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忆岗宁》(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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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忆岗宁》(随笔)
艾华和我都是广东台山人,艾华的老家,我去过,因艾华的还乡纪行,想起40多年的事,遂有此文,并无风流韵事,太年轻了。有的只是爱的憧憬。献丑了!



忆 岗 宁
                         刘荒田
 一位早年就读于麻省理工学院,后来从事国际金融业的博士,晓得我的原籍是广东台山后,辗转托朋友送来一篇《还乡记》,里面有好些章节回顾十一二岁时,第一次从广州回故乡的情景。他的老家岗宁,是离我的家乡数里之遥的小墟,由此勾起我的回忆。这段往事所以刻骨铭心,全因为它是此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凋敝的一隅,瑰丽无比却从来看不出现实可能的共产主义乌托邦,如此逼近现实,教我的少年心充满彩虹的希望。
那是1965年,距今天刚好39年。我在县城中学念高中二年级。四月,学校放两个星期的农忙假。农家子女回生产队去,参加大田劳动。我回到小镇。小镇并没有农田,惯常的农忙假,中学生在镇的安排下,到附近的村庄去插秧,挑肥。今年却不同,被公社送到五公里外的岗宁去。原因是这样的:一年前,公社看到镇里,历年中学毕业后无法升学而回家来的青年,已有好几十位,他们仗着“吃商品粮”的优势,都不去修理地球。家里滋润的,每天趿着香港寄来的人字拖当“丈街委员”,穷苦的替供销社打点给石灰船卸货之类的散工,日子更没着落的,上山打柴烧炭出卖,便决定在岗宁建了一个建筑材料厂。起先用骗术,说只是支援,完成出三四窑瓦的突击任务便回来。待几十位20上下的男女在岗宁墟安下家,便来硬的,把所有人的户口都迁进厂里去,威胁说不服从分配就下放农村。到我们放农忙假时,这群小时候和我一起在横水河里打水仗、在后院以纸灯笼为道具演出粤剧《宝莲灯》,一枚道光铜钱当门票的伙伴们,已经在那里呆了好些日子,从生手变为熟练工。不过,我们不会入同样的陷阱,都是在学的,假放完就溜人。    
一行近20人,论年级数我次高,另一位读高三,是镇里邮电所头头的公子,却生性腼腆。于是,镇长委任我为队长。那年我17岁,骨架子猛往上拔,肌肉却追不上,成了细长的竹竿,腰微驼,论形象,一点也不上台面。有什么办法呢?在学校寄宿这几年,没一顿够吃,饿得眼睛发绿。可别说没委任状的官衔太寒伧,到现在我也没混到同样的“官阶”呢!辖下的队员,女生居多,都是初中生,大的16岁,小的13岁,童嗓子象夏日的知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震得旁人耳根生疼。
不过,有一个异数--阿鹏,他是小镇居民,却混在学生队里头。两年前他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不是成绩差劲,而是家庭成份大有问题--爸爸给划了地主不说,解放前还当过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早在肃反时就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他的父母在侨批局工作,每次运动挨整都是首当其冲。不过,他家海外关系多,侨汇多,政治上虽然卑贱,但在平头百姓中间仍旧受着秘密的尊敬。他过去和我只是点头之交,但一路来,我对他的好感愈益增加,为了他非同一般的老成练达。他比我大两岁,个子不高,和我一样细眉眼,窄肩膀,可是举手投足带着见过世面的自信,原来,他离开学校这两年,当镇里的同龄人见天扎堆儿聊大天时,他在侨批局当上临时工,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四乡去送侨汇。这么一个斜挎帆布包的小青年,成了侨眷一见便眼睛发亮的“财神爷”,他进侨眷的家门,总获得递茶敬烟的礼遇。收款人喜滋滋地数过钞票后,还给他塞上一个利是封,这段既体面又实惠的阅历使他建立了优越感。不过,他对我这个从本县“最高学府”出来的人物很是尊敬,并不因我小两岁而指手划脚。
