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小说]滴水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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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小说]滴水观音
  叶太太拿到丹桂花园新居的钥匙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大河在邻居范太太家结了装修款,背着一只很干净的帆布包,客客气气地跟范先生说再见。大河是个水暖工,有一手不错的活儿,叶太太昨天参观范家新居时,就问起水暖工的一些事情,范太太借此向叶太太大大夸赞一番说,并不是因为他是我表兄弟就这样说,确实是手艺不错。房屋装修,看不见的东西远比看得见的重要,埋在墙壁与地底下的管子,要是出了点事,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前房子的跑冒滴漏可把我烦透了。
  范太太夸大其辞之说,让叶太太心下紧张起来。就说,叫大河不要走好了,把我家的活儿接下来。范太太当即替大河应下说,行,这事包在我身上。
  叶先生生意忙顾不上新房装修这档事,就鼓捣太太说,你就在家购购材料、算算帐,不懂的问问范太太,也算是体验一下新生活。我看你这些年上班也没做成什么有意义的事,倒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了。要是你把新居弄得像个样子,也算是成就了叶家的一项伟业。叶太太想想确实有理,于是请了长假。
  因为大河的原因,叶太太就把装修的事交给大河所在的装修公司,从设计到实施是全包干的,叶太太其实也插不上什么手,倒是像个间谍一样,等他们买回材料,就悄悄地记下数量和品牌,看装潢公司是否违反合同,以次充好,欺瞒东家。叶太太每次来监工时,木工老谭、电工小纪,还有一个毛头小伙子叫小刘,也不知是谁的徒弟,他们都很热情地和叶太太说话,汇报工程进度,只有大河不怎么做声,闷生不响地在厨房或卫生间里锯水管。爽快的老谭有时还吩咐小刘拿一只搪瓷缸倒水给叶太太喝。这下弄得叶太太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晚上回家时就抱怨叶先生简直有小人之嫌。
  叶先生说,女人嘛看问题总在表面,没准他们心里有鬼,才这么热脸相迎呢,就跟我现在的情形差不多。你难道也有鬼嘛?叶太太嗔怪着。对呀,我现在就很想用热脸贴贴某位东家太太的丰乳肥臀呢。去去去!两人缠绵了一番,扭作一团,身下黏稠之物弄得叶太太极不舒服,自己又软着身不想去卫生间,就指使叶先生给她弄块湿毛巾来揩拭。叶先生也懒着呢,嘴里嘟哝道,出体力的总是我,我也不想动呢,男人嘛其实图的就是这一会儿的放松。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舒服,以后我就憋着,省得弄脏了你的干净身子,只是憋出什么病来,遭罪的可不是我一人。叶太太没办法只好自己起身,从床上扯了条毛巾被遮着光裸的身子,穿过长长的客厅,经过公婆的睡房门口,跑进了卫生间,哗啦哗啦一番冲洗。这其间她胆颤心惊,刚才那点欢愉就消失了一半。
  叶太太想,如果卧室里有个水龙头,在床头伸手可及处,下面有个精致的小水池,就可解决“放松”的问题了。好像现在的家居还没人考虑到这个,不知人家的房事是如何解决的。这个要求要是提出来,一定会被老谭他们当作笑料的。她确实没见哪家的卧房里有水,这么外行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但她又不甘心,回到床上,想把这想法说给叶先生听,叶先生却早已呼呼地进入了梦乡。叶太太只好为一瞬间的灵感,将要像慧星一样的消逝,感到惋惜。
  叶太太终究是个不甘平庸的女人。她想既是家居就应该是个性化的,不能因为没有先例,我就不可以搞,怎么方便怎么来。趁水暖活还没结束,跟大河私下说出来,免得说晚了,又要改图纸,又要增加预算,这可都是合同条款以外的要求呀。她知道大河是个言语不多,也很忠厚的男人,行就行,不行就趁早打消这念头,反正还没跟先生说呢,也不至于让他失望。如果真的弄成了,到试用的那一夜,再告诉他,不知他会多么惊喜呢。
