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叫我哭 (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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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叫我哭 (上,下)
你不叫我哭 (上)
                                                     --枫雨

引子

我骑着车,走在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四周人不多,有自行车穿流的铃声,但不是很乱,应该是个下午。对,就是放学的下午。那我骑着车子在这里干嘛?应该是去游泳了。对,应该是。

心跳开始加速,每次骑车经过这里都会这样。因为我在期待,期待吴原的出现,而且每次我总是好运,因为他总是会出现。

果然,吴原来了,从对面骑车回家。好,近了,今天我一定得叫他一声,不能只点点头笑一笑就让他过去。不然我会后悔!

还有十米,五米,三米。。。我张开嘴大叫:吴原!


飞机抖了一下,我睁开迷蒙的眼睛,定了定神:街道消失了,吴原也消失了。四周黑乎乎的,只有几盏微弱的昏黄灯光,眼前还有一个大屏幕,画面跳跃,放着一部闹剧。听不到声音,窗户都关得严严的,人为制造的夜。

哦,原来我是在大西洋上。飞机的外面是白昼,一直是白昼,因为终点是中国北京。
我睡意全无,眼前还晃着那条街道。


一个人走在北京的水泥路上,觉得自己矮了:和地面的距离很近。也许是太阳镜的缘故?摘了眼镜,我看了看地面,还是觉得矮。怎么回事?抬起头,我看不到太多的天空。 那天空自然不是蓝的,这个我十几年前早就主动或者被动的接受了。可是就那点可怜的天也被夹在高楼里挤不出来,让人看了憋气。天空透不过气来,我也是。

路旁卖早点的摊子照样热乎乎的,一个小孩子捧着个大腕正在希流希流地喝豆浆。旁边一个大垃圾车正在工作,人们司空见惯,可能觉得它们在一起,挺和谐般配。

随手招了一辆出租,现在是一水的韩国“现代”。我坐进去顺手就扣好安全带。司机乐了:“你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这里都不扣那玩意。”

我笑了,想起大卫给我说的经历:他去年来北京,在出租车里很主动地系好安全带,等下车时,发现自己的白衬衣竟然多了条象将军一样的绶带:原来是安全带长久没人系,上面的灰尘印在了衣服上。

啧啧,我笑自己:还想充当本土人,不行啦!去乡十年,鬓毛没有衰,乡音也还能凑或,可是行为已经有所偏差。

“去西直门地铁。”我对司机说。

地铁站又重修了,而且还在修,永远在修。 “为了迎接奥运,北京要整个变样。”司机很自豪的说,然后又叹口气,“可就是到处还是堵,没辙!”
突然一个人斜着窜出来,差点撞到出租车上。

“你不要命啦!”司机一脚猛刹,我差点飞出去。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北京的地铁,即使在雨天,也是闷热的让人流汗的地方。复兴门,一号换2号,人群犹如鱼群。车门前的人们就是鱼,从不等待里面的鱼是否可以游出来。他们是黄花鱼,从边侧挤入;他们是坚顿的鱼群,不会让你的路。我不得不佩服车站的工作人员的耐心,她一点没有烦躁之气,每分钟都在用她温柔的声音提醒着乘客:请您小心上下车,先下后上。

今天不是周末,居然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长大的地方,感觉还不如在纽约坐地铁踏实。也许是因为下班的时候总和大卫一起走,有人聊天?这里虽然说的都是我听得懂的语言,却是听不太明白的句子,也插不上一句话。在地铁里晃着,我望着黑洞洞的窗玻璃,就又看到那条街道。

这次回来的目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省亲以外,我还想去那条街道。十五年前的街道。

二 1991年夏天

那年六月北京很热,天天像在蒸笼里。

这样的热天我却出不了门,因为我要复习功课,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我找了个借口,避开妈妈询问的目光,跑出了那间牢房一样的小屋。