我们带上简单的行李,有自行车的骑车,没车的步行,往岗宁进发。到了目的地,女生们在建材厂女宿舍安顿下来。男的住在厂部二楼,把几张长椅拉在一起,成了床铺。春天天气潮润,但木棉树的花信已到,不会冷到哪里去。建材厂的秃头厂长和胖厨师也住在这里。
当天傍晚,和阿鹏到外面遛达。刚才骑单车,远远看到一座长方体的碉楼,高踞在烟雨的田垌,被龙眼树新开的黄花簇拥着,外墙虽斑驳,但很有气派,以为岗宁是大墟。进来才知道小得可怜,就一条街,一眼到底。铺子是民初前建的,门户都关着。除了一家隶属镇供销社的小卖部,什么商店都没有。店铺都当了住宅。有趣的是骑楼下的柱子和店铺正面的墙壁,仍旧隐约看到招牌,都是解放前乃至抗战前的:日本人丹,和平戒毒所,源记烧腊,昌发海味,隆兴酒楼……解放后被白灰潦草地覆盖掉,多年风雨后又显山露水,让我们这些不晓得资本主义为何物的少年稍稍领略早已荡然的繁华。走过建材厂三座冒黑烟的砖瓦窑,眼前一道大江,蛋青色的江面,如此辽阔,不动声色地展开在还没返青的田畴中间。阿鹏告诉我,这就是潭江。我暗想,就凭这得天独厚的水路,岗宁就该成为大商埠了,何以衰落如此?其中的缘由,我以17岁少年的心智也能道出。我所在的小镇,不也在连串的运动中变得死样活气吗?我家所开的文具店,在1957年的资本主义改造狂潮中,被吞并掉。这里的店铺,所遭的是同样的厄运。对这些,阿鹏和我深有同感,但他只听我发议论,略略点头,不作发挥。父母这些年来所遭的罪,使他过早地学会韬晦。
春夜,在陌生的地方,刚刚孳生的头一茬蚊子,还不懂世故,远远地嗡嗡着,并不逼近。到了下半夜,寒气仍旧浸人,棉被太薄,给冻醒了,和阿鹏挤在一起,盖上两个人的被子。两个人都睡不着,说起话来。我庄重地向他倾诉了年来愈益频繁地滋扰我的疑问:共产主义理想到底能不能实现?他在被窝里咯咯笑出声来,但不敢高声,因为厂长的房间和我们的通铺,只隔一层杉皮钉的半截假墙。阿鹏的笑,涵义可够复杂,也许有生以来除了挨训,从来没人和他这个“贱民之子”正经地讨论过人生观和世界观,而况我的疑问如此庞大。我告诉他,在学校自从有了“入团”的念头后,这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这是带根本性的,懂不?”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强调着。我还想向他说说《牛虻》,主人公阿瑟决心献身于驱逐奥地利人,解放意大利的伟大运动时,宣告:“
我必须从上帝那里直接得到我自己的答复。”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一生和我整个的灵魂。”我没有上帝,因此更加需要向现实寻求这样的答案:人性能否可能被改造到“无私”的境界。阿鹏张口打呵欠,翻过身去。他不是回避,而是压根儿没想过。共产不共产,轮不到他说话,他最具切肤之痛的,恰是冠上“共产”之名的执政党,带给他家的无穷苦头。我只好再次郑重地说:我这次来,给了自己一个最大的任务:认识社会,从身边的人入手,看到底有没有共产主义的萌芽。枕边没有回音,他夸张地打着少年老成的呼噜。
学生队第一天出工,干的是挖泥。建材厂的工种,数这个低级,其他的,如制瓦,如烧火,都要技术,看火候的更是从外地雇来的师傅,每回瓦窑快要煞火,他赶来,背着手绕着瓦窑走及圈,瞄瞄洞内,看看烟口,下达封窑的命令,干拿100块。而我们这些临时工的工资,据说是每天五毛,光够交伙食费。我们所挖的、俗称“缸瓦泥”的白色粘土,就是瓦片的原料。在水田里把表面的熟土揭掉,往下就是它。工具简单,一把“同”字型的“泥车”,由力气大的男生拿着,往泥层插下,一旋,一块长方体泥头给剥下来。女生们排成队,把泥头传到田边的大路,装上平板车,运回墟里。泥头滑溜溜的,女生力气小,稍大点的泥头双手抱不牢,只好往怀里兜,不消半个小时,都成了泥人。
