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续4!精品连载《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作者 陈善壎(1-4)

18楼
古老的鸟节,魅力奇特,它和头香的婚礼又连在一起,更加上了许多的浪漫。没想到,这样美丽的日子,竟是作者在这桃花源的驻留的最后日子。一道闪电,带来了不好的命运。哑婆婆留下了一个图像从追捕下消失,接着就是作者挨斗的命运,挨斗之后又不得不逃亡。
黑夜逃跑的描写,与前文可以说是一个明暗对比的世界。在黑夜的山路上摸索走路的描写,让人感到如同进入一个充满鬼蜮神魔的危险的神话世界,让人不得不屏息而读,一颗心随着文字为其人的命运担忧。忽然,“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的歌声,给人带来温暖的感动。
山的外面,是一个红色的世界,也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与山里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回首,确会恍若隔世。“迷朦中我在想昨夜的事。认为这样的经历足够构筑一个仅属于两个人的文化;窄狭、封闭、顽固而不需要传播的文化。”
作者在几十年后回看这段经历,那情景成为永久的画面,那感觉却比现今的日子更加真实直接。
19楼
谢谢翎翅!
20楼
场景、心理描写很贴切!文学功底非同一般!叫一声陈老师,以表敬意!

问好陈老师!
21楼
《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作者 陈善壎(4)

我慢吞吞进村,发现不单我于这村庄是陌生的村庄于我也陌生了。
天色已晚,雨后残阳从山背倒射一束白淡的光线。迎面来几个人,他们必定是我认识的人的子孙;老一些的就是当年的儿童了。他们打量我,很冷地过去。没人向我道“纳屋咽月”。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不像他们的父辈关怀路人。一位少年走过身了又回头来问我,“你是来收麂子的耶?”他很肯定自己的判断,“野东西绝了,都被广东人收光了。”快近门闾时见几个人在讨论外出打工的事,一个个意气风发,“那弄得千几一月呢!”语调充分自信。我开始感觉到这村子的繁忙、紧急。原本有些自得自外的张家变得急躁。它像一个慌乱地寻找一件失去已久的物件的人,把自家的箱子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当年它不为山外的潮流所动,今天似乎无力抵抗山外的潮流。不过有一点让我欣慰:家家都宽裕。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就知道已是另一个时代,一个不同于一千年前的时代。

盐长知道是我来了。我在村外盘桓的时候张家村已传开山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盐长就知道是我。从他穿着我送给他的蓝色卡叽布青年装站在门闾等候就知道他猜中来客是我。由此也知道跟我们没有忘记他一样他没有忘记我们。我没有认出他。低哑的嗓音第三次说“我是盐长”我才敢伸开双臂。他不跟我拥抱,钳住我的手臂把我拖进他家里。
他家里有了忽明忽暗的电灯和满屏雪花的黑白电视。没有电话;“联通”“移动”也还没渗透进来。在村里如今他是说得起话的人,不再有“地富子女”这紧箍咒的桎梏。介绍完他的媳妇娘和儿子后,我们就从分手的那个夜晚说起一直说到今天。他说起小水电、黑山羊这些很有成就感。还说了一大通关于香米、槟榔芋的话题;遗憾伯娘熊伯伯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还说起一件事,从神气看他认为我当然会支持他。以他为代表的老人家发起全村合力重修包谷路石板路还有戏台;并禁止再为房地产商挖香花树。这些都遭到年青人的反对。年青人反对复苏过时的东西。路只能是水泥路;电视都有了还修旧戏台做什么?香花树生在自家山中,不为自家生财有个鸟用。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争执了几年还没定下来。他很元老地说,“照他们那样,哪是我的山!”我微笑,没做声。忽然觉得我的智力解不开这道题。我只有点难受他把不隶属于山的东西孤立在外而他自己就显得极端地孤立。不过,他想作为而不能有所作为的尴尬,我却在心里羡慕他的充实。
晚餐自然丰盛。那天正巧他从山上割回一担黄蜂窠。他吩咐媳妇娘刁出蜂蛹,和着切成跟蜂蛹差不多大的肥肉炒鸡蛋。还有一碗浸在茶油里保鲜的猪肉,亮晶晶的。这夜喝的是我带去的酒鬼酒。几十年中一醉,华发萧疏,老眼迷朦,相视一笑,他和我都不再需要言语了。我看着他所穿的衣,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送过他这件衣。这件衣服告诉我,我们的友谊是他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
来了两个原本七、八岁的中年人。我烟瘾重,提包里带了四条烟。叫志强的问,“这包里是钱耶?”我说“是烟”。叫盐文的问,“你能帮我找到黑山羊的销路吗?”我说“不能,我不会做生意”。 如果说当年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一千年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现在在他们的口语里至少有了“商品”这个词了。

直到临睡,盐长才跟我说土质的事。说完他去灯下看我送他的书。
难怪喝酒时我一提起土质他就岔开。他要让我痛快喝一顿酒。这夜我没合眼。我决定天光一早去看头香;还要找郑玲的诗稿。还有一件事:再听那种从没见过的鸟的叫。以前每天晚上郑玲要在床上等这叫声。从没失望过。她是在“关关冬”的叫声中入睡的。在一篇散文中她说“我们每夜倾听关关东,可它到底是什么模样?藏在哪座岩洞或哪丛榛莽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大白天它是不露面的。我甚至怀疑它不是鸟,而是子夜幽暗的艺术。”
这夜我没等得到。子夜幽暗的艺术消逝了。

