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哭泣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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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哭泣的墙
    哭泣的墙

     怀宇


  我看见她,好像突然懂得了,面前的这堵,哭泣的墙。
  黑头纱、黑衣,长至脚跟的天蓝碎花裙子,她正仰望一丛杂草,从墙缝蓬出。那丛草大半干枯,接近石头的一段有些绿意,也是残存,也是新生。这堵石墙,环墙而筑的古城,古城外的国家,都蔓生着无穷尽的寓意,错综繁杂如宇宙本身,让人无从说起。
  因为她,我却好像顿悟了。她高挑纤瘦,像我,在几十米高的墙下,几千年的历史和信仰旁边,微弱如一叶草,一丝发。我像飘离体外的灵魂,看见自己的躯体,和它不能胜任的命运。
  她回头看我,却像是灵魂,在挑拣可以胜任的躯体。
  很美的灵魂,头纱圈起洁白的鹅蛋脸,鼻梁挺拔,漆黑的大眼睛和眉毛,殷红的唇。米白石墙底子上,黑使灵魂深邃,红使灵魂凝重,凝重中暗藏飞扬。
  灵魂对我轻轻一笑,很清晰的英语,“嗨,我叫葛丽特。”灵魂对我伸出修长的手,头纱后尾被秋风翻卷。
  灵魂也有名字,我好像又懂得些什么。“葛丽—特”,听起来像把刀:“葛”是刀柄,古涩的木头;“丽”是刀身,雪亮耀眼,看不清刀锋;到“特”,短促的一声,已经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
  果真兵荒马乱的地方,人的联想也染上兵气?抑或因为带兵气的联想,这寸土地总不得安宁?
  我环顾四周,右边两百米开外,两辆白色警车,刷了深蓝的希伯来文字;左边,隔着分界男女的铁栅栏,几个黑衣黑帽的正统犹太教徒手扶着墙在低头祷告;再远一点,两个以色列警察来回踱步,他们穿着防弹衣,因为隔得远,像两颗跳棋子,深蓝色。
  “我叫欧阳冰,”这几个字说出口,我的灵魂跳进身体,统一到名字里。我轻轻握一下葛丽特的手,柔软冰凉。
  接下来该说什么?两颗灵魂相遇,可以交流的很多。我们可以从这堵墙开始,飞越几千年时光,踏遍大漠戈壁,去寻一片阴凉绿洲,像阿伯拉罕身边的牧羊女,脚踝上铜铃叮当。
或者像所罗门王的爱妾,候在神殿门廊,王出来时,为他捧一碗清水净手,再飞一个眼风,王顶天立地,像神殿的石柱。
  我们甚至可以仅仅是两粒尘埃,落在神殿台阶上,仰望耶稣和他头顶的太阳……我们可以萦绕墙上每一方硕石,读透每一段祈祷、每一声叹息和每一滴眼泪,而所有这些,都不需要言语。
  可两个陌生女人,除了体型相似,毫无共同之处,不过因为偶然,星期一上午九点,正好是墙下唯一两个女人。而且盖黑头纱的女人,似乎都虔诚而固执,我了解的人世与她认同的,大概相去甚远。我不相信宗教,来神的墙下,只想感受些灵气,寻一种浪漫,我怎么开口,恐怕都会犯忌。
  “你许愿了吗?”葛丽特打破沉寂,指指身边的墙缝,里面塞满小纸条。据说这些写满愿望的纸条,第二天总是销声匿迹,被神收走了。我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我许了个愿,但愿我的男朋友平安无事。”男朋友?也许她并非我想象那样保守,可这个陌生女人,无故对我讲她的愿望,有什么企图?大都市里,人们最忌讳推心置腹。
  葛丽特神情柔和,继续说,“他叫摩西,是软件工程师,两周前被召去服军役了,我一直没见到他。”以色列全民皆兵,这不奇怪,但我同情地“哦”了一声,不是来寻浪漫吗?
也许像酒吧里邂逅的陌生人,喝多几杯,聊得海阔天空,聊完一走了之,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宗教和酒精,都有令人敞开心扉的效果,我向前走近一步。
  葛丽特的脸,从近处看很疲惫,缺乏血色,但她眼里,大概出于年轻人对新鲜事物(我)的好奇,跃动着光彩,脸颊和额的弧线带些稚气。
  “你从哪里来?”葛丽特问。
  “洛杉矶。”
  “好玩的地方,我在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第一次来耶路撒冷?”咦,她看好莱坞电影,也许我刚才纯属以貌取人。
  “对,不过我住在黑珐,”我说。 我随丈夫杰克来以色列一周,终于在临走这天,有机会来耶路撒冷古城,看看被称作哭墙的犹太圣地 -- 古代犹太神殿被罗马人捣毁后存留至今的一段院墙。杰克在古城要会两个人,关于象征派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一幅真迹,说好我不耐烦等就先回去。
  “啊,摩西的母亲就住在黑珐附近,海边的基布兹,我正想去看她。你开车来的?”葛丽特脸上微微泛起兴奋的红晕,像个小女孩。
  转弯抹角,原来还是有求于我。以色列的基布兹,大概是现今世界仅存的集体所有制农庄,又在海边,想必值得一看,我和杰克下午六点才坐飞机,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在神的墙下,我有一百个理由行善。
  所以我在葛丽特请求之前就提议,“你搭我的便车去吧,和我作伴。”
  葛丽特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高兴,好像还有点犹豫,也许我自作多情?“我们可以谈好莱坞电影,”我讪讪地说。
  “那太谢谢你了,”葛丽特最后说。