我和吴原走在那条街道上,天已经渐黑了,街道上没什么人。有一个老太太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纸随手捡起。

“您捡它干嘛呀?捡不完的!” 又是一个老太太对她说。
“咳,能捡多少算多少吧!”前一个老太太满不在乎,“权当锻炼身体。”

我的心怦怦乱跳着,还在为自己今天的“出逃”窃喜。
 “你第一志愿想报哪里?”吴原问。
“你们学校。”
“那你妈妈答应吗?”
“不答应,”我垂下头,觉得自己好无助,“她说女孩子学什么建筑,她让我学外语。”
“那也不错啊,去外语学院,不过,”吴原转过头来看这我,“你要是真到了那里,我就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
“那里可是有名的染缸,女孩子进去都变了色。”
“啥叫染缸?”
“傻丫头,就是变得太快了。”吴原笑着说。
“哦,你是担心我变啊。”我有点得意。
“是,”吴原忧郁地说,眼睛里透着一缕关切,就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我不会变的,”我低头对自己,也对吴原说,然后挑战地问:“那你呢?”

吴原没有说话,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一把把我拉进了他的怀抱。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尝到了初吻的滋味。那滋味怪怪的,根本不是想象的那么甜蜜。
不知怎的,我就想哭。

“别哭,”吴原轻轻在我耳边说,“我等你,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随着人流下了地铁,我就在马路上溜达。在美国穿拖鞋惯了,回来也穿着那双皮拖。可是刚走了几步,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美国哪走过这么长的路---除了逛mall。可是在北京,大马路上走几里是家常便饭。
走了二十分钟,我的脚底开始疼。不过我还是坚持走着,心里执著地告诉自己:走下去。过了一个天桥,我终于看到了那条街道。

街道的周围,我已经不再有记忆。高耸的楼群,喧嚣的人流车流,已经将街道挤住。可是奇怪,这条不起眼的街道还在,静静地延伸着它十五年前的身躯,变幻的环境似乎和它无关,任凭出墙的树叶扫抚着它的围墙。墙壁上斑驳的砖痕,记录着十五年,二十年前的故事。
前面有一个小孩子,也就八九岁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往地上贴膏药:把一块块不干胶的广告纸贴在砖面路上,上面是“发票办证手机13684567889”。对面走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两根油条,她一边走一边也弯下腰,撕着那些刚贴上的膏药。

“你撕它干嘛呢?撕不完的。”又是一个老太太对她说。
“咳,能撕多少算多少吧!”前一个老太太满不在乎,“权当锻炼身体。”

我的心突然开始怦怦乱跳。

随着离院门越来越近,我就越紧张。我可以绕过路旁买瓜果梨桃的人们,也可以亲切地看一眼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女生,可是,我却害怕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并不是我怕门卫会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找谁?我是怕,走进那扇门,会找不到那个楼牌那个楼门。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楼。只有在十五年前的信封上,我知道这个地址。

问了几个人,我终于找到了那栋楼,上到二层,隔着防盗门,我看到里面的门牌号。
突然间我没有了勇气。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颤颤巍巍地,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却壮了我的胆子。再按,还是没有人。于是我去按旁边一家的门铃。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我等着人家开门,可是没有动静,我只好说:“请问,您知道204号住的是否有一个叫吴原的?”
“不知道。”里面的回答很干脆。
我有些诧异,难道邻居都不互相认识吗?
“我们都不认识,都是各个系的,互相没有什么来往。”
我吓了一跳,里面的人长了眼睛,隔着门看穿我的心思。
再没有声音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吴原,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大老远从纽约跑来,你就居然不再出现吗?那你这么些年干吗老跑到我梦里?

我不死心。找出一张纸,我写了个条子:

吴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住在这里,我是丛梅,我从美国回来,十几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你还好吗?这是我的手机,我会在北京呆一个月,希望能见到你。如果这里住的不是吴原,请原谅,也请你理解我。如果你知道他的消息,也请你打电话给我。。。

回来的路,我走的很盲目,不知道该哭呢还是该笑?没有眼泪,也没有笑意。我只好骂自己:神经!干嘛来这里?

