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曲绝响》(曾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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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曲绝响》(曾宁作)
                         一曲绝响

                                           曾寧

    他向你伸出乞讨的手﹐这是怎样的手啊﹗积满泥垢、皮肤乾裂像蟒蛇的鳞片﹐你怜悯地放下一个铜板﹐这只手突然收回﹐掩盖鸦片癮发作的哈欠﹐他更有难以啟齿的梅毒﹐以致双目失明﹗丑陋的事实﹐让你毁灭了最后一点同情心。你会不耐烦地掉头不顾﹐就连他从两根琴弦拉出的扭扭捏捏的曲子﹐都令路人烦躁。
    可是﹐停一停﹐稍微停一停﹐他那把油漆剥落﹐龙头断裂的二胡裡发出怎样迷人的天造之曲﹗悲凉、婉转、如泣如诉--------
    他弯曲的身影游魂般出现在无锡窄窄的石子路上﹐乌黑 的手指﹐输送出来的竟然是千古绝响﹕二泉映月。
    那个时代﹐谁是江南权势最显赫的人﹖谁是太湖之滨最富有的人﹖谁是无锡城最有文化的人﹖莫衷一是。但是可以肯定﹐这个黑夜在深巷裡独行的瞎乞丐﹐没人会料到在若干年后﹐成為世界景仰的音乐大师。
    是的﹐谁料到呢﹖今天当人们嚷嚷著照搬西洋﹐否定国粹的时候﹐法国总统密特朗一遍一遍如痴如醉地倾听<二泉映月>﹔当人们蔑视文学艺术﹐科学“唯我独尊”的时候﹐六十年代﹐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美国宇航员向茫茫宇宙播放<二泉映月>﹔当民乐普遍遭受鄙弃﹐说“宫商徵羽”不登大雅之堂的时候﹐世界著名指挥家小征泽尔亲自指挥完<二泉映月>后﹐泪流满面﹐激动表示﹕这样的音乐应该跪下来听。
    於我,﹐<二泉映月>聆听久矣﹐但是没有配器﹐真正是阿炳的一把胡琴拉出的“原汁原味”﹐我现在才有幸听到。一听﹐欲罢不能。
    我听到了沦肌夹髓的凄凉。很久以前﹐一位大姓家族的寡妇生下了阿炳﹐生父為道观的道士。这桩违背清规戒律和贞节观的爱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襁褓裡的阿炳被送给亲戚收养。母亲不堪父老的谴责和妯娌的谩骂﹐悬梁自尽。我想﹐这是爱情凄美的结束﹐也是最惨无人道的开头。我始终认為﹐男人的清誉需要女人的牺牲来成全﹐无论在封建时代还是今朝。
     我听到了痛彻心肺的悲慟。丧母的阿炳八岁来到父亲的道观﹐穿上黑色道袍。资质聪明的孩子极快地学会了各种乐器﹐父亲却不敢与儿子相认﹐只能以“师父” 相称。弱冠后﹐父亲归道山﹐阿炳很快成為道观主持。失去管束的阿炳﹐开始混跡烟花柳巷﹐骯脏的梅毒侵蚀体内﹐夺去了他的双眼﹐从此﹐天下的无尽春色﹐顿变漆黑一团。天籟和市声流进他敏锐的耳朵裡﹐化作心坎的脉脉长流。他只能流浪街头。鸦片癮也开始消蚀他的体力和意志﹐以致在严禁鸦片的解放后﹐毒癮成為他死亡的主要原因。