活很累人,好在女生队里有两个活宝--阿惠和阿兰,16岁了,胸脯平着,没到含春的年岁,最豁得出去的阿惠,诨名叫“惠哥哥”,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模仿男班主任训人的架式,大伙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这队长,干活卖力气不说,还要监督全体,“惠哥哥”闹得过分时要制止,她不听我的,反而马上扮演我的角色,指手划脚地训人,害得我涂满泥巴的脸热一阵冷一阵。惠哥哥最放肆的当儿,传递泥头的人龙,有人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镇得住人:“我说还是服从领导,加把劲吧,任务完成不了都得加班哪。”我停下泥车,满怀感激地抬头,说话人原来是阿宝。她小时候住的铺子和我家后门相对,两个哥哥和我一起玩耍,后来她家搬到两条街道外去,她进的又是不同的中学,便很少见面。和两个妹妹在河边拧被单的小女孩,一眨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白色碎花紧身唐衫,香港流行的款式,这么漂亮的衣服,村姑们非要趁墟才穿,她却拿来当工作服,可见家世非同一般。别的女孩满身泥,她呢,身上干干净净的,只在挽起的裤腿上带几点泥。两条长辨压在草帽下,脸色粉嫩,黑眼瞳带着电,每一流盼都掠起波澜。好美啊!我暗暗赞叹。下工后,大家涌到河边去洗手脚,我在阿宝背后端详,她身量偏矮,比起同年的女孩,比如又高又瘦巴的“惠哥哥”,她算是进入了青春期的“窈窕淑女”,单襟衣中段的襻扣所束起的纤腰,楚楚动人。平生第一遭这般入迷地看异性,爱慕的种子不知不觉地种下了,尽管初恋的君临,在3年以后,那时我已经脱下的红卫兵的袖章,回到小镇当无业游民。
饭是在食堂吃的,饭后有一个小时休息。我和阿鹏在街上逛。建材厂的瓦坯工,活计是按件计酬的,所以最卖力,饭碗一放下就干起来。我们满有兴趣地站在阿俊的操作间旁边看。啊俊是镇里来的,本来就熟,看我们这般好奇,正好露一手。设备很简单,一张长方桌,地上放一块木模板,手头工具是竹弓和木锤。阿俊先挖一把“缸瓦泥”,堆在木模板上,阿俊手拿竹弓站在泥上,一只脚立定,另一只把泥往木模的角蹬去,脚快触及到地面时,弓一勾,把溢出模板的粘土连脚板一起拉回,作一块瓦坯,脚要往四个角各蹬一次,为的是将粘土严丝合缝地嵌进木模内。然后,把带瓦坯的木模拿到桌上,翻转向下,用锤子敲底部,使瓦坯脱落。这活计的技巧,主要在脚和弓的控制上,一蹬一滑,人家可是跳舞一般自在。“要不要试试?”举重若轻的阿俊得意地瞟了我们一眼。我挽挽刚才在江边洗掉泥巴的裤管,站上木模,接过弓,脚一蹬,身子往下溜,弓来不及勾紧脚下的泥巴,人失去平衡,倒了个仰八叉。阿俊得意地大笑,再作示范,我再摔倒如仪。阿群替我擦去背上的泥巴,说:“得慢慢来。”他告诉我,象他这样的行家里手,一天作800个没问题,前个月赶货,泥坯工挑灯来个大比武,冠军阿群一气干16个小时,作了1100块瓦坯,开创了纪录。说到这里,阿俊指了指三个铺面以外的工作点,冠军阿群和亚军阿富光着膀子,哼着小调,噼噼啪啪地干得正欢。我眯眼看着阿群和阿富,这两个儿时玩伴,才比我大两三岁,上小学那阵子在虎山顶上打野战,“肉搏”时抱在一起从山腰滚到山脚,如今已经出息成壮实的小伙子,粗壮的手臂挥动着弓,一起一落,眨眼功夫,就出一块瓦坯,我看呆了。阿鹏可没那么高的兴致,推推我的肘子,说:“你还是一心上大学去吧,干这个能出头?”我正色道:“我天天为‘升学不行怎么办’苦恼着呢!”其实,这一问题并非首要,它从属于“共产主义是否能实现”的根本问题,如果我果真服膺这一号称“全人类最伟大的”的终极理想,则无论进大学门还是来这里操弓当泥猴,都是愉快的。阿鹏又笑了,摇头说:“哎呀,说不过你,眼看要上名牌大学了,干吗咸吃罗卜淡操心!”
