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赤土

楼主
[小说]赤土
一  向导女郎历险记


1939年6月29日 晚八点
上海日占区 南市


一个无月之夜,藉着昏黄的路灯,一辆标致轿车行驶在漕泾的公路上。

路两旁除了老旧的矮平房,便是新搭的木棚屋。如果硬要找出些许大上海的繁华气息的话,放眼望去,唯一差强人意的也只有十字路口的那幢四层楼建筑。与周围的晦暗不同,这幢楼的照明要好得多,虽称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符合都市夜生活的起码标准。楼八成新,钢筋水泥结构,棱角鲜明,简直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打出了霓虹灯招牌:“普渡饭店”。

标致车稳稳停在了普渡饭店的对面。短暂的静默后,后车门戛然开启,探出了一双黑高跟女鞋以及一双修长光滑的女人腿,随之现身的,是腿的女主人。腿是美腿,人也是美人。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多廿岁出头,中高个,典型的江南美人。她的打扮十分入时,与寻常风月女子无异:瓜子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几乎埋没了小而圆的鼻子,两瓣樱唇涂了猩红色的唇彩,长长的秀发受了电刑的摧残,有如刷锅的钢丝球,脑后还加了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与身上那件前凸后翘的粉色绸旗袍配成了一套。尽管妆扮极尽俗艳之能事,但这位女郎的身上却隐约透出了些许清纯的气息:忐忑、局促、不甘,乃至少女特有的恼羞愠色……然而,这种矛盾只维持了几秒钟,随着一次小小的深呼吸,她的脸上褪去了诸般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职业化笑容。

“砰”的一声,她毅然关上了车门,然后,挎着黑色的小皮包,迈着有点夸张的猫步,她头也不回走进了虎口。

饭店大堂烟雾缭绕。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八仙桌,四个彪形大汉正围桌而坐,清一色黑短打,桌上摆着四把驳壳枪。他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玩着扑克,貌似牌局正逢紧要关头,四位玩家正在兴头上,对新来的娇客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继续呼卢喝雉。

她感到了一阵气愤。一个年轻女人,进到一个陌生的房间,见到一群陌生男人,倘若不能使这帮男人大吃一惊,放下手中活计,殷勤上来招呼,争相嘘寒问暖,誓效犬马之劳,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简直就是耻辱,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自从读小学以来,她一直是人群中的明星,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智,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身边从来不乏谄媚的异性。尽管她对那帮哈巴狗一样的男生不屑一顾,甚至感到厌恶,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恭维和殷勤有时还是让她颇感受用。毕竟被捧惯了,一旦受了冷遇,落差过大,难免于其心有戚戚焉。

但她毕竟是个聪明女人,只用数秒钟便遏制了情绪的波动。她没忘记自己如今应是何种身份,今夜前来又是为何目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又将付出何种代价。于是乎,带着神女式的笑容,她走向了饭店前台。

坐台的是个穿竹布长衫的年轻人,瘦高个,一副慢爷面孔,正捧着一本小说杂志,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把勃朗宁。

“先生你好,”她开了口,“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刚才接到电话……”

长衫放下杂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一脸不悦道:

“刚才?开什么玩笑!我们是七点半叫的向导,怎么现在才到?搞搞清爽,我们菊生哥可是你们的老客户!”

“啊,对不起,”她连忙辩解道,“真不好意思,最近鄙社业务繁忙,所以人手有点……这位小哥,不瞒你讲,七点半的时候我还在其他场子,社里特地派车送我过来,就是晓得钱老板是老客户……”

“好了好了,”长衫已经不耐烦了,“闲话少讲,皮夹子打开来——”

因为知道规矩,她顺从地打开皮包,递到了吧台上。

对方一把接过皮包,开始了例行检查。

口红、化妆盒、香水瓶、真丝手帕、一卷草纸、若干零钱……女生皮包里的小秘密一件件被罗列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嗯?这是什么?”长衫用两根手指从皮包底部夹出了一件小物事,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套,橡胶材质。

她霎时红了脸。

好在那只是个反问句。

“你是新来的吧,晓不晓得菊生哥的规矩?他顶顶不喜欢的就是这东西——”话音刚落,橡胶套就被长衫丢进了脚下的痰盂。

这一刹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愤怒,好在一系列的情绪变化都被掩盖在了白里透红的脂粉之下。

长衫草草收好了东西,把包交还到她手上:

“308,三楼最里边那间——”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走上了楼梯。

……钱菊生,36岁,苏北人,绰号“花和尚”,复兴社漕泾一带的贩毒头目。从38年初开始占据普渡饭店一带作为窝点,负责南码头烟土的转运分流和就地销售……

她一边走楼梯,一边最后一次复习早先得到的情报。

……钱菊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毒,也就是吸大烟,南码头每新来一批烟土他都要尝鲜。二是色,此人是摧残妇女的老手,恶棍中的恶棍,尤其喜欢用一种非常变态、违反自然规律、下作到极点的手段……

温习完毕的同时,她已经站在了308室的门口。

没时间犹豫,略一定神,她探出玉手叩了叩门。

出乎意料,门并没有锁,一叩之下径直敞了开来。在嗅到一股恶心气味的同时,她看到了一张红木鸦片床和正斜躺在床上抽鸦片的大光头。光头生了一只丑陋的大蒜鼻子,一身横肉,袒胸露乳,身披一件橘红色绸缎上衣,确有几分像庙里的罗汉,只不过,这尊肉罗汉绝非慈眉善目之类,一双三角眼纵有五分睡意,亦令人望而生畏。

横竖都是一刀,她壮起胆子开了口:

“钱老板晚上好,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

大光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吐出一口阿芙蓉:

“走近点——”

她强作镇定,向前迈了三步。

不过数秒钟,大光头睡眼中放出了光芒,这目光好像一条舌头,贪婪地游走于她周身上下。对方几乎是看呆了,就连张着的大嘴也忘记了合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脑海中拼命搜索着知识:一个老练的妓女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表现,作何媚态……

对方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光头放下烟枪,一屁股坐起身来,咽了咽口水,发出了新的命令:

“转过来——”

“转过来”?什么意思?难道说……是要她转身一百八十度?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子,将优美的臀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就在下一个刹那,她感到了两道更加下流和灼热的目光,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声野兽般的喝彩。

她慌忙转了回来。

光头掩不住满脸的亢奋,指了指一旁的浴室,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了:

“屁股洗一洗——”

“好……好的,请稍等。”她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浴室,第一时间锁上了门。

在摆脱吃人视线的下一秒钟,她便有如脱力一般靠倒在墙上,止不住地做起了深呼吸……

自从踏进这幢楼开始,她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神经,虽然只过了不到十分钟,却有如经历了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这个魔窟太邪淫、太凶险,尽管早做好了觉悟,但她还是禁不住本能的惊惧,勉力控制才未露马脚。冷汗也出了不止一身,还好时节已经入夏,旁人难以看破。还好,真的还好,平心而论,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至少在及格线以上。迄今为止,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难道不是吗?是的,恐惧是没有意义的,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付再大的代价。更何况自己的计划很完美,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实施下去,就一定能赢得胜利。好,休息够了,继续战斗吧!

“哥哥,请保佑,不!请看着我马到成功,为你昭雪沉冤!”

默祷完毕,她站起身来,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但她并未更衣,而是转身走到了盥洗台前。

镜中的仪容依旧完美——完美地符合向导女郎的身份,很好,看来不用补妆。那么接下来,进入最关键的步骤——

她打开随身的皮包,取出密封的小香水瓶,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塞瓶盖,又从包里取出真丝手绢,两次对折,拖在手掌心,将香水均匀地洒在了上面。

她关上水龙,将香水瓶塞上木塞,收回小皮包中,再将手绢展开,别在了旗袍的衣襟上。最后她照了照镜子,眼见镜中女郎再度露出了讨好的媚笑,她才稍稍定了心,打开浴室门,花枝招展地走了出去。

然而,她却没看见目标。转眼间,房间已是空无一人,光头菊生竟然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正犹疑间,背后突然起了动静,未及回首,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抱住了她的柳腰。

“呀——”她不由一声尖叫。

“啊哈哈——”耳畔传来了菊生的怪笑,一股混杂着大烟和酒精的口臭窜入了她的鼻子。原来这中牲刚才一直躲在窗帘后面,是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一手打破了她的计划,也把她吓得不轻。对手的力量远胜于她,轻轻松松从背后把她抱了起来,无视她的挣扎喊叫,大步走到房间另一端,径直把她扔到了席梦思大床上,摔了她一个狗啃泥。

还没等她爬起来,背后的急色鬼已经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了她的下半身,大蒜鼻第一时间拱到了她的翘臀上,隔着旗袍,急不可耐地嗅了起来。

变态!无耻!下作!有生之年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她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羞又惧,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那条关键的手绢被压在了自己身下,完全取不出来。眼看香水正在一点点挥发,不妙,情况大大不妙,简直已到了绝境!

就在此时,她感到背后的束缚突然松了一些,回头一看,只见菊生的光头虽然还贴在自己的屁股上,他的两只手却出了空,原来是解起了自己旗袍下摆的裙扣。她这件旗袍衩开到了大腿根部,左右只有区区各一粒裙扣,一旦被解开,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

机不可失!她及时一记鲤鱼打挺,翻转过了身子。慌忙间旗袍前摆扬了起来,一不小心竟盖在了菊生的大光头上,将雪白的内裤暴露在了对手眼前。

怔了两三秒钟后,石榴裙里的菊生发出一声低吼,直接向她最后一道防线发起了冲锋。

“啊!!”她又是一声惊呼,虽已将手绢抓在了手中,但无奈旗袍的阻隔,一时间竟无用武之地。

好在这是一件紧身旗袍,裙内空间狭小,对手的大光头一时间难以前进,退又退不出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势。然而,同样进退两难的还有她,手绢的药力正一点点流失,还不做决断的话……

时不我待!她一咬牙,一把扯断了旗袍的裙扣。正当对手即将触到处女地之际,她用手绢一把蒙住了对手的大蒜鼻。为防对手挣扎,她顾不得羞耻,用修长的玉腿死命夹住了大光头。

数秒钟后,花和尚菊生停止了动静,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床上。

在百分百确认敌人丧失意识后,她慢慢松开了双腿,花容失色,一脸苍白,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稍稍缓过神后,她擦了擦了额角的冷汗,踉跄着从席梦思上站起身来,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压抑了半小时的怒火。

流氓!色狼!畜生!臭汉奸!卖国贼!她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一把抄起了桌上的驳壳枪,开保险,子弹上膛,对准了席梦思上的大光头。

然而,扳机终究是没扣下去。她到底是一个善良而讲道理的女孩子,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宝贵的,若无充分的罪证,任何人都无权剥夺。她还知道,楼下还有四个保镖外带一个师爷先生。作为贩毒据点,这幢楼里很可能还藏了更多的枪手。一旦她扣动扳机,就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她没忘记此行的首要目的:搜集罪证。

正事要紧,她放下手枪,从浴室里取来了香水瓶,将瓶中剩余的乙醚全都倒在了菊生脸上,这点药力足够他睡到明天大天亮。

做完这一切后,随着神经的松弛,她感到了身上的异样:下体有些湿嗒嗒黏乎乎的,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感。

大概是汗出多了吧?毕竟腿部刚才做了剧烈运动,夹得那么用力……

想到这里,她再度恼羞成怒,对着死光头狠狠啐了一口。


九点零五分,向导女郎走出了308室,依旧挎着她黑色的小皮包,包里多了一样东西,一件黑色的物事。

楼道里依旧是老样子,与一个钟头前无异。确认安全,撤离开始。

她用正常的速度拾级而下。

就在接近楼底时,她听见了一阵寒暄声。

“……汤阿哥,稀客稀客,侬好侬好……”

“菊生这赤佬呢?”

“哎呀,真不巧,菊生哥正好有点急事,向字头,侬懂的……”

“真的假的?你们少跟我装胡羊!”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底楼。只见大堂的前台新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四十多岁,一身黄色绸缎短打,生了一只恶心的酒糟鼻,身后还带了两个跟班。长衫正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他。

酒糟鼻注意到了她,同时也注意到了她零乱的旗袍下摆。

“嚯——”盯着她白色内裤的一角,酒糟鼻不禁咂舌道,“还真是这么回事!菊生这瘪三,搞得这么猛!”

“做好啦?”长衫也注意到了她,蔑笑道,“老规矩,月底结账,明天叫人过来收铜钿——”

她点了点头,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汤阿哥侬等一下,容我通报一声——”背后又响起长衫的声音。

顿时她心头一紧。

更要命的是,背后传来了电话的拨号声。

她稍稍加快了步伐,向着饭店大门走去。

“咦,怎么没人接?”长衫的声音越发恐怖了。

十米、九米、八米,离出口越来越近了。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只要再接近一点,一点点就好……

“不对!这婊子有问题!”长衫恍然大悟,发出一声大喝,“拦住她——”

拼了!她猛地蹬掉高跟鞋,赤脚向大门冲去。以她体育优等生的水平,最多十秒钟就能赶到车旁。

然而她失算了。刚冲出普渡饭店的大门,她便被一个带礼帽的家伙拦了下来。门外多了一辆轿车,酒糟鼻的车,此人正是酒糟鼻的司机。礼帽客正好拦在了她和标致车的中间,完美地阻住了她的去路。

“不准动!”礼帽客掏出了手枪。

她感到一阵绝望,追兵已经到了大门口。

“砰”!“砰”!!

