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五月槐花遍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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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五月槐花遍地香
五月槐花遍地香

65年前,新年刚过,十八岁的祖母就嫁给了祖父,没有花轿,没有朝天锁钠吹奏的浑响,也没有前来送礼道贺的亲朋好友,有的只是一辆破旧的牛车和夹在祖母腋下的两个包袱,里面包裹着祖母全部的嫁妆,几件布衣,还有一个小巧的梳妆盒。
祖母的父亲是上个世界二三十年代的资本家,据说起初家里有十几家铺面,甚至还经营着当地唯一的一家当铺,每天都会有一大群的人围在他身边,张长柜长张长柜短的谄媚个不停,但老爷子却不懂得存钱,他把赚到的钱全都无偿送给了自己的情人们和所谓的朋友们,而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却苛刻的很,很少给她们母女俩钱用,祖母是他唯一的孩子,可他却从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女儿,他难得回家住上一夜。当祖母的姑姑告诫他要疼自己的孩子,将来老了还是要靠自己的孩子时,老爷子总是会吐着长烟圈,翘起二郎腿不屑一顾得讲:自己跌倒了,自己爬起来,谁也指不上,谁也靠不住!后来,老爷子说的这些话在当地传了起来,算是他的一句经典名言了吧。据祖母讲从小到大见过自己父亲的次数是有限的,以至于总想不起来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后来又听祖母讲她父亲之所以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母亲长了满脸的大麻了,样貌可以称得上是丑陋,脾气又太过火爆,但却心地善良,对祖母更是百般疼爱。
随着日寇的入侵,全面抗战的拉开,曾外公家里的铺子也被迫关了门,他昔日的情人们和朋友们都突然间离他远远的,一下子变得像陌生人一样生疏,家里的日子于是很快就捉襟见肘了,老爷子不得不靠大麻子老婆平时积赞下来的那点积蓄度日,他事业颠峰时期说过有那句经典的名言却被祖母的母亲整日挂在嘴边。战乱年代,多少积蓄也会很快花光,更何况一个女人家能藏多少钱,再加祖母的母亲得了痨病,很快便去世了,于是祖母便被自己的父亲嫁给了祖父。据祖母讲当时我的曾祖父和祖母的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在她母亲的葬礼上遇到了祖父,当时便觉得祖父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再加上后来曾祖父的及力争取,最后祖母的父亲便答应把祖母嫁给祖父,但条件是必须给两口袋的麦子做聘礼,在那兵荒马乱每天都饿死人的年月,两口袋麦子意味着什么,但曾祖父却把全部的家底全都打落上,再卖掉曾祖母的首饰,这才凑够了钱买了两袋麦子而把祖母娶进门。其实曾祖父之所以这样砸锅卖铁的把祖母娶进家门,他也是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以为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怎么说也是一个大长柜,家里无论如何也会有钱或者是首饰存着,只是不到最后关头舍不得拿出来用,而祖母又是他唯一的孩子,那么老爷子无论有多少家产还不都是祖母的。可曾祖父的如意算盘却落空了,祖母最值钱的陪嫁只不过是大麻子曾外婆留给她的几件银首饰而已。
本来曾祖父家当时的日子还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但自打曾祖父的如意算盘落后之后,家里的日子便很快到了前胸贴肚皮的地步,一家老小过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面对家中突然而来的变故,曾祖母受不了这种苦日子,甚至把祖母视为“扫把星”,认为如果不是耗尽家底娶了祖母,那家中的境况也不会落魄到如田地,所以曾祖母从来都不会给祖母一个好脸色看,轻则整天数骂,重则用手指头直戳向祖母的脑门。性格温柔娴静的祖母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到肚子里,从来不对祖父讲一句,她把梳妆盒里仅有的几件银首饰全都卖了,但换来的钱还买不到半斗粮食。而此时的曾外祖父也经常隔三差五的来问祖母要粮食吃,这就让曾祖母更为恼火。在万般无耐之中,曾祖父把十六岁的女儿“嫁”了人,说是嫁,倒还不如说是卖,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了五十多岁的跛子光棍,给娘家换回来的却是两斗粮食,为此,我那可怜的被卖掉的老姑奶奶恨了曾祖父一辈子,也恨了祖母一辈子,其实这又关祖母什么事呢?还不都是因为两个字“饥饿“吗?曾祖父去世的时候,老姑奶奶连家都没回,就更别提到坟前送终了。