  春去夏来,天已渐渐热了起来,一大早,叶太太买了只西瓜在冰箱里冰好。呆会他们上工时,她就给那些工匠们送过去,算是一点犒劳。
  老谭见叶太太拎着西瓜满头大汗地爬上楼,似乎有些感动,就打趣说,首长辛苦了,亲自送来慰问品,你言语一声,派个人去取不就得了。小刘说,我倒愿意去。
  老谭说,你是想趁机溜到街上凉快去吧。要说这里信得过的人,还是我们的大河师傅。大河趁热来吃西瓜哟。老谭高声叫着。
  说错了,是趁凉呢,大河师傅看来在忙,你们吃着,我送去吧。叶太太心想,此时正是说话的好机会,于是就两手捧着一大块冰凉的西瓜朝大河那屋走去。
  谢过叶太太的盛情,大河把正在布置的水路一一介绍给叶太太听,叶太太连连点头称赞。受了称赞的大河说,叶太太不知还有什么要求,都说出来,我会一一考虑到。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一生怕也挣不到这样的一套住房,所以装修时都得为人家考虑周全些,尤其是这水啊电什么的。
  那是那是。叶太太连连点头笑着说,既然你这么说了,大河师傅,我真还有一个特别要求,就算是合同以外的条款吧,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
  叶太太,你说哪儿去了?只要是我手上的活,我都做得到的。
  我想在卧室安个水龙头。叶太太低着头说,心里在想安装这个水龙头的理由。想来想去,所有的理由都很牵强。这实在是件极为难的事情。叶太太害怕大河发问,这有什么必要,再说卧室都是木结构的,想躲着水都来不及,你却要引水到家,真是奇怪的女人,才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叶太太可不想让人说自己什么。她不是那种尖酸挑剔的女人。
  等了一会,大河低着头啃西瓜并不说行还是不行。
  叶太太心想,这下洋相出大了,大河会怎么想呢?
  正窘迫时,老谭他们也过来了,说首长跟大河师傅有什么高级指示,赶快落实呀。
  大河说,没你们的事。
  小刘也凑过来好奇地听下文。
  老谭说,你小子来凑什么热闹?这是大人的事,少儿不宜,还是一边呆着去吧。
  叶太太没听见大河表态,就只好走到一边东瞧瞧西看看,并用手敲敲水管。她越这样,老谭越是疑惑,进而又对她那极不老到的行为暗自发笑。
  行,没问题。冷不丁,大河又开了腔。
  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谢你啊大河师傅。叶太太说着飞快转身,招呼也不打就一溜小跑下了楼,生怕大河会改变主意似的。她丰满的胸与同样丰满的臀,先后从一个小门里挤过,几个男人极不情愿地发出一片嘘声,他们恨不得那门更窄些,好把那对丰盈的乳房挤下来一只。但叶太太的乳房最终还是跟她的人一起蹿入阳光中。
  剩下老谭几个,把大河盘问了半天,非要他老实交待刚才谈话的内容。
  瞎琢磨什么呢?我说不关你们的事了,还要问。大河不耐烦地把他们赶出自己的工作间,开始考虑如何布局管道。
  大河用卷尺一遍遍量着水房到卧房的距离,计算着要裁多长的水管,要几个弯头,都要埋在墙壁的什么位置,在没弄清楚叶太太的确切要求之前,大河又不敢随便布置这一段额外的水路。城里人就是名堂花样多。想起刚才叶太太那羞怯的模样大河有点想笑。这个叶太太也真是!你是东家直说就是了,把个简单的问题搞得这么复杂,让我大河真的犯了难。
  大河在成为水暖工之前是工厂的一名钳工,连续多年获得革新能手称号。也许是因为具有大河那双巧手的人太少了,工厂为了更好的生存,最终还是忍痛割掉更多双手,当然更多的手不如大河的手那么巧。大河毕竟是大河,很快找到了新的岗位,并成为那个装修公司的一张王牌。
  大河现在骑马似的,跨坐在一根粗壮的PVD水管上,在想叶太太的水龙头会是在什么位置。他的思绪倒真像马儿一样驰骋起来。
  叶太太的水龙头如果是安装在梳妆台前,那一定是梳洗之用。她一头棕黄的烫发,柔软而极富光泽,那波浪从头顶倾泄下来,是三层而不是四层,大河清楚地记得。在叶太太低头说话时,他特地留意了一下。
  叶太太的水龙头如果是安装在花架下,那一定是浇花用的。像她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花香相伴怎能入睡?不知道叶太太喜欢什么类型的花,是百合玫瑰,还是一盆净化空气的滴水观音?那五官端正而面目慈祥的观音可是中国男人的大众情人,而且从古至今,对此忠贞不渝的。大河为什么要想到观音呢?
