和女人争吵了起来,很快,女人也哭了,事态渐渐平息了下来。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脊,父亲一边温柔地为她哼起了儿歌,使她重获了平静和安宁。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中,她觉察到了一个事实:那根紫色的竹竿,那上面的味道其实就是父亲身上的味道,一点也不差!只要能拥有父亲,就算是没有竹竿也无所谓。她记得很分明,那天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汗衫的肩头沾上了一抹赤红,那是她嘴角流出的鲜血。在她的记忆当中,这是她第一次流血,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了人血这种物质……

毫无疑问,那个害她流血的、厉鬼般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已故的母亲。那么,还有一个人呢?当年的幸福家庭不是还有第四名成员么?他当时在哪里?顾盈想不大起来了。她只记得,就在父亲和母亲争吵时,伏在父亲肩头的她透过房门的门缝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而冷酷的眼睛,隐约间透出了不平和妒忌……

不,够了!她不愿再回想下去了。为了不看到那根禁忌的竹竿,顾盈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即便如此,她眼前依旧是白衫上那一抹赤红,赤红色渐渐扩大、变深,占据了白衫的大半壁江山。一片白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到衬衫上,迅速被鲜血浸染,牢牢黏在了衬衫上。她认出来了,那是爱珍——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的血衣。爱珍牺牲的那天,天空中全是飞舞的鸽子,鸽子落下了片片羽毛,其中有几片落到了爱珍身上。当时自己中了蛇毒,全身麻痹,无力呼救,直到半小时后才被人发现,可怜爱珍早已流干了全身的血。顾盈清晰地记得,在被抬上救护车时,爱珍血衣上的羽毛落下了好几片,唯独那片纯洁的白羽黏得最牢,直到收殓时还紧紧地附在血衣上,想来最早落到爱珍身上的就是这片羽毛,当时衬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所以羽毛才能和血液混为一体,随着血液的凝固,最终成为了血衣的一部分……等等!除了爱珍的衬衫之外,不是还有另一件血衣么?……没错,两者是何等地相似?简直太相似了!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在法租界警务处验尸间里,她哥哥的那条褐色西裤不也是如此么?在裤腿上的大片血迹当中,不也黏着一些动物身上的组织么?不同之处仅在于,那不是鸟的羽毛,而是鱼的鳞片。但道理却是一样的:仅当血迹还没有干的时候,鱼鳞才能够黏在裤腿上,并且长时间保持黏附的状态。也就是讲,那几片鱼鳞不可能在水中黏上裤腿,而只可能在她哥哥刚死不久的时候黏上他的裤腿。也就是讲,案发现场的地上有鱼鳞,而且数量还不少!那么,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很多鱼?整天杀鱼卖鱼,是一家鱼行?!

顾盈惊得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她急忙走出书房,匆匆下楼赶到电话机旁。她要打电话给亚民,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一至关重要的新发现。

然而,正当拿起听筒,准备拨号之际,她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她的那位通话对象除了具有双重的政治身份之外,还拥有不止一重的职业身份,他既是新华大学的讲师,同时又是一位冷库技师,所供职的企业好像是叫做——“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想到这里,顾盈一阵恶寒,拨号的玉手僵在了半空中……

“……密斯顾,请你记牢,黄浦江边上没有不吃腥的猫……”终于,她记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忠告,“……尤其是当他碰上了鲜活水嫩的鱼腥……”

原来,这里的“腥”和“鱼腥”指的并不是她本人,甚至,这两个词语的所指根本就不相同。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个电话,本人在法租界静候佳音……”

难道说,所谓的“想通”,其实是指……

一番痛苦的纠缠后,她翻开了茶几上的电话册,按图索骥,接通了法租界警务处的电话。
8楼
九  小儿科,太小儿科了


台风几乎是来了。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反倒是风越发大了起来。听电台的气象小姐讲,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台风预计将在今天夜里登陆上海滩。

顶着风雨交加的天气,傍晚六点,顾盈准时赶到了新的约会地点——老城厢的春再来旅馆。在自家汽车的保护下,她并没有淋到几滴雨。但她心里很清楚:保护到此为止。只要一走进这家二流旅馆的大门,自己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就像那天晚上在普渡饭店一样,将自己暴露在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最大恶意面前。然而,与普渡饭店的那次不同,这次她不能再耍花招,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忍辱含垢,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双手奉上,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换取另一件更宝贵的东西——真相,迄今为止这一系列惨案背后的真相。这就是她本人对这次约会的理解。

是的,哥哥不能白死,爱珍不能白死,还有青帮的五百多位弟兄,绝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她必须为她的至亲和同胞昭雪沉冤,找出陷害他们的元凶首恶,证实他的滔天大罪,让他受到应得的制裁!这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她作为顾大小姐的最后尊严。为了她爱的人,为了爱她的人,为了能昂首挺胸、无愧于心地活下去,今天她不得不暂时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在旅馆的前台,按照对方昨天在电话里的吩咐,一身黑旗袍的她羞耻地报上了“向小姐”的化名。

“请问,贵店是不是住了一位司马先生?是他,打电话叫我来的。”迎着账房先生下流而轻贱的眼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台词。

“司马先生……”一听到这个称呼,账房先生脸色一白,慌忙翻开了桌上的旅客登记簿,“……你看,是不是这位先生?”

顺着对方的手指,她看到了如下信息——

姓名:司马云

性别:男

职业:警察

入住时间:7月23日下午一点

没错,应该就是那个人,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还偏偏要冒充南市警察。

“他住在303,”账房先生紧绷着脸,压低声音道,“右手边楼梯上去头一间就是。小姐,算你运道好,今天不收你抽头。”

带着几分疑虑,她上到三楼,敲响了303的房门。

和那天在普渡饭店一样,门并没有锁,一敲之下直接敞了开来。

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坐着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号称神探的钟少德。这家伙今天依旧是一身墨墨黑的行头,衣领敞开,翘着二郎腿,正得意洋洋地抽着一支粗大的墨西哥雪茄,辣蓬蓬的气味熏得她鼻子有些难受。

“密斯顾,好久不见,欢迎欢迎!”对方将抽了一半的雪茄揿灭在烟灰缸里,“能否麻烦你把门锁一锁,然后坐到这里来——”

她知道这是一个命令句,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只能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对方旁边的沙发椅上。

“密斯顾,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对方不怀好意地冲她微笑道。

“钟督察,鱼鳞的线索,你很早就发现了?”反正都进了虎口,已经不需要再绕弯子了。

“当然。”对方笑道,“这实在太明显了,难道不是么?”

“那么,你已经找到是哪家鱼行了?”

“当然。”对方笑得越发轻浮了,“密斯顾,麻烦你能不能问一个不那么小儿科的问题?”

“我不明白,南市的鱼行最起码有几百家,你怎么知道哪一家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顾盈道出了困扰了她整整一晚的问题。

“唉……”对方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密斯顾,讲句老实话,你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儿科,尤其是对于一位医科高材生来讲,实在是有点不应该啊!”

“是么?愿闻其详——”她强忍不快道。

“密斯顾,请问你上过法医课吗?”

“上过,不过……只上了一个月。”

在新华大学医科,法医学本来是大二学生的必修课。只是等顾盈升到大二时,由于时局不稳,经济崩溃的缘故,学校人力物力大幅缩水。那位给本科生讲法医学的教授只教了她们区区五堂课,就因薪水问题辞了职,离沪去了西南大后方。因为没有课本,全凭讲义的关系,自主讲人走后,这门课就被迫取消了。顾盈记得,她的法医课笔记只记了开头的三章半:“概论”、“尸体征象”、“窒息和溺水”,以及第四章“物理损伤”的前半部分……

“原来是这样,倒也难怪。”钟少德摸了摸蓄着浓密短须的下巴,“密斯顾,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背上的尸斑?”

顾盈如何会不记得呢?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法医间,当钟少德将她哥哥翻过身来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尸体背上的大团血斑。血斑是淡红色,看起来已经完全凝结了,纵然是翻动按压,亦不见游移变形……

“密斯顾,我想你应该晓得,一般情况下,尸斑应该是暗紫红色。而你哥哥背上的尸斑却是淡红色,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长着鹰钩鼻的义务法医学教师向她提问道。

还好,她的笔记上记到了这一段。

“我记得……如果尸体浮在水里,血液不能顺利沉积到背部的话,尸体背部就不会形成尸斑……直到尸体被打捞上来,仰天平放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血液才会慢慢沉积到尸体背部,形成尸斑。因为水里温度较低,血液当中的……氧和血红蛋白不容易分解,所以往往会形成淡红色或鲜红色的尸斑。”凭借优等生的记忆力,顾盈作答道。

“不错,所以呢?”

“所以,尸斑呈淡红色应该是因为我哥哥之前一直被浸在水里。”她得出了最终答案。

“不改了么?”

她愣住了,听对方的口气,难不成自己答错了?

“顾同学,我提醒你一点——你哥哥的尸体是早上六点钟被人从黄浦江里捞起来的,而你见到尸体是在中午十二点钟,你也看到了,当时尸斑已经完完全全地凝结了。请问,尸斑从开始形成到完全凝结,大约要花多少时间?”