那时候,全村人都在挨饿,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我九岁的四祖父得了肺病,没钱医治,再加上挨饿,不几天便死掉了。十五岁的三祖父听说天津招铁路工人,便去当工,可没想到是日本人开的矿物局招煤矿工人,三祖父离家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后来听说在日本人开的煤矿里被炸死了。也许是因为我们村子太小了,又离别的村子远一些,所以当鬼子和伪军在华北平原“大扫荡”的时候很少到我们村子里面去,村子里的人也就逃过了一劫,而祖父一家也得以保住了性命。
乡下的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连续几个月的干旱,再加上战乱的年代,可恶的小鬼子在“大扫荡”当中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扫”光了,不仅“扫”光了农人的鸡鸭,甚至连人们挖的野菜都让鬼子给糟蹋了。饥饿的人们把鲁西北平原褶皱深处所有能充饥的东西都挖出来吃,从最初的野菜,榆钱,再到后来的杨芽、柳叶,直到最后的草根,整个大地一片浑黄,一片干涩,连丝绿色都看不见。榆树皮剥光了,傻瓜虫都飞起来了,干裂的土地似乎再也不能给人们提供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正当饥肠辘辘的人们抱着豁出去的心理等待老天最后审判的时候,村子西北角的槐花林开花了,雪白的槐花开得浓烈,开得炽热,串串相偎,簇簇相佣,每一树槐花都敞开温暖的怀抱迎接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们。
一篮子一篮子的槐花被摘了下来,咕咕叫的肚子被槐花的香气温馨的安慰着,一根根失去韧性的肋骨在槐花的抚摸下又重新挺了起来,一双双污涩的失去光彩的眼睛在槐花的掩映下不时的闪烁出生命的色彩,上下翻飞的手忘记了槐树上的刺,忘记了飞舞在槐花上的蜜蜂,也暂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恐惧。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小去槐树林里摘槐花,大篮子、小筐子全都装得满满的,连同全家人那一颗颗渴盼的心一起被小心翼翼的带回家。
祖母把摘回家的槐花捋下来,冲洗干净,然后加上点棒米做成槐花饭团,或者蒸成槐花馅的“qiliu”和蒸槐花饽饽,再要么就是做槐花汤。像这些生活上的活计,曾祖母是从来都不会插手的,她总是会板起一副婆婆的硬面孔喝斥祖母做这做那。在没油没作料而只有盐的年月里,祖母总是会翻着花样的把槐花做成粮食的吃食,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在一家人用槐花来喂饱肚子的那段时间里是祖母嫁给祖父之后最高兴的时候,全家人吃着她做的槐花饭团不会再指三说四的说她是“扫把星”,而祖母虽然像往常一样斥责祖母,但毕竟不会再指着她的脑门没日没夜的数落个不停。
槐花不仅救了全村人的命,也让村子里各家人的亲戚沾上一点槐花的光得以幸存下来。听祖母讲打鬼子那几年,每到槐花开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是最多的时候,各家的亲戚都来投奔,为的只是能吃上一碗槐花饭,吃上一个槐花饽饽。这时候,外曾祖父也会背起个布褡裢来找祖母,祖母不敢给他太多的槐花团子带走,只能背地里省下自己的,再偷偷的和祖父商量着给曾外祖父带点槐花团子回家,做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敢让曾祖母知道的,如果要是让她知道的话,祖母又免不了会挨一顿训斥。此时的曾外祖父已经失去了大长柜的威风,只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讨饭老头而已,不了解情况的人,谁又会相信他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大长柜呢。