两声枪响,礼帽飞到了半空中,礼帽客后脑中弹,猝然倒地。

“阿盈,快——”开枪杀人的同时,标致车的司机已为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使出全身力气一阵猛冲,一头扎进了生天之门。未待车门关闭,标致车爆发出一阵轰鸣,开始了疾驰。

她从后座爬起身来,努力合上了车门。透过后窗望去,只见普渡饭店的打手们纷纷冲了出来,正一个个往另一辆轿车里钻。正当第五还是第六个人刚刚站上踏脚板的当口,“轰”地一声巨响,轿车的轮胎突然爆裂,猛烈的气浪几乎将车掀翻。车上众打手摔得七倒八歪,有两人还撞破车玻璃飞了出来,一时间屁滚尿流、狼狈万状。

趁着混乱的局面,标致车迅速驶离了危险的开阔地带,没入了迷宫一般的小马路街区。经过十来分钟的七拐八弯,车顺利脱离了城区,来到了城郊的田间公路上。

前方一片坦途,后方不见尾巴——脱险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

终于,她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呆坐片刻后,她打开皮包,掏出了那件黑色的物事。那是一小块烟土砖,外面包了一张油纸,油纸上污迹斑斑,隐约间仿佛透出了一股血腥气。要是所料不虚的话,这就是案件最关键的证物,只要验明它的化学成分,就能令人信服地揭露复兴社的罪行,名正言顺地向这帮畜生讨还血债,为亲爱的兄长报仇雪恨……

“货到手了?”前排的司机问道,声线近乎小男孩,但却显得波澜不惊。通过前排的后视镜可以看到,这位年轻的司机头戴贝雷帽,帽檐下是一对寒星般的杏目,在黑暗中隐隐泛光。

对方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经意间也点燃了她的怒火:

“货,你就关心货!你关心过人么?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

“那你怎么样?”对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你……”她一时语塞,之前的千般委屈、万般耻辱连同更早的悲恸悉数涌上心头,让她不禁泪如泉涌。

她的眼泪并未引来更多的同情,对方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外天黑路暗,暂时又不便开大光灯,为安全起见,谨慎驾驶是极有必要的。

“冷血动物……杀人机器……哥哥走了那么长时间,你落过半滴眼泪么?!看门狗……你就是我爸的一条看门狗!”她一边啜泣,一边唾骂着。

“可能的话,”女司机淡淡开了口,“阿盈,我更愿意做你的看门狗,帮你挡枪,帮你杀人,这也是伯父和棠哥希望看到的,就像今天这样。”

她再度语塞。不可否认,要不是对方刚才全力救援,她早已沦为复兴社那帮人渣的阶下囚,接下来的遭遇简直不堪设想。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伯父,”女司机继续道,“不过下不为例。这次行动我也有责任,不该由着你的性子,让你亲自冒险,至少也该布置得更周密些。阿盈,我们今天太莽撞了,要不是有人出手相救,恐怕很难脱险。”

“出手相救?”她抹了抹眼泪,“什么时候?”

“就在救你上车的时候。那人一共开了两枪,第一枪打中那个司机的礼帽,第二枪打爆了他们的轮胎。”

“什么?!那两枪不是我们的人打的吗?”她分明是记得,为防万一,她们预先在普渡饭店附近埋伏了两个枪手。

“不是。我们的人用的都是驳壳枪,那两枪听声音应该是毛瑟步枪。”

“怎么会……那到底是什么人?”

女伴没有作答。

顺着对方的视线,阿盈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右侧的麦芒间闪动着车灯的光芒,似乎正停着一辆轿车。糟了!难道复兴社抄了她们的退路?不,并不像,如果真是埋伏,对方完全没必要开车灯,更不会开双跳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一口气冲过去,还是……

观望逡巡间,来车已经慢吞吞地开了出来,径直停在了路中央。车门开启,司机现了身。此人身形高大,黑衣黑裤,还戴了一顶黑色礼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左手似乎提了根什么东西,既黑且长。直到标致车离对方还剩十米时,阿盈方才看清,那是一杆汉阳造。

她的女伴停下了车,拔枪在手,打开车门,临行不忘关照一句:

“待在车里。”

“你小心点。”阿盈很自然地应了一句。

背带衬衫、马裤皮靴,女伴的背影英姿飒爽,虽不高大,却如磐石般坚定。阿盈不由动容,可恨自己手里没枪,此刻一点忙也帮不上。

“先生什么来路?有何指教?”凝视着黑衣人,女伴发了话。

“呵呵呵……”宽阔的帽檐下传出了夜枭般的笑声,“不愧是密斯严爱珍,刚才饭店门口一枪爆头,辣手双枪,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晓得,你的另一把枪藏在哪里?”

话音仿佛有些耳熟,但阿盈一时间还记不起来。

“照这么讲,先生就是刚才拔枪相助的人?”爱珍握着枪道。

“当然。不过,准确地讲,我帮的不是你,密斯严,你那么厉害,哪还用得着人帮?本人真正想救的,是你车里的那位小姐妹、新华大学的皇后、青帮顾老头子的掌上明珠、今晚的实习向导小姐、爱丽丝顾盈密斯顾!”

顾盈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可说是轻浮的典范,貌似彬彬有礼,其实与流氓无异。如此怪异的男人可不多见。对了,仔细想来,前段时间不正好也有一个家伙么? 一样的狎客派头,一样的信口开河,甚至连语调都……

“先生仗义,我代顾小姐先行谢过。我们今天还有急事,先生不如留下大名,改天一定登门拜谢。”爱珍道。

“哼哼,大名就不用留了吧!密斯严跟我不熟,不过你车里那位密斯顾,跟我多少还算是故人。十几号还见过面,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密斯顾真是贵人多忘事,到底是大小姐。不过再怎么讲,别人救了你的命,还特地跑过来跟你打招呼,就算你一时半会样子不大光彩,也总该出来见见救命恩人吧?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密斯顾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唉,也不晓得大学里是怎么教她的。”

顾盈再也坐不下去了,她跣足冲出标致车,一声娇叱:

“你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哈……”男人似乎,不,肯定是被她衣衫不整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好一阵,他才抬起脸作答道:

“密斯顾,我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要你正正式式,诚心诚意对我说声谢谢,这要求很过分么?”

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趁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抬头的功夫,顾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目如鹰隼、眉角锐利、下颏蓄了短须,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只尖刻刁滑的、让人过目难忘的鹰勾鼻子。没错,一点不错,就是他!十天前的那个混蛋、那个毫无同情心,顶顶讨人厌的法租界巡捕。

“谢——谢!”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之浮现在眼前的,是近十年来最惨痛的一次经历……


1楼
二  阿盈,你哥哥寻到了


那是十天前的事情。

6月19日,顾盈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她正在新华大学的临时校舍上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

所谓临时校舍,其实是法租界马斯南路一家百货公司的三楼仓库。顾盈是36年秋天进的学校,今年大三。这三年来,和中国的局势一样,她的学校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新华大学原先开在沪西越界筑路地区,教学楼毁于八一三兵燹。战后沪西沦陷,学校迁进了法租界,校舍大幅缩水的同时,人才也在不断流失。在每况愈下的经济条件面前,学生大批辍学,教师纷纷辞职。不到两年时间,本来一千多人的学校只剩下不足百人。二十个院系关闭了十七个,尚在惨淡经营的只有化学系、生物学系以及顾盈就读的医学系。不仅是物质上的匮乏,在顾盈看来,在迁入租界之后,新华在精神上也渐渐陷入萎靡的泥沼。

时局辩论、救亡聚餐、募捐义演、请愿游行,涌动的人潮、激昂的高呼,不问出身,不分地域,不论性别,为了同一个目的团结在一起,百折不挠,不惧牺牲,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和血泪……凡此种种,如今俱已成追忆。三年前如火的救亡热情早已如死灰般冰冷,“振兴中华”的校训也已沦为了一句苍白的口号。如今的绝大多数师生若非放下尊严为稻粱奔命,便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

就像今天的这堂医学伦理课。老师教得照本宣科、敷衍了事,连板书也懒得写。相应地,课上仅剩的九个学生也学得马马虎虎、心不在焉。男生时而打打哈欠,时而翻翻电影画报。女生则索性大大方方涂起了指甲油。作为老牌优等生,顾盈虽然一如既往地记着笔记,却也有了几分漫不经心,但并非受不争气同学的传染,而是另有所思。

她唯一的胞兄顾秋棠已经失踪五天了。

哥哥在南市警察局做事,长年住在警察公寓,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本月16日上午,警察局打电话到顾家,称哥哥已经连续两天没去局里上班,在警察公寓也不见人影。也就是说,自从14日傍晚下班以后,哥哥就失了踪。在接到电话后的三日间,身为青帮大亨的父亲陆续派出数批人手,联合南市警察多方搜寻,却一直没找到人。唯一的收获是一条目击线索:6月15日晚八时许,漕泾区龙阳旅馆的账房先生见到了顾秋棠。后者独自一人到旅馆开了一间房,当时身着便装,遮阳帽衬衫打扮,腰间佩了手枪,开房用的是本人的警官证。顾秋棠只在客房里呆了两个钟头,十点钟刚过就离开了龙阳旅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旅馆登记簿上留有亲笔签名,顾盈见过,那确实是哥哥的笔迹。自从离开龙阳旅馆后,哥哥就彻底失去了音讯。严格来讲,他其实是失踪了四天。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望着空空如也的黑板,顾盈不止一次地自问道。

不堪心焦的她再度将妙目转向了窗外。

与往日一样,窗外是一派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景象。不过,这景象很难称之为“繁荣”,至少绝非正常意义上的繁荣。

自八一三沪战以来,英法租界的人口已经翻了一倍不止。尤其是法租界,由于和南市难民区接壤,更是迅速人满为患。为防过量难民涌入,战役尚未结束时,法租界当局就沿着肇嘉浜修筑了长长的围墙,竖起高高的刺网,设置若干关卡,实行限时限量通行政策。可即便如此,这两年间法租界的马路上依旧挤满了无家可归者,再多的收容所也不够用。拥挤、冻馁、传染病、失业失学、囤积居奇、毒品娼妓、偷抢拐骗、暗杀爆炸,各种新旧罪恶正在隔离墙内大行其道,与隔离墙外光天化日下的暴行和丑行相呼应,谱成了一曲公义沦丧、惨绝人寰的地狱交响乐……

随着高音喇叭一声长鸣,交响曲暂告了一个段落。顾盈诧异地发觉,不知何时,自家的林肯轿车已经停在了学校楼底下。

两分钟后,她被父亲的一个亲信喊下了楼。对方为她打开了车门,车内正坐着一位中年男子,长衫马褂、金表钻戒,鼻梁上有一条醒目的刀疤,正是她父亲本人。

“阿盈——”车门合上后,父亲开了口,“你哥哥,有可能,已经寻到了。”

“啊!在哪里?”一时间她又惊又喜。

“薛华立路,法租界警务处。”父亲的声音异常低沉。

她心中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廿分钟后,林肯车停在了法租界警务处的门口,紧跟着它停下的还有另一辆车: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头插了刺眼的五色旗。

从丰田车上下来了两个壮年男人。一人身穿南市警局,也就是“上海特别市警察局”制服,另一人五短身材,西服打扮,戴了一顶圆形礼帽。这两人顾盈都认识,他们都曾来她家做过客,尽管是不速之客。穿警服的中国人名叫方行圆,官拜“上海特别市警察局侦缉队总队长”。穿洋装的罗卜头是日本人,姓犬养,驻沪日军少佐,担任南市警局的高级顾问。

“顾桑,顾小姐,里边请——”犬养和他的中国手下反客为主,将顾盈父女领进了警务处。

在法医室门口,一个高等华人巡捕接待了他们一行人。此人白大褂、褐警服、高个子、宽肩膀、尖额角、鹰钩鼻,身上一股福尔马林味,好像一只食腐的鹫鸟。

“本人钟少德,侦探部重案科督察,几位请随我来——”简短的招呼后,鹰勾鼻巡捕将他们引进了法医室。

法医室隔成两间,外间是简易的办公室,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是验尸间。透过玻璃幕墙,可以清楚地看到,验尸间的手术台上正停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了一层白布。

顾盈的心跳开始加速。

“开门见山,”钟督察戴上了橡皮手套,“我们发现了一具男尸,今天早上六点钟,黄浦江边,十六铺码头,发现人是两个水手,第一时间报了案。捞起来的时候,尸体被装在一个麻袋当中。”

说着,对方打开了验尸间的门,混合了腐败物和防腐药水的气味第一时间飘了出来。

上过解剖课的顾盈对这种气味有一定抵抗力,顺着对方的指示,她看到了验尸间桌上的麻袋。那是一只普通的麻袋,半新不旧,大致完好无损。麻袋上印了两个漆黑的隶书大字:“泰和”。

“我们还在麻袋里发现了一只公文包,包里有身份证件。”钟督察拿起了桌上的警官证,向众人展了开来。

虽然受了江水的浸泡,证件上的文字依旧可以辨认——

姓名:顾秋棠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14年7月

职务:督察处巡查员

……

文字旁边还配了两寸肖像照。照片中人年轻英武,剑眉朗目,最引人注目的是脸庞中央的高鼻梁:挺拔、尊贵、刚毅、坚忍,宛如太阳神Apollo的大理石雕像……

“请各位见谅,”钟督察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为尸体浸泡时间较长,比对难度较大,不得已,只有请各位亲眼辨认。个人建议,可以先从衣服认起——”

检验桌上平铺着从尸体身上剥下的衣物:衬衫、西裤、皮鞋,全都沾染了暗红的血痕,件件惨不忍睹。白衬衫胸口处有三个破洞,破洞周围的血迹深得发紫。褐色的西裤虽然没有破损,不过同样触目惊心,有三四片鱼鳞混杂着血液黏在了裤腿上,在灯下泛着苍白的银光。皮鞋是这两年流行的款式,红褐色、41码,还很新,只是鞋跟处有明显的磨损……

没错,不会错的,这里的每一件衣物顾盈都亲眼见过,全是哥哥常用的行头。那双褐色皮鞋还是她亲手挑选的,作为去年的圣诞礼物,购自战后重新开张的永安百货。

“怎样,各位是否看一看尸体?”未及细细追忆,对方已经发出了进一步的邀请。

她父亲点了点头,拄着手杖走到了手术台边,眼神阴沉得可怕。

她颤颤兢兢地跟了上去,心中疯狂地做着祈祷。

另外两个人也靠了过来。

手术台边围满了人。钟督察信手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啊!!”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来自全部四名认尸者。

尽管上过解剖课,但见到死者真容的那一刻,顾盈还是猛抽了一口冷气,随之腹部一阵痉挛,一股酸水逼到了喉咙口。

恶心、恐怖、非人,她几乎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尸体。尽管是医科生,尽管上过整整一学期的解剖课,但她还是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尸体。

她终于明白了对方口中的“比对困难”是什么意思。经过江水不知多久的侵蚀,如今死者早已是面目全非,面部青一块紫一块,皮下充满了腐败的液体和气体,胀大了不止一倍,哪还有半点证件照上的俊朗风采!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已经不太像人的生物,他真的就是自己最熟悉的亲兄长吗?