说归说,每天三班,在田里挖泥,脚泡在水里,毕竟吃力,半斤米饭咽下不久,肚子又咕咕叫了。夜里特别难熬,好在阿鹏有门路,能在小卖部买到稀罕的腊肉和腊肠,他拿到食堂去开小灶。胖厨师热心帮忙,反正他做了夜宵,开饭时他来吃一份,虽无工钱,也没亏到哪里去。厂长也来了,这是阿鹏的心机所在,四个人边吃边谈,很是投机。我问厂长,夜里工人们到哪去了?厂长眨了眨眼,诡秘地说:“都是后生家,怕没得玩呀?”我看看阿鹏,他专心挟菜扒饭,胖厨师说:“你新来,可别到树林里钻哟。”他们三个哈哈大笑,我却猜不透这谜底。
第二天黄昏,下工后我和阿鹏到江边游泳,没看到建材厂的工人。昨天大伙下了班,都来在这里,男的打水仗,女的在埠头洗衣服,同时叽叽喳喳地议论男人,起了纠纷时男的向女的拨水,女的向男的摔泥巴,今天约齐了似的躲起来了。我游到对岸的小洲上,坐在万京子丛边歇气,看到前几天教我作瓦坯的阿俊,向他打听,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里的工人都成双配对,都是在同一个小镇长大的,如今都20上下,天天厮混在一起,哪有不生情的?今天嘛,一对对儿骑单车到新昌城看电影去。夜里要是不进城,到堤边去偷看得了,一丛树下躲着一对,好热火哪!我莽撞地问:“那么,就剩下你这个寡佬?”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讷讷道:“怎么和他们比?家里没钱,连单车也没一辆,样子又不怎么样……”说着说着竟伤心起来。我晓得自己失言,不叠地劝说。晚霞褪尽,我才和阿俊结伴游回对岸。阿鹏气急败坏地说:“找你老半天,怕你喂了大鳖呢!”
这一晚,我又兴奋难眠。这几天的劳动,苦累和饥饿都尝得多了,但我在乡下人形容为“力去力返”的年龄,并不在乎。傍晚下了班,躺在木板床上看闲书,隔壁的办公室里,厂长和一位从小镇银行来的干部的谈话,我断续地偷听到,大意是:砖瓦卖出去,钱收不回来,公社要银行贷款支持,好支付工资和柴草的开销,银行已经贷了好几笔,建材厂没还过一分钱。厂长可怜兮兮地请求通融通融,说这一窑出的货,一定能收到钱,保证还掉利息。我从中知道建材厂的经济一团糟。不过,这些现实的弊端并没给我正在起飞的理想主义浇下足够的冷水,我对工人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看,少男少女有活可干,按件计酬的制坯工,手快的据说一个月能拿到60块,虽然只发一半,其他的挂在账上。经济上有起码的保障不说,还歌舞升平,卿卿我我,这不接近世外桃源吗?现实并不可怕,一年后参加高考,如果落榜,来这里好了。一旦云端里的理想和粘满了泥巴的现实得以联结,蓬勃的青春激情,仿佛碉楼旁边的杜鹃花,要多烂漫有多烂漫。我喜滋滋地把一腔欣喜向阿鹏吐露,他没笑我,只是担心地说,这里的女孩子都有主了,迟来的到哪去找,要乡下姑娘不成?我没说话,心里隐隐然闪出阿宝的倩影,那紧束腰身的单襟碎花衣,那哀怨的眼神。
第一个星期过去,星期天是休息日,学生队自由活动,有的回镇里去那换洗衣服,有的去江边钓鱼,我和阿鹏找上没有对象的阿俊,到江里游泳去。路上看到工人们的单车队,大伙儿到新昌城去逛街,那个阵势啊!都已成为气宇轩昂的小伙子的儿时玩伴,平日粘着泥巴的头发,整齐而油亮地梳成偏分头,一式的的确良上衣,烫折笔直的西裤,黧黑的手臂把着耀得人眼花的车把子,腕上的新手表闪着比车把更锐利的亮光。每辆单车的后座,都侧身作着各自的恋人,和我一起在街巷里抓过子儿的小妞,都长成水灵灵的姑娘,崭新的凡立丁衣服,把一把花伞,无比矜持地睨视着远处云端里的木棉花。偶尔也皱起眉头,骂骑车的男子蹬得太快,使她在石子路上差点颠散骨头。在烟岚缭绕的田野里,铃声示威似地一路响着,正在插秧的公社社员们,直起腰来,投出妒嫉的目光。队伍从我们身边经过,男女都得意地扬了扬手。