  车子停在古城南面日安门外,从哭墙走过去,要穿过古城的犹太居民区。街心小公园里,空气清明,几个年轻的正统犹太教母亲坐在长椅上,心满意足地看孩子们在身边玩耍嬉闹。阳光落在母亲们的彩丝头巾上,溅起缤纷的光点,再融进孩子们稚嫩的童声,在千年的石板巷道里回荡。
  和那几个母亲相比,葛丽特的衣着极端素净,甚至显得哀伤,素净哀伤却都包裹不住一种艳治,如暗夜里的无名花香,看不见,却沁人肺腑,而我们“呵呵”的脚步,每一声都使这艳治愈加张扬。
  长椅上的母亲们相继抬头打量我们。我的东亚面孔、齐腰长发,一周来常被路人打量,我习惯地报以微笑,他们也微笑,用善意遮掩眼中的好奇。葛丽特却十分不自在,右手扯起头巾掩住半边脸,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太阳在她身后拉下的斜影,像沉默的回声,在石板路上来回晃动。
  她莫非是从正统犹太教社区出逃的新娘?我看过一部以色列电影,正统犹太教妻子,除了生孩子做家务,没有个性发展空间,最后出逃。
  出了日安门,杰克租的银灰马之达靠在路边。我们坐进车里,葛丽特摘下头巾,右边下巴、还有脖子上的紫淤,立刻触目惊心。不等我开口,她哽咽起来,“神……派你来帮我……”神派我?那我是天使,救苦救难的菩萨,谁都有点虚荣心,该死,我启动车子。
  “我是巴勒斯坦人,”葛丽特说。我一脚踩上刹车,她的身体猛然向前一扑。
  谁开这种玩笑?我瞪着眼前自认的巴勒斯坦人问,“那你来犹太居民区干什么?你该回去哭墙东边,穆斯林的地盘,金顶的清真寺里!”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事,我搞不清楚,更不想卷入。
  “可我回不去了!” 葛丽特放声痛哭,近乎哀号,但三声之后,立刻停止,她用头巾抹去眼泪,“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让我下车还来得及。”
  这时一位以色列警察走过来,问,“没事吧?”我几乎抬手指向葛丽特,像犹大指向耶稣。但我的神志突然异常清晰:如果她真想利用我,根本不必告诉我她是巴勒斯坦人,反正我也分不清楚,她知道我是头一次来以色列。
  她为什么说回不去了?我的好奇心占了绝对上风。我对警察(好英俊的脸!)说,“没事,租来的手动车,开不惯。”我把车熄掉,再发动起来。年轻的警察看看我,又看看她。葛丽特用头巾兜着脖子和下巴,抓着头巾的手随呼吸起伏。
  警察挥挥手说,“祝你好运。”他嘴边浮起知情的笑:唉,女人开车!
  “我只想知道,你在哭墙下讲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我问话的样子大概有点凶,葛丽特双手捂着脖子,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当然是,”她掏出一张照片,布满折皱,但的确是位穿以色列军装的青年,浓眉,眼窝深陷,神情庄重。