“嗯哼,”钟督察干咳两声,适时开了口,“……现在可以确定,死者的年龄、身形都与顾秋棠警官相吻合。顾先生,还有密斯顾,请两位回忆一下,顾警官的身上是否有某些特征?”

身体特征?顾盈瞬间又想起了照片上那只Apollo式的鼻子,可反观当下,尸体的鼻子早已肿得不像样子,万一这真是……顾盈不敢继续想下去。

“胎记。”终于,父亲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我儿子有一块胎记,在右边耳朵后面。”

钟督察抬起死者头部,稍稍翻转了角度。

果然,是有一块胎记,就在右耳后面,尽管尺寸胀大了一圈,但形状却是顾盈极为熟悉的。

顾盈脑中一声轰鸣,一下子怔住了。

她茫然地看着巡捕顺势将尸体侧翻过来,露出了背部淡红色的大团尸斑。除了凝固的尸斑之外,背部还有一道伤痕,她最最熟悉的伤痕。那是一道很深很深的斧伤,就在右肩胛上。

“这应该是老伤,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年。”钟督察做着不必要的说明。她知道,正确答案是——十年零一个月。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依旧阴郁,然而已开始变得扭曲,宛如地表下奔突的岩浆。

不觉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是什么?”就在此时,一旁的日本顾问发现了什么,用生硬的中文提问道。

“犬养先生指的是这几条伤痕?”

顺着钟督察的指点,她看到,尸体的背上还有几条黄绿色的痕迹,痕迹很淡,若有若无。

“这应该是鞭伤。”钟督察道。

“顾警官,受到了拷问,死之前?”犬养的中文越发蹩脚了。

“不,我想阁下搞错了两点。”钟督察轻快地分析道,“第一,受鞭伤的时间并不在他临死前,从伤痕颜色判断,应该是一到两周之前。第二,这恐怕并不是什么拷问。抽他的人出手很有分寸,用力恰到好处,既能造成中等程度的疼痛,又不会留下永久的伤疤。死者只要再活上个把礼拜,鞭痕自然就会消失。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拷问,倒不如说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仪式?”犬养皱起了眉头。

“当然,这只是一些细枝末节,最重要的还是死因。”说完,钟督察又将尸体翻回了正面,向众人展示尸体颈部显眼的一圈勒痕。

“如各位所见,受害人被人从背后勒住了头颈。从花纹来看应该是普通的麻绳,和小指同宽。绳子只绕了一圈,在后颈交错,没有打结。勒痕前低后高,成三十度仰角。勒痕很深,受害人喉部软骨骨折,表明凶手力量很大,而且出手极狠。不过,这未必是他的死因。”钟督察将裹尸布又拉开了一些,露出了尸体胸前的三道伤口。

一见此状,顾盈心头一阵绞痛,几乎站不稳了……

“三道伤口尺寸相同,”钟督察继续着他的解说,“统统两寸长,伤口上钝下锐,表明凶器是一种单刃的三角形利刃,刀身略宽于步枪刺刀,但刀刃要窄一些。三刀都是从上方刺入,两刀正中心脏,另一刀刺在左肺。持刀者出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可见一开始就想要人命。”

“依钟督察高见,死因到底是哪个?刀刺,还是勒颈?”这时方队长开了金口,先前他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东洋主人的身侧,直到后者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

“还不好讲,”钟督察撇了撇嘴,“方队长也是行家,应该晓得,在这种情况下,确切死因只有进一步检查后才能知晓。我们只是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做了最起码的尸检。死者身份既然已经验明,按照惯例,理当交由贵局带回华界,往后如何处置,应由方队长全权负责。我们警务处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承担责任。”

“是么?我倒是有责任提醒钟督察——人是在你们的十六铺码头发现的!你们法租界脱得了关系么?!”方队长的声调陡升了一个台阶。

“方队长此言差矣,”钟督察微微一笑道,“正因为尸体是在法租界发现的,所以才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说什么?!”

“尸体在法租界被发现,不等于他死在了法租界。相反,我有百分之百的铁证证明——顾警官的死亡地点是在华界,方队长的辖区!各位,请细看尸体——”

钟督察将裹尸布彻底掀开,一把抽出死者的左手,那是一只惨白之极的手掌,皱得不像样子,局部皮肤已开始脱落。

环视四周,待所有人都看清那只手掌后,钟督察才继续道:

“现在是六月中旬,气温已经和夏天没有差别。根据法医学常识,在江南的夏天,如果人之死后马上被抛进河里,要过72小时左右才会肿胀充气,慢慢从河底漂起来,随水流漂浮。刚浮起来的尸体,其手掌皮肤并不会脱落,只有当皮肤保持肿胀,经过水流的充分侵蚀,才会一点点发生脱皮。从尸体浮起到手掌脱皮,至少需要24小时。也就是讲,在被十六铺的水手发现以前,我们眼前的这具尸体至少已经在黄浦江里漂了整整一天。以黄浦江六月份的流速,浮尸一天可以漂行八到十公里,而法租界的江岸线总共还不到三公里。请各位算算看,如果尸体真是在法租界外滩被抛下的水,还在江中漂了整整一天,请问,它会在哪里被人发现?公共租界?闸北区?还是吴淞口?正因为尸体是在法租界被发现的,所以我才断定,抛尸地点绝不在我们法租界!必定在黄浦江的上游地带——要么是南市,要么就是江对岸的浦东,总之一句话,脱不了特别市警察局的辖区!”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分析,方队长只能瞠目结舌。他主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掠过一抹猪肝色,旋即又强行恢复了镇定。

“钟桑,”犬养顾问道,“你的名声,我们早就听过。你的本领,我们一直是佩服的!今日登门打扰,事出有因,你的不要介意——”

“不敢当,阁下客气了。”钟督察又是一笑,“听说犬养先生以前是横滨警视厅的专家。日本刑警世界闻名,我们互相切磋,互相学习。”

听到这里,顾盈悲极生怒,刚刚还有点想为钟督察叫好,可没想这家伙也是个墙头草。同胞的尸骨就在眼底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还得意洋洋地跟敌人攀起同行来,自私,冷血,无廉耻!他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与方行圆之流的汉奸还有什么分别?!

“方桑,”犬养对属下道,“你要向钟桑诚心请教,回去好好调查!”

“是,阁下。”方队长恭顺地点头道,随即转向钟督察,勉强挤出三分和颜悦色:

“钟督察言之有理,我方同意领回遗体,请问何时办理交接手续?”

“马上。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让各位看一件重要的证物。”

钟督察走到一旁的化验台边。桌上用锥形瓶、玻璃水平管和煤气灯搭起了一套实验装置。锥形瓶里盛着深色的液体,水平管也被熏黑,似乎不久前刚做过实验。装置右边放着玻璃皿,里面装了小半块残缺的烟土,颜色黑中隐约透红。再往右,则摊着一张沾了血迹的油纸。

“这块烟土是在死者西裤口袋里发现的。”钟督察道,“鸦片的水溶性本来就低,再加上外面包了三层油纸,所以保存得不错,捞上来时芯子还很干燥。我们钻取一部分做了化验,发现里面含有一种赤色的物质,不过那不是死者的血,而是砷物质,也就是中医俗称的——红砒,占烟土总重的三分之一。”

讲到这里,钟督察停了下来,用一双鹰眼打量起了众人。

就连顾盈也发觉了,包括自己父亲在内,三位来客的神色一时间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是惊异?是狐疑?抑或是猜忌?

她忍不住开了口:“爸爸,这到底是……”

一眨眼的功夫,父亲恢复了先前的阴郁和悲愤。半晌,他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道:

“阿盈,我们走。带你哥哥回家——”

尽管是非常时期,死者为大的原则依旧不变。交接手续办得很顺利。当天下午,顾秋棠的遗体就进了南市警局的法医间。同一天晚上,顾家花园设起了灵堂。

悲愤在第二天就化作了行动,得出了初步的结果:父亲的徒子徒孙们很快查明,用来装尸体的那只麻袋出自南市泰和记麻袋公司,该公司是复兴社名下的企业,其主要供货对象就是复兴社控制下的货栈和码头。联系之前得到的线索,哥哥失踪前不久曾去过漕泾的龙阳旅馆,而在离旅馆不到一里路的黄浦江边,就是复兴社最大的走私码头——王母庙码头,据说每个礼拜都有毒品军火从这里上岸,源源不断流入浦西地区。码头位置、烟土、麻袋,还有被害人的消失地点,四条线索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借着有力的证据链,父亲第一时间向南市警局施压,要求警方搜查王母庙码头。可对方却以证据不足、手续不全为名,开始推诿拖延起来。他们非但不主持正义,还欲盖弥彰地转移起了民众的视线。伪政府通过汉奸报社大造声势,宣称顾秋棠是遭“法租界毒贩”劫持,被绑入法租界遭到杀害。伪外交部还向法租界公董局提出“严正交涉”,要求派南市刑警进法租界查案,如遭拒绝,将不排除“请第三方参与斡旋”之可能。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伪政府之所以大打太极,是因为他们和复兴社是一丘之貉。所谓“复兴社”,是八一三之后日本人一手扶植起来的汉奸帮会,汇集了一大批战前二、三流的本地帮派以及战后进入上海的台湾帮。有日本人提供武器和鸦片货源,短短一年时间,这群乌合之众就占据了南市的南半部,与盘踞在北部的老牌青帮分庭抗礼。一年下来,双方虽无大规模火并,但局部冲突从未间断过,死伤成员也达到了三位数。大部分时候占上风的都是复兴社,青帮总体呈退让之势,甚至还有少数败类欺师灭祖,反水投靠了复兴社。

如今青帮帮主的长子惨死,种种疑点一齐指向复兴社,这难道不是向复兴社发起反攻的大好时机么?国仇家恨一起报,一举铲除这个汉奸组织,收回华界领地,在上海帮会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好让后人知道,青帮中人不只会耽于私斗,关键时刻也有为民族牺牲的大义!以上,便是顾盈为她父亲想出的复仇理由。她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父亲依然按兵不动。在向警察局陈情遭拒之后,一连过了三、四天,父亲都没有新的动作,既未向复兴社宣战,也没有威胁对方交出凶手,只是默默接见着前来吊唁的三教九流。

“爸爸,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让下去吗?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每当她带着哭腔提出质问,父亲总是回答说:这件事情很复杂,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要查清楚真相,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鲁莽行事容易被人利用,非但报不了仇,到时还会连累帮里的上万号弟兄。

原来,他首先是青帮帮主,然后才是她和哥哥的父亲,至于是不是中国人,还有没有民族气节,如今已经打上了一个问号。

很好,反正她没拜过堂口,不是青帮成员,哥哥的仇由她来报再合适也不过了!你不是要查清真相么?好,那我就彻彻底底查给你看!