脚更疼了。已经磨出了一个泡。
忽然手机响。我的心揪起来,难道是吴原?
“谁呀?”
“你是丛梅吗?”一个沙哑的声音。
 “对,你是谁?” 我知道肯定不是吴原, 他的声音是清脆的。
“真是你呀?我是……你猜猜看。”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声音好像是……
“你是李仞?”
“对呀!不过我现在叫李忍,容忍的忍。”
我笑起来,“啥?”
这家伙是十年前公司里最牛的一个销售,都说他的名字厉害,每次见客户就跟参加保卫战似的,见一个宰一个,从不失手。怎么,改名儿了?
“咳,先不说这个,听见你的声音我真高兴。”,李仞,不,李忍说。
“得了,你用不着这么酸,我又不是你的客户。哎,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的?”我高兴起来。
那边的声音却仿佛很伤感:“我找了你好久,还在网上查了很久,心说这个丛梅不能就这么消失了吧?...最近我突然觉得你会出现,这不,我打电话给小马,硬着头皮。他说你刚会来。我真是有第六感。”
“行了,要不是知道你是谁,你这几句话真让我感动的落泪。”我听着,心里确实很感动。
“别激动啊!你一激动我更激动。”李忍得意地说,“我不就是这么个人?当初你……”
“少贫!”
“好,不贫。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放电话前,李忍认真地说:“真的,今天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又找到你!”
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四.

北京的夜晚,即使是很深的夜晚,也会有很多声音,比如汽车,人和狗的合鸣。

半夜,我鼾声正浓,突然楼下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喇叭声。不是汽车的防盗系统响了,而是有人不断地按喇叭。听到这样的声音:“TMD,还知识分子呢!大老远的让我从机场把丫运过来,钻进楼区就不再冒泡!”

朦胧中,我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没有力气叹息,只好任凭喇叭尖叫,不觉得刺耳,希望它能唤醒一个灵魂。可是最后,只有发动机带着一腔怨气渐渐远去。

附近的夜恢复了可以让人睡觉的宁静,远处,仍然可以听到人声、 车声和 狗吠。
不眠的北京啊。今夜我陪你一起失眠吧!

      那是96年的夏天。我是一家外企的唯一女销售。压力是可想而知的,这我不在乎,可是,我受不了李仞那双不可一世的小眼睛和一说话就歪的嘴。他每次见到我就说:“怎么,还没改行呢?我看你明明做助理的料,干吗非当销售。好姑娘别往火坑里跳!”我知道他是故意刺激我,因为他是公司头号销售,每年业绩斐然,公司已经答应年底让他去美国赌城度假。可是,我却是公司第二号,这对一向大男子主义的李仞来说,很不舒服。
对他的所谓关心,我当然不领情:“是吗?我是当助理的料?没错,还是你有眼力。等你什么时候做了经理,我一定给你当助理。”

“咳,冲我的业绩,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可得说话算数!”李仞撇着歪嘴说。
“行,当然算数!”
没多久,我和李仞又为一个广州发电厂的客户撞上了。
“李仞,你说怎么办?”我敲着他的桌子,准备好了我的进攻台词。
“这个你拿去。”出乎我的意料,李仞这次很大方。
“你什么意思?”我警觉起来,因为这不是他的性格,除了对客户,他和所有同事吵过架,包括总经理。大家都惧他三分。也因为他确实是销售的奇才,总经理也让他几分。除了我,因为我是女的。虽然我们俩之间没少掐架,不过今天,他大方的过分。难道单子有问题?
李仞看出我的心思,他笑了,嘴歪的更厉害了,简直撇到了耳朵上。他说:“别担心,单子是真的,是个大单子。我让给你,是因为你本来也跟了一年了,不容易。”
“不会这么简单吧!”我故作不屑地说。
李仞又笑,这次他笑得格外难看:“当然没这么简单。这可能是你做的最后一笔单子了。”
“什么意思,你?”
“因为你做完这笔生意,就要给我当助理了。”
“你……”我瞪大眼睛。
“对,”李仞站起来,眼里放出光,“下个月我就是销售部门中国地区总经理,你来给我做助理吧!”