  叶太太的水龙头如果是安装在床头柜上,那一定是为了饮用方便。可这又不是在一些发达国家,据说日本自来水就是饮用水,即开即饮;可是这在中国,目前还没达到这个水平。但也足见叶太太具有很强的超前意识,与那些胡乱提出要求,难为装修公司的房主人是迥然不同的。
  大河虽是一个水暖工,但他看书所涉猎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他的专业范畴。从他不喜好言语,不参与老谭他们的低级说笑这方面来说,大河简直就是这帮工匠中的另类分子。而从外形上看,大河如果换上一件白衬衫黑西裤,随便打个深蓝色的领带,也不挎那个帆布包,那么大河倒像一位为人师表的学院教师。那个桃花盛开的日子,大河从范先生家出来路过叶太太的门前时,叶太太就奇怪这个教师一样的人怎么会背个帆布挎包呢?
  大河期待叶太太明天再来,把要求说得具体一些,好让他早做布局。
  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叶太太的裙子比昨天穿得更像夏天了,滚圆的肩头半掩在肩部的两片并不连接的布条之中。她一走动,那圆肩就滚出一点点,她停下脚步,那一块雪白的肌肤又隐入绿丛之中。叶太太穿的是件果绿色连衣裙。她即使是空手而来,那一片秀色也早已成为老谭师傅的一顿美餐了,不,应该是小刘的一份甜点,还不确切,应该是大河师傅的一份精致的夏日午茶。何况这次叶太太依然没有空手,她拎来的是几罐还冒着白烟的冰饮料。
  见叶太太上楼,正干活的师傅热情又一次高涨起来。老谭命令小刘把现场清理一下,并擦拭了一方小木凳很稳当地摆好。
  大河师傅趁热喝饮料喽。老谭故意高叫,这次叶太太不再纠正他的反话了,就径直朝大河走去,下面一句还是昨日的翻版:大河师傅看来在忙,你们喝着,我给他送去。
  叶太太你也不说得详尽一点,可真让我犯了难了。你最好得跟我说明白这个水龙头是干什么用的。大河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抓紧时间问。他厌烦等会老谭他们又要问过不休。
  这个非要说吗?我简单点吧,就是能在不必起身的情况下也能弄点水洗洗什么。
  叶太太你难道身体不好,还是叶先生身体欠佳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叶太太的表达确实让大河以为他们的健康状况不佳。一个健全的人要洗什么是会站起来的。真是费解,大河心里嘀咕了一声。
  你就别问了,总之是能放水,要安在床头伸手可及的部位,既要掩蔽又要方便小巧。最好水池上面能伸出来一个托架,摆上一个小盆景也成。我只说这些了,其余的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安装好了。叶太太开始怀疑范太太的夸赞太主观化了,这么个人看起来虽然挺文气,原来骨子里却这么缺乏想像力,纯碎是个画地为牢的死板家伙。
  被大河这么一问,叶太太关于水龙头的美好憧憬一下子结了层冰。男人也许都这样毫无生活情趣吧。想她的叶先生每次呼哧呼哧几下之后,就自顾睡去了。把欢爱之后的呢喃与爱抚从那支完整的爱的乐曲中分离出去。他不会去为她弄个湿毛巾,也不会拿手臂给她当枕头,更不会说些爱的语言。在她看来,这些尾声部分比那几下子更能让女人回想和铭记。想到自已这么美好的创意却没有人能领会,甚至问出这些愚蠢的问题,叶太太对大河的那点好感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叶太太,对不起,我不该问得太多。我只按你的要求去做好了。大河面对不再言语的叶太太有点不知所措。女人真是神经质,刚才还是兴高彩烈、满面春风的,现在却是阴云密布。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大河也不再说什么,两人都杵在那儿半晌没说话。
  突然,叶太太开口说了句话,令大河的脸胀得像只紫茄子。
  叶太太你说什么?大河问。
  我说你们夫妻房事之后,也要穿过长长的过道去洗手间吗?