于是,顾盈开始了秘密侦查,叫上了她的发小姐妹严爱珍。爱珍三年前正式加入了青帮,如今的本职工作是杀手兼保镖。她手下的兄弟大多身手不错,善于变装,要潜入复兴社的地盘并非难事。顾盈知道,最直接的证据莫过于哥哥身上的那块烟土。每一批烟土的化学成分都不一样,混入红砒更是闻所未闻,这肯定是一种新配方。只要在复兴社手上找到相同配方的烟土,就能证明哥哥确实是死在了他们的地盘上。一旦拿到证据,就算不能说服外人,至少也能说服父亲和帮众,到时候,讨伐复兴社就师出有名了。

调查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顾盈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复兴社销售的十多种烟土,然而经过化验,却并未在其中任何一种当中检出砷物质。难道说,对方是为了避风头,暂时没有销出这批红砒烟土,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大有可能。如此看来,只有深入漕泾地区,才能找出对方的藏土地点。一番探查之后,她和同伴盯上了复兴社离王母庙码头最近的销土窝点——普渡饭店。在得悉该窝点头目菊生的习惯嗜好之后,她们决定劫持一家向导社,借应招之机潜入普渡饭店。但问题是,爱珍手下全都是男人,就连爱珍本人也有些男子气。顾盈报仇心切,见一时别无人选,只好毅然亲自上阵,扮成向导女郎,历经千难万险,如今总算是将烟土盗了出来。

她隐秘的计划虽然瞒过了父亲,却没瞒过那个鹰钩鼻巡捕。印象当中,这个名叫钟少德的巡捕其实成名已久,从读小学起她就开始听闻他的各种事迹,包括正反两方面。在被誉为神探的同时,法租界的不少恶行也都和此人搭得上关系:贪污、受贿、贩烟土、黑吃黑,还有她最憎恶的——玩弄女性。

不过,平心而论,今晚钟大神探并未充分显露他的恶劣品性。在接受了她的口头道谢后,这家伙止住了调笑,反倒是变出一副可怜面孔,叹起苦经来:

“密斯顾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自从你把令兄领回家后,你们的那个市政公署,还有它的后台老板就天天给公董局压力。公董局那帮老爷呢,就天天给我压力,叫我拿出最有力的铁证,证明令兄的死跟法租界没有半点关系。你想想看,我上次的证明还不够铁么?他们完全是无理取闹嘛!唉,人在屋檐下,没办法。我想啊,要证明一个人没死在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证明他死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只好跑到了你们南市,来找案发的第一现场。前两天偶尔发觉密斯顾也在查令兄的案子,要不是有你们两位密斯做向导,我还真不大容易找到普渡饭店,呵呵,这也是缘分啊……讲句正经的,密斯顾,既然我们目的相同,我看倒不如合作一下,你早一天为兄报仇,我也早一天脱离苦海,不晓得你意下如何?”

对方的请求合情合理且于她相当有利,顾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以考虑,你想怎么合作?”

“所谓合作,第一就是要开诚布公,交流大家手里的线索和情报。”

“钟督察,你跟踪了我们那么长时间,我们手里这点线索怕是瞒不过法眼吧?”

“哈哈,密斯顾讲得不错。来而不往非礼也,刚刚好,本人也有一条新鲜出炉的情报。”

“愿闻其详。”

“明天早上九点钟,青莲茶楼,有关于凶手身份的重大线索。”

“什么重大线索?”

“密斯顾不要急,只要你明天不迟到,到时自然会见分晓。”

“你也会到场么?”

“那是当然,否则谁来为你揭露凶手的真身呢?”

“好,我一定到!”

“呵呵,密斯顾果然爽气!本人恭候大驾——”


2楼
三  砷含量=?


九点三刻,标致车停在了新华大学的临时校舍门口。

今夜的任务还没结束,必须尽早验明烟土的化学成分。为此,有必要再次借用学校的实验室。

生化实验室设在百货公司的阁楼上,面积不过四十平米,好在麻雀虽小,五脏还算齐全,一些最基本的仪器还是躲过战火保存了下来。为了防盗,临时校舍每晚都有专人值班,起先用的是校工,后来经济持续恶化,只能改由教师兼职。今天是礼拜四,没记错的话,值班员应该是……

带着三分忐忑,顾盈走上了空无一人的楼梯。早在车里的时候,她就脱下了向导女郎的艳服,换上了平日里的衬衣素裙,扯下粉色蝴蝶结,简单束了束发,最后还不忘在左臂缠上黑纱。哥哥的二七之丧尚未服完,若非万不得已,她一刻也不愿以轻浮示人。

站在三楼值班室前,她再次整了整妆容,随后叩响了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一张白净而年轻的男人脸,连同一尘不染的白衬衣。

“爱丽丝?”青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不是应该在家里么?这么晚了……”

“亚民,我有要紧事,要借用实验室。”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道。

“要用实验室?”

“是的,我要做砷镜实验。”她从皮包里拿出了烟土。

“这是……鸦片……啊!难道是跟秋棠的案子……”

她点了点头,她早就跟对方提起过红砒烟土的事情。

“爱丽丝,恐怕我不能答应你,”亚民脸上布满了忧色,“除非你先告诉我,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很重要吗?”她的声音高了一调。

“当然重要。”对方也升高了音调,“秋棠已经遭了不测,我不能眼看着他妹妹胡乱冒险,往火坑里跳!”

“对,我今天就是跳到了火坑里,现在又跳出来了!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她负气道。

“你……”一阵纠结后,对方叹出了一口气,“……好吧,等我一下。”

言罢,他转身走进值班室,找来了阁楼的钥匙。

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阁楼,进入到一团漆黑的小实验室中。

亚民打开了电灯。灯泡只有两只,加在一起八十支光,堪堪辨得清人脸。

“有点暗,需要哪些器材,我帮你找——”

小小龃龉烟消云散,爱丽丝心中一阵温暖……

亚民姓于,与哥哥同岁,是哥哥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无话不谈,堪为知己。中学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哥哥远赴德国学习警务,亚民则是考上了新华大学生物学系。四年后,哥哥学成归国,成为市警察局的警官,亚民也顺利毕业,留校当了助教。时空并未阻隔两人的友谊,他们依旧是亲密的至交。为了民族复兴的远大理想,他们彼此激励,共同奋斗。37年华界沦陷后,哥哥本想立刻辞去伪职,远赴西北大后方,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其中亚民的劝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尽管一开始有所误会,但过不了多久,顾盈还是得知了真相:原来,除了大学教师之外,亚民还有着某种特殊身份。从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哥哥也拥有了那种身份,和亚民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那是一条隐蔽的正义战线,其重要性不亚于抗战前线。这两年来,哥哥天天和满坑满谷的汉奸为伍,从事的工作不但危险,而且充满了屈辱,简直是万夫所指。要不是亚民的支持,哥哥一定坚持不下来。然而,哥哥终究还是倒下了,死在了一群最无耻的汉奸手中。早在哥哥失踪的时候,顾盈就曾暗中找到亚民,向他询问哥哥的下落。不料亚民却坦言:他也不知道,他的组织近期并未分派给哥哥任何任务。不过,前段时间哥哥曾向他透露过,自己正在做一个秘密调查。亚民问他详情,哥哥却不愿多说,只是讲,一旦调查成功,就能大大打压汉奸帮会的气焰。亚民劝他不要过分冒险,可哥哥却说不会有事。谁知一别之后,竟是天人永诀。

在顾盈眼中,亚民的相貌和才智都不输哥哥顾秋棠。两人的仪容都是千里挑一,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而且都有着高贵俊美的,大理石雕像式的鼻子。不同之处在于,亚民书卷气更重一些,眉目更清秀,遇事更冷静沉着,比哥哥更有理性,却也少了几分阳刚血性,尤其是近两年间。八一三之后,学校从华界迁到了租界,亚民也从助教升为了讲师,整个人越发显得文弱起来。他不仅辞去了校剧社的编导职务,还疏远了一大批热血的学生,成天如履薄冰地站在讲台前,照本宣科,不谈国事,天再热也穿得严严实实,连衬衫袖子也不见他卷起来过。尽管知道亚民的苦心,但顾盈还是觉得,地下工作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太憋屈、太郁闷了一些。可纵然隐忍如此,亚民在新华大学依旧呆不大稳。且不说学校这两年大幅裁员,就算不在裁汰人员之列,讲师的微薄工资也很难满足水涨船高的日常支出。亚民的双亲在战前早已亡故,家中只剩下一双尚未成年的弟妹。为了生活,为了抗争,战后亚民只能将弟妹送回了江北老家,交由亲戚抚养,自己每月寄钱回去。为补贴家用,从去年中旬起,亚民在南市一家水产公司做起了兼职,担任冷库技术员,从此一周七天,没有半日空闲。眼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熬出了隔夜的黑眼圈,顾盈心中同情不已,但更多却是敬佩。一个知识分子,用他并不强壮的肩膀,不仅扛起了家庭的生计,更担负着民族的命运,数年如一日地坚持,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尊敬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稍欠了点男人味……

思绪飘摇间,亚民已经按她的要求找全了器材和药剂:锥形瓶一只、带通气管的瓶塞一枚、水平玻璃管一根、木塞一枚、煤气灯、硫磺酸以及一些金属锌。

万事俱备,顾盈全身心回到了现实中。

砷镜实验,又称马什实验,由19世纪英国化学家詹姆士•马什发明,专门用来检测物质中的砷。实验灵敏度极高,就算样本中的砷含量只有零点几毫克,也照样测得出来。

那天在法租界警务处的法医间,顾盈第一次见到了马什实验的装置,回来后请教了一位化学系的教授,这才掌握了整套实验方法。

首先,是将待测的烟土混合硫磺酸和金属锌,一并放入锥形瓶中。再为锥形瓶装上带通气管的瓶塞。然后在通气管上接上水平玻璃管,用木塞封住玻璃管的另一端。等锥形瓶中的药物充分反应之后,再打开煤气灯,加热水平管。烟土中的红砒会与硫磺酸产生化学反应,生成砷化氢气体,进入到水平管中。在高温作用下,砷化氢气体会分解出黑色的固体砷,呈小颗粒状,附着在水平管的玻璃壁上,闪闪发光,好像镜子一样。故而整个实验被称为“砷镜”。

顾盈如法炮制,再一次重复了十天前的实验。

然而,同先前的十几次实验一样,她依旧未能得出十天前的结果。无论她如何烧灼,水平管上都不见黑色粉末的踪影。

实验再次失败,或者说,她又失算了。

随着一阵强烈的挫败感,普渡饭店的不堪经历再度涌上心头……付出了如此之大的牺牲,承受了如此之大的屈辱,到头来却是……

顾盈猛地抓起锥形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玻璃碎裂,瓶中气体弥散了开来,又辛又臭,让她想起了菊生令人作呕的大蒜鼻子。

“不好!是砷化氢!”背后的男人一声惊呼。

顾盈哪还顾得上什么有毒气体,转眼间,整块烟土被她扔在了地板上,承受着她近乎疯狂的践踏。

亚民赶紧打开窗户,不由分说将她拽出了实验室。

如果是哥哥的话,顾盈早就伏在对方怀中大哭起来。可今天的对方有些特殊,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于是,她咬紧牙关,极力抑住了泪腺。

关上实验室门之后,亚民就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眼神忧伤而憔悴。

良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抱歉……我没事,你去打扫吧。”

“不,爱丽丝……”对方再一次用英文名呼唤着她。记得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是在学校的一次联谊会上,那时的他还是大一学生,而她正就读于新华附中的高中预科。

“该说抱歉的是我,”亚民幽幽道,“爱丽丝,要不是我挽留,你哥哥早就去了大后方,根本不会留在警察局,也不可能发生今天的事情。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们一家。”

“不,不关你的事。哥哥他是自愿为你们组织办事,要怪就怪那帮杀千刀的民族败类!”

“不,我们终究是有责任的。爱丽丝,一个礼拜前我就向组织打了报告,请求组织调查秋棠的案子。两天前报告批下来了,上级很重视这件事,下令动用一切关系进行调查。漕泾沿江一带有我们的人,我想,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但愿如此……”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这段时间,我爸爸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一闻是言,亚民陷入了沉默。数秒钟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三天前的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

“他们找你麻烦了?”

“还好,他们就是反复问我,秋棠的死我到底知不知情。”

“有没有动粗?”

“嗯,他们一共是三个人,问我的人手里拿着把枪。”

“岂有此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秋棠失踪的时候他们就来找过我,我等于是把原话又讲了一遍。可他们就是不信,叫我少装胡羊,不然请我吃卫生丸。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讲了一些很不堪的理由,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什么理由?”

“抱歉爱丽丝,虽然全是大实话,不过很刺耳朵,我不想你听到。”

“我一定要听呢?”

“好吧……我跟你父亲的人是这样讲的,顾秋棠是我们组织重要的合作伙伴,潜伏位置十分关键,通过日常工作就能为组织提供大量有价值的情报。出于长期利益考虑,组织绝不会让他轻易涉险,暴露自己,更不可能让他去招惹复兴社。就是这些了。爱丽丝,要打要骂,随你便吧!”说完,对方低下了头。

确实,在这一瞬间,她很有抽人耳光的冲动。然而,对方恳切的语气、负疚的眼神、悲伤的面容,以及与哥哥一般坚忍的鼻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由得平复了心绪。

阁楼的挂钟敲响了十点半,趁此机会,她决定结束今晚的拜访: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亚民送她下了楼。

“放心,我垮不了。”她一脚踏进了标致车,回首道,“你自己也多保重,调查一有进展,请马上通知我。”

3楼
四  新伤旧痕


十一点差五分,标致车载着顾盈回到了南市的顾家花园。

自从她哥哥出事后,这里就增派了两倍的守卫,荷枪实弹,日夜将花园别墅围得密不透风,如同军事要塞一般。

在布置成灵堂的底楼客厅中,一身黑绸长衫的父亲正端坐在太师椅上等着她。

“到哪里去了?”父亲的声音很低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同学家。”她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哪个同学?”

“王美丽。老早就约好的,请我帮她补习功课,下个礼拜就要考试了。”

“是这样么?”父亲将视线转向她身后。

“是的,伯父。”爱珍为她接上了谎言,“本来王同学还想留盈姐过夜,大哥头七刚过,盈姐觉得不方便,就打电话给我,叫我接她回家。”

“好,爱珍,你可以下去了。”父亲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是,伯父。”

爱珍离开后,父亲又屏退了保镖和佣人,诺大的厅堂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爱珍这小娘皮不错,”父亲露出一抹冷笑,“倒真讲义气,到底跟你淘了那么多年,也学会跟你合伙骗我了。”

顾盈心中一凛,她也知道自己的谎言并不高明。

“老实讲——是不是又去见那个于亚民了?”