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是我在心里是佩服李仞的才干的。自从他当了经理,销售业绩突飞猛进,年底的时候,比去年涨了百分之23。当然,我的功劳也是大大的。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和李仞有了工作以外更多的交往。也就不得不佩服他之所以销售第一,和他的玩命分不开。有的时候他工作到很晚,作为他的助手,我也只好陪着。他很爱发脾气,但是都是因为手下工作不力,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说得对,可是他的话太难听,一点情面不给留。这就苦了我了,大家找我诉苦,我只好给他们抹稀泥。有一次,销售小马因为报错了价,客户转向了我们的对手。李仞一听就急了,把小马大骂一顿:
“你怎么长了个猪脑子?啊?”
小马低着头,看得出他很懊恼,大概此时肠子都悔青了。因为当初李仞特意为了锻炼他,让他盯住这个大客户。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怪不得你总是完不成你的指标。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自己走人,别赖在我眼皮底下。谈女朋友你怎么不说错话?”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自己的隔间里竖着耳朵听着。小马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已经挂不住了。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很糟糕,于是只好给他们打圆场:
“好了李总,消消火。小马不是故意的。他也后悔得不得了。”
“光后悔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把客户给我追回来。”
“那我们得把价格再降低,就没什么赚头了。” 小马懦懦地说。
“哦,你也知道?那你当初干什么去了?”李仞还是大吼。
我看着李仞也来了气:“干嘛呀?为了几十万的单子,就值得你这样?”
“这不是几十万的问题,这是做销售的基本素质。说出的话得算数。我们这不是卖白菜呢!你们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销售,不是菜市场的贩子。要提高自己的素质!”

下班后我只好又和他加班研究方案,最后他说让我去。

“你去,我知道你行。”
我心里一热,但是嘴上不便表现出得意。
“为什么?”
“我信任你。说实在的,这里我就信任你一个。”
我不动声色:“为什么?”
李仞看出我的狡猾,可是他没有调侃,而是认真地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服输。”
1楼
你不叫我哭 (下)
你不叫我哭 (下)