  这个这个。大河顿时红了脸。
  现在该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大河突然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不早说?
  还以为你很聪明呢,没曾想也是只呆头鹅。好了,我不多说了。
  这种事各人的处理不一样的。大河瞅着身边喘着娇气的叶太太,心中浮想万千,真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
  叶太太走后,大河就成为老谭他们取笑的对象。这里从此笑语不断。围绕着叶太太的洗手问题,老谭他们展开了数十种的讨论。一会说,水龙头应安在叶先生那头,这种事由男人来做,体现对女性的关爱;一会说水龙头应安在叶太太那边,因为更需要清洁的是叶太太。还是小刘一句话把他们莫衷一是的争论给平息了。说来说去,你们知道谁睡左侧谁又睡右侧呢?
  这个问题待明日叶太太来时,让大河师傅细细询问一番吧,这也是我们施工所必需的信息资料。还是老谭去问吧,要知道叶太太的那张床可由老谭手工制作呢。
  几个人说笑着,这一天的活就干得格外轻松,到傍晚收了工,老谭就邀大河说,到街上喝啤酒去。大河兴致不高,但也不好让老谭扫兴就勉强答应喝一瓶。
  灯红酒绿处是本市的新港大酒店,穿戴整齐的侍应生满脸堆着职业的微笑,机械地向每一个走近的客人点头致敬。“欢迎光临,先生里面请!”一抬头发现虽是先生,却是衣冠不整的民工打扮,便顿时哑了口,不再往里迎进了。他们本没打算光临,只是路过。老谭请喝酒的地方在酒店不远处的那排黄顶白边的蒙古包里。小刘指着老谭弯成O型的两腿下的拖鞋说,瞧你这样怎么能被当作贵宾请进呢?老谭不服气,拍拍小刘的蓝背心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瘦得跟巴勒斯坦难民似的。他们相互说笑着,不听大河说话,原来大河正跟一个男人在后面寒喧。两人走近一看却是东家叶先生。叶先生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保养得极好,看来生意一定做得很顺。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深深吸引了小刘的目光,他在研究这头发是真是假。叶先生撒过来几根烟,老谭小刘一一接住。还要说些什么,见后面一黄发女郎大声催促着:磨蹭什么呢,快点呀!小刘以为是叶太太,正要前去搭讪,被大河一把拽住,忙说,叶先生你忙你忙,我们也有事,改天聊。
  那好,那好,改日定请各位喝酒。叶先生忙不迭地小跑几步追上那女郎,快到电梯门口时,叶先生将女郎的翘臀狠狠地捏了一把。
  老谭木匠像吊墨线似的,眯起一只眼,将那女郎与叶先生的身影吊成一条线,然后怪笑一声说,喝酒去。
  蒙古包的女主人兰芳是老谭同乡,一个40来岁的干瘦女人。也许是这晚的第一笔生意,兰芳把积蓄了一天的热情一下子全释放在老谭他们身上。这让大河疑心她是以拉客为业,还是以卖饭为生。老谭也很随便,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径直朝简易灶台走去,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篮子里挑肥拣瘦地搭配今晚享用的美味。
  兰芳手脚倒很麻利,不一会工夫,几盘小菜便端上来,有荦有素,有烧有煮,汤汤水水,散发扑鼻的香气。三人推杯换盏,一眨眼,一箱啤酒没剩下几瓶。大河也来了兴致,开起了老谭的玩笑说,冲你跟老板娘那股热乎劲,好像你俩关系不是同乡那么简单吧。这一说,倒把老谭的话匣子全打开了。