  “巴勒斯坦人不都恨死了犹太人吗?你和摩西,是你编的故事吧?”我把车开得很慢,时速不到十公里,准备听出破绽就随时停车报警。耶路撒冷古城附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怕她跑了。
  “是的,但摩西不一样。”
  “为什么,摩西不是犹太人吗?”
  “犹太人是一种分类,摩西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我爱他。”葛丽特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我却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什么样的爱,竟可以超越种族的血海深仇?我嫁给犹太人杰克,比佛利山庄富有的画廊主人,需要超越的是爱情本身,可杰克的财富使我的超越轻而易举。
  葛丽特说,她是律师,住在伯利恒,她每天到东耶路撒冷一家阿拉伯人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三个月前在西耶鲁撒冷一个酒吧遇到摩西。很有些后现代味道的酒吧,去那里的,有犹太人、以色列籍阿拉伯人,偶尔也有像她一样在耶路撒冷工作的巴勒斯坦人。他们都喜欢摇滚乐和好莱坞电影,但爱情在他们之间发生,她想都没想过。
  “直到一天晚上,酒吧着火。那么多人,出口只有两个,大家争先恐后往外跑,我挤不过别人,落在后面。火焰就在几步之后,我的头发被热浪灼焦,皮肤被灼得生痛,烟,最不能抗拒的是烟,无孔不入。”葛丽特眉头紧锁,好像一口烟还呛在胸口。
  “我几乎窒息了,摩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拉起我往前,不,往左边跑,有道窗口,他拼命把我往窗外又推又塞,后面劈劈啪啪,屋顶不断塌下。摩西刚爬出来,一段屋梁就掉下来,窜出的火焰烧着他的衬衫,他扑倒在地上打滚。还好他没受重伤。”
  “摩西完全可以先逃出去,幸灾乐祸地旁观我这个巴勒斯坦人被火烧死,被房梁砸死。我问他为什么冒死救我,摩西说他不能见死不救,生死存亡的瞬间,大家都是人。”
  葛丽特望出车窗,望出尘世以外,“摩西教会我,超越历史和宗教的偏见看人。”
  “好,你爱摩西,不把他归类成以色列人,他也不把你归类成巴勒斯坦人,但你一点不恨以色列人吗?”葛丽特沉默了。(续贴紧跟在下)
(原载《侨报》2006年11月1日)
1楼
提给兆阳看 -- 这篇小说起源于兆阳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2楼
一句话引出一篇小说,厉害。
3楼
一开头就吸引我!
4楼
哭泣的墙 (下)
哭泣的墻 (下)