“干吗改名儿啊?”坐在茶馆里,我一边啜着碧螺春,一边问李忍。
“有一个道人说……”我刚想笑,被李忍一个手势制止。只好听他一本正经地胡扯 :
“我第一次见这个道人,他就说,你出过车祸。我说对呀!前两年有一次开车去天津,半夜,我的车忽然撞在一个大石头上,我当场被抛了出去……”
“啊,你没事吧?”我大惊道。
“我没事,车子可撞个稀巴烂。”李忍喝了口茶,接着说。
“那个道人说,这是因为我的名字太硬。容易自己受伤。所以他建议我改成忍字。”
“嗯,”我点头,“的确你原来的名字太锋芒。”
“是啊,所以现在收敛了好多。再说,我们做生意的,还是要宁可信这些。”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会不会是吴原?我看也没看号码就接起来。心也开始跳快。
“您是丛小姐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圆润却陌生。
“是,你是?”
“我们是上地保险公司。请问您有没有买保险啊?”
“我没有,不过我不需要。”我想立刻挂掉。
“那您的家人呢?比如父母,孩子……”
“唔,都有了。”我厌恶地挂了手机。看到李忍一脸的坏笑。
“你笑什么?国内这些销售真有本事,怎么都打到手机上了。”
“咳,这有什么?家常便饭。你手机只要一开通,这些广告业务就会像蝗虫一样飞来。”
“你是不是也用这一套?”
“当然不了!这些小儿科的东东,我才看不上呢。我群发E,一发上万就出去了。”
“这不是一样?给人制造垃圾?”
“哎,这不一样,我没有强迫你接电话吧?不用交费吧?你们米国不也是成天都是垃圾邮件。”
这话倒对,每天我的信箱都是满满的,可除了账单就是广告。这年头,谁还写信呢!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转变话题。
“买卖公司。”
“听说你是总裁了?”
“戚,什么总裁,就是我总在裁人。”李忍自嘲地说。
李忍告诉我说几年前他自己创办了两家公司,现在把公司卖给了一个大集团。他现在是集团里的大股东,当然就被叫做总裁,最近集团盈利不好,自己的手下也不得忍痛裁掉很多。
“唉,”他突然感慨地说:“过了四十,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我大笑。
“你笑什么,是真的,你看,”李忍指着自己光亮的头顶:“我头发都没了,操心操的!”
我仍旧笑个不住:“那大概是花心花的。”
“别瞎说,你还不了解我?”李忍歪着嘴说。
“不了解。我了解你干什么?”
“你呀,”李忍斜了我一眼,“就嘴硬。”
“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迷信了?”我回到刚才的话题。
“这不是迷信。”李忍认真地说,“我相信这是命。你看,我们十年没见了,我就觉得命运安排我们还会见面的。”
“别瞎扯啊,”我制止他,“这可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我相信,有情人终成……啊,终于还能见面!”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德行又来了。突然吴原冲进我的脑子。我摇摇头,心里叹口气:要是真这么回事,那吴原怎么从来没有出现过?
“哎,说真的,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想过我?”李忍挤着眼睛问。
“美得你!想你干啥?当初还没气够我?”
“哈哈,”李忍笑,然后说:“我可是总想你。我还在古狗上百度上查你的名字,可是都不是你。”
“你想我干啥?”
“唉,非让我说?”
“当然,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因为……算了,还是心有灵犀吧!”
“谁跟你灵犀?”
“哈哈,”李忍又笑,然后颇为感慨地说,“不过,我真怀念我们一起的日子,那时候多带劲!我们俩,黄金搭档。怎么样,想不想回来?”
“回来?给你打工?” 
“怎么,不愿意?”李忍就是李忍,谈起生意来,利益总是当头的。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他太实际了。
“当然不愿意!”
李忍笑:“我知道你,心高。”
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了暮色,北京的傍晚因为污染更是来得早。我的肚子已经开始抗议。我说:
“怎么,总裁就给我们喝个水饱?”
“那哪能呢?我请你吃好吃的,走。”
“上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

李忍带我去了一家自助餐,好家伙,那个餐厅太大了,食物从亚洲到欧美,从南到北,海里的山里的水里的天上的,凉的热的干的稀的应有尽有,围着桌子走一圈,起码半里地,这哪叫吃饭啊,整个一个食品展览啊!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说。
“民以食为天嘛!让你们米国人见识见识什么叫饮食文化。”李忍得意地说。
我想起那次大卫从北京回来,时常拍着他又明显丰满了的肚子颇有感悟地对我说:“中国人不相信任何事,除了他们的胃和复制品。”

那天晚上吃到几点,我已经记不清了。然后李忍又开着他的奥迪带我兜风,我就觉得晕乎乎的,这次回北京,还从没这么痛快过。
后来,李忍就不开车了,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胡扯。
“唉,你说你当时要是不走,会不会嫁给我?”李忍说。
“别臭美了,我才不会。”
“为什么?我不是挺好?那么自信,那么阳刚,那么……”
“You are not my type.”
“Why?”
“你太自信了,太粗糙。我很敏感的,需要哪种心细的男人。”
“那你找到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找到……”
“那你先让我填个空,怎样?”李忍突然就抱住了我。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么突然的,没有任何暗示的,他就抱住了我。
那种男人的自负和自信,让我无法摆脱他的力量。
今天,我又感到了他的呼吸,他的热度,我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可是李忍不吻我,他只是抱着我,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摩挲。
“我想哭。”我说。
“千万别。我就怕女人的眼泪。当初我老婆就是一哭,我就把她娶过来了。”
我扑嗤一声笑了,使劲推开了他的怀抱。
 