关于尸斑的形成,顾盈记得,那是笔记第二章的内容……

“啊!是二十个小时!”在报出正解的同时,她被自己惊呆了。

那天她见到哥哥尸体的时候,尸体至多刚刚出水了六个小时,如何有时间形成大团的尸斑?退一步来讲,就算能形成大团尸斑,尸斑也不可能凝结。由于血液还在血管当中,刚形成的尸斑是流动状的,用手一按就会消失,一翻身就会往低处流动。只有当时间久了,血液从毛细血管渗入了皮肤组织当中,尸斑才会渐渐凝结不动,就像自己哥哥背上的那样。按照法医学常识,尸体在空气中的腐败速度是在水中的两倍。如果哥哥死后是先被放置了二十个小时,再被抛入水中的话,那么,尸体的腐败程度肯定会远远超出她那天在法医间看到的水平。

“二十个小时?这……怎么可能?”大惑之下,她不禁向她的义务教师投去求助的目光。

“是啊,怎么可能呢?”模仿着她的语气,钟少德耸了耸肩,“密斯顾,平心而论,你的法医课学得还不错,虽谈不上无师自通,好歹也算是举一反三。只可惜,冻死的那一课,我想你应该是没上到吧?其实,要尸体形成淡红色的尸斑,除了浸在水里之外,把尸体摆在冷库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摆在冷库里?……对,冷库里的温度要比水温更低,血液中的氧和血红蛋白更不容易分解,所以应该也能形成淡红色的尸斑。

“你是讲,我哥哥被害以后,尸体被人放进了冷库,在里头藏了二十个小时?!”得出新推论的同时,她再次联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事实:于亚民的职业不正是冷库技术员么?难道说,哥哥竟真是被这个人……

“一点不错。”钟少德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不对……”不知是为了替于亚民辩护还是别的缘故,一番苦思之后,她找到了一个破绽,“……这个推论还是有问题,时间对不上。我哥哥应该是7月15日晚上遇的害,假如凶手在杀死他后,先是把尸体藏到了冷库里,二十个小时以后再抛尸入水,那么抛尸的时间最早也要到16日的晚上。从16日晚上到19日早上,尸体只在水里呆了大约六十个小时,腐败程度应该不会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严重,至少他手上的皮肤不可能脱落!”

“所以,我们很有必要让他在黄浦江里多呆一天。密斯顾,你有没有想过,假使令兄的死亡时间并不在15号晚上,而是在14号晚上呢?”

“14号晚上死的?这怎么可能?!”顾盈立刻想起了那条目击线索,“15号的黄昏他不是还去了漕泾的龙阳旅馆么?”

“假使我告诉你,去龙阳旅馆的那个人不是你哥哥顾秋棠,而是有人借尸还魂呢?”

“这……根本不可能!”

的确,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这不仅是一条目击线索,而且还留下了物证,旅客登记簿上有哥哥的亲笔签名。就算人证可以串通作伪,但物证却是假不了的。

“哦?真的不可能么?哼哼,”钟少德嗤笑道,“看来密斯顾对南市的旅馆饭店还是不够熟悉啊!其实,不止是像你哥哥一样的死人,就连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也照样可以在这里登记开房,就像我今天这样——”

说话间,他将一本证件扔到了顾盈面前。那似乎是一本“上海特别市警察局”的警官证。翻开印有五色警徽的封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两寸相片,相片上男子的相貌和钟少德很难称得上相像,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下巴都留了一撮胡子。男子的姓名是司马云,职务是侦缉队探长。

“照片上的这位仁兄,其实是本警务处政治部的一位密探,因工作需要伪造了这张证件,我只是借过来用一用,讲穿了,不过是为了在密斯顾面前做一个小小的试验。”钟少德笑道。

“试验?你的意思是……”

“这个试验意在证明,只要持有逼真的警官证,就算证件上的照片和真人对不起来,持有人照样可以顺利住进南市的大部分旅馆。”

“楼下那个账房先生,他难道没看出来么?”

“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怎么看。事实上,开旅馆的人最怕的就是警察,尤其是司法科、侦缉队和风化股的警察,一看到他们掏出派司,就像是小鬼见了阎罗王一样,就连正眼看他们都不敢,哪还敢仔细核对证件?只要你看起来像个警察,一般都能轻松过关。我用假证都过了关,更何况凶手用的是你哥哥身上的真证件?”

“可龙阳旅馆的那个账房先生,他分明是一口咬定……”

“那是方行圆的手下逼他承认的,急着破案嘛,心情可以理解。那个旅馆的底子本来就很不清爽,账房先生怕惹出事情来,只好对他们言听计从,把话讲到最满。我好像是记得,在侦缉队的证词当中,那个所谓的顾秋棠全程都带了遮阳帽,你确定账房先生看得清他的脸么?”

“可是……他还有签名……”

“哼哼,密斯顾,我见过你哥哥的签名,讲老实话,一点也不难学,也就半天功夫吧。”

愕然间,顾盈想起了于亚民身上的种种美好:和她哥哥一样挺拔的身姿、一般俊美的脸庞,还有那丝毫不输给哥哥的,高贵而坚忍的,Apollo式的鼻子。如果换上哥哥的衣服,再戴上一顶遮阳帽的话……想到这里,她身上一阵发冷,仿佛堕入了一个黑暗的冰窟中……

“假如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冒充我哥哥?”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打颤,“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复兴社?”

“除非你还找得出其他解释。”对方冷冷道,“除了冒充你哥哥去龙阳旅馆之外,凶手还特地找来了复兴社的泰和记麻袋,用来装你哥哥的尸体。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把调查的视线尽可能地引向复兴社。事实上,你哥哥在6月14号晚上就死在了他手里。凶手有点生物学常识,晓得尸体在空气中腐烂得快。为了争取栽赃的时间,他把你哥哥藏进了冷库,直到第二天晚上龙阳旅馆布局完毕之后,才从冷库取出尸体,装进麻袋,扔到了黄浦江里。可惜这赤佬没怎么学过法医,和你密斯顾一样,他也不晓得长时间冷冻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冷冻尸体这手其实是他最大的败笔,完全是自作聪明,太小儿科了!本来,单凭几片鱼鳞,我几乎不可能找得到案发的第一现场。可有了冷冻的线索,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南市大大小小的鱼行确实有好几百家,但有实力使用冷库的却是屈指可数,不过区区四家,都是规模最大的水产公司。我手下的人虽然没方行圆那么多,不过调查这几个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出三天功夫,我们就已经查清楚了,在这四家公司的员工当中,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只有一个人。这人叫褚彪,是个搬运工,他的东家就是——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兴业水产,一点也没错,就是于亚民兼职的那个公司。然而,事已至此,顾盈依然不愿承认,杀死她哥哥的人竟真的就是她哥哥最好的朋友。

在茶几的另一头,钟少德并未理会她的心情,继续着理性得近乎冷酷的推理:

“……找到褚彪之后,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确定,你哥哥遇害的第一现场就在兴业公司。但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排除其他的可能。进一步调查后,我们发现,兴业公司还有一名冷库技术员。这位技术员可真不简单,不但有复杂的身份背景,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你哥哥的老同学、老朋友,两个人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呐!密斯顾,想必你很早就猜到了这位技术员的姓名,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对方对她的揣度不可不谓透彻,在用沉默表示认同的同时,她心中依然抱持着最后一分幻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推理可以说是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发现于亚民之后,兴业公司作为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再往后,在你的配合下,我又从方行圆手里拿到了道奇卡车的情报。一查之下,倒也巧得很,四家水产公司当中,拥有道奇卡车只有一百零一家,正是兴业!其他三家公司用的都是别的牌子的卡车。太巧了,难道不是么?所以,我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断定——你哥哥就是死在了兴业公司!他的死和于亚民绝对脱不了关系!”

一阵钝痛袭上心头,险些让她伏倒在茶几上。她用手肘勉力撑住了身子,口中喃喃道:

“真的是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然手法很小儿科,不过作案动机倒真有点复杂。其中之一当然是为了陷害复兴社,引青帮跟复兴社火并。不过密斯顾,我猜想,你哥哥的死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意外的成分。一开始的时候,凶手很可能并不想杀他,后来由于发生了某种变故,才临时起了杀心,不得不痛下杀手。”

“你是说,他是先杀害了哥哥,然后才想到嫁祸给复兴社?……那么,他一开始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为了你哥哥口袋里的那块烟土。”

“赤土?!”

“没错,就是那块赤色的大烟土。”

“你讲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对方桀桀笑了起来,“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你晓得。”

“过一段时间?什么意思?”

“密斯顾,你是个聪明女人,”对方抬腕看了看表,“你看,我们已经讲了那么长时间,接下来,是不是该做点正经事了?”

她的心顿时一沉。

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方那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显得格外的可怕,狰狞而又贪婪,犹如一头狡计多端的猛兽,正看着无辜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他精心布下的圈套……

半晌对视后,她听到自己开了口:

“钟督察,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是,必须是在整个案子结束之后!等我们捉住了真凶,让他伏了法,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我……我都愿意……绝不……反悔……”

“哈哈哈哈哈!”听到她最后那句蚊子叫一般的许诺,对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在鸱枭般的笑声中,她真恨不得地板能裂开一道缝来。

“哈哈,想不到密斯顾居然这么想跟我做,本人真是受宠若惊!”对方的大笑渐渐化作了嘲笑,“好,要真有机会的话,本人一定奉陪到底!只可惜,今天晚上不行,本督察还有正事要办。”

还有“正事”?这么说,这个“正事”其实并不是“那种事情”?顾盈记起来了,昨天在电话里,对方的语气多少还算委婉,只是约她今天在旅馆“开房间”。仔细想来,就连这个“开房间”,其实也未必是“那种”意思,对方只不过是想向她演示一个推理实验而已。如此看来,和上次在警局后巷一样,她又被对方大大戏耍了一番。

“哦,也怪我事先没跟你讲明,”对方稍稍敛起了笑容,“密斯顾,事实上,我和我的人追查你哥哥案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准备发动一场秘密行动,来个人赃并获,彻底终结掉这个案子!”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她不禁悲喜交加。

“马上。就在今天晚上!”说话间,对方站了起来,“——密斯顾,想不想一起来?”