  我说大河师傅,你不要倒打一钯了吧。瞧我们的东家叶太太一来就跟你诡诡秘秘的,这里是什么勾当小刘不知道,我可是过来人呢。小刘急了,我有啥不知道的,不就是那点破事吗,我在初二时就干过了。你都干了谁呢?大河索性问了起来。不说不说了,大姑的女儿,我的表姐,都过去的事了,曾经沧海呀。小刘电视剧看多了,来了这么深沉的一句。把两个大男人笑得前仰全合,嘴里的啤酒喷了对方一身。
  大河跌跌撞撞地回到丹桂花园的工房,倒头便睡,那一觉也不知道睡到何时,醒来发现小刘还在看张国荣的胭脂扣。到了精彩处,又没了图像,小刘不住用手拍着,一个劲地说我日他奶奶的。大河看看另一张床却是空着,老谭没有回来。
  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小刘家里来信说让他回去相亲,老谭家也有信来,说新姑爷要上门,他们同一段路,说结伴而行。大河开玩笑道,没准那媒人说的新姑爷就是我们的小刘呢。
  老谭说,巧就是好,如果真是,我在这先替我丫头表个态,同意了。这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娘的,丫头事事听我的。只是小刘别再找大姑女儿就成。
  小刘说,那可不行,她是我初恋。
  瞧你小子还他妈的就是心野呢。老谭恨恨地说,谁稀罕似的。走,跟我上街去置办点节礼。怎么没听大河说回家的事呢?你这不老不少的,才有理由回家呀。
  大河没接声,待他俩临出门时又说,我们那里不太信这个节。
  忙起来的是时节,空下来的是屋子,这让大河觉得有点落寞。
  大河三年前结过一次婚,他妻子是有名的厂花。那年五月份的一次产品促销会,厂花作为礼仪小姐跟随老总去了东北。因为水土不服,厂花感冒高烧,老总一急也体温上升,要是平常吃药打针,也就没事,没想到那年却来了一场SAIS,将壮男靓女隔离在遥远的北国医院。后来解禁了,两人各自回到家人身边,可是两颗心却永远地困在北国的那间斗室了。不爱说话的大河沉默了一个多月之后,给了厂花和老总各一枚钥匙,一张离婚证,一纸请辞书。从此,大河没有了房事。
  如同女人的月事一般,大河的忧郁定期地复发在每年的六月。这空下来的工房正是他静养疗伤的好去处。这几天没有老谭小刘的打扰,大河打算把自己硬梆梆的心事一节一节地锯断。
  其实他早该锯断往事了。好心的范太太给他介绍了好几位对象,用着她千篇一律的广告辞:大河手艺好,人厚道,长得俊,谁看上谁有福。表姐每回跟女方的人这么说的时候,大河总是不声不响地锯水管,好像那锯不断的水管就是他难以割裂的往事。
  只在这个六月,大河突然觉得他的往事要彻底断裂了,因为他见到了那个妩媚风情的叶太太。冲这女人对房事的执着,大河感觉她是多么可爱,那个叶先生前世不知修了多少年呢,吃了多少苦才轮上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爱他的女人,可他却并不知道珍惜。
  没有了房事的大河,现在正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房事而浮想联翩。他想几个月后,这装修一新的居室,就有叶太太丰盈而肉感的身体来来回回地走动,会有很多个夜晚,叶太太与丈夫缠绵欢爱一番之后,慵懒地躺在床上,不用起身,一伸手就能将洁净的水,哗哗地放出来,擦拭她的身体,她擦拭身体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起这是大河给她装上的。他不要求叶太太感激他,他只要叶太太快乐。可是叶太太快乐吗?那个脑满肠肥的叶先生,那个在电梯口捏着女人屁股的叶先生,他会给他的女人怎样的快乐呢?