一个人走在北京商业繁华的马路上。漫无目的。
觉得今年夏天北京很热,是那种潮湿的闷热。有人说是因为北京人太多了,每个人呼出一口气,北京的湿度和热度就陡然上升。这话没错!马路上人来人往,车不让人,人不让车,大家都在马路当中走得理直气壮。抬头看看那些大型广告牌子,虽然叫人头晕,却可以起到一些避暑的效果。比如那些个豪华住宅的大幅图画,虽然俗不可耐,假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可是毕竟看见一些山水;还有那些比比皆是的和蔼可亲的护士广告,她迷人的笑脸上方,写着四个大字“无痛人流”,叫我立刻打了个寒颤,身上也凉爽了一秒钟。
我随便走进一家商店。门口的小姐--不,现在都叫小妹了,据说小姐这个词已经变了味儿---热情地向我嘘寒问暖,不一会就把从三岁孩子的玩具到六十老人的穿戴都摆在了我面前,我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手机响了,算是给我解了围。我接起来,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肯定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心说不认识你打什么电话呀,一定是做广告的。我正要一言不发地关机,只听那边说:
“你在我家留下电话号码。”
越说越邪乎:我不认识你,给你留什么电话呀!
“你说你在找一个叫吴原的。”
我的心差点跳出来。终于有了吴原的消息!我赶忙说:“对对,你是……”心想也许这是他老婆,不过我不管,只要找到吴原,是谁都无所谓。
“我不认识这个人。”那边语气很平和。
我的心一下子又掉到山谷里去。
“我们已经是第三个住户了。前面已经搬走了两个。不过,我看了你的留言挺感动的。你们是同学吧?”
“嗯,是……”
“啊,还是同学间的感情最真。”对方好像有很多感慨,可是我却没有心思跟她聊天。
“我会帮你问问,如果有消息,我一定告诉你。”
“谢谢,真的,谢谢你!”
挂了手机,我倍感无聊。冲着刚才那个小妹说:“哎,你这一共多少钱?”
有人给我短信,是李忍。那天晚上分手后,我就没有再理他。我拨通他的电话---虽然这北京呆了几天后,我也学会了发短信的技术,可是还是觉得说话方便。很佩服北京人手指的灵活和发信的速度。
“怎么样?你还好吧?没有生我气?”
“怎么会呢?”我说的心不在焉。
“那就好。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听得出,李忍的情绪很好。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永远乐观,保持着高调,除了有时候骂人,但从不记仇。
“没什么。你在干吗呢?”
“刚从谈判大楼出来,往公司的路上。”
“是不是又有大鱼上钩了? ”
“哈哈!你怎么知道。这次啊,是和你们米国的一个电信公司合作。”
“是不是你们一大帮人?”
我想起大卫上次回来,和我说起二里沟的谈判大楼(negotiation Building)。那次大卫带着助手两个人去和一个中方公司谈判,差点给吓着:中方代表一共二十五人,一律黑西服。威风凛凛,大卫以为自己碰上了黑帮。好在大卫是个ABC,从小也有一些东方文化的教育,才没被这阵势吓倒。两家你来我往,价杀的很厉害。可是谈完了,中方带大卫他们去吃饭喝酒,尽极地主之宜。大卫可是开了眼。说,下回他还要再来。不过,他也非常感慨说,这个大楼应该叫做侃价大楼(discount Building)才更名副其实。
“是啊,哎,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你在哪儿呢? ”他问。
“逛街。”
“在哪儿逛街?”
“王府井。”
“唉呀,你怎么跟个外地人似的,跑到那里去逛街?是不是买了好多破东西?”
“是呀,我都拿不了了。”
“真是乡下人。我让我秘书去接你,要不要?”
“不要,”我讨厌他的老板口气。可是忽然我又改变了主意:“你能不能明天陪我一天?”
“没问题,上哪儿?”
“墓地。”
 

