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的八度音符
作者:赵素侠
八十年代,正是我嗜书成癖的时候,一口气吞下去许多文学作品,当时最为钟情的,是莎士比亚的喜剧,黑色幽默的现代派作品和钱钟书的译著。读那些轻松的文字,感觉自己像在飞,常忍俊不禁的失声大笑,失笑喷饭满案的次数很多,于是被母亲骂:要笑出去笑!因为实在憋不住,只好跑到外面捂着笑痛的肚子,收敛脸上的笑肌,这工作的确不容易,有时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刚一坐下就“噗”的一声,憋不住的笑又拉开了序幕。
当时读刘索拉的小说,就感觉,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小提琴手,拉出一段经典之后,突然在你的耳边敲出弹棉花、爆栗子一样的声音,让你在错谔的瞬间,突然意识到那种滑稽音的巧妙组合。刘索拉的小说,曾被视为中国最早的真正的现代派小说。
刘索拉在《你别无先择》中,就流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黑色幽默。他像一位真正的钢琴家,腻烦了那种正统的音乐,总是把琴房的音乐砸得一塌糊涂。他在描写李鸣时,说他,“更多的时候是找旁边235琴房管弦系的女孩,站在236琴房门口聊天。边聊天那女孩边让弓子和琴弦发出种种噪音,气得263琴房的石白猛砸钢琴。”说到石白,“他已经把一本‘和声学’学了七年,可他的和声用在作曲上听起来象大便干燥。”“他学了十五年琴,可还走调。” 他是这样讨厌琴房,“琴房发出的噪音有时比机器噪音还可怕。即使你躲在宿舍里,它们照样还能传过来,搅得你六神无主。”“刚入学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的大师每天早晨四点起来在操场上吹小号,象起床号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经错乱。李鸣甚至有几个星期夜晚即使在梦中仍听见小号声。先是女生打开窗户破口大骂,然后是管弦乐的男生把窗户打开,拿着自己的乐器一齐向楼下操场示威,让全体乐器发出巨大的声响,盖住了那小号。第二天,小号手就不再起床了。可又出现了一个勤奋的钢琴手,他每天早晨五点开始练琴,弹琴和弦连接时从来不解决,老是让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别扭。终于有位教授(那时教授还没搬进新居,也住在大楼道里)忍不住了,在弹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时,他探出脑袋冲着那琴房大吼了一声“1—”,把“7”解决了。所有人的感觉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到此,刘索拉也算是把那些音符中的不协音给噼哩叭啦的挥洒个够了,然后还不够,他听森森的作品“几乎没有一个和弦是协和的,一大群不协和和弦发出巨大的音响和强烈的不规律节奏,震得李鸣把头埋在被子里,屁股撅起来冲天,趴了足有半小时,最后终于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行行好吧。我已经神经错乱了。’‘因为我在所有的九和弦上又叠了一个七和弦。’‘为什么?’‘妈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说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弦,一会儿在最高音区,一会儿在最低音区,一会儿在中音区,不停地砸键盘,似乎无止无休了。李鸣看着他的背影,想拿个什么东西照他脑后来一下,他就不会这么吵人了。” 刘索拉似乎还感到不过瘾,到了极致的噪音会是什么效果,“妈的,力度!”森森的两只手全按到了钢琴键上。你如果无法想象这种轰鸣的音效会是怎样,只看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会明白,李鸣捂着耳朵钻进被窝,楼道里充满了孟野象狼一样的嚎叫。琴房里一片嘈杂声,气得作曲系的学生骂声乐系是叫驴,是一群只长膘不长脑子的家伙,而声乐系骂作曲系是发育不全的影子。
读刘索拉的文字很痛快,骂亦痛快,笑亦痛快,拉开嗓门大吼,原汁原味的乡土味道,不加滑饰音,不需要美声的发自丹田之气的冲击,想尖叫就尖叫,想吼就吼,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随意盘旋迭宕。他写人物,总是廖廖数语,简而传神。就像当初我的美术老师画的简笔画,简单一笔下来,传神到你一下子就能明白他画的是谁。他介绍王教授的语调,基本上属贬意,但结果是他刚一介绍完,你的崇敬就油然而升。“王教授是全院公认的‘神经病’,他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称。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这种发明把所有人都能气疯。尽管听不懂他说的话,也还是爱听。”读完这样的句子,你想不佩服王教授都难。在《你别无选择》中,唯一的美男子孟野,也长得太出众了点儿,浓密的黑发和卷曲的胡子,脉脉含情的眼睛老给人一种错觉,由此惹得女生们合影时总爱拉上他。对森森的描写只有廖廖几笔,就把他的脾性解剖个够。“留了大鸟窝式长发,头发永远不肯趴在头上,他不洗衣裳不洗澡,钢琴课上把钢琴老师熏得憋气五分钟。”结果是那个和蔼的教授老太太,实在忍受不了,命令森森脱下衣服,光着膀子离开琴房,把他的衣服给洗了。
如果说刘索拉的人物塑造极富特色,倒不如说,他的性格刻划极具个性。这同样反映在每个人的个性表达上,森森的五重奏,给人带来的远古的质朴和神秘感,生命在自然中显出的活力与力量。好象一道道质朴粗犷的旋律在重峦叠障中穿行扭动、膨胀。让人忍不住想抓住什么揍一顿。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则象一群昏天黑地扑过来的幽灵一样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又突然悲哀地反复唱起一句古老的歌谣。这句歌谣质朴得无与伦比,哀伤得如泣如诉。把刚才人们听森森作品引起的激动全扭成了一种歪七扭八的痛苦。
在《别无选择》中,刘索拉笔下的主旋律,有时如疾风暴雨,有时如雨过天晴,有时又潺潺如流水,他把一群生活在八十年代音乐学院的众生态,抒写得有血有肉,尽管他们无处发泄的活力,把琴房震憾得摇摇欲坠,他们依然如饥似渴地追求着一种自我的超越。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谐和》,《莫扎特朱庇特C大调交响乐》,柏辽兹明确的旋律线,严格的声部进行,完整的曲式构思,都是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的绿荫和空气,他们总想超越一切不尽如人意的现状。这是一种令人坐卧不安的燃烧的激情,它象动荡不羁的滚雷,轰鸣不已,只想跨越过去,超越现在和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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