我呆呆地看着,铮亮的轮子逶迤到远处的公路上,甩下一阵歌声《二月里来好风光》,领唱的女高音真出色,宛若竹林梢头穿梭的云雀,我熟悉这位女高音,她是住我家对过的海傍路的霞,绰号叫“黑妹”,高中毕业后报考省城的音专,想当郭兰英第二,歌喉和专业知识都得了高分,但她爸爸在解放前当过县参议,家里开过妇产院,给划了个资本家,所以被刷掉了。她落第后躲在家里哭,好几个月不见人,想不到如今这般爽朗。她的恋人是得过作瓦坯冠军的阿群,这家伙工资最高,刚刚买的单车是最风光的“双梁凤凰”,他书没读多少,胜在个子高大,浑身腱子肉。我对旁边的阿鹏说:“爱情真是伟大,黑妹换了个人啦!”阿鹏对镇里的伙伴了解得比我透彻得多,说:“别太天真了,都是露水鸳鸯呢!”我横了他一眼,暗里骂他把人心看得太灰暗。
青年人的爱情,工作,环境,厨师做的夜宵,女生们无忧无虑的笑,还有暗暗恋慕着的阿宝,这破败而寂寞的小镇,予我多少新奇的快乐。以往,无论在县城的中学寄宿还是回小镇过周末和寒暑假,人生很少亮色,无日无之的“手头紧”和“饿肚子”,加上要命的“共产主义是否能实现”的疑团,教我不得安生,今天,我似乎开了窍,开始热爱脚踏实地的人生,而不必附加任何假设的条件了。
思想一旦被纳入明快的革命逻辑,一切都容易看通了。一天下午,下起大雨,没法下田挖泥,别的工种又沾不上手,厂长只好给我们放假。阿鹏和别人下棋,我独自在街上转悠,一间铺子的大门开着,我出于好奇,探头看里面,脱光了漆的八仙桌后,端坐着一位老先生。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从侧面看很象于右任。他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我,招手要我进去。我浏览了铺里陈设,中堂是一幅毛主席象,旁边的对联:“写繁颐我拙,信简合人言”。我还在琢磨,老先生发话了:“这是我的行当--代写书信”。他和气地问我的来历,我必恭必敬地作答。说话间,雨大起来,瓢泼一般,我连忙把铺门关上。随即,屋顶上势若奔马的雨汇成好多根水柱,把铺子里头下成个水帘洞,我惊叫起来。老先生安然若素,边谈边写小楷,很秀气的颜真卿一路,我没蒙允许,不敢多看,远远瞟了几眼,似乎是一封长信,用的是骈散夹杂的阳湖体。水柱往我的头顶注下,我连忙躲到一旁去,他看我的狼狈样,客气地让我坐到紧靠桌子的板凳上。这我才发现,整个铺子,唯独两个地方不挨雨浇:中堂的墙壁和桌子方圆的几平方米。我搔搔头,发出“终于看出机关”来的狡猾的笑。他弯腰钻到桌子下,打开抽屉,拿出一筒皱巴巴的宣纸,在桌面摊开,缓缓抹了几抹,。动作向我示意:读。我飞快浏览一遍,题目是《漏铺铭》,活剥刘禹锡的《漏室铭》,但匠心独运,很是巧妙,开头一句“铺不在高,有文则灵”,结尾仍旧是:“孔子云:“何漏之有?‘”。他很有节奏地点着头,为我的诵读击节,那份自得,教我想起了无挂碍的魏晋名士。豪雨停下,铺子里还滴答好久。他和我说唐宋八大家,说他的家学渊源,说他本来师法桐城派,但乡下的婶母埋怨,说外洋的亲人看不懂,只好随俗为变。足足聊了一个下午,幸亏他有的是空闲,这天气,不能指望哪位提着“趁墟篮”的老婆婆进门,求他写一封言情并茂的信,向远在花旗国的儿子要钱,他巴不得有一个小友,由他耳提面命,尽管我似懂非懂,却捣葱似地点头称是。
走出门来,好一个清凉世界,踏着铺天盖地的蛙声,到堤上去看风景,想不到阿鹏正站在石级上,凝望着江心,一艘轻巧的小船随水漂着,船头的男子用力压下一根木杆,把沉如水里的大簸箕提上来,再把簸箕舱里一倾。阿鹏告诉我,这是挖蚬船,簸箕这么一上一下,每一次能挖上好几斤呢!接着他盘算起小船一天的收入,兴奋地和我核计,将来凑钱买一只这样的船,一个月赚他个百来块,比下死力打瓦坯强多了。我却没兴趣干“资本主义”,扯着他的臂膀说:“我找到一个好老师,嗨,要在这里当工人,进修文学不愁没人指导。”阿鹏眨眨眼,盯着我,仿佛不认识,他解不透,我怎么在短短几天内,破解了天大的疑团,豁然开朗?在我,这倒是顺理成章的,在艰难而浑沌的人生里,我找到了理想与现实的联结点,方向清晰了。