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童年的黄豆

楼主 终极关怀 于 2009-08-24 00:34:25
[散文]童年的黄豆
　　在梦里，我常常回到童年。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我饥渴而缓慢地生长在一个农民大家庭中。全家共有十一口人，但是，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的硬劳动力却不多。曾祖母虽说身体硬朗，但已经八十多了，值得庆幸的是，无病无痛不给家里添麻烦、增负担已经是满不错了，最多能帮着料理一点轻松的家务活。母亲先后生育了八个子女，体弱多病，不能下田干农活，在家辛苦地照看孩子，做着繁难沉重的家务。我兄弟姐妹八人中六个尚未成年。我家正是那一带最有名的大缺粮户，一家人常年处在半饥饿状态中。

　　我那时不过七八岁，刚上小学。由于生活的残酷重压，加上父亲严厉而无奈的安排，不上学时，我便同几位哥哥，姐姐一起在生产队挣工分，开始了养活自己的人生旅程。每年栽早稻、搞双抢、收晚稻，无一例外地参加，着实挣了些工分，在同龄孩子中是独一无二的佼佼者，甚至远远胜过别人家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但换不来多少粮食可以糊口果腹，只有另想办法充饥。将红薯剁成块末，加入少量糙米蒸煮的苕米饭可算得上一种美味。各种菜叶和上些劣质米面做出的蒸菜也是佳肴――小时侯，为了和弟兄姐妹们争抢蒸菜，一不小心，抢来的蒸菜掉落在胸前，留下了一块永难平服消失的疤痕。南瓜叶，苦菜花，红花草子，蓝花苕子等等，勉强可以吃的都吃过。甚至春天里吃过刺蕻子――即野蔷薇的嫩枝条；夏天里吃过蛇藤子――现在仍然不知道它的学名；秋天里“鸡腿子”，地茄子――“鸡腿子”是一种野菜根，估计就是茨实吧；地茄子是生长在山脚边，田埂上的一种小野果；冬天雪地里挖过白茅草根。野蔷薇枝条软脆而微苦微涩略有甜味；蛇藤叶又酸又涩，吃多了让人合不拢嘴巴；鸡腿子略甜而粗糙；地茄子光滑，微甜，富有水分；白茅草根硬脆而带有甘甜之味，嚼得满口残渣。小时候，双眼和味觉对于吃的具有非同一般的辨别力和敏感性，有关吃的故事在记忆中就特别深。

　　一个秋季的晴天，生产队集中在小队部前的大稻场里打黄豆。小队部和大稻场都建在山边，地势较高。大稻场长１００多米，宽５０多米；北边是靠山的小队部，南边是灌木，野草丛生的陡坡，东西两边是斜坡和道路。一天劳动下来，虽然收工较早，但人们都累了，纷纷拖着很是疲惫的身体和颇为倦怠的心陆续回家了。大稻场里打下的黄豆都收进了小队部的一间大屋里，几名生产队干部盖灰斗，关门，做着收尾工作。

　　那个时候，我在大稻场南边的陡坡边顽皮着。天空万里湛蓝，高而纯净夕阳的余辉仿佛万道柔和的剑光，几朵白云被镀上了金边：整个看来，颇有几分沉静，几分辉煌，几分凄迷，几分美丽。忽然，我的眼前一亮：陡坡边黄砂土上有几颗饱满溜圆的黄豆；茶黄豆，白黄豆都有，显得十分诱人！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人。我放心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可爱黄豆捡起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啊，竟有十多颗！我把亲爱的它们紧紧攥在手里，心中窃喜，我感到手心沁出了细微湿热的汗珠。小小的头脑里做着激烈尖锐的思想斗争：是交公呢，还是偷偷地带回家去？久久的，最终抗拒不了强烈的诱惑，私心占了上风。我警惕地朝小队部和周围望了望：没有人，还是没有人！我赶紧将十多颗黄豆装进了我那打着补丁的土布褂儿的口袋里，舒了一口长气，因为如果被干部发现了，那是要扣工分的，我也就要挨打。我摸了摸蹦蹦跳的心窝，然后一边拨弄着灌木野草，寻找黄豆粒儿，一边噙着满嘴的口水，带着犯罪般的心理，体味着想象中的美味。那时，我母亲厨艺很高，茶饭出众，在那一带是颇有名气的。在物质那样匮乏的岁月里，母亲总要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弄点菜肴，让全家人尽可能吃得满意一点，在贫寒的日子里得点儿口福之乐。文火炒黄豆是她的绝活之一。先用温水泡黄豆两个小时以上，再让风吹干水气，然后用文火烧着锅子，把黄豆倒入锅里，拿着锅铲缓慢而不停顿地翻炒着。黄豆在锅子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火候正好的时候，将黄豆盛起来，摊在小沙撮里。稍冷，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撮两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立即成粉粒儿，化在口水里，哧溜溜就进了胃，真是又温又香又脆又酥，十分可口。遇到特殊的好日子，撒些细细的盐末儿，就是绝佳的下酒菜。我陶醉着，甚至一点儿也不觉得手臂和小腿上划出的血痕的疼痛。