北京昌平凤凰山陵园,离市区大约六十公里。不堵车的话,沿着京昌高速,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可是北京哪有不堵车的时候。我们一早出发,开了足足两个小时。
“要我陪你吗?”找到那个石碑,李忍问。
“不用,我想自己呆会儿。”
李忍理解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抚摸着父亲的名字,终于滴下泪来。十年的死别,象一部旧电影,在脑子里缓缓地播放。

镜头一:1996.5月
北京知春里中国银行的二楼,是当时唯一办理外汇和电汇外币的地方。父亲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皮包,那里面装着我们刚刚换出来的美元,一共100元。爸爸没有看我一眼,他只是一心一意的排队,一个接一个的长队,然后交出这些还没有捂出温度的绿票子,那些绿色的精灵就会从这里飞到大洋彼岸。
在这之前,爸爸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精心地为我从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里挑出五所大学。而现在,这五所大学的开门钥匙就是这五张绿票子。
爸爸目不斜视的目光里有一种希望的火苗,仿佛那绿色的票子一旦交到柜台上,就能把他的女儿一起带到那片陌生的希望土地。
我没有见过美元,可是也没兴趣看。我只知道那五张绿票子是用厚厚一摞人民币换回来的,而且它们是白眼狼,因为转瞬间它们就又回到柜台后面。
“爸爸,我不想出国。”
爸爸仍然盯着柜台,他的眼睛还泛着那种火苗。“别瞎说,小梅。”
“我真的不想出国。”
爸爸生气了,他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教训过我。可是那天,他却大声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说这话?小梅你给我记住,我们没有退路了!”
爸爸很激动,他突然咳嗽起来。周围投来很多陌生的目光,扫在失态的父亲身上……

镜头二 1999.2月
那年二月,是我心里温差变化最大的一个月份。我刚刚得到纽约一家公司的聘书,就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
“古律师,我想回大陆一趟。”一脚踏进古律师的房间,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了。
“什么事情?”古律师是我委托办理身份的律师,他总是面无表情,对谁都冷冰冰的。好像不会说人话,只会用法律规条。
“我父亲病得很重,我想回中国。”
“你回去有什么用么?”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地改变,我却愣住了。
“没有用,可是我怕……”
“那就不要回去。你要明白,你的H-1还没批下来,这样回去很冒险,有拒签回来的可能。”
“可是,他们说可以从加拿大走...”
“他们?他们是律师吗?”
“不是。”
“那你还不清楚?”显然古律师生气了。
我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可是,我……”
古律师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低缓地说:“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回去。为了你你自己,也为了你的父亲。”

我把一瓶汾酒打开,给父亲满上。古律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为了你父亲。”为了父亲,我没有回来,为了父亲,我失去了他!父亲,不孝的女儿回来看你了!您好吗!现在我才明白您当时为什么如此坚决地把我送走。可是,我没有见到您最后一面! 北京现在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我不想再回来了,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好孤独啊!