在随后的几年里,祖母连续生下九个儿女,但因为战乱和传染病,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其实在那样的年月里,谁家都有孩子夭折的情况发生。大伯父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全身浮肿,排不出尿,且两眼充血。小鬼子封锁的紧,扫荡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虽说不怎么扫荡我们的小村子,但想找个医生都没处去找,就更别提有什么药可以治了,聪明的祖母把槐花研磨碎,然后加上点盐,缚满大伯父的全身,然后再把槐花熬成水让大伯父喝,她的这种做法让曾祖母很是恼火,说什么也不让祖母这样治疗大伯父,祖母只能在夜里偷着这样治疗大伯父。说来也怪,在槐花开败的时候,大伯父的病居然好了。后来祖母告诉我,是她听老人讲槐花有利尿、清神、明目的功效,所以她才敢试一下,要不然曾祖母一定会饶不了她。
随着八年抗战的胜利,老百姓本以为可以过安省日子了,可没想到又打起了内战。小鬼子在的时候,槐花救了全村人的命,没想到小鬼子被赶走以后,村子里的人在“长脖子”的春天里还是得靠槐花救命。老百姓等啊盼啊,盼着槐花开,盼着能吃上槐花饭,盼着有一天能过上不再挨饿的日子。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吃饱了,虽然是地瓜、苞米掺和的吃,但毕竟是吃粮食了,槐花因此也就渐渐的远离了人们的饭桌,这时候的中国老百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而祖父和祖母更是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再也不用担心生下来的孩子没饭吃而饿死,再也不用担心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本以为这样幸福美满的日子可以持续下去,可十年动乱的灰涩年代又把人们的美梦给打翻了,人们瞪大充满惊恐和不解的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啦?不是革命胜利了吗?人民不是当家作主了吗?槐花又回来救命了,还是槐花好啊,总忘不了俺!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绿了大江南北,全国上下似乎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使得一家又一家的农民摆脱了贫困,走上了富裕的康庄大道。随着全国改革开放的进一步实行,全国上下一片祥和,一派繁荣的景象。不几年的功夫,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台又一台的被扛进农人的家里,家家户户整天乐呵呵的忙个不停,父亲哥几个都在种地之余做起了小生意,家里的日子更是红红火火,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槐花还是每年开,而且开得还是像以前一样香满整个小小的村落,只是没有人再去摘它,用它来填肚子,吃腻了鸡鸭鱼肉的农民似乎已经忘却了槐花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只有像祖母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时常絮叨起槐花的好处,甚至怀念起当年槐花饭团的味道。而我们村子里的那片槐花林此刻却面临着被砍掉的命运,因为几十亩的槐花林占据了村子里大量的土地,有几户人家承包了那片林子,要在那里盖起成片的厂房。槐花林被砍的时候,全村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得都去凑热闹,大人们则捋起袖子,使劲的拉着锯,只有那些老人们眼含泪花,念叨着槐花的好,舍不得把槐树砍掉。村子最西头八十多岁的老李头说什么也不让砍他房后的那几棵槐树,泪水直直的顺着脸淌下来,搂着槐树低声的哽咽着。是啊,槐花可是救了他一家人的命呢,可他家的大丫头却在摘槐花的时候被鬼子给奸污了,最后吊死在槐花树上,老李头搂的那棵槐树便是当年他家丫头吊死的那棵树。
如今,在我们村子里已经难得见到一棵槐树,只是偶尔会在河沟子边上看到一两棵槐树,随着祖母和祖父的相继去世,再也没有人跟我讲起那些关于槐花的故事了,而槐花在我的心里从来就不曾显现过一丝和诗情画意有关的浪漫情调。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写不出来关于槐花的任何一篇东西了,毕竟,睹物思人,我的祖母离开我已有十几年了,她的模样已经日渐模糊,只是她对我讲的那些关于槐花的故事却让我久久无法忘怀,永远地铭记在我的心里。



1楼
清茗,没见过槐树呢。有照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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