　　夕阳落山了，天色暗淡下来。我怀着少有的喜悦准备满载而归，给母亲一个大惊喜。我从灌木和野草从中直起又酸又痛的腰，揉了揉很有些发僵发涩的双眼，突然间吓了一大跳：面前站着大队会计！冷漠的眼里透着凶神恶煞的意味，死死地盯着我，严厉而威风地低吼：“干什么？你敢捡公家的黄豆！都掏出来！”从小倔强的我只是恨恨地望着那个出名的刻薄家伙，既一言不发，又一动不动；心里有点害怕，又不甘示弱。对峙了好一会儿，大队会计最终用他那双大手攫走了我小小口袋里的几十颗黄豆。我定定地望着他骄傲而僵硬的背影。他夺走的不仅仅是几十颗黄豆，他夺走的是我付出了相当代价的辛苦的劳动成果，他夺走的是我辛苦童年里美妙夕阳下一次少有的生之乐趣和希望――其实，那些黄豆我不去捡，是哪一个干部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注意到的呀！望着他的背影，我那小小心灵里朦胧地弥漫着人世的悲凉，也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并且诅咒着他遭到一种恶毒的报应。

　　后来不久，他的大儿子被狂犬噬咬，不几天，因狂犬病发作，而悲惨地一命呜呼。不知大人们是怎么想的，我是幸灾乐祸着的，内心充满了一种复仇似的快慰――――

　　午夜梦回，每每失眠，思绪纷飞。想起了西方哲人的名言：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在那特殊的社会环境里，多少人内心的野兽张开了黑洞似的大口，吞噬了他们自己和他人。诚然，我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小的受害者，童年心灵的创痛伴着我的人生，其阴影总是蛰伏在内心深处一角，不时地污染着我的睡眠和美梦。其实，那位大队会计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呢。我早已经原谅了他，而且觉得那仇恨的可笑，抛弃了。

　　童年的恩怨，烟云般消散了，就让它们成为永远过去了的梦吧。

　　今后，再不会做这样的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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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Huangtian 于 2009-08-24 02:03:24
终极关怀的《童年的黄豆》，读得我热泪盈眶。
叙事的细腻，细节把握的到位，态度的真诚，文字的朴素和周到，使他的作品充满张力，其境界越过苦难，到达人性的深层。
为了美华论坛拥有这样一位能写作又充满亲和力与热诚的版主，我们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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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冰云 于 2009-08-24 03:54:03
是大好的美文！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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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终极关怀 于 2009-08-24 05:08:42
[QUOTE][b]下面引用由[u]Huangtian[/u]发表的内容：[/b]

叙事的细腻，细节把握的到位，态度的真诚，文字的朴素和周到，使他的作品充满张力，其境界越过苦难，到达人性的深层。
为了美华论坛拥有这样一位能写作又充满亲和力与热诚的版主，我们鼓掌！[/QUOTE]
感谢先生的关注和细心评点以及鼓励。问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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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终极关怀 于 2009-08-24 05:10:33
[QUOTE][b]下面引用由[u]冰云[/u]发表的内容：[/b]

是大好的美文！鼓掌！[/QUOTE]
问候冰云！感谢鼓励！冰云细心，发现的几处错字给我指出来，我大致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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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风中秋叶 于 2009-08-24 09:10:34
终极关怀此文贵在真实，细致，尤其拾黄豆一段，情节及心态描写，都极致有味，真好！
喜欢这样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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