“那还用讲!”她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攥紧了双拳。

原来,这才是今天晚上的头等“正事”。

不错,是时候见分晓了!
9楼
十  大补膏和万灵针


行动的时间是晚八点,地点是老城厢九亩地的东南角,目标是一个人,一个前来为十几爿燕子窠送货的男人。

顾盈本以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对方恐怕不会铤而走险。对于她的质疑,钟少德却不以为然,理由只有一个——贪婪。因为贪婪,纵然前段时间两帮火并,弹片横飞之际,这个人也未尝停止过按时送货。枪林弹雨尚且不惧,更何况区区十级的小台风?因为贪婪,所以他必来无疑。

果然,如钟少德所料,八点刚过一刻,一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人烟稀少的街头。坐在暗处的汽车里,顾盈看到,此人中等身高,看身材像是男性,他腋下夹着一口大号旅行箱,箱子上好像还盖了一层防水油布。未待她看得更清楚,坐在她身边的钟少德就发出了暗号。两短一长三道手电光闪过,从路边小巷里闪出三名便衣,一拥而上,轻松制服了雨衣男子。便衣将男子迷昏,塞进了另一辆轿车的后备箱里。随即,两辆车一同驶离了老城厢。一阵七拐八弯之后,车停在了江边一座半废弃的仓库前。两名便衣将雨衣男子架进仓库,剥去雨衣,牢牢绑在了一张结实的木椅上。在木椅的斜前方,早就备好了一盏大功率强光灯。按照钟少德的要求,顾盈待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确保她能全程旁观审讯而审讯对象又完全看不见她。

在一大桶冷水的灌顶下,男子总算清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体格壮实,肤色微黑,不大修边幅,看起来既勤劳又质朴,很符合顾盈心目中劳工阶级的形象。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青年质朴的脸上露出了惶惑的神色,在强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既无辜又无助。

“胡金福,兴业水产公司的卡车司机——”在强光灯的后方,钟少德报出了对方的名号,仿佛是嫌光线太亮的缘故,此时他已经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只有眼睛和嘴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进口古装片里的刽子手。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是谁?”胡金福开了口,他年纪不大,声音却是浑厚的男低音,同样很符合劳工阶级的身份。

“我们是谁?哼哼!”黑面罩下传出两声冷笑,“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从一个特殊的地方来的。”

“什么地方?”

“极司菲尔路——76号。”

“啊!”一听到这个门牌号,胡金福的脸一下子白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钟少德道,“小胡,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我保证你回得了家。”

“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今天夜里你去九亩地做什么?”

“我……是去走一个亲戚。”

“哦?什么亲戚?”

“是我的一个远方娘舅,就住在大境阁的旁边。”

“台风天还有心情走亲戚?”

“先生,不瞒你讲,我也不想这时候出来。”胡金福摆出了一张劳工阶级的苦脸,“可没办法,我妹妹生了急病,要看西医,家里缺钱,所以只好来老城厢找娘舅借一点。”

这一瞬间,顾盈几乎是生起了同情心。

“哦,是么?”钟少德再度冷笑道,“我怎么记得,这两天你妹妹一直都活蹦乱跳得很呐!莫非,是今天夜里突然发的病?不要紧,就算你不帮她看,我们也会帮她看的。鲤鱼弄318号两楼对不对?你放心,我马上派人接她过来,顺便把你妈也接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不!不要!求求你们!不关她们的事!”胡金福又惊又惧,几乎是急出了眼泪。

在反感谎言的同时,顾盈还是忍不住对说谎者寄予了些许同情。

“那么,还是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去九亩地?”钟少德道。

“是为了……送一批货……”胡金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就是这个么?”钟少德拿过一小块油纸包装的固体,那是他手下刚从胡金福的藤条箱里搜出来的。这种物事箱子里还有的是,准确地讲,是满满一箱。

胡金福抬头看了一眼,无力地垂下了头:

“是的……”

“这里头是什么?”钟少德晃了晃手里的物事。

“这个……”面对新的问题,胡金福似乎又有些犹豫了,“……听叫我送货的人讲,是一种……药……”

“药?什么药?”钟少德耸了耸肩,“小胡啊,我们都晓得,药这个东西有很多的品种,只是不晓得,你这批药到底是哪一种?是中药还是西药?是补药还是泻药?还是讲,其实是一种毒药,是你拿来谋财害命的?”

“不不,绝不是毒药!”胡金福慌忙道。

“哦,是么?”说话间,钟少德闻了闻手中据说是药的物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股肥皂味?……也对,肥皂里头统统是脂肪,想来应该是补药,大概就跟十全大补膏差不多吧?”

说着,钟少德撕开油纸,将漆黑的膏状物暴露在了灯光下。

“小胡啊,凭良心讲,你这份工作实在是辛苦不过,连台风天都没得假休,”钟少德掰下了一小块黑膏,揉成了丸状,“……难得今天有机会,也该让你尝尝自己的劳动成果,用你们的话来讲,我记得是叫做……‘共产共妻’?还是‘剩余价值再分配’?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天非让你好好补一补不可!来人——”

话音刚落,黑暗中走出两个身强体壮的蒙面便衣,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胡金福。

“啊!”胡金福一声惊呼,他的鼻子上已经多了一只晾衣服用的竹夹。

在鼻腔呼吸受阻的情况下,他被迫像鱼一样张大了嘴。

钟少德一步步向对方逼去,手里捏着那颗恐怖的大补丸。

早在学医之前,顾盈就知道,鸦片虽号称毒品,但吸鸦片致死的案例其实非常罕见,不过,口服鸦片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身为业内人士,胡金福显然也清楚这些,所以,当黑丸悬在他嘴上方十公分处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凄嚎——

“啊!!!不!不要!!我全招!我全招!”

“软骨头!”顾盈暗暗骂了一句,心中只剩下憎恶和鄙夷。她本还以为P党全都是铁骨铮铮、坚贞不屈的烈士,没想到也混进了这种贪生怕死的懦夫。

“好好看着这东西——”钟少德将黑丸凑到了胡金福眼门前,“——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你只有一次机会。”

“烟土!这是大烟土,千真万确!”胡金福的眼神告诉众人,他彻底崩溃了。

“谁让你送的烟土?”

“是于亚民。”

“谁是于亚民?”

“我们公司的技术员,还是新华大学的老师,他……他是个P党分子!”

“很好。”钟少德移开了鸦片丸,让手下放开了胡金福。

“除了于亚民以外,你们公司还有谁是P党?”他继续问道。

“是的,还有好几个,有周阿林、褚彪、黄喜生、董贵荣……”胡金福一连报出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简直畜生不如!”顾盈再度暗骂道。

“很好。”钟少德点了点头,“不过小胡,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据我们了解,你本人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吧?”

“不!我……我只是预备党员……我那是受了他们的蒙骗!长官你肯定晓得,我是今年年初才加入他们的组织,不像褚彪、周阿林他们,都入了四五年了。天地良心,我连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帝国主义都搞不清楚,我跟他们怎么会是一条道上的呢?!”

“既然不想跟他们走一条道,那你加入P党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去年大约……八月份的时候,周阿林来找我,跟我讲他们几个想在外面揽点私活,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当时手头有点紧,也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才发觉,原来他们讲的私活就是贩烟土!他们其实是看中了我会开卡车,能帮他们到码头边上运烟土,所以才来拉我入伙。这件事领头的就是于亚民。我后来才晓得,P党在兴业公司一直有一个小组,小组长是周阿林。去年于亚民来了公司,这是P党上头的安排,说是派他来当指导员,其实就跟太上皇一样,贩烟土的事情全是他一手计划的。”

“这么算来,到现在为止,你们贩了整整一年了?”

“是的。不过,当中停了蛮长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风声太紧,我们的下家被抄了好几家,于亚民就让我们暂时停手,码头上也不再运货过来。谁晓得,这一停就是三个多月。”

“后来怎么又恢复了呢?”

“我听说,是因为停得太久,P党上头很不高兴,给于亚民下了死命令,所以他只好重新卖了起来。不过,姓于的到底读过大学,头脑比我们灵活。为了不让人发觉是我们的货,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冒充青帮的货,把我们的烟土做得跟他们的赤土一模一样,再买通几个青帮的小头目帮我们销货,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哼哼,可后来还是被人发觉了,不是么?否则你们怎么会去找顾秋棠帮忙,最后又杀他灭口?!”

“不!不是我!是于亚民!还有褚彪!是他们两个干的!长官,我就是个送货的,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动顾大少呀!”