顾盈稍稍安下了心,照此看来,父亲还不知道今晚普渡饭店的事。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姓于的不是什么好货,叫你离他远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突然间,父亲的语气激烈了起来。

她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这小瘪三,要是让我查出来,阿棠的死跟他有一星半点关系,老子一定亲手崩了他!讲到做到!”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再也不能沉默了:

“于亚民不是那种人!我敢保证,哥哥的死不是他的责任!”

“保证?哼!你拿什么替他担保?”父亲嗤之以鼻,“阿盈,你书是读不少了,可人还是那么简单,三分钟就被人家骗得团团转,就跟你哥哥一个样!当年你哥哥从德国回来,要不是姓于的在背后煽阴风,给他灌迷魂汤,他能一门心思跟我作对?”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哥哥刚刚学成归国,加入了上海市刑警队。当年正值国民政府的禁毒运动,哥哥表现积极,成绩突出,被评为了年度禁毒模范。他侦破大小毒品案十余起,查抄了上百公斤的鸦片,其中也包括不少青帮的大烟土。为此父亲气得吐了血。父子之间本就不和睦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几近于决裂,直到八一三战败,日本人入主华界,毒品买卖重新半合法化之后,才算有了些微的回暖。

“那是你自己不对!”顾盈直言道,“是你没听哥哥劝,鬼迷心窍,非要继续卖烟土,否则怎么查得到你头上?”

“什么?我鬼迷心窍?!”父亲几乎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你想想看,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做生意都是为了谁?要是我不卖烟土,你们兄妹吃什么,喝什么?哪来钞票读大学?哪来的洋房汽车?要是老子不卖烟土,你们就是小瘪三一对,早就困马路去了!”

“没错,你是靠卖烟土养大了我们。可是,也正是因为烟土,现在哥哥失掉了性命!不止是哥哥,老早还有一个人,难道你忘了吗?!”顾盈恨恨道。

确实,在顾家的鸦片生意史上,最早的牺牲者并不是顾盈的兄长顾秋棠,而是兄妹两人的母亲、顾老头子的结发妻子。

最初的惨剧发生在十年前的初夏。那时顾家的鸦片生意刚开始做大,扩张销路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得罪了其他帮派。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仇家派出杀手上门报复。经过殊死搏斗,杀手终于毙命,而顾家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亲当场身亡,父亲重伤毁容。年幼的顾盈最幸运,只是受了惊吓:正当杀手一斧砍向她之际,十五岁的哥哥护到了她身前,斧头正中他的右后肩,伤深及骨,一时间血流如注……自此之后,兄妹两人恨透了鸦片,而哥哥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我怎么会忘?”父亲鼻梁上的刀疤不断抽动着,“我没忘!一天也没往忘记过!你妈妈,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兄妹没灾没病,长大成人。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阿盈,你也不要忘了,我们顾家能有今天的产业,你妈妈是出过大力气的!年纪轻的时候,她帮我一道谈生意,运货,销货,开挑膏店,她还亲手杀过人!要不是后来有了你们兄妹,她到死都在生意道上。阿盈,时代虽然变了,但做人不能忘本!”

顾盈无言以对。她父亲所言句句是实,唯一值得商榷的,只有“都是为了实现她的遗愿”一句。事实上,母亲死后的第三年,父亲就续了弦,后来更是在外室广蓄情妇姘头,新添的嫡子庶子加起来至少有半打。不过平心而论,在众多子嗣当中,父亲最看重的始终是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在弟妹无一成年的情况下,父亲将最多的爱和财力倾注在了顾秋棠和顾盈身上,让他们兄妹接受最好的教育,自由选择职业,甚至还允许他们自由择偶。比起一般的帮会大亨来,父亲已经算得相当开明了。

“阿盈,”父亲继续道,“爸爸不强求你们走我的老路,在生意上帮我忙。但是,最起码的,你们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搞在一起戳我壁脚!我就不懂了,于亚民这瘪三有什么好的,把你们兄妹迷得七荤八素,心甘情愿给他当枪使?”

“他是没什么好,他不过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至少他和他的党是在真心抗日,不像国民党,说一套做一套。”顾盈道。

“P党真心抗日?笑话!阿盈,所以我才讲,你太简单了,太天真了,连这种骗小孩的宣传都会相信。远的不讲,就讲他们在苏北的那个军。一年下来杀了几个日本人?打下几个县城?屁招精!连他们军长都讲了——无尺寸之功。依我看,功还是有的,他们这叫另有一弓。日本人没怎么杀,中国人倒是几千几百地杀,忠义救国军已经被他们吞掉了好几个团,这也叫抗日?姓于那瘪三就更不要讲了,你问问他杀过几个人?前年你老子带人参加苏浙别动队,做掉的日本人比他认得的还要多!就这么个小赤佬,也好意思讲自己抗日?!”

“不对,爸爸,P党绝不是你讲的那个样子,那都是汉奸造的谣!”

“造谣?……是啊,你爸爸听到的都是谣言。阿盈,那你自己听到的呢?你就晓得不是谣言了?这年头,谁忠谁奸又有哪个分得清楚?那些主义啊,党派啊,国家啊,又有哪个是真正靠得住的?依我看,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其次,就是帮里过了命的兄弟。至于外头那帮赤佬,用一用还是可以的。但我们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少趟他们的混水。你哥哥就是浑水趟多了,所以才被人种了荷花。”

“你怎么能这么讲哥哥?!”

“我讲错了吗?照你们这辈人的讲法,人总归有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可你看看你哥哥,死得多惨,多少窝囊!自己丢了命不算,还给帮里招来多大的麻烦!?阿盈,我希望你……”

“住嘴!”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哥哥!你关心过他吗?你了解过他吗?你只关心你自己,只在乎你的青帮和大烟土!你就是个冷血自私六亲不认的黑社会流氓!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带着一路的泪花,她飞奔着冲上楼,一头扎到了闺房的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当然不会去开。

“阿盈……晓得你现在听不进话……”门外的男低音有些沙哑,“……我只讲一句……阿盈,害死阿棠的那帮畜生,我早晚会把他们揪出来,不管他们是谁,我保证,到时候,我一定叫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讲到,做到。”



4楼
五  恶魔的约会


伤心的一夜过后,顾盈睁开了惺忪的泪眼,窗外的天空差不多已经大亮。

很快,她记起了昨晚的约定,并不是她父亲的空头担保,而是她和那个法租界督察的约会。经历了昨晚的失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要在南市的几十万人中找出杀害哥哥的两个凶手,其难度不啻于大海捞针。为此,她必须招揽更多的帮手,团结尽可能多的力量。

对于今天的约会对象,顾盈并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是,她吃不准对方的动机。这个名叫钟少德的男人名气虽然很大,但却算不上很好。自己贸贸然前去赴会,会不会有风险?她本想叫上爱珍一起,一通电话才晓得,爱珍负责的地盘凌晨突然出了点乱子,爱珍一时脱不开身。时间不等人,顾盈选择了单身赴会。

约会地点是陆家浜路的青莲茶楼,地处南市闹市区,斜对面不到两百米就是南市警察局。光天化日之下,安全应当不成问题。

八点四十分,顾盈早早赶到了约会地点。青莲茶楼的早市尚未结束,茶楼里尽是些老头子、帮会流氓和便衣侦探,清一色的大男人。一身女学生打扮的顾大小姐有如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忍受着众茶客异样的目光,顾盈沿木楼梯上到了二楼。随之,她看到了来得比她更早的钟少德督察。

“密斯顾来得好早,唔……请坐——”对方正在吃早点,眼见女士驾到,口头招呼了一句,不忘继续嚼他的生煎馒头。

她只能自己拉开一张条凳,坐了下来。

“早饭吃过没有,要不要帮你叫一客?”

她摇了摇头。

对方的打扮与昨晚差别不大,黑衬衫、深灰西裤,只是少了那顶黑礼帽,露出了一头锃亮的乌发,此外,他左手中指上还多了一枚金钻戒,钻石很大很耀眼,和她父亲无名指上的那颗差不多大,一样地招摇。

她耐着性子等对方吃完了早饭。

在对方掏出手帕擦嘴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钟督察,我们昨天晚上是讲好了的……”

“嗯,讲好了什么?”擦完嘴后,对方接着擦起了下巴。

“你跟我讲,只要我来见你,就能得到我哥哥案子的线索。现在我来了,请问,你所谓的重要线索到底在哪里?”她感觉自己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哦,是有这么回事。”对方很惬意地看了看表,“可是密斯顾,你来得太早了一点。我们约的是九点钟,现在只有八点四十三分。”

“你什么意思?!”她一瞬间到达了极限。

“我的意思是——密斯顾,我们最起码还要再等十七分钟,才能等到你需要的重要线索。”

“为什么?”

“因为南市警局的头头要到九点钟才会上班。”

“南市警察?他们能有什么线索!”她顿时一阵失望,原本指望对方能向她提供什么了不起的独家线索,可没想到这家伙非但拿不出真货,还拉出伪政府那帮饭桶来充数。

“怎么没有线索?”对方笑道,“这里是华界,是南市警局的地盘,以他们的人力物力,十天调查下来,怎么可能一点收获都没有?再讲令兄也是南市警局的人,他的案子很可能还关系到警局的内幕,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好好探查一番么?”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内幕?”

“呵呵,内幕就是内幕,要是连我这外人都晓得了,还能叫内幕么?密斯顾,你也太心急了。我看啊,我们还是定定心心等上十几分钟,等方行圆队长到了局里,我陪你一道去问他,你自然就晓得是什么内幕了。”

方行圆?那个汉奸侦缉队长?倒也没错,听父亲讲,哥哥的案子就是由此人全权负责的。转眼已经十天过去了,是啊,也该去问问这混蛋了。

“放宽心,先吃杯茶,上等的碧螺春——”说话间,钟少德替她斟了茶。

看来这顿不算太早的早茶是非吃不可了。

“谢谢。”一番奔波和交谈后,她也确实是有些渴了,不由得接受了对方的殷勤。

茶水还很烫,一时难以入口,她朝着杯口轻轻吹着气。趁她吹气的功夫,对方欣赏起了她的容颜。她用余光发觉,一番扫描后,对方的视线竟然渐渐聚到了她的鼻子上。作为正值妙龄的女郎,顾盈从不缺乏欣赏者、仰慕者甚至是崇拜者。她对自己的容貌也很有自信,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恰恰就是她的鼻子。她生了一个小而圆润的鼻子,尽管曾被人夸作“玲珑可爱”、“像洋娃娃”,但她本人却并不喜欢这样的鼻子。她做梦也想拥有一个像哥哥、亚民那样的高而坚挺的、Apollo式的鼻子。这才是真正的鼻子、完美的鼻子。印象当中,她父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好鼻子,只是,经过十年前的那场劫难,他的鼻子早已与美无缘,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密斯顾真美,”一眨眼的功夫,她又多了一个谄媚者,“不愧是新华大学的皇后!尤其是你的小鼻子,邪气地可爱。”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盈顿时又羞又恼,一个不留神,将几滴烫茶溅到了朱唇上。

“啊!”一声痛呼,茶杯被她失手打翻在桌上,热汤四溅,她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

“密斯顾你没伤到吧?”对方露出了很关心的表情,“茶要慢慢地品,要不要再帮你斟一杯?”

“斟你个头!”她满脸通红,差点没气晕过去,“烫死了!不吃了!”

四周茶客纷纷投来了更加异样的目光。

钟少德叫来了跑堂伙计。一番必要的打扫后,顾盈总算是重新坐定下来。

钟少德依旧是为她倒了一杯茶。

她扭头不予理睬,心中盼望着九点钟早点到来。

“看来密斯顾不擅长等待啊!这样好了,为了帮你打发无聊的时间,也为了补偿你刚刚受到的惊吓,我免费奉送你一条独家线索——关于凶手的身份。”对方在她耳畔说道。

“你说什么?!”她瞬间调转了螓首。

“密斯顾,你还记不记得那天验尸间里,你哥哥头颈上的绳圈痕迹?”

“记得,到死也忘不了!”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勒痕有些特别,前面低后面高,形成了一个大约三十度的仰角?”

“这你不是早就讲过了吗?”

“那我问你,这样一个角度说明了什么?”

“……”

“打个比方,密斯顾,假使我站着,给你一条绳子,让你从背后勒我头颈,你觉得勒痕会形成一个怎样的角度?”

“应该是……”望着对方一米八的身躯,她有些勉强地估计道,“……前面高,后面低……应该是一个俯角,啊!难道说,你是指……凶手的身高?!”

“正是!”对方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密斯顾,你哥哥身高一米七五,已经算是高的了,可勒他的凶手比他还要高,而且高很多。据我估算,这家伙最少也有一米九,码子绝对比我还大。像这样的人,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应该很扎眼。”

这一刻,顾盈很想抽自己耳光——如此明显的线索,为什么自己就一直发觉不了?等等,仔细一想,对方的推论好像也不是那么地无懈可击……

“但是,假如凶手和他不是站在同一水平面呢?”她直接提出了质疑,“假如哥哥坐在椅子上,凶手站在他背后勒他,就算凶手不比他高,同样也会形成仰角度的勒痕。”

“不错,很好的反驳,密斯顾真让我刮目相看!”对方微笑道,“只可惜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密斯顾,你还记得你哥哥胸前的三道刀口么?”

