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


    这是年初三的上午。看到井缸里没有水了，我对父亲说，我去挑水吧。父亲说，你还从来没有挑过水哩，就怕你挑不动呀。我很自信地说，爸，你小瞧我吧，我还能一担水都挑不动吗？母亲正在忙着烧中饭，听说我要去挑水，便说道，别逞能啦，伢子，让你爸去挑吧。见我执意要去，父亲便为我准备好水桶，扁担，井绳，说，走路上注意点呀！

    我挑着水桶，边走边哼着黄梅小调。刚走出大门不到五十米，便遇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英姑。她的两个儿子抬着她，正往四儿子家去。我半个小时前才去给她拜过年，是在她的三儿子家里。冬日的阳光很温暖地照在她的脸上，和覆盖着她的被子上。但我分明感到，阳光无法照亮她的内心，她的眼睛里布满忧伤。英姑看到我，很吃力地朝我点点头。我赶紧放下水桶，想上去跟她说说话，但抬着她的三道和四道，却明显加快了脚步。

    英姑今年86岁啦，常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她的丈夫和她的四个儿子中的前两个，大道和二道，都早已离开了人世。好在三道和四道都蛮厚道的，兄弟俩商议好，一家一个月，轮流服侍英姑。这个月轮到了四道家。英姑对我们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是有恩的，包括我，我太太的工作调动，她曾经帮过很大的忙。英姑的丈夫是一个老私塾先生，解放后也当了二十多年的教师。学生中有很多出类拔萃的，其中有一位曾官至副省长。英姑丈夫去世后，副省长把英姑接到了家里，表面上是去做保姆，实际上是想给她养老。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常托英姑跟副省长说说，副省长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帮助。所以，村里的人对副省长，对英姑，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英姑在副省长家里呆了两年多的时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以后，就哭着闹着要回老家，不愿意继续给副省长添麻烦。副省长没办法，便跟民政部门打招呼，每个月给英姑补助两百元钱，维持她的基本生活。没想到英姑回到家里不到半年，便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副省长听到消息后，带上夫人还亲自来探望过一次。临走时，还丢下五千元钱，再三嘱咐三道四道的老婆，一定要好好照顾英姑。

    正在想着英姑的事情，忽然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抬头一看，原来是陈鲲鹏。陈鲲鹏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现在广东省某政府部门居于要职。这次过年回家，是想把母亲和傻弟弟一起接到广州去住的，但她的母亲死活不愿意去，这件事在村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再次放下水桶，随他一起进了他家。我们一边抽着他带回来的“中华”烟一边聊了起来。

    聊起往事，禁不住都唏嘘不已。陈鲲鹏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师范学校，然后被分配到我们这里最偏僻的一所乡中学教英语。而促使他考研、并从此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是他的爱情故事。

    那时，陈鲲鹏的一个表姐是乡里的妇女主任，两家人有意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好亲上加亲。表姐比他大三岁，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他的积极性始终不高，因为，在读初中时，他就暗恋上了班上的女同学。这个女孩后来考上了合肥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区医院。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都上班后，陈鲲鹏也到女孩那里跑过不少趟，女孩对他一直很热情。后来，当他又一次提着礼物，麻着胆子表明心迹时，女孩却给他拿出了一张请柬，原来女孩下周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啦，而新郎是县化肥厂的一名工人！这件事对他打击特别大，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经过痛苦的思考，他决定报考研究生。因为，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选择。他连续考了三年，终于如愿以偿，考取了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广州工作。然后又在广州娶了妻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后来又到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然后再度回到广州。我们正聊得起劲的时候，他的傻弟弟走了过来，只见他蓬头垢面，鼻涕拖得多长的，看到我一个劲地傻笑着。陈鲲鹏的母亲硬把他拽走了，然后又到厨房里忙着烧饭了。我跟到厨房里，跟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聊了起来。我问，大妈呀，怎么不愿意跟鲲鹏到广州去享福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看他弟弟那个样子，去了不是给他添乱吗？我说，到了广州各方面条件都会好些，说不定对鲲鹏弟弟的病的治疗会有些好处哩。她说，鲲鹏有今天也不容易，在广州也治过八个月，媳妇人真不错，算了，我带着傻子在家里慢慢过吧。说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忽然想起还得挑水，便告了辞。而我第三次放下水桶，是在遇到大军的时候。那时，他正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听父亲说，大军得了食道癌，已经动过三次手术。但奇怪的是，从大军的面部表情，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患了癌症的人。大军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光荣负伤后退伍回了老家，然后一直当着大队书记。去年检查出了癌症。大军有三个女儿，本来还想再生个儿子的，被镇干部找去谈了几次话后，便不敢再生了。但就是这三个女儿，在他身患绝症后，让他体会到，生女儿未必不是好事。据说三次手术所花费的八万多块钱，都是三个女儿凑的。大女儿东南大学毕业后，在南京的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二女儿没有考上大学跟着姐姐在南京打工，因为长的漂亮，嫁给了一位大学教师，并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外资企业。小女儿师专毕业后，被陈鲲鹏带到广州打工，后来嫁给一个香港货车司机，据说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而且大军还有伤残抚恤金和退休金，可以说是衣食无忧。所以，即使得了癌症，气色也显得非常好。村里人都说，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没命啦。这不，村子里比他年长或年幼的，这几年有七八个得了这样或那样癌症的，早就撒手离开了人间。只有他，还能吃吃饭，晒晒太阳，吹吹牛。我们正吹着，身材臃肿如同怀孕八个月的大军妻子来喊他回去吃中饭了。