“到底怎么回事?讲讲清楚,从头开始——”

随着胡金福的讲述,顾秋棠之死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的6月7日讲起。那天半夜,正当P党的一艘鸦片走私船试图从浦东横渡到浦西,水警队发现了他们。船上的P党悉数跳江逃逸。一船十六箱鸦片统统落入了水警队之手。由于鸦片伪装得很好,水警队只当是抄到了十六箱肥皂,将其暂扣在了沪南的缉私仓库中。得知这一消息后,于亚民害怕上级怪罪,不得已,只好去找他的老朋友顾秋棠。他骗后者说,他们有一批药品被水警队扣了下来,这批药品本来是要运往抗日前线的。顾秋棠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于是,在6月14日晚上,顾秋棠带着于亚民的六名手下,乘一辆兴业公司的道奇卡车去到了沪南缉私仓库。这六名手下中包括了搬运工褚彪和司机胡金福。利用职权,顾秋棠轻而易举地调出了十六箱鸦片。众人将鸦片装上卡车,顺利带回了兴业公司。可就在下车卸货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个搬运工人不小心把一口箱子打翻在地上,箱子里的“肥皂”撒了一地,其中几块还摔成了两截,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发觉真相后,顾秋棠勃然大怒,情绪完全失控,他拔出手枪指向于亚民,想要逮捕这一干人。迫不得已,于亚民对老朋友下了杀手。在他的示意下,大个子褚彪潜到顾秋棠背后,趁其不备用麻绳勒住了他的头颈。顾秋棠挣扎之际,于亚民拿起了一把剖鱼用的三角尖刀,往他胸口连捅三刀。顾秋棠当场毙命。清理完现场后,众人正准备抛尸黄浦江,可于亚民突然改了主意。他指挥手下将顾秋棠的尸体藏进了公司的冷库。第二天,他又让手下找来了复兴社生产的泰和记麻袋。当天黄昏,他本人扮作顾秋棠,去了复兴社王母庙码头边上的龙阳旅馆,用顾秋棠的证件开了房,还伪造了顾秋棠的签名。做完这一切后,于亚民才将顾秋棠的尸体从冷库中取了出来,往尸体裤袋里放了一小块前一天晚上的鸦片,最后将尸体装进泰和记麻袋,扔进了黄浦江。为避风头,于亚民下令:全体蛰伏待机,暂停赤土的出货。直到青帮和复兴社火并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13日,此时公众的视线早已不再聚焦在赤土上,于亚民认为风头已过,才重新开始出货。如其所料,这十天来,货出得异常顺利,销路极畅,简直供不应求,直到今天晚上……

“畜生!全都是畜生!”顾盈攥紧了双拳,黑暗中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好!很好!”钟少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胡,对你今天的配合,我们表示非常地满意!”

“谢谢长官,这么讲……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胡金福眼中重新放出了光彩。

“当然可以!我们不止会放你回去,还要大大地奖赏你!”钟少德道。

“不敢不敢……”胡金福眼中生起了三分疑虑,而另外七分却是贪婪。

“只不过,小胡,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在黑面罩的映衬下,钟少德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假使根据你这个叛徒的情报,我们破掉了兴业公司那帮P党,那么,南市其他的P党会怎么对待你?”

“啊!!这……”胡金福的脸色霎时白了,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你再想想看,这帮人又会怎么对待你的母亲,还有你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啊!!不!我……长官救我!”若不是绑他的绳子还算结实,胡金福早就跪了,“求求你,不要扔下我们一家!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求求你,让我加入你们的机关!哪怕是帮您老开开车,开开门。我发誓,我胡金福一生一世效忠长官!誓死效忠丁主任!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好!非常好!哈哈哈……”钟少德拍手大笑道,“小胡,你的忠心我收到了。不过,本机关历来看重行动。算你小子运道好,现在碰巧就有一个机会,让你向丁主任证明你的忠心,你怎么讲?”

“赴汤蹈火,万、万死不辞!!”

“好!爽气!”说着,钟少德朝背后打了一个响指。

黑暗中,一扇偏门打了开来,慢慢现出了一部医用推车,连同车后面医生打扮的男子。

“这……这到底是……”望着手推车上的药水瓶和注射用具,胡金福呆住了。

“小胡,你晓不晓得有一种药叫做吗啡?”钟少德问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胡金福眼中再度透出了恐惧。

“我们都晓得,吗啡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药力是鸦片烟的十倍。”钟少德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日本人又从吗啡里面提炼出了一种新药物,据他们估计,药力大概在吗啡的十倍左右吧。听说这玩意既能滋阴又能壮阳,一剂下去,百病全消,效果大大的好!因为是新药,还没来得及临床试验,日本人不大清楚这种药的最大剂量是多少,所以拜托我们帮他们试一试。”

说话间,穿白大褂,带白口罩的男子已经装好了满满一针管药水,尖锐的针头在明暗间闪烁着寒光。

“小胡啊,难得你诚心投奔本机关,就麻烦你帮我们试试这万灵针吧——”

钟少德大手一挥,两名蒙面壮汉一齐扑了上去。

“不!不!不要……呜!呜……”刚叫出半句,胡金福的嘴就被一大团破布塞住了。

推着注射车,白大褂一步步来到了胡金福的面前。这位医生既高且瘦,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双手苍白而修长,还留着不短的指甲,宛如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呜……呜……”徒劳挣扎的同时,胡金福的瞳孔已开始缩小。

医生挽起了胡金福左手的袖子,他的手法十分专业:找血管、扎止血带、消毒,随后,将针头稳稳刺进了对象的静脉,松开止血带,将满满一管药水一滴不剩地推了进去。

随着针头的拔出,胡金福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数秒钟后,一切抵抗都归于无形,他仰天瘫倒在靠背椅上,瞳孔渐渐放大,神情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把人带走!按计划行事——”

在钟少德的指挥下,便衣们解开了胡金福的束缚,将神志无知的他架出了仓库。

顾盈偷偷擦干眼泪,一同跟了出去。

只见这次便衣们并未将胡金福装进汽车后备箱,而是将他推上了汽车的后排座位,由两名便衣夹在他左右。

留下几个清场的人后,钟少德带众人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再次向老城厢驶去。

“你们到底给他打了什么针?!”车子刚启动不久,顾盈就忍不住问道,她和胡金福并不在同一辆车上。

“放宽心密斯顾,”钟少德笑道,“那并不是海洛因,毒副作用微乎其微。”

“可我看他……”

“当然了,这种药水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只是不如海洛因那么强而已。准确地讲,这是一种兼具镇静和致幻效果的特制合剂。”

“合剂?还是特制的?”顾盈越听越糊涂了,“里头到底有哪些成分?”

“行有行规,密斯顾,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种审讯的专用药,意图在于让人变得无拘无束,尽情展露自己的本性。不过话讲回来,在我们这行当中,这其实也算一种常用药了。不止是我们巡捕房,南市警局、日本宪兵队,还有各种特务组织,大家都会用这玩意,算不上稀奇。”

“可是,他明明已经全招了呀!你们为什么还要给他打这种药?”顾盈愈发大惑不解了。

“两个理由。”钟少德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一,我想吓一吓这赤佬,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报应。第二,也是更重要的,除了用来审讯以外,这种药还有一种用途,等一下就会让你看到。”

在风雨和疑云之中,两辆车一路开到了老城厢的西北角。下一个街口就是南市通往法租界的关卡,那里设有日本宪兵的岗哨。

车停了下来,顾盈看到,两个便衣将胡金福架了下来,后者口中的破布早已被除去,看神气,他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脖子上好像还挂了几块东西。一个便衣在胡金福耳边低语了两句,随后,便衣们就放开了胡金福,任由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他跟他讲了什么?”顾盈诧道。

“哦,其实也没什么,”钟少德笑道,“他只是助人为乐,帮一个醉汉指了条路而已。”

“什么路?”

“一条金光大道。”望着不远处几乎不受台风影响,依旧霓虹闪耀、灯红酒绿的法租界,钟少德淡淡笑道,“对于这位小胡师傅来讲,这条马路就是他的金光大道。每当休假日,他总喜欢沿着这条路,进到法租界,开始他最向往的夜生活。先到五芳斋点几只菜叫上一瓶老酒,吃饱喝足了再去大世界看两出戏,出来之后,拐进八里桥的咸肉庄斩他个一两刀,要是还有闲铜钿的话,去格洛克路大赌台碰碰运道也是不错的。全是卖鸦片赚来的钞票嘛,来得快,去得更快。”

望着风雨中劳工阶级的逍遥背影,顾盈感到了一阵恶心。作呕之余,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节,那位劳工阶级背后的裤腰带上好像插了把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不是一把大号驳壳枪么?!

“这枪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放到他身上的?”顾盈问道,她分明是记得,胡金福送烟土的时候并没有带枪。

“哦,别在意,那只是个小道具,”钟少德意味深长地笑道,“里头没装子弹,很安全,出不了人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顾盈晓得,这根本就不是装没装子弹的问题。

钟少德不再答话。

顺着对方的视线,顾盈看到,迈着胡天胡地的醉步,胡金福已经走到了关卡前。一个身穿绿雨衣,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哨兵拦住了他的去路。

胡金福突然一个立正,夸张地鞠了一个超过四十五度的躬。

但日本兵并未放他过门,而是指了指他脖子上挂着的肥皂模样的物事,好像是在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胡金福当然给不出答案,不难想象,他的舌头早就大了,就算开口,也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声音。

日本兵很快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扯下胡金福脖子上的物事,顺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八格牙鲁!”

胡金福一个踉跄,侧倒在地上。日本兵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他终于发现了前者背后的那支驳壳枪。

于是,一阵大呼小叫和手忙脚乱后,四支三八大盖一同指向了坐在地上玩水的胡金福。一个班长模样的日本兵跑进岗亭,心急火燎地摇起了电话……

“搞定。撤退——”

钟少德一声令下,两辆车慢慢驶离了现场。

“原来……”顾盈总算是看明白了,“……你是想借刀杀人,引日本人去捉他们?!”