“刀口又怎么样了?”

“刀口呈明显俯角,这说明凶手是反手握刀,从上往下刺入。我们继续打比方,密斯顾,假使让你用刀刺一个坐着的人,目标是他的胸口,你会怎么握刀?”

顾盈以对面的男人为靶子,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唯一的:

“用正手。”

“没错!如果你哥哥是坐着受害的,一个凶手从背后勒住他,另外一个从正面拿刀刺他,只要这个凶手身高达到正常成年人的标准,那么他必定是正手握刀,从下往上捅,而不是从上往下扎。所以,结合刀伤特征进行推测,勒你哥哥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彪形巨汉。”

“但是……如果他是躺着的呢?”顾盈提出了新的质疑,“背后的凶手先把他勒倒在地上,然后再由另一个凶手蹲下来用刀刺他。蹲下来刺一个倒地的人,我想应该会用反手。”

“密斯顾果然聪明!”对方笑得越发得意了,“但你还是忽略了不少细节。如果你哥哥真被勒倒在地,那么他头颈上的勒痕一定会有上下拖拉的痕迹,甚至会有前后两道勒痕。可我们都看到了,勒痕只有一道,而且非常清晰、非常干净。另外,假如你哥哥真倒在了地上,那么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拼命挣扎。可你看看他的衬衫和裤子,背后几乎没有一点磨损,怎么看也不像经过了殊死搏斗。所以讲,综合种种痕迹,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推定,凶手当中有一个极高极壮、走在马路上回头率极高的人。”

“那剩下百分之五呢?”

“比如讲,你哥哥站在平地上,凶手站在一个台阶上勒他。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要勒一个人的头颈,你自己首先要站稳,站在台阶上恐怕不是什么好选择。再一种可能,就是刺他的凶手是个特别矮的矮子,比如小孩、侏儒之类。”

她不再提问,用沉默表示了认同。

一米九以上的大块头,这样的人在南市有多少?虽然绝不会多,但据顾盈的初步估计,应该也不会少于四位数。这家伙平日里会是何种身份?运动健将?码头劳工?还是赌场烟馆用来撑门面的抱台脚?对方提供的线索大体上是可靠的,但范围还是太广了,真查起来只怕依然无从着手……

“时间到了,密斯顾,我们等的人来了。”钟少德看着窗外道。

顺着对方的视线,顾盈看到,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缓缓驶进了南市警察局的大铁门。

“方队长还是那么守时。”钟少德站了起来,“走吧密斯顾,我们去会他一会!”

顾盈跟着对方下了楼,期待中混杂着鄙夷和厌恶。

对于那位方行圆警官,她毫无好感可言。她听已故的哥哥讲过,方行圆也有留洋背景,年轻时在日本横滨学的警务,回国后在市局侦缉队混过一段日子,后来被调到警士教练所当所长,直到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又被调回了侦缉队,还晋升了总队长。早在八一三以前,这家伙就是个亲日派,华界一沦陷,自然立马落水当了汉奸,替日本人效犬马之劳,查封进步报社,搜捕迫害抗日志士,可谓罪行累累,无耻之尤!

等顾盈和钟少德走到警局门口,丰田车上的人早就进了大楼。

两人在接待处报上了名号。五分钟后,从楼上下来一名副官,将两人一路领到了三楼的一间单人办公室里。

办公室很宽敞,装饰得很豪华,落地书架、沙发茶几、瓷瓶兰花、名家字画,一应俱全。在大得夸张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正坐着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上海特别市警察局侦缉队总队长——方行圆。

今天的方队长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天前的唯唯诺诺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这家伙早就扯掉了碍事的领带,放肆地敞开了制服衬衫的领子,以最最随便的姿势斜靠在办公椅上,左手还夹了一支拇指粗的雪茄烟。

“顾小姐,”方行圆喷出了一口烟雾“还有钟督察,倒真是稀客!两位一大清早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顾盈不由皱紧了眉头,她历来反感男人抽各种烟,尤其是在女士面前抽烟。

“方队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钟少德接上了话,“没事就不能登登你的三宝殿么?我看方总队长这一大清早也逍遥得很呐!”

言罢,钟少德不请自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顾盈也索性一起坐了下来。

“钟督察说笑了,本人职责重大,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办,也就是现在偷得几分钟的闲。”说话间,方行圆抬了抬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公章大小的金戒指。

钟少德笑而不语,玩弄起了套在左中指上的大钻戒。

在看清那颗四克拉钻石后,方行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略一沉吟,他打开了桌上雕工考究的雪茄盒:

“钟督察,有没有兴趣来一支?古巴的特一级HAVANAS,不知道比得比不过你的墨西哥烟?”

“呵呵,方队长太客气了!实在不巧,本人最近正在戒烟。”说话的同时,钟少德瞄了一眼身边的顾盈。

“戒烟?哼哼,戒一戒也好!戒烟么,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很容易。钟督察,不瞒你讲,本人也戒过好几回了。”方行圆道。

废话,全是不得要领的废话!顾盈再也听不下去了。

“方队长,请问我哥哥的案子究竟查得怎么样了?”她没好气地切入了正题。

“顾小姐,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方行圆道。

“积极调查?方队长,从案发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请问在你们的‘积极调查’下,到底查出了什么东西?”顾盈怒道。

“我只能讲,调查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线索。”方行圆道。

“什么线索?”顾盈逼问道。

“这个嘛……顾小姐你也知道,本局是有保密条例的。”方行圆道。

“方队长!我希望你搞清楚,我是代表家父来问你的!要是你就这么把我打发回去,我向你保证——吃中饭以前,我父亲会带上帮里的兄弟,亲自到这里来问你!”顾盈厉声道。

“这个……唉,顾小姐,你这不是让我难办吗?”方行圆叹道,“顾小姐兄妹情深,本人深表感佩。也罢,今天就为你破一回例。”

说完,方行圆搁下雪茄烟,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了一封文件。

“顾小姐请看,这是我们前两天得到的新线报。钟督察,你也可以一起看看。”

顾盈接过文件夹,展了开来。

这是一份经过了整理和抄写的目击证词:

6月14日晚十点,南市沪南区水警缉私仓库的门卫和管理员见到了顾秋棠警官。他带着五六个部下,乘一辆道奇卡车来到了缉私仓库。据顾警官称,水警队6月7日截获的十四箱走私肥皂与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有关,他奉命调取这批货物。眼看顾警官出具了司法科的公文,仓库的管理人员便向他移交了货物。顾警官和部下将十六箱肥皂搬上了道奇卡车,随后一并登车离去。当时顾警官一行人全都身着便衣。除顾警官外,其他人都戴了黑礼帽。其中一名部下身材非常高大,估计在一米九到两米之间。

一米九的大个子,难道说他就是……看来钟督察的推测没有错!悲恸之中,顾盈看到了希望。

“方队长,”她脱口而出,“这个一米九的人你们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方行圆摇了摇头,“但是顾小姐,我可以告诉你,他肯定不是本局的内部人员。”

“怎么说?”

“得到证词之后,我们做了彻底的内部清查。我们调查了全局所有身高符合条件的警员,结果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实。”

“什么事实?”

“6月14日当晚,司法科根本没派给顾秋棠警官任何任务,也没为他开具任何公文证明,索取走私货物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

“什么意思?”

“顾小姐,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怀疑,顾警官伪造了公文,他的行为有以权谋私的嫌疑,讲严重点,就是贪污!”

一时间,顾盈如遭晴天霹雳……不,这绝不是事实!她了解她的哥哥,他是那样的孤傲,那样的一身正气,从来不赌不嫖,手头也从不缺钱,他绝不可能做出贪污这样的龌龊勾当!除非……地下工作!对,除非是为了进行某种地下工作。可是,亚民向她保证过:那天晚上,他的党组织并未交给哥哥任何工作。如果双方讲的都是实话,既不是警察局,又不是P党,那到底是……

正当顾盈脑海一片沸腾之际,一旁钟少德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队长,我有几个小疑问,可否请你解答?”

“钟督察不用客气,尽管问——”

“那就却之不恭了。第一个问题,请问方队长,证词中提到的那批走私肥皂,到底是如何被水警队查获的?涉案人员有没有找到?”

“货是在黄浦江漕泾区一段截获的,就在6月7日半夜。走私的是一艘小沙船,刚被巡逻的水警发现,船上几个人就全都跳到了江里,可惜当时天太黑,一个也没捉住。据办案的水警讲,货上面没有记号,案值也不高,所以他们没怎么在意,只是把货搁在了仓库里,暂时没去追查。”

“那么第二个问题,这批私货是从浦西走到浦东,还是从浦东走到浦西?”

“这我倒没细问。不过,想来应该是从浦西走到浦东吧?浦东哪来的肥皂厂?”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方队长,你是哪一天得到的这份证词?”

“哦,也就是前一段时间,”方行圆看了一眼天花板,“……应该是25号早上。我的人24号晚上查到了那个仓库,录证词、整理核对都要花时间,这些流程钟督察不会不知道。总之我是第二天早上才收到的报告。收到报告当天,我就派出人手,全面展开排查。”

“方队长,这跟你前面的讲法好像不大一样吧?刚刚你还讲过,你们是‘前两天’得到的线报,25号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天了,这个‘前两天’到底该怎么理解?”

“这……”方行圆的脸一下子白了。

“你看啊,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这个‘前两天’呢,其实就是一个比方、一种修辞?表示一段不大长的时间,不一定就是两天,就跟我们平常讲的‘搓两圈’啊、‘跳两跳’啊差不大多?”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方行圆的脸由白转红,继而红里透青,他悻悻然转移了话题:

“……内部排查告一段落后,我们决定进一步扩大调查范围。那天晚上不是还有一辆道奇卡车吗?可惜天色太暗,仓库的几名证人都没看清楚车牌号码。不过已经查明,本局从来不用这种牌子的卡车。道奇卡车虽然比较常见,但要是和大高个组合在一起,也就变得罕见了很多。所以,目前我们正在南市范围内排查这对组合。”

“有结果了吗?”顾盈急忙问道。

“还没有。”方行圆面露难色道,“顾小姐你是知道的,本局去年刚刚成立,编制还不稳定,人力物力维艰。本人已经派出了侦缉队的全部便衣警探,但排查区域毕竟太大,一时半会恐怕难以查遍。”

“全部查一遍要多长时间?”

“这个……真不太好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你们有没有查过王母庙码头?那么大一个码头,我不信找不到道奇卡车!”

“这个……我们正考虑进行这方面的调查……”

“考虑调查?按道理,你们最先调查的就应该是王母庙码头!难道不是么?!方队长你们为什么要避重就轻,莫非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顾小姐——”对方似乎是恼羞成怒了,音调陡升了一阶,“身为侦缉队长,怎么调查是我的权力,不需要别人来教我!顾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说句心里话,作为多年的同事,对于顾警官的遭遇,本人也是痛心疾首。可是顾小姐,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你叫我搜王母庙我就去搜,那我问你,要是有人叫我搜你们青帮的地盘呢?令尊会答应么?”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事情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嫌疑犯明明就是复兴社!”

“可是证据呢?顾小姐,令兄也当过探长,照道理应该告诉过你,我们警察破案最讲究的就是证据,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罪犯。”

“不搜查又哪来的证据?!”

“我们没说不搜查,我们正在考虑如何进行搜查。搜查王母庙码头是一件大事。以本人愚见,相关的各方面最好是先坐下来,暂时放下成见,好好协商一番,才能得出一个折衷的实施办法。”

顾盈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对方是想当郎德山,两头不得罪,坐山观虎斗,让青帮和复兴社自己解决问题。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顾盈当即告辞,让钟少德陪她走出了南市警局的大门。

此时,对于哥哥顾秋棠遇害的整个经过,她心中已经勾勒出了草图:

在遇害的前夕,哥哥正在秘密调查复兴社的贩毒案。利用司法科警官的职权,他假意受贿,取得了复兴社流氓的信任,打进了这个汉奸组织。为进一步获取对方的信任,6月14日晚上,他继续利用身份,替对方偷偷运出了被水警队查抄的货物。这批货物想来也不是什么“肥皂”,而是以肥皂作为伪装的违禁品,最有可能就是大烟土!在帮对方运货的过程中,哥哥暗中偷取了一小块烟土,藏在口袋里作为证物。然而,不知何种缘故,哥哥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在仓库提货的次日,也就是6月15日晚上,对方为了灭口,在王母庙码头附近残忍地将哥哥杀害,将尸体装进麻袋,抛入了黄浦江中。三天后尸体浮了起来,在江中漂流了一天,最终在法租界码头被人发现。

如今当务之急是搜捕疑凶——那个和道奇卡车一起出现的大高个。南市北部是自家的天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不出十天就能彻查。难点在于南市南部,那里是复兴社的老巢,青帮势力很难渗透,更何况,昨晚自己在普渡饭店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势必会加强警惕,再要潜入调查,肯定是难上加难。亚民的组织虽然已经答应帮忙,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侦探,尽管有十足的诚意和热情,但调查的实际效果还或未可知。最好的情况是能有一位真正的破案高手相助,让他带队潜入复兴社的地盘进行侦察……

不知不觉间,顾盈已经跟着身边的破案高手走进了一条小弄堂。在弄堂深处,正泊着对方的雪铁龙轿车。

“好了密斯顾,”钟少德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没有食言,让你拿到了你想要的线索。现在我也该回法租界了。”

“钟督察,谢谢你……”顾盈咬咬牙,横下心道,“那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哦?密斯顾还想和我见面?”对方露出了登徒子的笑容,“好啊,没问题!不管吃茶兜风还是跳舞,只要密斯顾一个电话,本人一定拍马赶到。”

“你乱讲什么?我是说我哥哥的案子!”顾盈没想到对方竟会开这种不看场合的玩笑。

“案子?呵呵,”对方依然笑得很轻浮,“密斯顾,看来你还是没搞清楚情况啊!对于我来讲——令兄的案子其实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意思?”顾盈完全摸不着头脑。

“也就是讲,我已经决定,退出令兄的案子。”对方稍稍收起了笑容。

“你开什么玩笑?!”顾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十分钟前,对方还在热心地帮她盘问线索,怎么眼睛一眨,突然间就翻脸了?