我比谁都起得早,通宵辗转只盼着天光。盐长多半跟我一样,我翻身下床他也翻身着鞋。我把找诗稿的想法告诉盐长。盐长说,不用找了,肯定没有了。还是去看头香罢。原来那房子村民们作价卖给了盐成。盐成就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一个精于务农也精于持家的下中农。他大修过那房子,哪还有什么诗稿呢?我有些沮丧,因为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或许是不心甘罢,我还是去“我家”门前默哀般站了好久。
现在看来,那诗已彻底地毁灭了。我木然地看着那座房子,看着那诗的墓地。有喜欢郑玲的诗的朋友说她的这首诗那首诗是他们喜欢的作品;在我的心里,他们可能最喜欢的作品已被埋葬。诗的死,在我心中掀起波澜。灯下创作这首诗的情景在微明中浮动。郑玲是被诗统治的也被诗虐待。只要拿起笔,饥饿都销声匿迹。喝一口凉水完成一个篇章,她觉得又优越又高贵。那时她写了多少诗就烧了多少诗;朗诵过后便无可奈何地把诗稿送到煤油灯的火焰处。唯“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不忍烧。我记得诗中对生命不可毁灭的坚定信心,就是来自于山中遇到的情谊。诗中构筑了一个至少当时并不存在的社会情感乌托邦。
那首诗很长。那是尊严高傲的恐惧;是刚好能让我们保持清醒的美之棒喝。

盐长带我去土质家。边走边补充一些土质在广东英德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细节。我很伤感。要是在山里人们望而胆寒的险峻都难不倒他。他却不认识城市。尤其不认识高速膨胀中的城市。那里仅凭噪音已足够把来自大山深处的人搞得晕头转向。他不该离开山。
这时天快要大亮。山岚从这座山头消散又悄然罩上另一座山头。仿佛它在不厌其烦地跟一座座山说昨天山里来了这样一个人。忽然又从山顶飘下,厚厚地覆盖着田野。我触到了山岚多情的抚润,它记得我是在山的怀抱中安静过的。
这时我只想离开,在这美景中离开。不想让悲切污染我的记忆。我因不敢见头香而脚步迟疑了。依我的推测,她已是一个憔悴的婆婆。无法想象失去土质的她怎么活。我认为头香在她每天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想的问题,不能不有的憧憬中,都会想到土质。任何生活中不能省略的琐事,她都会联想到土质。这是很难承受的重压。虽没说出口,我一度想回头不去见她。我受不了孤苦女人的泣诉,尤其会受不了头香的泣诉。我想永远珍藏三十年前热烈的头香。

这天她的两个儿子黑早就上山去。昨天有雨,今天是上山的好时机。爷老娘老都是好猎手,两兄弟继承了父母的本领,当然也是好猎手。盐长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坐着哑婆婆一般精神的头香。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亮处,晨光沿着头发流下。尽管脸上的线条和手脚极轻细的动作能使我感到她不安的波动,我还是体会到这个大胆地向她的情人走来的女人依然带着来自大山深处的力量。
她的屋子布置得像一间情调浓郁的展室,我留意到展品从门外的小坪里就开始了。土质的蓑衣、斗笠、钩刀、镰刀、斧头;套野物的竹匾和套索;大铁铗、小铁铗,精致的弩,已残旧的铳;一个猎山鸡时用于隐蔽的由荊条、茅草扎的盾牌一样的草屏;还有扁担、粪箕、箩筐;雉的尾羽;土质吹过的叶片,穿过的衣物,都被她布置得生机勃勃。没有人会奢望大山的女儿有这般超凡的性灵。

不会有更感染人的东西了。当时给我的冲击要用语言表达出来是根本不可能的。谁看了都会被对死亡的抗拒对生命的肯定的歌咏所感动。
每一物品都以平常被忽视的姿态活在那里。它们安顿得正是地方。或者说,不是她“安顿”,而是物件各自找到的自己的位置。充满生命的整体让人相信,它们刚刚才使用过,不久又要被起用了。它们明白地告诉人尤其是告诉头香本人:土质还在。山里著名的卓越的猎人没有离开山。你追求的情人,你一生相依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善良的土质就在你身边不会走远。你的土质每天照旧勤奋地在山上打猎在地里锄草;或者,刚才还在坪里破柴火。因为土质有你,还有两个落地诗,因此他就决不会走得太远。而眼下,他去了赶闹子,去了看朋友,去了城关镇沽酒,他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我的印象。我的这种印象来自于它们清晰无误的语言。不过我认为这些物品之间高度默契的动态关联,与其说是雄辩地使人坚信土质活着,还不如说不经意中泄密了头香自己的全新生命领域。在我的理解中,这一切是和她跟土质没有终点的情感发展捆绑在一起的。我只能懂得这么多,我知道我不可能穷尽她的丰富。尽管她不过是汉字识得不多的山里的女人。我有沉重的快感。头香一下子把我从昨天那种不慎掉进一个美学低谷的怅惘中拯救出来。我一时十分享受。
我探访的时间不长。她见面第一句话是“小陈哥,我晓得你会来看我;小陈嫂好吗?”
我把郑玲的散文集《灯光是门》送给她,指给她看书中提到她、土质、盐长的章节。她说“小陈嫂的书字还写了我们呀,我要告诉土质。”
我很满足地告别她了。我听到了她优美的曲向自身的倾诉。只有她是山原应持有的立场被引入歧路的矫枉。

盐长要送我到县城,我们走的时候又碰见她。我最后一次仰望,如仰望高山。
我们走到闪电犁出沟的地方听到她唱般地呼喊,也像是提醒,如同家里人对将出远门的亲人的叮咛:“神霍列”。
也许是对我说的。
我当然懂。她是说:“神已离我们远去”。


                  2008年中秋后一日
22楼
精湛的美文,永远记住我阅读过陈善壎老师的文章《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问好小陈哥,问好小陈嫂!远握!
23楼
秋叶:我转帖了我的博客了。

很是喜欢的好文章!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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