“呵呵,你讲得没错。”钟少德笑得很得意,也很残酷。

“可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扯上日本人?”

“我本来也想找中国人,可惜方行圆和他的侦缉队太不成器,不但效率低,队里头还藏了P党的内线,所以没办法,只好借萝卜头来用一用。反正最终结果都差不多,不是么?”

她无言以对,心中五味杂陈。

“更何况,我并不是这么做的第一人,”对方的话语打散了她的郁结,“密斯顾,你现在总该晓得,复兴社的阿龙是怎么死的了吧?”

“阿龙?你是讲……金刚钻阿龙?复兴社的那个保镖?”顾盈有些莫明其妙。在她的记忆中,阿龙是在半个月前的夜里被日本宪兵打死的,起因是他喝醉了酒,兽性大发,在街头强奸……等一下,“喝醉了酒”!?难道说,跟刚才的胡金福一样,阿龙竟也是……

“你是讲,他也被人下了药?!难道说……是于亚民他们干的!?”顾盈大骇道。

“虽然没证据,不过我想,可能性应该在九成九左右。”钟少德轻蔑地撇了撇嘴,“区别只在于,小胡的枪别在他屁股后面,而且他本人并不晓得有这把枪,而阿龙的枪当时就在他的枪套里,装了满满一匣子弹,可能事先还被人打开了保险。”

“这么说来,就连阿龙身上的那块赤土,其实也是……”

“没错。于亚民其实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让缉私仓库的人看到了一米九的褚彪。你哥哥死后,他晓得一米九和道奇卡车肯定会成为追查的重点,所以他提前找好了替罪羊,也就是金刚钻阿龙。引日本宪兵杀阿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帮褚彪脱了嫌疑,又能让大部分人以为仿冒赤土的就是复兴社,进一步激化青帮和复兴社的矛盾,从而引两家火并。这样既削弱了P党的死敌复兴社,他本人又能继续浑水摸鱼卖鸦片,这是战略意义上的一箭双雕。”

在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面前,顾盈想起了一句古语——“用心何其毒也!”

 “好了密斯顾……”钟少德长舒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讲,你哥哥的案子现在真的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职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也的确,关于整个案子的始末,她依然有几处未解。那么,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初的问起吧——

“他们为什么选中了我们?于亚民为什么偏偏要模仿我们青帮的赤土,而不是冒充复兴社的货?”

是的,熬制赤土不仅工序复杂,而且还大大降低了烟土的品质,貌似有些多此一举,还不如买通几个复兴社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销生土。

“很简单,因为更容易。”对方给出了答案,“你们两家的货源不一样。复兴社的货主要由日本人供给,一半是北方的热河土,另一半是南汇、川沙新种的本地土,属于合法商品,每批土上都有官方的批号,所以很难仿冒。而你们青帮卖的烟土大多是战前的存货,要不然就是走私货,大半都见不得光,属于地下交易,所以更容易让人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答案合情合理,无可辩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不再百分之百地理性——

“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钟督察,既然你老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老巢,早就知道于亚民就是凶手,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抓他们?而是等了大半个月?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白白死了多少人!?”

顾盈噙着泪问完了问题。很显然,如果对方早点出手的话,南市会少死很多很多人,包括她最最亲密的姐妹严爱珍。

钟少德长叹了一口气,冷酷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柔情。

“密斯严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开口道,“我也很遗憾。但是密斯顾,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密斯顾你应该想得到,你哥哥的案子我之所以查到现在,并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哥哥的命。我真正在乎的,其实是你哥哥身上的那块赤土。”

“又是赤土……”

“没错,就是P党仿制的那种赤土。密斯顾你也许听说了,仿制的赤土不仅在南市卖,还越过关卡,大量流进了我们法租界。你晓得,鸦片税占公董局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也是我们巡捕私底下收入的重要来源。无论是你们青帮,还是复兴社,包括日本人,只要到法租界来卖鸦片,就一定要按规矩上税。可是,卖仿制赤土的那帮赤佬,他们一分钱税也没交给我们。他们就是一帮无耻透顶的下作胚!就跟阴沟洞里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长此以往,我们法租界的财政必将陷入亏空,还拿什么来养活一百万市民?为防止这一天的到来,今年五月份,上头给我下了命令,要我尽快破获这个贩毒集团,至少是把他们拦在法租界大门外。接到命令之后,我在租界里抓了几十个帮他们销货的小瘪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人刚抓完不久,他们又建立了新的走私路线。要彻底阻止赤土,看来只有找到它的源头,也就是他们在南市的老巢。正当我想要组织一批人手,进到南市调查的时候,碰巧就发生了你哥哥的案子,这真是天赐良机!通过这个案子的线索,我们很快就查到了高度疑似的据点,还发现后台老板很可能就是P党。但是,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更确凿、更充分的证据。可这帮人确有几分小聪明,顾秋棠案发后,他们暂停了所有交易,迟迟不出货。我们一时取不到物证,为免打草惊蛇,只好耐心等待……”

“不对,你可以找人合作啊!”顾盈提出了异议,“就算你信不过南市警察,你也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有那么多手下,完全可以帮你们搜查兴业公司。”

“不行密斯顾。你,我是相信的。不过你爸爸的青帮,其实也跟南市警局差不多,里头有的是P党的内线。告诉你们就等于是告诉了P党,告诉了于亚民,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滑脚,我们的调查也就功亏一篑了。为保万无一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选择了等待,等待于亚民他们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果然,在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重新开始了出货。经过这十天来的跟踪,我们终于掌握了他们的整个销售网络,包括人员、线路、据点、时间。如今胡金福已经落网,以日本宪兵队的效率,预计他们明天一早就会突袭兴业公司。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将发起行动,将P党赤土集团在法租界的蟹脚统统拔掉!同时我们还会把相关的情报透给南市警局,也好给方大队长一个立功的机会。总之,三方联手,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除掉这帮不守规矩的中牲!”

好一招斩草除根!对方心思之深沉,计算之缜密,手段之狠辣,无不令顾盈叹为观止。尽管在她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很难称之为正义,但无论如何,比起P党之流的鸡鸣狗盗来,已经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了。只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于亚民,那个亦师亦友,几乎被自己当作义兄的男人,他真是一个如此龌龊、无情无义的小人么?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钟督察,能不能让我再见于亚民一面?”

“为什么?密斯顾,难道你还不相信他就是害死你哥哥的元凶么?”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我只想最后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么讲来……密斯顾是想亲手做个了断?”

顾盈缓慢而坚决点了点头。

“可是你晓得,”钟少德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容易,要跟日本宪兵队抢人。”

顾盈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唉……”对方最终还是向她投了降,“好吧,密斯顾。看在已故密斯严的份上,算我欠你的。我尽力而为,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10楼
十一  他那是作死


第二天清晨,六点刚过五分,在呼啸的东南风中,于亚民出现在了街头。依旧是一件长袖白衬衫,依旧整整齐齐,一尘不染,面容依旧沉静温和,带着些微的黑眼圈,还有那只标志性的Apollo式鼻子,英挺依旧。

在十字路口的雪铁龙车上,顾盈已经守了大半个钟头,因为她知道,这是对手去兴业公司上班的必经之路。

就在于亚民将要过马路的时候,雪铁龙突然发动,径直穿过十字路口,急停在了他面前。

顾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后排车门:

“亚民!快上车!兴业公司被日本兵包围了!”

于亚民猛怔了一下,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进了车里。

车门上锁,重新上路,顾盈也掏出了早已备好的消声手枪。

“爱丽丝,你……”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于亚民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中。

“亚民,这不是玩笑。”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一字一顿道,“听好了,兴业公司已经完了,日本宪兵正在那里等你,你们的把戏结束了。”

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于亚民将视线转向了前方。透过后视镜,他终于认出了司机的那双鹰眼,于是,如早先预料的那样,他平静了下来,脸上现出了一抹死灰色。他放弃了一切希望和挣扎。

车内一片死寂,雪铁龙一路开到了江边的半淞园。

两年前,她曾和这个男人来过这里,为了演一出戏,演她人生中的第一场街头剧。那时,她是演员,他是导演,她有如木偶一般被他操弄于鼓掌之间。而今,她又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如果说人生如戏的话,那么,在这个最初的舞台上,他的戏剧即将画上最后的句号。

如今的半淞园只能称为原半淞园的遗址。在八一三的战火中,园中的亭台楼阁早已尽毁于轰炸,现如今只剩下了一座小土山,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浦江边。

顾盈将于亚民押下了雪铁龙。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懦弱,后者未作任何反抗,任由她押上了土山。钟少德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犹如一个若即若离的守护幽灵。

雨早就停了,阴风依然肆虐。站在土山之巅向西南远眺,大约五六百米处便是兴业水产公司的所在。放眼望去,日本人的行动早已开始。公司门口停了四辆军用卡车,拉起了警戒线。黄绿军装的日本宪兵正从大楼里押出一个接一个的人,而后又抬出了好几口大木箱……

“亚民,”顾盈从残局中收回了视线,“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做什么?”于亚民也开了口,声音如她一般平静,“你是说,卖鸦片?”

“过去,你一直跟我讲,你的党是真心抗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你们绝不做危害人民、亲痛仇快的事。我相信了你三年,现在该怎么解释?”