“这不是玩笑,”钟少德努力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密斯顾,我现在很正式地通知你,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本人将不再调查令兄顾秋棠被害一案。”

“不,你不能这样!我不准你退!”眼看对方动起了真格,情急之下,顾盈不由得放低了身段,“……钟督察,我知道,我那个……脾气不太好……无意顶撞了你,还请你……原谅……”

“哦?密斯顾倒也有自知之明。不过,这跟你的脾气其实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选择退出本案,完全是形势使然。”对方道。

“形势?你是指……上海的形势?”

“不错。就在昨天下午,日本领事馆知会了法国领事馆,表示在法租界和华界之间保持中立,不再干涉顾秋棠的案子。刚收到消息时,我还半信半疑。为了做进一步的确认,我约你一道去见了方行圆方总队长。这家伙可是日本人在南市警局的大红人。他刚才的表现你也都看到了。要是真有萝卜头在背后撑腰,这家伙怕是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花板上,哪还会对我那么客气?看他的神气,分明是刚刚被主人出卖不久,正自萎靡不振、黯然神伤哩!”

“这只是你的主观感受,说不定他是装出来的呢?”

“有些事情可以装,有些事情却是装不出来的。密斯顾,你晓不晓得,方行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道奇卡车的?”

“他本人不是讲过了吗?是从25号开始。”

“25号?哈哈哈……密斯顾你还真是好骗!实话告诉你吧,自从你们领回遗体的第二天,我就进了南市,当天我就发觉,方手下的便衣正在到处查卡车。只是一连几天下来,我都没能搞清楚,他们具体是在查哪个牌子的卡车。后来密斯顾你出现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小计划——只要能由你作陪一道前往警局,就能让方行圆乖乖把线索吐出来。”

“一定要我陪你?我不明白,想要线索的话,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呀!”

“唉,看来密斯顾真不了解这位方总队长。方行圆这个人么,凭良心讲,本事还是有两分的,只可惜心眼小了点,满脑子都是门户之见,从来不大愿意和别人分享线索,交流情报,所以在老侦缉队里混不下去,被发配到了警士教练所。当然,后来时来运转,竟也让他坐上了新侦缉队的头把交椅。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早在你哥哥失踪的时候,他就已经查到了道奇卡车加一米九的线索,只是一直没告诉你爸爸而已。”

“为什么?”

“很简单,他想抢功,由他本人把你哥哥找出来,好让你爸爸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可没想到他那帮手下白忙了两三天,反倒让法租界巡捕房最先发现了你哥哥。”

“可他今天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

“也很简单,因为他已经顶不住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案发已经超过十天,日本人、市政公署、你爸爸、复兴社、舆论界,各方面都在不断向他施压,弄得他焦头烂额。方行圆在局里本就没多少人望,完全是靠日本人才混上了今天的位子。他手下那帮侦探没几个是服他的,又怎么肯豁出性命替他办案?方行圆本人也很清楚这些。不管是青帮还是复兴社,他哪一头都得罪不起。这两天他做梦都想把皮球踢出去。不过话说回来,假使今天我一个人去见他,他还未必肯把线索透给我,所谓同行是冤家嘛!可密斯顾你就完全不同了,方行圆巴不得你们青帮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一见到你自然是久旱逢甘露了。”

“原来你们都在利用我。”

“没错密斯顾,利用是相互的。现在你拿到了线索,我也总算脱掉了包袱,皆大欢喜。日本人一放手,你们那个市政公署还能起什么风浪?实话告诉你,就在今天早上八点钟,公董局警务处已经撤掉了你哥哥的案子。我老早就该回薛华立路了,之所以还专程赶过来陪你,一是为了解开前几天的小疑惑,第二就是为了履行我们的约定,我这个人是讲信誉出了名的。好了密斯顾,该讲的也都讲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再会!”

言罢,钟少德打开了雪铁龙的车门。

“钟督察——”顾盈一把拉住车门,盯着对方的双眼,她使出了最后一招,“——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对啊,我是中国人,就跟你密斯顾一样。”对方有些莫明地看了看她。

“我哥哥,”她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是中国人。”

“没错,上海到处都是中国人,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刚才的方队长……”

“不!”在确定四下无人后,顾盈压低声音恨恨道,“他不配当中国人!他就是个卖国贼,狗汉奸!”

一闻此言,对方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短暂沉默后,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股辣蓬蓬的雪茄味弥散了开来,熏得顾盈的嗓子有些发痒。如今她和对方相距不足半米,她甚至嗅得到对方充满雄性气息的汗味……

“密斯顾,”良久,对方终于开了口,“你应该晓得,实际上,我也是汉奸。”

“什么?!”她怔住了。

“而且,我的资格要比南市警局那帮人老得多。”对方淡淡道,“方行圆不过帮日本人做了两年事情。而我呢,在你这年纪就进了法租界巡捕房,从探员一路做到督察,帮法国人当了十八年的走狗。你说说看,像我这样的人,算不算老牌汉奸?”

“这……这不一样。”虽然觉得对方是在强词夺理,但顾盈一时间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怎么不一样?帮日本人做事是汉奸,帮法国人卖命就不是汉奸了么?密斯顾,你也太天真了。你从来都没有正视过这座城市的历史。八十多年前,上海的租界刚刚开辟,只有豆腐干大小的地方,里头只住了几百个外国人。可后来呢,租界的地皮扩了几十倍,居民翻了几千倍,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这八十年来,华界里的中国人天天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租界,做梦也想接受殖民者的领导,为外国人工作,向外国人交税,跟外国人一道建设城市。毫不夸张地讲,大上海能有今天的繁荣,租界里的汉奸有一大半功劳。”讲到这里,对方一反常态,眉宇间难得透出了几分庄重。

“没错,白种人虽然剥削我们,但也带来了先进的文明。可日本人不一样,他们就是一帮野蛮的强盗,只会侵略掠夺。所以我才讲,帮这两种人做事,性质是不一样的,绝不能相提并论。”顾盈找到了要点。

“所以啊,关键不在于帮不帮外国人做事,而在于做的事对我们自己有没有利。”对方顺势阐发道,“利益是相对的,所以忠奸也是相对的。假如我做的事对你有利,你就会觉得我忠于你,反之,如果我做的事不能让你得利,甚至侵犯了你的利益,那你当然会觉得我是一个奸邪之徒。个人如此,团体其实也一样。团体越是大,油水就越是旺,能分到的人也就越多。国人之所以不喜欢汉奸,只不过是因为目前的汉奸还太少,傀儡政府的治理能力还太低下,除了为日本人服务之外,只能服务到一小部分国人。反过来讲,汉奸只要多到了一定的地步,多到足以维持一个地区的日常秩序了,这个地区的人民自然就不会骂他们是汉奸了。上海的租界就是最好的例子。从根本上来讲,团体是由个人组成的,团体利益终究还是体现了个人利益。所以密斯顾,我这个人从来不在乎你们的主义、党派,包括国籍。我不看重动机,我只在乎结果,只看结果对我钟少德有没有好处。”

这番奇谈怪论让顾盈想起了她父亲,就在昨天夜里,后者不也用相近的言论教训过她吗?原来,这两个男人是一路货色。一个是高级巡捕,一个是帮会头子,倒真是不折不扣的“警匪一家”。

“比方现在这个案子,”钟少德继续道,“密斯顾,我问你,假使我帮你破了令兄的案子,到头来我能得到什么?”

“哼!不就是要钱么?我爸爸有的是,你开个价好了!”顾盈忿忿道。

“可是密斯顾,我还真不缺钱。”对方冲她晃了晃手上的大钻戒。

“那你想要什么?”

“密斯顾真是明知故问。一个男人,除了钱财,你觉得他还想要什么?”说话间,对方套弄起了中指上的钻戒。

顾盈陡然生起了不祥的预感。如今她正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弄堂,两头不见行人往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巷,一旦对方……

“你……你不就是要女人么!哼!你们男人就这点出息!没问题,照样有的是!只要你报得出名号,不管是哪个堂子的,当天夜里保、保证送到你面前!”盯着对方的鹰勾鼻子,她虚张声势了一番,然而话未说完,两颊就已经烧了起来。

“假如——”玩味着她的可爱模样,对方终于图穷匕见,“——我要的是昨天夜里普渡饭店的那位向导女郎呢?”

“你……不要脸!!”不想24小时之内,竟两次受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顾盈怒不可遏,哪还顾得上大小姐的修养,照着对方的左脸就是一记耳光。

“啊!!”然而发出惨叫的却是她本人,她的右掌心结结实实磕在一块硬物上,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对方出手比她更快,左手后发先至,用手背挡住了她的袭击,别忘了,那只手上还装备着一枚坚硬无比的金刚钻戒。

“密斯顾没事吧?”对方邪邪笑道,“我本无意冒犯,不过是想友好、委婉地跟你磋商,你又何必动粗呢?”

“磋个你头!”攥着受伤的手心,顾盈破口大骂道,“想也不要想!人渣!流氓!强奸犯!我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

面对她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对方只是耸了耸宽大的肩膀:

“看来密斯顾需要好好冷静一下,本人暂时就不奉陪了。不过请你记牢,黄浦江边上没有不吃腥的猫,尤其是当他碰上了鲜活水嫩的鱼腥。”

他进到了车里,“砰”地合上了车门。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隔着车窗玻璃,她继续倾泻着怒火,“不就是会破几个案子吗!你以为没你地球就不转了吗?呸!做你的大头梦!钟少德,你给本小姐好好看着,看我怎么把凶手揪出来,看我怎么收拾复兴社那帮狗汉奸!也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公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

不知是否受到了某种触动,发动引擎后,对方并未急于离去,而是慢慢摇下了窗玻璃。

“密斯顾,我只想再提醒你一件事,”对方向她转过脸来,“那就是,我们今天的约定长期有效。想通了就来个电话,本人在法租界静候佳音——”

未待她吐出新的诅咒,雪铁龙早已冲出弄堂,飞驰而去,留下一团污秽的烟雾,连同一串恶魔般的笑声……

有如虚脱一般,顾盈靠倒在墙上,理所当然地,她哭了。

5楼
六  绑票剧本


七月的第一个礼拜是新华大学的考试周。往年的这个时候,身为优等生的顾盈总是紧张而又忙碌。而今年,她愈发地紧张和忙碌,只不过不是为了备考,而是为了准备一场演出,一场比期末考试重要许多倍的演出。为了这场演出,她破天荒地弃了考。

“道奇卡车+一米九”的线索已经放出了整整一个礼拜。诺大的南市已被搅得满城风雨,各种流言满天飞。经过三天三夜无成果的大搜查后,顾盈的父亲终于下了决心,以青帮帮主的名义向复兴社发出通牒:限对方七天之内交出疑凶,由警察局公开审讯,否则就只有全面开战一途。届时他将亲率青帮精锐杀进漕泾区,荡平王母庙码头,纵然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在本方的强硬通牒下,复兴社那帮狗仗人势的汉奸马上服了软,他们一面发誓赌咒,大呼冤枉,一面还找来了南市警察局长和一干帮会老前辈做中人,想要和青帮吃讲茶“和平解决”。

正当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从亚民那里传来了重要的线报。在得到新线索的第四天,亚民的党组织终于查到了一名嫌疑人。此人大号“金刚钻阿龙”,身高一米九五,三十出头,是复兴社的一名保镖,负责漕泾庙一带烟土行的货物押运,最常用的货运车辆就是一部美国道奇牌卡车。此人还养了一个姘妇,住在杨家巷。听这个女人跟邻居讲,阿龙6月14、15两天行踪不明,没回杨家巷和她一起过夜。

接到线报后,顾盈立刻带上爱珍潜入复兴社地盘,根据亚民组织的指引找到了真人。果然,眼前的阿龙跟情报中描述的一模一样:黑衣短打,顶天立地,腰插驳壳,凶神恶煞,还长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身高、职业一点不差,甚至,她还亲眼看到对方跳上了那辆道奇卡车。6月14、15两天正是她哥哥潜入漕泾调查,并最终遇害的日子。没错,应该不会错,杀死哥哥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畜生!照这么看来,王母庙码头的那批红砒烟土,其分销窝点很可能就是漕泾庙一带的烟土行。

得出判断后,顾盈并没有马上去找她父亲。她知道,父亲一直不信任亚民的组织,未必会采信后者提供的情报。退一步来讲,就算父亲相信了这条情报,以他的立场和做派,一定会立马向复兴社点名要人。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一旦打草惊蛇,复兴社马上就会藏匿凶手,或是索性杀人灭口。所以思量之下,顾盈还是决定暂时向父亲保密,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至于具体的解决方案——

“阿盈,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做掉这个人。”爱珍最先提出了建议。

“这恐怕不妥。”亚民表示反对,“事情还没彻底查清楚,我觉得,贸然报仇无论如何都不是上策。万一我们判断有误,那就是滥杀。如果我们的判断没错,杀害秋棠的凶手就是这个阿龙,那我们更不能急着杀他,而应该通过他找出主谋,查清整件案子的真相。一旦阿龙突然被杀,青帮和复兴社的火并肯定在所难免,你们想想看,到时候会枉死多少人?”

