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
吴震寰
曾祖父为了保护家人,年轻轻就被海盗打死了,那时曾祖母只有二十多岁时,而祖父也在二十多岁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且莫明其妙的病,离开了人世。那时我父亲还没出世,祖父过世一百天后,父亲才生出来,是家乡俗语说的“交寒仔”(遗腹子),祖母在我父亲出生不过一百多天,就改嫁了人。 我不知曾祖母是怎样的感受,我不敢进入曾祖母的内心。 我知道的只是一些历史的基本常识,譬如那时家乡的贫瘠蛮荒,海盗山贼的猖獗,民生的艰辛。 我知道曾祖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是因为曾听一个谁说过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对于乡下女人,人们注重的是她有没有结实、能生养和劳动的身体,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说曾祖母的美丽。或者是曾祖母实在是美,或者是她的行为让人觉得她美。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不敢向别人打听曾祖母,好几次鼓起勇气问了,或者是对方也压根儿不知道,或者是我急忙叉开话题,躲回了自己的内心。 祖母另嫁人后,曾祖母又像当初拉扯自己的儿子一样,拉扯我的父亲。有一点不同是,曾祖母拉扯自己的儿子时,她自己是母亲,有哺喂弱子的乳汁,她的年轻也让她有可能用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和儿子,但曾祖母拉扯我父亲时,曾祖母已是一个风烛的弱老女人。父亲是吃百家乳、米汁、冷水,或只是不断受着别人的冷眼、冷言、冷语,或只是不断空着肚子长大的。到四、五岁,或是给人放牛,或是与祖母一同耕种自己从来也几乎是没有收入的贫瘠土地,或是到别人收割过的田地里拾稻子、挖番薯,或是到水沟里抓捉些小鱼小虾来填进饥饿的肚子。我父亲十一、二岁时,曾祖母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在这种情形下,曾祖母还是坚持让我父亲上了两年私塾,哪怕为此她不得不卖掉家里仅有的几亩被乡下人视为命根子的薄田。 父亲说,那时人人都笑话曾祖母,说命都顾不上了还读书呵!都说那老女人肯定是饿疯了。 父亲并没有识得多少字,但在那个年代,却多少算得是有文化的人,至少父亲后来自己跑了去当兵,在部队得着尊重,退伍后能在银行当一个小职员,过上比较稳定幸福的生活,靠的除了他自己的努力,我母亲的努力,他识得的这些字,却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曾祖母去世前,她似乎是知道自己要走了,她请人为父亲算了个命,算命的告诉她说她孙子将来是能过好日子的,还告诉她孙子的媳妇从东边来。曾祖母去世前拉着父亲的手,把这些话告诉了我父亲。十多年后,我母亲从东边来,嫁给了我父亲。 曾祖母是我父亲终于长大成人(十六岁)时去世的,父亲用家里唯一的一张破草席裹着曾祖母,央人把曾祖母埋进了土地里。 帮忙埋葬曾祖母的三位老人家现在还在世,我想过太多对他们的感谢,但我只是一个穷书生,世俗实在的表示我几乎一样也不能实现,我知道乡下人认为食猪腿是体面的,又听说有一位喜欢吃猪嘴巴,一次回家乡时我买了一整只猪嘴巴给他,给另两位一人买了一只猪腿。我不敢亲自送给他们,我请一个童年与我相好的朋友送给他们。多么卑微的礼物啊!而且这样唐突。 喜欢食猪嘴巴的老人家最近来我现在工作的湛江,愿望是看火车,看飞机,看长颈鹿,看村里人从报上看到,议论纷纷的湛江正在建的跨海大桥。我开着车带他看火车,看飞机,看湛江正在建的跨海大桥。我真遗憾湛江没有长颈鹿,无法实现老人小小的心愿。 陪老人家散步时,我曾鼓起勇气向老人家打听我曾祖母。曾祖母在老人家心里,只是一个平常的老女人,吃过苦,如此而已,但那时谁没有吃过苦呢?像老人家自己,小时是受苦的,现在也没有脱离苦难。当你自己一直就生活在苦难里时,别人的苦难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感觉的麻木,所以便一无所知了。而且他那时年纪也还小。我一方面是觉得遗憾,一方面是松了口气。但老人家临最后自己说起埋葬曾祖母,他说:草席太小,为了裹住全身,只有拼命压。我觉得胃一阵阵抽紧,发酸,喘不过气来。 曾祖母姓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乡下女人的名字是不重要的,更没有人记得,我父亲想过许多办法,问询过许多人,只知道曾祖母原籍迈创村人,被绿马村人领养,然后嫁给我曾祖父。甚至没有人知道领养曾祖母的是哪家人家。
2005年6月14日星期二夜于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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