“呵呵呵……”毫无征兆地,于亚民突然冷笑了起来,“……爱丽丝,你在跟我开玩笑么?这么幼稚的宣传,别告诉我你居然真的信了!拜托,你也不小了,好歹也是成年人了,能不能稍微有点常识?”

“是么?那麻烦你告诉我,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常识。”顾盈用枪指了指对方。

“好吧爱丽丝……”于亚民摊开了双手,“首先你要明白,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照样吃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战争爆发之前,全中国没一个党派是全力抗日的,包括国民党和我们P党。爱丽丝,你知不知道我们党的抗日总方针是什么?一分抗日,两分应付,剩下七分全都是发展。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钱和粮食。粮食好办,抢几个地主,征征公粮就行。可钱就麻烦了,只有到大城市来弄。用武力是行不通的,只有拿东西来跟你们换。可根据地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除了粮食棉花,也就只剩下了鸦片。粮食棉花目标太大,不方便运输,最容易盈利的其实还是鸦片。实话告诉你,其实早在抗战以前,游击队就已经偷偷把鸦片运进了上海,只不过规模不如今天大而已。无论在什么时期,发展始终是第一位的。”

“无耻!算我瞎了眼!”顾盈怒道,“那我哥哥呢?你们为什么要拖他下水?!”

“你哥哥?我们拖他下水?哈哈哈……”于亚民由冷笑变作了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笑什么?!再笑一枪毙了你!”顾盈给枪上了膛。

“好吧……”对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重新开了口,“……爱丽丝,反正我都快要死了,也不怕跟你讲实话。你哥哥顾秋棠,这些年来,我于亚民只请他做过一件事,你没听错,只有唯一的一件,就是6月14日晚上的那件事,请他帮我们到缉私仓库提出那十六箱鸦片。”

“说谎!你们明明利用了他一整年!”

“那全是他自愿的。哼哼,岂止是自愿,简直就是主动情愿!”于亚民露出了很不屑的神色。

“那全是因为受了你们的蒙骗、你们的蛊惑!”

“蒙骗?蛊惑?也对,爱丽丝。不过凭良心讲,我党蛊惑人心的本领其实算不得高强。被我们骗的人一般都智力低下,生计困难,而且还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大多是社会的渣滓。这帮人活得太艰难,太痛苦,没有一点希望,所以才会骗骗自己,做做白日梦,期望有一天能进到一个黄金铺地,酒池肉林的天堂。一个人只要不自我欺骗,我们根本就骗不了他。如果说那帮人渣还好理解的话,那你哥哥倒真是一支奇葩了。”

“你说什么?!”

“爱丽丝,我想你很早就看出来了,你哥哥顾秋棠,他就是一个精神变态。”

“你再讲一遍试试看!”顾盈抬高了枪口。

“我讲的全是事实。”对方并未理会她的威胁,“爱丽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你哥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什么?!”顾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阳刚、如此坚毅、如此男人味十足的哥哥怎么可能是……

“更滑稽的是,”对方毫不留情地揭露道,“他还是被动的一方。高二时他就偷偷找到我,要我跟他玩那种柏拉图式的游戏。册那!搞什么鬼!爱丽丝,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能做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

顾盈的震惊早已无以复加。

“……我跟他说明了态度,可你哥哥不死心,一直缠着我。要知道,他可是青帮顾老头子的儿子,我怎么惹得起他?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也只好偶尔敷衍他两下,册那!真他妈恶心!……还好,后来我们毕了业,这家伙去了德国,我总算是得到了解脱。过了四年的太平日子以后,你哥哥回了国。我本来以为,经过德国警校的训练,他的毛病多少得到了矫正。可是爱丽丝,很快我就发觉,我完全想错了。你哥哥仍旧是个同性恋,不但如此,他还多了一种更加变态的性趣。可能是这四年被德国教官罚多了吧,他竟然养成了一种受虐狂的癖好!爱丽丝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在这里演街头剧,不小心被鞭子打伤的事情?你晓不晓得,这件事情大大激发了你哥哥的灵感。事后他跟我讲,他很羡慕你,甚至是妒忌你,他也想被人用鞭子打,他居然要我用鞭子抽他!你说说看,这是人做的事情么!?可是没办法,当时我的身份已经被他知道了,把柄捏在他手里,我没得选,只好照办。”

恍惚间,顾盈想起了那天在法租界验尸房的所见:她哥哥的背上除了大团的尸斑以外,还留着几条若隐若现的鞭痕……

“……起初是两三个月抽他一回,后来日本人占了上海,你哥哥的瘾头也越来越大,发展成每个月都要我抽一回。又要抽得他痛,又不能伤到肌肉,爱丽丝,你晓得我有多不容易么?不是吹牛皮,经过这两年,我的鞭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肯定超过了当年抽你的那个老棺材。不过你哥哥的口味也真重,不止要我抽他,还要我骂他。狗汉奸、卖国贼、贱骨头、烂屁精,骂得越难听,他就越舒服……”

“他真的是……精神变态……怎么会这样?”顾盈不知是在问对方,还是在喃喃自问。

“还不止这些!”于亚民继续道,“如果说肉体上的受虐癖还不算要命的话,那么受虐癖一旦感染了人的灵魂,这个人也就彻底没救了,就像你那个变态的哥哥。顾秋棠不但是个肉体受虐狂,还是个道德受虐狂,疯狂透顶,无可救药!华界沦陷以后,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他主动找上门来,一定要为我们组织服务,不答应他就威胁要去西北,要去投奔我们的根据地。有没有搞错?那地方是正经人去的么?!你哥哥只要一到那里,我向你保证,爱丽丝,他肯定有去无回!一旦弄清了他的身份,那里的P党马上会扣他当人质,拿来跟你爸爸讨价还价。不管怎么说,你哥哥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能眼睁睁地看他往火坑里跳,还搭上你们一家吗?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他,请示上级,发展他当了我们在警察局的内线。”

“你是想说,你还救了他一次?”顾盈感到无比地荒唐。

“可惜我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于亚民叹道,“爱丽丝,我想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这个卧底到底是怎么当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组织对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按时传出些常规的情报就行了。这一年来,我们从不要求他获取任何机密,冒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可你哥哥真不是省油的灯,他每次来找我都会痛哭流涕,说自己罪恶深重,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他硬要我们派给他更多的任务,派他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们不同意,他就自作主张,今天窃取机密情报,明天帮我们营救被捕同志,甚至,他竟还异想天开,制定了一个刺杀警察局长和日本顾问的什么斩首计划!天呐!你哥哥他不只是作,简直就是作死!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大概晓得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你哥哥是嫌被鞭子抽不过瘾,想试试宪兵队的大刑四件套。他好像是爱上了宪兵队一个专门抓P党的日本大尉。听他讲,那家伙长得邪恶而英俊,有种特殊的气质,像是马基雅维里和徐志摩的结合体。哼哼,好趣味,真有他的!”

“原来,你们是怕他向日本人出卖你们,所以……才杀了他?”在极度的震惊中,顾盈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平静,仿佛是在谈一件和她不太相干的案子。

“也许吧……”于亚民又叹了一口气,“……爱丽丝,你是没看到,14日那天夜里你哥哥有多疯狂。讲得难听点,当时他就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婊子,天晓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恐怕连他本人也不晓得!爱丽丝,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你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沉吟片刻,顾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会放弃,会退出。于亚民,就算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你还是有选择的余地,难道不是么?既然你的那个组织那么惟利是图,那么不讲信义,你本人就不怕兔死狗烹么?你早就可以选择收手,退出你的组织,这样之后那些事情全都不会发生。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凭正当工作养活自己,养活你的一双弟妹,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为P党卖命呢?”

“是啊,爱丽丝,你说的都对……”对方喟然长叹道,“……我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狡兔还没死,猎狗就已经上了烤架。”

“什么意思?”

“爱丽丝,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弟弟和妹妹。可你却不知道,八一三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你不是讲,他们被你送回了苏北老家么?”

“是的,但很不凑巧,我的老家就是XX军的根据地。”于亚民惨惨笑道,“其实,送弟弟妹妹回乡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那个组织的安排。”

“你是说,你的弟弟妹妹其实是被……”

“不错,组织把他们两个带到了根据地,名义上是代为抚养,实际上是扣作了人质。目的就是逼我就范,帮他们卖鸦片。爱丽丝,换做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能退得出去吗?”

“……”

“爱丽丝,你不是跟我谈选择吗?其实,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看着弟弟妹妹去死,第二就是我本人生不如死!我爱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是我在世界上仅剩的亲人,所以,为了他们能活下去,我选择了第二种,走上了一条最危险最龌龊让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路……”

“亚民……”

“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于亚民瞪大了布满血丝的怒目,“你知不知道,为了这该死的生意,这一年来我天天绞尽脑汁,担惊受怕,每天只睡区区四个钟头?就连这四个钟头也从没睡安稳过!不但要为组织当牛做马,还要伺候你那个变态狂哥哥,爱丽丝,册那妈!老子早就受够了!”