回来的路上,我没有心情说话,李忍也没有。直到快进城了,李忍才打破了沉默。
“周五几点的飞机?”
“十点。”
“要不要我送你? 哦,那天有个谈判。不过...”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关系,不用送。有人送。”
“真的?”
“真的。”
“好吧!”
沉默了一会儿,李忍说:“希望你以后常回来,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这话在哪里听过。我哆嗦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开车的仿佛是吴原。唉,不知道现在的吴原到底成了啥样子?是默默无闻的居家男人,还是变成了另一个李忍?我若是真找到了他,又会怎样呢?十五年的时空,又如何回得去呢!
我把头扭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虽然还有太阳。收音机里传来这样一首歌:

回到家
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有了自由,却失去了方向。
乡愁淡淡地,淡淡地
被那些尾气污染
 记忆悄悄地,悄悄地,
随着高楼压缩压缩。

借着风
我飞到那片熟悉的天空
找到家,却怎么也挤不进去
那扇熟悉的门。

我的家,
你成了我熟悉而陌生的梦
我是一片掉落的拼图
再也拼不回去了
因为这幅图画
已经没有空间留给
海那边的风筝

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有了自由
却迷失了方向……

“你哭了?”李忍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转过头来:“你不是不叫我哭嘛!”
李忍看了我一眼,我们一起微笑。

                 2006.11

2楼
  枫雨有写长篇小说的操作能力。
  这句话是我读过《你不叫我哭》以后的第一感受。因为在这篇小说里面,引线、情节、人物、对话、穿插、起伏、详略、归纳都安排和运用得很好。不造作,不拔高。有碗说碗,有碟说碟。这平实的笔法最能赢得读者的信赖和认同。用一句时髦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作者和读者的心是更加地贴近了。这样的作品读来追读,感染力强。有人说:散文是通过直述直描,而小说是通过人物的活动、心理、对话和场景来表达作者的意愿的。我认为,枫雨的这篇小说的效果是已经达到了。
  作者从去国十年,在回国的飞机上做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好梦说起,直说到抹去眼泪的“我们一起微笑”。读者跟着游子回乡,用特别能对比的敏锐眼光,去省亲、去闲逛、去寻人、去购物、去会友。耳闻目睹,这北京今日的大气候,也就和盘地烘托出来了。
  人为制造的夜。四周黑乎乎的,只有几盏微弱的昏黄灯光,听不到声音,窗户都关得严严的。那天空自然不是蓝的,可是就那点可怜的天也被夹在高楼里挤不出来,让人看了憋气。天空透不过气来。这里乡音也还能凑或,可是行为已经有所偏差——安全带长久没有人系,上面搁满灰尘;行人斜着窜出,差点撞在车上;挤车的人流是“坚顿的鱼,不会让你的路”;“发票办证”“无痛人流”的广告,避暑山庄,买卖公司,起码半公里长的自助食品;贴门的邻居互不认识,隔门应答的恐怖教人不知所措;楼下突然的喇叭,粗言粗语的叫骂;人声、车声、狗吠,不眠的北京陪着你的失眠。生意人的犀利,温暖无从寻找。是曾经得到一位旧同事突然而来的狂热拥抱,热烈追求,但他毕竟是一个已有妻室的人呢!啊呀,世风日下,物欲横流。这种疯狂的热烈,这种虚假的强求,我们就不好怎么样地去恭维了。
  当然,想要见到的梦中人没有见到,是一种难言的遗憾。在出国之前,父亲目不斜视的目光里的那种“希望的火苗”,也不一定是越烧越旺。当读到“小梅你给我记住,我们没有退路了”的时候,心里泛起来的,是一种很不是滋味的味道。还是文章结尾的那句话:“我们一起微笑”。谢谢。


头也不会——头也不回
有为一个广州发电厂——又为一个广州发电厂
跟多的交往——更多的交往
还没有这么痛快过一次——从来就没有这么痛快过
                                                             文刀
                                                         2006年11月日


3楼
拜读枫雨《不哭》,游子归乡的各种滋味,微妙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4楼
几经感动地读完这部作品。。。还是不评论了。。。。。只是很感激作者。
5楼
[QUOTE][b]下面引用由[u]文刀[/u]发表的内容:[/b]
文刀老师总是会鼓励人。:)总觉得自己的笔力不够,不能很好地表达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触。多谢谢为我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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