  新房子的窗口在黄昏里洞开着,六月的风,热情地吹拂进来,将街上的市声与躁气毫无过滤地送进大河的鼻孔,大河的思绪变得跟这风一样躁热。
  大河想去表姐家走走,他希望能见着叶太太,给她问声好,但问了好之后,还说什么呢,大河没想好,所以,走到小区门口,又蜇了回来。
  老谭不在的几天里,大河一个人总要喝点酒才能晕晕地睡去。而醒来时,他的脑子里全是叶太太的影子。她娇嗔愠怒的样子,怎么也挥之不去。第二天他就心神恍惚地锯水管。他开始怀念叶太太的西瓜和饮料,可叶太太却一连几日也不来新居探望了。想想明天老谭他们就要回来了,大河有些失落地睡去。
  在新居装修完工时,叶太太还真来了。这回她抱来的是一把端午的艾叶和几只又红又大的桃子,大河帮她把艾叶插在门楣上,然后就与叶太太一起啃着水生生甜滋滋又软绵绵的桃子。
  大河说,叶太太,去试试那水池吧,看是否接通水了,叶太太顺从地走过去,掩上房门,一件件地褪下衣裙、内裤与胸衣,平躺在床上,说大河师傅过来试呢,大河说,我不是叶先生呀。叶太太说,你是,我说你是就是。大河于是扑了上去,捉住了叶太太胸前的两只桃子。
  大河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内裤一片精湿。是夜失眠。
  次日,老谭小刘回来。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猜想两家的喜事一定都很圆满。老谭肚里憋不住话,就说道,事情本来各不顺利,可后来却碰了巧,小刘还真与我家丫头对上象了。大河说恭喜恭喜。小刘果然改口不再称老谭,叫起了谭叔。老谭就说这几天,不知大河师傅可有艳遇?大河想起昨夜的梦,就红了脸。老谭说,我不问了不问了,你脸上写着呢。大河无可争辩。
  再次见到叶太太是十一周之后,丹桂花园隐隐约约已飘起了桂花的香味。大河一天天地数到这月圆的时节。
  叶太太眼窝深陷,憔悴了许多。但她依然没有空手,这回她拎来的是一盒月饼。房屋的装修也接近了尾声,杂物差不多都已清理在过道上,房间变得宽敞而明亮。只是没有坐的地方。大河找来一些报纸铺在地上,三人坐下来吃月饼。
  大河依然不多说话,但他期待叶太太过问一下她合同之外的条款。这条款其实已成为大河几个月来压在心头的心事。然而叶太太却不再提及,甚至连房间也不愿参观一下。
  大河想,那女郎的事也许败露了,不提也罢,叶太太的心情正如那年的自己一样,被可恶的SAIS所感染吧,大河从心里心疼起这个女人来。
  大家都不说话,吃完了月饼,叶太太客气地说,师傅们辛苦了,我这几月也没心思来看,没想房子就弄好了。
  叶太太,你怎么了?大河在送叶太太下楼梯时,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没什么,大河师傅。水笼头的用意,请你以后不要与任何人说了,就算我俩的秘密吧。因为我也许用不上它了。路灯下,大河看见叶太太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飘浮过一抹忧怨之光。
  永远不说。我明白的,叶太太,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没想到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而我还在苦心经营房事。我真是不甘心呀,我是不是太傻了,大河师傅?