“可这一年你也没少赚。”顾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胡金福。

“那有个屁用!赚再多钱又怎么样?我有时间花吗?我敢花吗!我是个有案底的人,宪兵队、警察局、国民党军统,就连他们法租界巡捕房都怀疑我是P党。我能出去大吃大喝吗?我能去嫖,能去赌吗?!只要一出手,马上就会重新被盯上,不出一个月就会被抓进去!不要说是花天酒地,就连娶个好一点的女人,过过明面上的太平日子也办不到。因为娶好女人也要钱!很多钱!当今上海滩又有几个男人娶得起?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拿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废纸,思前想后,我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一件——”

说着,于亚民一把扯掉左袖口的纽扣,拉起衬衫袖子,暴露出了整条前臂。

“这是……!!”望着对方小臂上星星点点的针眼,以及因长期注射而曲张得如蚯蚓一般的静脉,顾盈又一次惊呆了。

“这是吗啡针。”于亚民露出了扭曲的苦笑,“想想也可笑,我卖了一年的烟土,却从来不敢用自家的货,原因很简单——抽鸦片会留下气味,太容易被人发觉。没办法,我只好偷偷去买日本人做的吗啡针,也多亏了这玩意,让我好歹还能勉强歇上一会。要不是每天睡前来上一针,别说四个钟头,我恐怕连一个钟头都睡不到。爱丽丝,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啊……”

苍白、消瘦、憔悴、颓败,望着于亚民犹如活僵尸一般的容颜,顾盈垂下了持枪的手。她发现,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已经恨不起来了。不止是于亚民,就连对于她死去的哥哥,她也已渐渐失却了敬爱和依恋,短短几十分钟内,后者仿佛变成了前者的同类。爱恋与仇恨同归于尽,如烟云般消散于无形。剩下的,唯有寻常意义上的同情、怜悯,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厌弃。

“爱丽丝,我太累了……”于亚民的声音幽幽传来,“……动手吧,结束这一切——”

然而,她并没有照办。厌弃和倦怠犹如蛇毒,不断地扩散着,蔓延着……

“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了吗?开枪啊——”于亚民几乎是呼喊道。

她依然没有举起手中的枪。虚无的毒素渐渐充满了她的身心,令她失却了杀戮的动力。

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对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爱丽丝,我知道,你哥哥在你心目中的形象算是毁掉了。”于亚民露出了诡异的惨笑,“不过,凭良心讲,这也不能全怪你哥哥。一个人的精神到底是正常还是变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小时候的经历。我想,你哥哥的问题一定和他的家庭有关。你和他毕竟是一家人,从小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所以,说句老实话,你的精神其实也有些问题。”

她依旧是一言不发。

“可能是从小到大都太崇拜你哥哥了吧,”对方继续道,“你有意无意间也感染了不少他变态的地方。爱丽丝你发觉没有,你本人也有很强的受虐癖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就在这里,你被人用鞭子抽的时候,小脸上那种痛苦而又陶醉的表情,呵呵,简直就跟你哥哥一模一样!还有许多次,你挤在集会的人群里,一边闻着那帮男生身上的汗臭气,一边扯起嗓子高喊口号,呵呵呵,你满足的表情就好像天使一样!真有那么爽吗?当时的我觉得完全不可理喻。直到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帮自己打了一针,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表情,我这才发觉,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已经上了瘾。不同只在于,我是对药物上了瘾,而你是对男人上了瘾。如果我猜的没错,爱丽丝,你一直都在幻想,能有一个强壮野蛮的男人,就跟你妄想中的哥哥一样强壮,一样有力,充满了雄性激素。你希望被这样一个男人支配,把全身心都交到他手里,当他的奴隶,让他狠狠地鞭打你,狠狠地羞辱你,狠狠操你!我说的对不对,爱丽丝?!”

一瞬间,一股热流从下身涌了上来,充遍了顾盈全身。一阵颤动后,她重新握紧了黑而长的消声手枪。

“爱丽丝,我要向你道歉。过去我因为工作需要,不能过分地亲近你。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晓得,你一直都希望我也能成为那种男人。很好,没问题!就让我来满足你这贱货的心愿,陪你好好玩上一玩!”

说话间,于亚民动手解起了皮带。

“你做什么?”她本能地举起了枪。

“做什么?当然是做你这小婊子!”于亚民手握皮带,极力装出了最变态的狞笑,“爱丽丝,你不是整天想着演戏么?那就让我们最后再演上一场!就演你最喜欢的——《放下你的鞭子》!!”

话音刚落,于亚民挥舞着皮鞭冲了上来。恍惚间,顾盈看见了一个人形的阴影,那是于亚民的影子?抑或,于亚民只是眼前影子的影子?总之,就在于亚民离她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阴影和于亚民合二为一,完全融为了一体。于是,对着那两只重叠的鼻子,高贵坚毅的鼻子,如大理石Apollo雕像般俊美的鼻子,她扣动了扳机——

“噗”!

于亚民脸膛正中央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宛如毁坏的Apollo石像,他重重摔倒在地,继而滚下土山,一路滚进了山脚下的黄浦江,消失在了汹涌的浊流中。

仿佛是除掉了一条附骨多年的死蛆,极度释然的同时,她也感到了巨大的怅然。阴郁的天空开始旋转,在狂风的肆虐下,近乎虚脱的她再也无法坚持。行将倒地之际,一团更大的阴影从背后撑住了她,将她裹入了黑暗而温暖的怀抱中。她顺从地闭上了双眼,冰冷的脸颊滑落了最后一滴热泪……


11楼
十二  红皇后


“我爱她吗?”

钟少德扪心自问道。

三年前,他就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对于那个名叫顾盈的女孩子,除了肉体上的欲望之外,他是否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也许有一点吧。否则他也不至于重色轻友,在她面前冷落了自己的老友——墨西哥雪茄。在他三位数的性伙伴中,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礼遇了……不过话说回来,和烟瘾一样,性欲不也是一种瘾么?说穿了,就连所谓的“爱情”其实也是瘾。烟、性、爱,这三者有一种共性:一旦深陷其中,无不令人难以自拔,欲罢不能。钟少德不想上瘾,尤其是不想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耗费太多精力,所以,与往常一样,他选择了浅尝辄止。在那个台风天的春风一度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那位密斯顾,对方也没再来找他,直到三年后的今天。

转眼之间,已到了1942年的秋天。在这三年间,随着世界大战的进展,上海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欧战爆发,法国战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轴心国联盟建立,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全面进驻租界……如今钟少德的法租界早已名存实亡,公董局的各个部门都已被日伪人员渗透,再往后,就连挂了九十年的金字招牌怕是也要被人摘下来了。近日有传言道,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进展不利,为笼络人心,他们正计划废除上海两大租界的治外法权,将租界“交还”到汪记政府手中。果真如此的话,法租界警务处的日子恐怕是混不下去了。自称“老牌汉奸”的钟少德心里很清楚:此“汉奸”绝非彼“汉奸”,犹如历史上的前汉与后汉,不可同日而语。看来,差不多是该急流勇退了。

就在他着手草拟辞呈之际,上头又给他派下了新的任务。不过这次和破案无关,只是命他作为警务处的华方代表,前去参加一个“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说穿了,其实就是法租界和南市一年一度的鸦片进出口贸易会议。届时,法租界和南市的所有合法毒枭和贩毒庇护者都将到会,包括日本人、青帮、复兴社、特别市政府、南市警局、法租界警务处等等各路人马。刚接到任务时,钟少德着实吃了一惊。作为警务处逍遥派的代表,他几乎从不参加巡捕房外的正式会议。更何况这个“禁毒大会”跟他几乎搭不上关系。虽然和警务处的其他高级巡捕一样,钟少德每年收入的百分七十也是拜鸦片贸易所赐,但这多年来,他在侦探部主管的是重案侦破,而非缉毒和烟税事宜,至多偶尔代庖一两次而已。为什么上头偏偏破天荒地挑他当代表呢?经过一番小小的调查,钟少德总算弄明白了缘由。原来,相中他的并不是法租界上层,而是“禁毒大会”的主办方。似乎是大会主席亲口点了他的名,非要请他亲身赴会,磋商一番不可。自三年前创立以来,“中法禁毒大会”的主席人选一直采取轮值制,每年换一次,由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轮流担当。今年轮到了青帮,本来应由顾老头子出任,后据称因偶染风寒,居家休养,临时改由其长女代行职责。这位年轻的长女不是别人,自然只能是和钟少德有过一段缘的顾盈。

如今这位顾大小姐早已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大学生。似乎也正是从她哥哥的案子结束后开始,她正式拜堂口加入了青帮,帮他父亲打理起了鸦片生意,而且还打理得异乎寻常地好。在她的积极斡旋之下,青帮和复兴社彻底实现了和解,双方约定五五分成,共享日方提供的鸦片生土。不仅如此,凭借大学生的身份,在母校新华大学行将倒闭之际,她及时搜罗了一大批母校理工科的教师和学生,利用知识优势在南市建起了全上海第一家由国人主办的吗啡工厂,注册名号是——“新华综合制药公司”。两年多经营下来,她的公司俨然成了上海滩鸦片界的金字招牌,与虹口大名鼎鼎的宏济善堂一南一北,成并驾齐驱之势。公司不仅盛产优质吗啡和海洛因,还先后研发了多种新型鸦片制剂,比如无需点火,开瓶即吸的阿芙蓉鼻烟、丸状保存,一搓成粉,以急速见效著称的福寿散、用罂粟籽和树胶混合制成的安神口香糖,以及公司的招牌产品,以吗啡、红糖、炼乳为底料,加入十多种高级香料,精心炼制而成,美味远胜太妃糖的特级红丸。形形色色的产品分高中低多个档次,性价比都十分之高,上至达官新贵,下到马路瘪三,几乎满足了全上海所有阶级的瘾君子。作为公司老板的顾盈也因此得到了“南市红皇后”的称号,甚至,某些方面为了表彰她对于大上海繁荣稳定的突出贡献,竟还肉麻地将她奉为了“新上海的和平女神”……总而言之,顾大小姐这三年来的长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没错,是所有人,也包括钟少德在内。

