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没有时间看书,这是惟一一次听书的小录: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总不至于深更爬起来继续写算Investment Policy Statement,于是挂上耳机。累极时候,眼睛拒绝接收闲书讯息,换个窗口,倒是极其聪灵。小硬盘上屯了不知多久阿婆的几则广播剧,我拣波罗的圣诞断案先听起来,脑袋立即火花漫溢,手心亦热气汩汩,对象是我心仪多年的大侦探,磁场自然永远强大。
最后开每案例会时,我攥紧拳头,和戏中人一齐抽吸,好几次。然而,意外归意外,这本书的颇多场次,却是模糊的熟悉。比如,故事发生在一个富翁家里,他年事已高,邀集子女济济一堂过圣诞,不想前夜被人割断喉咙;案发房间门户反锁,血迹斑驳,场面零乱,好似隐形人曾肆意来去,杀戒大开。这个场面,早在波罗出山那次斯太尔斯庄园奇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就出现过。法国有名的黄室奇案(Le Mystère de la chambre jaune)也是类似反锁玄虚。
老人家死了,众人一拥而上,都表示惊恐,都听到过家具击撞,继而一声惨嚎,like a soul of Hell, inhuman, like killing a pig, 说辞纷纭,一个比一个阴寒,紧接下来,大家都摆不在场的凿凿证据,随着问讯,证据又一一软脚,谁都有动机,谁都在谎言的纵深层次上。这几乎是波罗故事的恒定路数吧,最著名莫过于东方快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永远从没有嫌疑人的平静冰面切入裂痕,一下子枝蔓张扬,读的人轰然坠入蘑菇云,再也把持不定辨析的意志,只好屈服于波罗,任他怎样说怎样算。这种混乱感,倒很像小尼古拉(Le Petit Nicolas)和他的朋友们打打闹闹收束故事的方式,而今由波罗听出来,颇有一点滑稽和无力。
再好比乔装冒名的戏法,斯太尔斯见过,葬礼之后(After the Funeral)也曾上演;貌似仓卒实则从容的作案艺术,著名的罗杰疑案(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并不逊色,而阳光下的罪恶(Evil Under the Sun)里,甚至被害人还参与了谋杀自己,凶手的道行只怕更高;又如,圣诞一案的真凶是一直在办案的警司,这多少又让人想起捕鼠器(The Mousetrap)中类似的安置。
不过,纵使如此多的熟面孔,我试图有条不紊抽剥出真相的决心,也还是一点点消耗了,到头来,只是愈发迫不及待参加波罗的例会。想一想,阿婆大约随意摆弄就手的资源,烹制故事并不比烧一味菜更费心,换换汤钵,我就又晕了,脑力悬殊,怎能不让我恨恨。
也许因为广播剧本身结构比较紧凑,更可能是听觉自动滤去了视线所需要应付的杂扰,这一次虽然照例被波罗耍,我却多多少少触及了他的灰色小细胞。倘若听故事的时候一边记下但凡他说very interesting,how odd,how curious或者怔怔无语时对应的情境,也许真可以拼出真相的只鳞片爪,事实上,他的结案陈词正一一衔咬他的每一处疑惑。
另外,为不在场证据烦恼,即是着了阿婆的道道。波罗肯定要推翻它们的,他还会动不动东扯西拉再扫一波烟雾弹,所以不如静观其变,随他思考。
启用灰色小细胞的波罗和福尔摩斯风格迥异。后者极注重技术细节,而前者很看重心理分析。福尔摩斯很喜欢一条道走到黑,不行了才转向,他在每一个现场都不放过任何微屑,好像著名的四签名,就透露着猎犬细嗅的逻辑,跟疑犯跟丢了再重头来,添入新参数,开始下一轮蒙特卡洛模拟。波罗则比较像俯视的苍鹰,他不会马上关心技术上怎样作案,而更在意案犯的动机,死亡的原因等等。
波罗对案子人物的初次印象,常常是最关键的解码。比如阳光下的罪恶里,一切阴谋尚未成形,他就表达了对后来被杀害的性感尤物阿伦娜.马歇尔的奇特观感,别人只看到她的美貌,他却说她看起来很容易受伤害,她的软弱与轻信之后也确实授人以柄。再比如在高尔夫球场疑云(Murder on the Links)里,乍见美眉,波罗的同伴黑斯廷斯被电得七荤八素,波罗却直指,这个女生眼神怎么好像有什么焦灼的欲念,果然,她便很不简单。圣诞一案同样如此,波罗看到一地血,翻覆的桌几灯台,十分纳罕,那么孱弱的老人家,怎么可能大动干戈,还流那么多血?于是乎,眼前一切,是不是凶手特意做出来的,众人听到的巨响甚至嚎叫都可能不是真的?问了一遍口供,他即判断,老人与子女关系紧张,他的灾难,多半是其性格所致。随后,他绕开警方与读者的思维定势,走到一个你测不透的深度,坐看云起。
读者于是很少见波罗像福尔摩斯那般勤力,他更倾向于观察人,发问,闲谈,一边调动灰色小细胞串起所有视听片段,他常常惊叹,but this is totally wrong,那即是螺丝拧紧,错漏归位的时刻了。
待到波罗讨论技术细节,他却似乎在做人性批判。以圣诞一案为例,他揪出老富翁的两名私生子,其一冒用他人身份从南非赶来,只为看一看生父究竟何许人;其二则谋虑良久,布下杀机,把凶案做得仿佛祭司的宗教仪节。对于看似无辜的一干众人,波罗也并不手软,一一道破他们对父亲的怨毒,各打五十大板。在他手上,有技术上的专家,却没有绝对的道德上的赢家。一个人恨自己的爸爸以至于经年累月策划杀死他,反过来说,一位父亲识不得自己的血脉,被所有孩子一味憎恶着,不知道是冷血的前者更该鞭挞,还是早年风流债不断、责任感为零的后者更加可悲。这些心灵创面的揭发与审视,往往加重了波罗故事的痛感,和道德说服力。
虽然老酒新瓶,我毕竟还是跟不紧波罗的小细胞,且每每愈加喜爱更宠爱他自信满满的结案大发挥。波罗的故事里,这些精明精细、才情澎湃的例会最最吸引人,当然,平静无风的比如与黑斯廷斯上尉挑嘴闲侃的时光,也不乏他的魅力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