    我再次挑起水桶朝大井走去。大井还是老样子，只是四周多了几个露天茅厕和粪堆。大井是村子里唯一的饮水井。小时侯，我们常常在井边，井边绿柳成荫，妇女们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唱着歌聊着天，孩子们则追逐嬉戏。我还依稀记得，玩累了渴了，就喝一口井水，那井水真是好甜好甜呀！我不知道，这几年来，村里有这么多人得了癌症或其他稀奇古怪的病，是否跟包围这大井的茅厕和粪堆有关系。我曾经跟父亲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说，就不能把茅厕和粪堆转移到离井尽量远一点的地方去吗？父亲说，都乡里乡亲的，谁来管这事呢？谁又好意思开这个口哩？

    正当我陷入遐思状态的时候，忽然从一间茅厕里传来一声亲切的问候，冬子，回来过年的呀？原来是胖婶哩。胖婶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向我走过来。我问胖婶，华子回来了吗？胖婶的脸色立刻变了，这个讨债鬼，你晓得死哪里去了。华子是胖婶的独生儿子，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当我们都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顶替父亲进了镇农机站上班。说实话，村里好多人都挺羡慕他。没想到，后来他竟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与此同时，他还放着高利贷，三分利。因为他为人豪爽仗义，大家都信了他，包括我陆陆续续给父母的一万元生活费，老人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都送给了他，想赚一点利息。最后当然是血本无归，全部被他输得干干净净，父亲手里只有他打下的一张白纸条。据说，他欠乡亲们的钱高达二十多万。现在，夫妻俩都跑到北京打工去了，出去有八九年啦，只是前年回来过一趟。回来的时候，华子率领着老婆挨家挨户地拜年，一家送了一斤白糖一袋枣子两瓶小包装的二锅头酒。每到一家就说对不起，说欠的钱一定会还。这样一来，本来想去要债的众乡亲反而不好意思去要了。胖婶说，实在是对不起呀，欠你爸的钱，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还上哩。我说，不要紧的，反正我爸我妈也不缺吃不缺穿的。

    正提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站到我的跟前。胖婶看见父亲来了，打个招呼，便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我诧异地问道，爸，你怎么来了？父亲说，你挑个水挑半天，你妈不放心，叫我来看看。我笑了笑。然后，我在水桶上系好井绳，把桶放进井里。满满的一桶水，我提到一半的时候便怎么也提不上来啦。父亲赶紧过来，我们一起用力，把水提了上来。望着已经七十岁的父亲，还不得不自己挑水，而且一年到头饮用着这被污染了的井水我的鼻子禁不住有些酸酸的。我说，这担水我来挑吧。父亲朗声笑道，伢子，你活到四十岁还从来没有挑过水，我还真担心你能不能挑得动哩。我说，我试试吧。于是，我挑起水桶，晃晃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上，我的肩膀被扁担咯的生疼的。我便只好再次放下水桶，一看，桶里的水被泼得只剩下将近一半了。父亲见此情景，不由分说地挑起了水桶。这时，母亲也迎了上来，见我的皮鞋上落了不少灰，便弯下腰，用围裙帮我擦起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