他的密斯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钟少德百思不得其解。是她哥哥的案子对她打击太大,让她破罐子破摔了?不可能,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绝不可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还是讲,经过三年前的一番磨难,顾大小姐突然开窍了,彻底认清了时势,从此乘时而发,顺势而动?有此可能。但即便是顺势而动,也犯不着走得那么远吧?对她这般条件优越的女子而言,获取人生成功,过上幸福生活的途径何其之多!又何必冒天之大不韪,做这火中取栗一般的险恶事业?莫非……是因为仇恨?于亚民团伙虽然早已覆灭,但上海的P党还有很多。难道说,她是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继续报复害死她亲人的政治团体?然而,事实很可能正相反。据不尽可靠的内线消息,为了扩大公司的经营规模,吸收更多的货源,顾盈竟然跟P党接上了线!听说就在半年前,后者的第一批鸦片通过黄浦江水路,悄然输进了前者的吗啡工厂。此后双方财路大开,合作甚欢。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系列交易竟还得到了日方的默许!唉,魔都的事情真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即便是久经洋场的老鬼如钟少德,也难免弹落了一回眼睛。难道说,这就是官方成天标榜的“和平”?也的确,41年底日军占领公共租界,最后一股抗日势力宣告瓦解,从那时起,大上海就已经恢复了实际意义上的和平。是啊,和平,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这个最伟大最崇高的目的,一切私人和小团体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放在一边,哪怕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仔细想来,生产鸦片的罂粟花,她的花语不也正是“和平”么?哼哼,好得很,和平的大东亚,和平的新上海,和平的吗啡女神,果真是和平得不能再和平了!

带着七分好奇和三分烦懑,钟少德准时参加了第三届“上海中法协和禁毒大会”。在会上,他见到了那位久违的红皇后,在黑白两道一干大亨的簇拥下,一袭赤色旗袍的她坐上了会议桌的头把交椅,真有如一朵尊贵而糜艳的恶之花。

会开得异常顺利,下午一点开始,五点结束,效率奇高,连晚宴也省去了。与会众人各有收获,即便不是皆大欢喜,也都算是满意而归了。正当钟少德也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两个人高马大,估计在一米九以上的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客客气气将他请进了一间私密的偏厅。在那里,本次大会的主席正虚位以待,她正用一只黑漆烟嘴吸着一支烟,姿态高贵、优雅,而且妩媚。

“钟督察,谢谢。”她悠然吐出一口白烟,同时开了金口。

“不客气,我没怎么帮你。”钟少德道,他闻到了一股白面的味道。他记得,在刚才的会议上,自己似乎有意无意地帮衬了对方两句。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如今的她早已有如马基雅维里笔下的君王,兼具狐狸的狡诈和狮子的威猛,比起会上一干老甲鱼来毫不逊色,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确实不负红皇后之名。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位需要他搭救,需要他呵护,需要他指点的可怜巴巴的小公主了。

“你误会了,”顾盈微笑道,“我指的不是今天,而是当年。”

“别客气,你早就谢过我了,用你的身体。”以钟少德平日的做派,自然免不了打棚一句。然而今天,望着对方脸上厚如积雪的脂粉,以及早已埋葬在雪地里的小圆鼻子,他仿佛丧失了调笑的热情。实际上,他并未答话。

“三年前,你为我揭开了真相,”对方继续道,“不止是一个案子的真相,而是许许多多的真相。凭借这个契机,我第一次认识到了真实的自己,也认识到了真正的世界。”

“哦,是么?”钟少德不禁有些愕然,他相信自己没那么伟大。

“嗯,是的。”对方很肯定地点头道,“经过那次事件,我渐渐悟出了一条真理。你,我,还有我们生活的大千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是相通的,都有着共同的本质。”

“什么本质?”

宛如拈花微笑的天女,顾盈轻启朱唇,吐出了一个字眼——

“瘾。”

“什么?”钟少德仿佛没听清楚。

“瘾,鸦片瘾的瘾。”

“不明白。”乍一听,这确实让人莫明其妙。

“所谓的瘾,无非是一种重复的冲动。你想啊,小到人的习惯嗜好,大到宇宙天体的运行,难道不都是由重复的冲动所驱使的吗?从本质上来看,和抽鸦片的瘾又有什么差别呢?所有的自然规律、社会规律,还有人生法则,其实无非都是某种瘾。”

不知为何,钟少德渐渐有了一种现世报的感觉。

“所有的重复冲动都是一样的。”红皇后继续着她的说理,“冲动得到释放前总是苦闷而焦躁的,而一旦得到释放,就会转入满足与宁静,获得一种新的平衡。不久之后,平衡会再度被打破,新的冲动又会产生,迫使你去寻求释放。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就是形而上的瘾,普遍存在于一切时间和空间当中。”

“我承认,你讲得没错。”钟少德被迫赞同道,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对方理论中的一个瑕疵,“但是密斯顾,我想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人是万物的灵长。人虽然也有瘾,但与低级生物和无机物不同,人是有理智的,可以有意识地助长和克制自己身上的瘾,在不同的瘾,或者说,习惯之间进行取舍,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

“是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对我们来讲,什么是利,什么又是害?这难道不也是由瘾来决定的吗?钟督察,你怎么知道渴求生存和繁衍就不是一种瘾了呢?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一切生命最深最大的一种瘾,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枷锁,是对我们每个人最深重的奴役。”对方愀然蹙眉道。

“这么讲倒也没错,只是……”沉吟片刻,钟少德继续道,“……只是活着也挺快乐的,不是么?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还算快乐,否则全世界人早就自杀光了,难道不是么?就算是被瘾奴役,我想,这也是一种快乐的瘾、快乐的奴役。”

“钟督察,你终于讲到点子上了!”顾盈柳眉舒展,笑得宛若天使,“呵呵,所以说,最重要的就是快乐!简单来讲,就是要让人的瘾得到尽可能大的满足,去除那些难以满足的瘾、让你白费力气的瘾、像假钞票一样的坏瘾。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直到这一刻钟少德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逻辑圈套。

“钟督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拥挤、太局促、太艰难了!”顾盈悲叹道,“主义、民族、理想、爱情,还有正义,这一大堆东西看起来很光鲜、很漂亮,其实全都太奢侈、太虚假,只会被骗子利用,拿来骗傻子,让他们白白浪费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精力、还有热情。你知道,我过去也曾受过骗,被骗得很深。所以,现在我想要帮助尽可能多的人,为他们提供一条捷径,引导他们绕过种种不必要的障碍,直达极乐的核心。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贫富,不分尊卑,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的海洋中,这就是我全力想要达成的目标,是我的理想,呵呵,也算是我目前最大的瘾吧!”

是啊,眼前这个女人没开玩笑。只要一剂高质量的鸦片下去,不管是什么主义、民族、正义,甚至对于财富和异性的追求,都会在瞬间化作浮云,沦为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就是红丸皇后的真理,同时也未尝不是人生的真相,至少也是众多真相中虽不太受欢迎,却令人难以忽视的一种。

想到这里,钟少德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

“钟督察,我知道,三年前,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破案,呵呵,你几乎把我查了个底朝天……”伴随着Heroin的烟雾,对方的仙音悠悠飘来,“……可有一件事情,我打赌你肯定是没查到。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晓得的。前段时间,我爸爸决定退到后台,把帮里的生意交到了我手里,同时,他也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你们都知道,我爸爸戒掉了鸦片,可没几个人知道,我妈妈也抽过鸦片,就在我出生前。听爸爸讲,生我哥哥的时候,妈妈难产大出血,落下了阴雨天全身关节痛的病根。当时家里还不富裕,请不起娘姨,为了镇痛和抚养我哥哥,妈妈她学会了抽鸦片。后来家庭条件一天天好了起来,妈妈又怀上我。听帮她做检查的西医讲,鸦片瘾有很高的几率会在母婴间传染,抽鸦片成瘾的产妇很可能会生下天生有鸦片瘾的婴儿。妈妈很害怕,她开始戒烟。虽然很痛苦,但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还是成功戒掉了鸦片。后来我生了下来,我妈妈还是不放心,总怕我天生带瘾。所以她一直对我很严厉,不但不让我沾一点鸦片,就连一般小朋友的坏习惯也不准我有,比如吸吸手指啊,吃很多糖啊。她从没喂过我她本人的奶,她怕血液里的鸦片通过奶水传给我。她甚至都很少抱我,大概是怕皮肤接触传染吧?呵呵,想来也真讽刺,要是妈妈泉下有知的话,看到今天的我,真不晓得她会作何感想。”

“你是想告诉我,你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你,其实早在出生前就注定了,是一种宿命?”说话间,钟少德禁不住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他的墨西哥雪茄。

“不,宿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不爱你的生活,你想不想要她,只要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蓦然间,对方绽放出罂粟花般的笑容。

钟少德没有答话,只是点燃了他的雪茄。他如今的心情已近乎当年站在小土山上的顾盈:倦怠的同情,颓废的怜悯,以及那么一点点,有如鸡肋般寡淡无味的厌弃。他明白,这是他应得的小小报应。

“钟督察,当年看起来很纯洁的向导女郎已经不在了,”红皇后飘飘然来到他身边,“但有些东西却始终没变。怎么样,钟少德,现在你还想要吗?”

“不。”给出答复的同时,他吐出了一个大而完整的烟圈,那是一个句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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