许多人对这段荒唐经歷有过一厢情愿的善良解释,把罪恶的祸首归於外界﹐ ---堂兄要夺庙產﹐故意引诱他堕落﹐最后把这糊不上墙壁的稀泥巴赶走。我却以為﹐阿炳的沉沦和他母亲的惨死不无关係。其时﹐阿炳一表人才风华正茂﹐一定受不少良家女子青睞﹐他怎敢对她们跨越雷池﹗身為良家妇女的母亲怎麼死的﹖他自幼有过怎样的凄苦﹖他父子為何不能相认﹖千种坎坷﹐万种压迫﹐聚集在他心智还未成熟的童年和青春时代﹐他只能寄情於青楼女子的温柔﹗
    我还听到了近於绝望的柔情。很多音乐家没有提到阿炳的爱情。我却能感到他的无奈的温柔。他的似水柔情来自一个女人﹕他的妻子董彩娣。
关於他和董彩娣的结合﹐也有不少版本。我只相信一个﹕董彩娣与阿炳见面时﹐已经有四个孩子﹐她在鸦片馆当娘姨。亲戚们可怜阿炳单身乞讨度日﹐就花钱买下这个寡妇给阿炳為妻。
    按照现代爱情观﹐这个婚姻简直是钱财赤裸裸的交易﹗何况董彩娣连字都不识﹐绝不可能与阿炳婚后有什麼共同语言。
    可是﹐这位过去只会替鸦片床上客人点烟泡的女人﹐被人用钱买来后﹐每天晚上﹐洗干净阿炳跪穿了膝部的裤子﹐缝补好迭整齐﹐掌著一盏如豆小灯為阿炳燉上他最爱吃的烂糊麵﹐然后瑟缩在清冷的月下等待乞讨归来的丈夫。
还有人看见﹐冬天大雪纷飞﹐董彩娣生怕阿炳摔倒﹐执意和阿炳一起乞讨。
细窄的曲巷﹐屋檐掛满冰棱﹐只容下一人行走的石板道﹐覆盖白雪。於是﹐当年的无锡百姓目击人间最悲惨、最珍贵的画面﹕白髮老嫗弯腰蹣跚而行﹐手裡提著一根竹竿在前﹐竹竿另一端拴在阿炳腰间﹐头戴破毡帽衣衫襤褸的阿炳一路拉著二胡﹐冻裂得渗出鲜血的手指悠悠颤动﹐凭两根琴弦向人间送出绚烂尊贵到极致的<二泉映月>。雪花满天飞舞﹐阿炳一路用弓弦切割自己的心﹐一路洒下血的旋律。紧闭的窗户听不到﹐无论豪门深宅还是蓬门小户﹐都把他关在门外﹐狠心地将他扔给不朽。
听到的只有苍天。於是﹐行乞一路﹐脚印一路﹐音符一路--那是雪裡开放的红梅。
    阿炳死后不到20天﹐董彩娣也去了。我没能看到董彩娣的照片更不能见到阿炳母亲的照片﹐我想﹐她们一定长得很像。
此刻﹐我用附设多媒体软件的手提电脑来聆听<二泉映月>﹐在异国一个柔风轻抚的下午﹐鸟鸣冒失闯入﹐我不能不更专注於结尾那一段太息般的长音。
阿炳在鸦片癮发作时﹐砸烂了他心爱的二胡﹐以致多年荒废了琴艺。音乐学院派人替他录音﹐他开始时兴奋万状﹐继而掛回弓弦﹐摇头说﹕“不如过去了。我好好练练﹐你们下次再来录吧。”
    三个月后﹐阿炳吐血长逝。
    冬月冰凉﹐深巷无人﹐<二泉映月>如水瀰漫﹐瞎子阿炳沧桑的剪影在月下。我们仰望他﹐一声呼唤﹕阿炳﹗
    阿炳缓缓转身﹐我们终於读到他的脸﹕顺从﹐宽容﹐倨傲﹐悽楚﹐温和-------
   “阿炳……”我们的声音被狭长的墙壁弹回﹐在空旷的巷子裡无奈地徘徊。
    阿炳孑然一身﹐在巷子的尽头消失。陡然﹐月亮出现在前方﹐大如鼓面﹐从未有过的晶莹洁白。阿炳身披圣洁的光晕﹐徐徐走进月内。
1楼
!!!
大气。
2楼
!!!
肺腑灼伤。
3楼
这是我看到的有关阿炳的最好的散文!
4楼
谢谢秘密会员和资中华两位朋友阅读和过奖!惭愧得很,我们论坛好多朋友写过阿炳,只是没有贴出来,我不敢当“最好”,只希望更好,希望大家都贴出来,一起交流。
5楼
以前咱们剧社的那个田先生二胡也拉得不错,还记得他的《江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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