放假前在学校,团干部找我谈话,说我的“小资”根性太深,我口头上答应改造,但心底里很不服气。这回,活生生的现实终于说服了我,我暗暗下了决心:改造自己,不是为了名堂好看,而是要作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14天的农忙假过完,我这个队长拿上最好的鉴定回学校去。在镇上和部下们分手,都有点舍不得,“惠哥哥”从“假小子”变为害羞的姑娘,对我说,下回农忙假,大家争取再来当“泥人”。我暗暗恋慕的宝姑娘远远站着,目光哀切地向着浑茫的江水,分外教人怜爱,不过,我不再想入非非。一个星期前,阿鹏把阿宝的罗曼史向我透露了:她和高三级的学生暗通款曲,常常乘轮渡到学校对岸的小镇去幽会,被校方发现,两人进照相馆拍的准“结婚照”被当作罪证上缴,男生给记了大过。她算是被动一方即受害者,没受处分,但“艳名”在校内传遍,由此得了“恋爱专家”的浑名,风波刚完,她便来这里劳动,气没缓过来呢,怪不得脸老绷得紧紧。阿鹏是当闲话说的,我听了却心头发疼,夜里失眠,也终于想通,名花既有主,我不是枉费心机吗?然而,向她挥手告别时,视线久久收不回来。滑稽的是,我到了20岁那年,在小镇如水的月华里,终于进了这位“专家”所织就的爱之罗网。
学生回学校去了,阿鹏却不能返到镇里当居民,他和两年前来这里的同镇青年一般,上了公社的当--户口被迁到建材厂来。他不敢抗议,乖乖地当上烧窑工。上课的第一天,我给班主任上交了一篇周记,把这回农忙假参加建材厂劳动所引发的思想变化原原本本地写出,结论自然是光明的。班主任在班会把它抑扬顿挫地念了一篇,称赞说,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出类拔萃。我伏在桌上,久久没抬头,晓得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黑发丰茂的头上,得意劲别提了。
39个年头倏忽而逝,共产主义的“理想”,就那段日子和我靠得最近。两年后文革爆发,我虽是冲锋陷阵的红卫兵,但信仰开始动摇,待到成为上山下乡的知青,理想遂彻底崩塌。那是后话。
那些当工人的童年伙伴,文革中因厂亏损累累,发不出工资,也趁造反风,迁回镇里。我离开学校,回到小镇当居民,逐一打听,不得不佩服阿鹏当年的断语:露水鸳鸯--在厂里成双结对,爱得翻天覆地的男女,离开建材厂后,无一例外地一拍两散。
约10年前,在旧金山,蒙乡亲邀请,参加一个婚宴,席间竟邂逅从700公里外的洛杉矶来的阿鹏,我无比惊喜,缠着他说个不休,他礼貌而冷淡地敷衍我。我不知趣,硬要他在我家住几天,好好叙叙别情。这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终于不客气地拒绝了我的邀请。我大失所望,沮丧了好几天。最后终于省悟,他早已把那短暂日子的友情忘得精打光,我自作多情,徒增烦恼而已。

                                               2004.4.






     

1楼
谢谢荒田师兄。初恋,甚至单思,永远是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
尽管是在那不吃人间烟火的年代:-D

“我到了20岁那年,在小镇如水的月华里,终于进了这位“专家”所织就的爱之罗网。”该又是师兄另一个浪漫故事的开端吧:-D
2楼
回艾华
是的,那以后是正式的初恋。结局极其荒谬和沉痛,不说也罢。
3楼
哈哈,很好玩
4楼
师兄,宁这丫头又在笑话咱四邑人啦,看来她这辈子是和咱没完没了,
连她家里的泥鳅都是半个四邑人,哈哈:-D
5楼
这么清晰的记忆啊!那真是一段不平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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