怀宇

 
 
 以巴冲突几十年,我的问题,大概像空气一样,葛丽特每时每刻都在呼吸,一时却很难用两句话来说清楚。
 “我希望不恨……都有权利生存,”她斟字酌句,“所以,我大概不能算真正的巴勒斯坦人,我回不去了。”

 原来,葛丽特的表兄有时到耶路撒冷打零工,发现她与摩西约会。昨晚他带了几个朋友,去葛丽特家“教训”她。我看看葛丽特脖子上的紫瘀,像是被人勒的,隐约还有绳印。
 “他们要我约摩西到东耶路撒冷,我说他在军队联系不上,他们说,那你替他死吧!他们……”葛丽特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护住脖子,眼里闪过惊恐、痛楚、空茫。
 “如果我父母不阻止,他们肯定把我杀了,父亲说要亲手惩治我。下半夜,母亲偷偷把我放了,让我永远别再回家。”

 “你爱上摩西那一刻,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偷偷和他约会,你难道指望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之间的家仇国恨,一瞬间因为你的爱情而化解?”我认为葛丽特早该离家出走。
 “不到不得已,谁能义无反顾地背弃家族同胞呢?”葛丽特叹一口气,她脸上的忧伤,比东边橄榄山上的雨云更灰暗潮湿。
 葛丽特死里逃生,连夜步行10公里到耶路撒冷,等在哭墙下,犹太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地方。
 “摩西的耶和华,应该也是我的阿拉,阿拉把你送到我面前。”葛丽特又说。

 黑珐在耶路撒冷东北,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看到葛丽特说的那个基布兹,路标用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和英文三种文字写明。穿过一片葱郁的香蕉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列列白墙红顶的平房,被草坪和棕榈树间开,简朴、齐整、宁静,像世外桃源,没有私有财产衍生的种种矛盾纠葛。
 
 葛丽特用流利的希伯来语跟守门的妇人打听摩西母亲的宿舍。妇人50来岁,偏胖却灵活,精明而警觉的目光不断在我与葛丽特之间来回扫描,我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逐渐僵硬起来,葛丽特却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下来,平心静气地回答妇人没完没了的问题。最后,妇人伸出一节胡萝卜模样的手指,指尖无限延伸的远方是开阔的地中海,宿舍与海只隔一片白色沙滩。

 摩西母亲不在家,我陪葛丽特坐在海边岩石上,看碧蓝的海水缓缓把苍绿的海草荡上我们脚边的岩石,然后退却。海水再来时,又在岩石上涂抹一片白色泡沫。岩石与海水之间,有亿万年达成的默契,人所奢望的地老天荒,最终只属于它们。然而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希望,生活在这片海边的人们,也像海水与岩石,即使对峙,仍然仰望同一片天空。

 “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母亲怎样?”葛丽特说,完全放弃的神情,像海草,任海水漂荡。
 “也许是你父亲让她放你走的,他会为她开脱的。”乐观是局外人的特长,我宽慰葛丽特。她不言语,眉头被焦虑与负疚拧紧。
 我漫无边际地说了些闲话,又把电邮地址和电话留给她,然后离开,开车向黑珐行驶。我和杰克说好,下午两点准时从黑珐出发去机场。

 黑珐的家在山顶,远眺地中海,杰克十多年前就买下了,一年却难得来住两回。我们这次来呆一周,许多家具上搭的遮灰布都来不及揭开。
 杰克还没回来,房子里很安静,我继续打点行李。杰克的衬衫摊在宽阔的鹅绒床上,散发他的古龙水味道,清凉中带一点辛辣。结婚两年多,我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在安静奢华的大房间里被这种气味不动声色地包围——我与杰克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既无恋人间的羁绊,又不失安全感。我是希望爱杰克的,尽管他比我大25岁,但我才30出头,心不肯听从头脑。
 我在哭墙下到底顿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窗外,地中海远远地在日光里闪烁,我想着葛丽特和摩西的爱恋,石墙缝中的杂草,杰克的古龙水……

 我和杰克三点半到达特拉维夫国际机场,通过安检后,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头等舱候机楼等待登机。46英寸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里,两个节目主持人在谈有趣的事,女的大笑不已,男的因为女的笑,说得更起劲,声色暗哑。我听不懂希伯来语,随手抓起一本英文杂志来看。我和杰克可谈的不多。
 “天哪!”我忽然听见杰克惊叹。他脸上的表情,我很熟悉:每次电视报道以色列被炸,他就这样,下颌坠下去,嘴微张着,脸上其余部分冻结,包括额头的皱纹。沉重却不夸张,但我渐渐觉得,这是一种绝望的表情。
 电视机离我不到3米,屏幕上忙碌的急救人员,好像就在我身边穿行,残砖碎瓦、炸飞的肢体就在我脚下,血染了一地,血腥和焦糊的怪味冲鼻而来。
 那家被炸的餐馆在黑珐,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合开的,蓝底红字的招牌还悬在空中,被风拍打着。杰克几天前带我去那里吃过烤肉,邻座有个小女孩,蹒跚学步,跌倒在我腿边,胖乎乎的小脸,眼睛又黑又大。当时我想,杰克说不要小孩,多可惜。
 我有点头晕。我抓住杰克的手说,“太近,太真实了。”他拍拍我的肩,反而安慰我似地说:“飞机恐怕要晚点了。”

