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诗评]李兆阳谈诗之三十一:山水文字与山水诗画
李兆阳谈诗之三十一:山水文字与山水诗画
陶潜的山水诗歌,文人们都爱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句下来,气清神远,在是非场打滚惹来的一腔污浊与不快不知不觉就消掉了。何哉?
忘情山水,或者放情山水,这是我们常说的理由。人生一世,无非是在人世打滚的一辈子,其种种尘埃、污浊,他人身上、自己身上种种污浊不堪、种种不能为人道者,都是在与人与世搏击、交往中生出来的。几十年下来,身老心疲,于是厌世,便生避世之心。避世者,无非归隐 -- 躲入山水与阁楼中间;或者出世,成和尚道士。
陶渊明归隐田园,是古往今来文人归隐的经典,陶的山水诗歌,包括《归去来兮辞》,也是归隐文字的经典。陶潜归隐,对后世影响之大,比如说,就连与陶渊明不应该靠边的日本皇太子取名都靠上“悠”这个字,取自陶潜“悠然见南山”一句。其他文人,李太白“明朝散发弄扁舟”,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都是归隐这个道理。
山水诗歌如此。山水画亦复如此。文人山水诗、文、画,境意相通。俯仰山川,大山,大水,几处人家,一笠人影,尘世的喧嚣不复在矣。山川之大,人影之小,遁世而已。柳宗元“孤蓑一笠翁,独钓寒江雪”,明张岱《湖心亭看雪》,也是这个意思。避开尘世的尘嚣,让自己的身心在山水中得以歇息,得以安宁。这是我们对山水诗歌和山水画的传统解释,自然是对的。
近来读书,对人生有些感悟,就想到了山水诗画。山水诗画之于文人,其吸引力,除了归隐、遁世,恐怕还有许多,远不止于遁世、隐世。遁世和隐世,总还是以“人世”作为坐标的,这种隐和遁,实际上并不完全,品味来总有一种孤寒意,让人隐隐作痛。实际上,山水之亲,在于山水之和、山水之适,遁隐倒在其次。和适意,有亲境,而遁隐,则难脱苦痛。陶潜山水诗歌,安适和盈,而文人山水或寄意山水文字,如上述李、苏、柳、张文字,或不平、或孤寒,只是人世的反映罢了,所谓遁隐,其实不能得。
何以山水让人安适?山水,也就是自然。生命出于尘土,复归于尘土。尘土既是生命的子宫,也是生命的坟墓。我们隐身于大山大水中,被天地山川所包围,返身于孕育自己的子宫之中,其温暖安适,不言而喻,这是生的安适;反之,大化运动,老之将至,埋身于天地与山川之间,也有一种连天入地的安宁,这是死的安适。因此,山水让人得生之安宁,也得死之安宁。女作家曾宁曾写过一篇关于严打的文字,写自己认识的一个男孩适逢严打运动被枪毙、自己与男孩母亲互动的故事。文章以“尘归尘,土归土”六个字结尾。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句子,读来直透人心,让人无言。对于生命而言,尘土,其生也,亦其死也。
所以说,我们体悟山水文字,山水诗画,得其通达生死的安和宜适之感,隐世、遁世,倒在其次。
先谈到这里。
李兆阳 2009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