  别这样说,叶太太,你这样真让人心疼。我真想能为你做点什么。
  大河师傅。你送我走过前面的黑巷子吧。
  大河脑中闪过那晚的梦,于是一把抱紧叶太太,说,想开点,他不值得你这样难过。
  谢谢你,大河师傅。
  大河看看天空高悬的月亮,发现今夜的月亮是那么洁净,仿佛刚从银河洗过一样。
  过了中秋就是国庆,叶太太就要与公司来验收房子了,大河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叶太太了。
  老谭小刘因为多了层翁婿关系,他们打算离开这个公司两人同去另一座城市去找活干,问大河要不要一起去?大河却是有些为难,并没有立即回答。
  丹桂飘香时,叶家来验收房子,但来的不是叶太太,却是叶先生。老谭有些诧异说,为何不见你太太,她一直跑东跑西的,为这房子,她可操尽了心的,叶先生得让你太太一起来才是呢。
  她病了,不想来。
  叶先生每个房间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对工匠师傅们的活儿赞不绝口。
  到卧房时,叶先生一眼瞧见那古檀木双人床上方的水龙头了,还有一只特精致的水池,叶先生奇怪起来,问这是什么,没见过这么装水的呀。大河站在一旁犹豫不决起来,他也惭愧自己没为叶太太处理好这个细节,他打算在这水龙头上方设置一个花架,将这一附加的设施掩盖起来。他理解那是叶太太精心营造的爱的情调。可是现在叶先生直奔主题,叶太太又不在身边,凭感觉,大河知道叶太太美好的初衷将不会实现了。
  大河心里一阵难过,为着叶太太与自己曾经相似的经历,也为着叶太太的一份执着。
  大河想了一会说,这是合同以外的条款,用于浇花的水池。
  有什么花要在床头来浇?
  大河说,滴水观音。据说能吸湿空气中的污尘,然后凝成水滴,从叶端流下来,必须得接着,大河说,这水据说毒着呢。
  既是有毒,为何又要放在床头?叶先生将信将疑,但也不再为这点小事而否定大家的成绩,就转开了话题去验收阳台去了。
  过了会儿,大河还是拉着叶先生到阳台的角落,把这只水笼头的来龙去脉跟叶先生讲了。叶先生说,真是惭愧呀,我那傻女人。
  再一次拿到工钱时,大河一行三人去兰芳的蒙古包里喝得烂醉。
  第二天,那顶黄顶白沿的蒙古包,将老谭小刘还有那个手脚麻利的兰芳一起卷到另一个城市。
  大河还要为这个城市一家又一家的住房铺设水路,他希望每个家庭的水路都通畅得像一条河。可是他却让叶太太的水路断了。房事,房事,那些四处张着大口的毛坯房正如没有房事的婚姻,不过是一只空洞而易碎的蛋壳。倒是那黄白的蒙古包还真能给婚姻提供实质的营养。
  年底回到乡下老家过年时,大河碰到了表姐范太太,范太太依旧热心地给大河介绍对象,这回范太太的广告辞里更新了内容,说大河手艺好,人厚道,长得俊,谁看上谁有福。更难得的事,大河心眼好体贴人。于是把大河安装水笼头的事悄悄跟女方的人说了一番。大河就关心地打听起叶太太的事来。表姐说,叶家两口的日子过得好着呢。也不知什么原因,先传言要散伙,可住进了新房之后,叶先生变了人似的,对叶太太比以前更恩爱了。
  大河听了由衷的高兴,他希望叶先生叶太太满意于他设计的那个水龙头的位置,他更希望如果放上滴水观音时,沿着宽大的叶端滴下来的水,能被小水池一滴不漏地接住。
1楼
读得津津有味
2楼
《滴水观音》取材新鲜,角度新鲜,思想新鲜,一桩难为外人道的小事,居然是使婚姻乃至人生起死回生的杠杆。作者的慧心,匠心教人佩服。
3楼
红烛谢过曾宁、荒田老师阅读鼓励。问冬日好!
4楼
没错,稀饭!
5楼
不错,下载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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