 电视里的以色列人,个个脸色严峻,却不忙乱,好像在处理一起日常事故。每天生活在被炸死的可能性中,恐慌大概无济于事。他们却死守在这块弹丸之地,像死守自己的信仰。就连杰克,在美国长大、生活,仍然花重金来黑珐买栋有海景的房子,然而这里海景再美,却哪是度假的等闲之地呢?
 过了两小时,那个曾经谈笑风生的男主持出来公布受难人数,神情与先前判若两人,嗓音依旧暗哑。21人死亡,包括4名儿童,3名以色列阿拉伯人。
 想起那天看到的小女孩,我流下泪来。杰克搂着我,什么也不说。
 男主持接着公布,人体炸弹是一名巴勒斯坦女子,律师,29岁,叫哈娜蒂,今天早上进入以色列境内。
 我听杰克翻译完,突然手脚冰凉,我想到葛丽特,年轻的巴勒斯坦女律师,今天早上入境。如果她说谎,她的真名也许是哈娜蒂……我越想越恐慌,呼吸困难起来。
 杰克问:“你脸色苍白,哪里不舒服?”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断在心里说,不会的,谁能够如此卑鄙,靠动人的爱情故事混进人群滥杀无辜?但葛丽特与哈娜蒂两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翻卷混合,像一团在秋风中飞旋的落叶。

 我稀里胡涂跟杰克上了飞机。我终于告诉他,上午我送过一个葛丽特,去海边的基布兹。
 杰克沉思片刻说,“葛丽特是希伯来名字,不可能是她的真名,这很可疑。但巴勒斯坦也不只一个女律师,眼见为实,等恐怖分子的照片公布了,才能断定。况且,耶路撒冷警察和基布兹的守门人也都看到她了,没看出破绽。一般做人体炸弹的,据说都有生理反应,挥汗如雨什么的。”
 “可那是上午,离她自杀还有六七个小时,也许她特别沉着。”我当时还自以为很警惕,但旅游者的虚妄无知和猎奇心理,一旦被利用,就可能具备杀伤力。
 这是我生命至今最漫长的飞行。我梦见自己在哭墙下向神祈祷,求神让我超越身体年龄,爱上杰克,葛丽特在旁边微笑,笑容灿若晚霞,霞光一点一点浸染天空,血一样殷红。我被梦中的荒谬惊醒。

 回到比佛利山庄家里,我立刻上网查询黑珐爆炸案信息。哈娜蒂的照片公布了,漆黑的眼眉,殷红的唇,黑头纱包裹洁白的鹅蛋脸。但“谢天谢地,不是葛丽特!”我隔着一道镂空花的门廊大声对杰克说,杰克坐在起居室的古董沙发里,苍白无力地对我笑笑。
 我再看计算机上的哈娜蒂,脸庞和葛丽特的一样美,一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是怎样的不得已,使她选择用青春和生命做武器?她都能这样做,境况不如她的巴勒斯坦人,在人世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呢?我似乎懂得了杰克的绝望。
 “但葛丽特不一样,”我不喜欢绝望。想到我对她的种种猜测都充满偏见,我内疚起来,“就是不知道摩西母亲是否接受她,基布兹的犹太人会对她怎样?”
 杰克说:“神自有安排。”

 五周后,我终于收到葛丽特的邮件。
 “亲爱的冰,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摩西休假了,等他服完兵役,我们就结婚。爱总是好的,虽然为了爱,我们要舍弃许多其它东西。”
 署名“葛丽娅”,我上网查了,是阿拉伯名字,“葛丽特”大概是摩西对葛丽娅的希伯来昵称。
(完)

(原载《侨报》2006年11月2日)
 
5楼
[QUOTE][b]下面引用由[u]仰望或者倾听[/u]发表的内容:[/b]

一句话引出一篇小说,厉害。[/QUOTE]
仰望也来贴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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