“真想不到,于大讲师也会怕死人。”爱珍嘲讽道,“我好像记得,三年前你还整天挑学生上马路闹事,教他们去撞警察的枪口。眼睛一眨,怎么突然菩萨心肠了?”

“我承认……”亚民沉痛地低下了头,“我本人,还有我们党,当年确实犯了严重的错误,一味强调服从大局,不注意保护青年的人身安全,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牺牲。但是,也正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帮会也是重要的抗日力量。不管是青帮还是复兴社,大家都是中国人。就算有些人暂时走错了路,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些机会,尽可能把他们拉回抗日的阵营。毕竟,真正跟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侵略者!”

“讲得好,真好听,比唱得还好听!”爱珍嗤笑道,“于大讲师,真想不到,我们这些混江湖的也有入你法眼的一天。不过你可要想好了,我们都是些粗人,只会做做生意杀杀人,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一帮流氓无产者,没什么政治觉悟,不像阿盈和她哥哥,能空下来听你们谈什么理想,还肯陪你们演什么马路大戏!”

“爱珍!”顾盈听不下去了,尽管知道发小是在为她好。

“阿盈,我哪一句讲得不对?别忘了,三年前就是因为这家伙,才害你受了伤,还差点被抓到局子里去!”说到这里,爱珍眼中透出了两道煞气。

爱珍口中的“三年前”是1936年的冬天,也就是那场“马路大戏”上演的时节。那时,新华大学的校剧社正办得如火如荼,编排上演各种抗日戏剧。亚民是剧社的编导,而顾盈是剧社的当家花旦。顾盈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第一次尝试出演街头剧,剧目是《放下你的鞭子》。时间是午后,地点是黄浦江畔的半淞园,当时正值游园高峰。她演女主角香姐,扮演她父亲的是新华的一名老校工,据说年轻时曾当过马车夫,还演过几年文明戏。于亚民则是躲在围观的人群中现场指挥。那天的演出很成功,人员安插得当,表演逼真而夸张,大大激起了在场上千名市民的抗日热情,同时也招来了一个分队的南市巡警。警察以扰乱治安有伤风化为名,要带组织者回局里问话。亚民正同警方交涉,谁知突然被几个热血的男生搅了局,在后者的挑衅下,警方和学生迅速成剑拔弩张之势。正要动枪之际,哥哥顾秋棠及时赶到,用侦缉队探长的职权斥退了巡警队,将她和亚民一干人救了出来。事后,哥哥狠狠训了她和亚民一顿,责怪他们不该如此冒险,至少也该在演出前通知他一声,也好让他事先做好准备,安排他们全身而退。哥哥的担忧确实很有道理,好在这次只是虚惊一场。顾盈并未在冲突中受伤,只不过,早先由于太过入戏的缘故,演她父亲的老演员一不小心用鞭子抽破了她背上的衣服,让她受了一点最轻微的擦伤。话说回来,或许也正因出了这个小事故,演出才获得了超乎预期的大成功……顾盈事后才知道,哥哥之所以能赶来救场,是因为有爱珍向他通风报信。后者虽然当了泄密的“叛徒”,却也救了她和一众剧社同仁。

对于严爱珍其人,顾盈可谓是爱恨交加,这种矛盾的情感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萌芽了。爱珍和顾盈家的缘分不可谓不深。爱珍的父亲是顾老头子最要好的师兄弟,早年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为顾家的鸦片事业拼得了第一桶金。顾盈和爱珍正好同岁,顾盈稍长几天,两人是同一年上的学,尽管不在同一所小学。天有不测风雨,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火并中,除了顾家之外,严家也是受害者,而且受害更深更重,更加惨绝人寰——严氏夫妇双双被杀,只留下了爱珍一个独生女。事后,失怙的爱珍被寄养在一个开小烟纸店的远房叔父家里,勉强念完了小学。再往后,顾家生意越做越大,顾老头子坐上了青帮大亨的交椅,为表示自己是个念旧之人,他出钱供爱珍上了中学,和他女儿做了同班同学。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考虑,尽管小时候的交情很一般,爱珍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了顾盈最亲密的姐妹、跟班兼保镖。如果说顾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么爱珍就是她麾下最忠诚的骑士,处处维护她,事事为她考虑,替她出头,还曾舍命死斗,从袭击者手下救下了她。虽然勉强接受了这种关系,但顾盈终不免心存芥蒂。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爱珍和她走得太近了一些,妨碍她交到更多的朋友。而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受教育程度的加深,顾盈渐渐明白,自己和爱珍的关系是不太正常的,双方人格并不平等,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友情。好在这种畸形的同窗关系并未持续到两人成年。高中毕业后,顾盈升入新华大学继续求学,爱珍则顺理成章地入了青帮,公开拜顾老头子为师,成了悟字辈的辣手双枪。在此之前,爱珍早已在帮里受训多年,除了平时在新华附中保护顾盈以外,她还利用女学生的身份做掩护,替帮里完成了好几单杀人越货的勾当,早已是名声在外。尽管进到了新环境,顾盈还是难以摆脱往日的纷扰。大学里不少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好姐妹,正在老城厢的西园大赌窟坐镇。而爱珍也不避嫌,不晓得是不是奉了顾老头子的法旨,她时不时会来大学看望顾盈,偶尔还亲自开车接顾盈放学,把那帮对顾盈有企图的男生吓得退避三舍。看来,这两人间的复杂关系并未发生本质的改变,只不过是少了“同学”一项而已。尽管依旧不无牢骚,但理性思量之下,顾盈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她为数不少的两性朋友当中,真正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能让她托付性命的至交确实是凤毛麟角,而爱珍或许真的可算是其中之一,虽然不那么理想化,也称不上志同道合。几年下来,爱珍沾染了帮会中人的大部分习气,也许是受了顾盈父亲的影响,她一直对P党抱有偏见,也一直不喜欢亚民。

“好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清我哥的案子!”

打圆场的同时,顾盈心中已经有了点子:阿龙那个畜生自然是不能放过的,但大可不必马上取他性命,把他绑来不就行了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整个案子的经过,查出那批红砒烟土的真正下落。人证物证俱在,真相不就大白天下了么?

“绑票?阿盈,具体你打算怎么做?”得知她的点子后,爱珍有些忐忑地发问道。虽然出生入死也有些年头了,但顾盈知道,她这位姐妹还没怎么做过绑票生意。

“是啊,对方的身板我们都看到了,要制服他恐怕很困难,何况又是在复兴社的地盘。”亚民也提出了质疑。

“没错,硬绑确实很难成功。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演一出戏。”顾盈道。

“演戏?”爱珍和亚民都吃了一惊。

“是的。这家伙不是每周六晚上都会一个人去沈家宅赌场玩两把么?而且每次出来都吃饱了老酒,我们就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下手!”顾盈道。

“可沈家宅附近全是复兴社的人,被他们发觉了怎么办?”爱珍道。

“只要我们戏演得好,我敢保证,就算他们发现了,也不会过来救他。”顾盈道。

“爱丽丝,你想演的到底是哪出戏?”亚民道。

于是,顾盈向两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绑票剧本:道具是轿车一辆。配角是壮汉三名,伪装成目标的朋友。女主角风流少妇打扮,伪装成目标的姘妇。趁目标落单街头之际,先由女主角上前纠缠,大骂他没良心,背着她另结新欢。正吵闹间,三名壮汉一齐上前,假装劝和,称有事回家商量,顺势将目标推进车内,挡住旁观者的视线,趁隙用乙醚将目标迷昏,最后开车将肉票带离现场。

“阿盈,你该不会……”爱珍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又想跟上次在普渡饭店那样……”

“没错,少妇由我来演!”顾盈毅然道。

“不行,坚决不行!”爱珍几乎跳了起来,“这次我决不会再让你去!”

“爱珍,你不用太担心。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我旁边还有三个帮手,就算是失了手,应该也能全身而退。”顾盈道。

“不行!你别忘了那是复兴社的地盘。阿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人家早有防备,你们全被捉住了呢?”爱珍道。

的确,这并非杞人忧天。就在一周前的普渡饭店,要不是有人暗中相助,顾盈和爱珍恐怕一个也撤不出来。

“但女主角总归要有人演,不是么?”顾盈强作微笑道,“要是我不上,爱珍,总不见得你代我上吧?”

“你到现在还有心情取笑我?”爱珍嗔道,“我打听过了,那个金刚钻阿龙,他就是个顶顶下作的人渣!万一你落到他手里……你晓得他的绰号为什么叫‘金刚钻’吗?”

阿龙为什么被称作“金刚钻”?顾盈分明是记得,在调查此人时,她并未见到对方身上戴有任何金刚钻首饰。看来这个绰号的确有些古怪。疑惑间,她将目光投向了情报的最初提供者。

“阿龙,他被称作金刚钻,不是因为他戴了钻石首饰,而是……”亚民的神情有些尴尬,“……而是因为,他是个摧残女性的老手,用的手段都非常的……下流,而且变态,一般人很难想象……爱丽丝,你的计划我觉得是可行的,只是,为安全起见,执行者的人选,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

“那好,你们还想得出其他人选吗?”顾盈向两人问道。

“我这里当然没有,不过——”爱珍将视线转向了亚民,“于大讲师,你们那边可就不好说了。”

“爱珍——”顾盈连忙制止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人家已经帮过我们了……”

“所以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于大讲师,我听阿盈讲,为了棠哥的案子,你们组织愿意动用‘一切社会关系’。案子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再动用一点‘社会关系’又有何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晓得,在上海的交际圈子里,可是有不少贵组织的党花,哦,不对,应该是‘女同志’。”爱珍诡笑道。

“爱珍!不要再说了!”顾盈怒了。

“不……”沉吟片刻,亚民抬起头,眼神坚定了起来,“爱珍小姐,你没讲错。秋棠的事情我们组织也有责任,所以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爱丽丝,爱珍小姐,你们放心,回去以后我马上打报告,请上级在最短时间内调派人手帮你们。”

“不,亚民,你不需要这样做。就算爱珍手下没有人选,我们也能找到其他人选,我们青帮有的是人!”顾盈慌忙劝道,其实她早就下定了亲身赴险的决心。

“不,我们组织在上海也有的是人。虽说是保存力量,长期斗争,但我心里清楚,这两年来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根本没为抗战出过多大力气。我们愧对国家,愧对民族,愧对前线将士,更愧对秋棠兄!两年了,现在也该是我们站出来的时候了!”亚民凛然道。

这一刻,一股暖流涌入了顾盈的心田。在亚民苍白而坚毅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亡兄的影子……记得当年华界沦陷,哥哥决意留下参加伪警察时,也显出了如此悲壮凝重的神情。临行前,哥哥淡淡地和她讲了一句:“阿盈,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爱丽丝,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亚民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秋棠兄忍辱负重,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如今也该让我们来回报他了。为了我们党最好的朋友,为了我于亚民最好的兄弟,这次我们就算牺牲性命,也一定要还秋棠兄一个公道,帮他报仇血恨!”

话已至此,顾盈只能热泪盈眶地接受了对方的盛情。

说到做到,许下诺言后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7日,亚民的组织就帮顾盈找来了女绑匪的人选:一位看起来挺文静的女性,年纪二十二三,一头卷曲的中短发,看谈吐应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有种职业女性兼职交际花的感觉。

“你确定她行吗?”在见过真人之后,顾盈将亚民拉到一边悄悄问道。

“应该没问题。别看兰小姐只比你大一点点,人家读高中时就加入了党组织,已经算是老同志了。她斗争经验很丰富,执行过各种各样的任务,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地下工作者。”

一天排练下来,顾盈不得不认同了亚民的溢美之词。这位兰小姐确实演技非凡,几分钟前还是一派娴静乖巧的气象,摇身一变,转眼间就成了一位满口苏白,扭腰摆臀,泼辣而不粗野,风流而不淫荡的石库门少妇。其悟性之高,入戏之快,收放之自如都令顾盈自愧弗如,佩服得近乎妒忌。还好,对方的相貌身材比起她来还是略逊一筹,甚至连鼻子也不如她。兰小姐的鼻子虽然比顾盈的小圆鼻子略挺一些,但细观之下却稍稍有些向左偏斜,倒真是可惜了。

演员敲定,排练完毕。爱珍方面也已备好了汽车、武器、麻醉药和接应人手。潜入和撤退的路线一并规划完毕。万事俱备,接下来只待礼拜六的来临。最近的一个礼拜六正是一天后的7月8日。顾盈所要做的,只剩下了耐心等待。

在自家床上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后,7月8日的红日终于在东方的天际现了身。

草草用完早膳后,顾盈正准备离开顾家花园,不意却接到了一个找她的电话:

“阿盈,是我,爱珍。”

“爱珍?出什么事了?”

“今天夜里的行动……取消了。”

“什么?!”

“阿盈,我刚刚收到消息。金刚钻阿龙,那个畜生,他——已经死了。千真万确,就在昨天夜里。”

电脑版 Page created in 0.3594 seconds width 4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