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一个朋友聊艾尔古勒.波罗 (Hercule Poirot)。我说大卫.苏舍(David Suchet)演技虽好,单单看他的戏还不够,一定要看阿婆怎么写波罗你才知道这个人物怎么那样可爱。在一定程度上,波罗是阿婆幽默的代言人。
我的论据是鼎鼎大名的《罗杰疑案》(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这本小说的新颖之处在于由凶手第一人称讲述,若非波罗最终点破,你可能都意识不到,“我”正是阴恻腥寒的真凶。这样的处置,对读者非常突兀,因而能形成险恶的心理冲击。可是,阿婆恰恰在这段寒气逼人的剥洋葱之前,给波罗很喜感的亮相。他懒洋洋、晃悠悠地闲下来,要学做一阵英式农民。一出场就冷不丁抛给正郁郁不乐的邻居“我”一棵西葫芦,唬得“我”肉跳,他咧咧嘴,用一种“我”很陌生的蹩脚英语说,那是他菜圃里最大的一棵,送给“我”,友邻第一妙招。
我读的时候哈哈大笑,讲给朋友听,一边学波罗“抛”划,自己先绷不住,对方也跟着乐起来。
在看《捕鼠器》(The Mousetrap)时,我也有两次忍不住笑出声。第一次是在第一幕尾声,巴哈维希尼先生(Mr Paravicini)出场时。原因无他,只不过阿婆说这个人是一略高版波罗(a slightly taller edition of Hercule Poirot), 观众您别搞错喽。
这部戏的场景位于一处被风雪阻绝外界的居家式旅馆。旅馆由年轻的、毫无营运经验的莱斯顿夫妇(Mollie and Giles Ralston)打理,正值开店第一天傍晚。收音机新闻说附近的伦敦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女子被勒死。旅馆的客房早已预订,莱斯顿夫妇一边担心住客能不能如约入住一边忐忑这年月他们怎么忽略了事先调查就放由陌生人来家里。岂料,门铃不绝于耳,莱斯顿夫妇急三火四。客人依次驾临,对号入座。
这些文字交代是必须的。阿婆更用简省的对话就凸显出来客的身份和性格,这是她的功力。不过读按部就班的叙述,我总是有点昏。直到这个假波罗出现,还说了一番阴阳怪气的话,什么是不是颇有几位客人您二位恐怕都不太了解吧大大有趣之类。如果阿婆是想借波罗的号召力拉拢观众的视线,那么她显然很成功,勾了一波小高潮。在我呢,睡意顿消,耳目清明,欣然继续。
我第二次发笑,是当剧情发展到次晨。莱斯顿夫妇接到一通警署电话,探员特洛特中士(Detective Sergeant Trotter)要来旅馆办案。大家都很惊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所有的人都认为外路被积雪阻绝,根本没有人能进来。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神奇的特洛特中士居然自中厅的窗口哧溜滑过,他踩滑雪板!恍惚片刻,言辞苛刻的房客波勒太太(Mrs Boyle)凉凉发话了:“我觉得,现如今我们出钱只是聘任警队到处晃悠,冬季早锻炼、自娱自乐吧。”(I suppose that's what we pay our police force for, nowadays, to go round enjoying themselves at winter sports.) 本来,走不来就“滑来”办案这个动作就很唐突搞笑,再被波勒太太一刻薄,不辱使命的年轻中士立刻充满了活力和亲和感。
然而情况也正类似《罗杰疑案》,阿婆送给你会心一笑不过是为了帮你心理垫底,以应对扑朔迷离的案件和冷酷嗜血的凶手。《捕鼠器》不比《罗杰疑案》长篇,于是情节转合更紧凑,戏剧冲突更强烈。据特洛特中士透露,前日伦敦血案的凶手应当就在这间旅馆里,在案发现场凶手遗落了一张便条,条上写了旅馆名。被害人是一个农夫之妻,多年前,这对夫妻曾领养过小孩,其中之一被他们虐待致死。他们因此服刑,丈夫牢狱中去世,妻子刑满出狱。前脚迈出牢门,后脚被人跟踪,随即被杀。有人在案发时听到童谣《三只盲鼠》(Three blind mice)的歌声,而这首童谣大意就是三只盲鼠跟着农夫之妻跑,凶手似暗示,此其一,还有两名潜在被害人。他们也同样应在此刻的旅馆里。据警方侦测,杀人动机是寻仇,可能是当年被虐死的小孩的兄弟(当年也被领养)所为。那个不明身份的年轻人,精神不太正常。
待我读到剧末,我发现,作案动机就是一早揭露的,拟杀人数就是三个,凶手也确实是那个兄弟。可以说,读剧本的时候,读者对案情其实完完全全知晓。可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凶手就在你眼皮底下,就在面前,一直在对你说话,可你就是认不出来。这一点,和《罗杰疑案》也差不多。不同的是,《罗杰疑案》的凶手杀人是有一点犹疑甚至被动因此还有点儿人味的。而《捕鼠器》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积极的疯子在行动。
这部戏阿婆原名《三只盲鼠》,后应导演要求,改为《捕鼠器》。事先没有听闻任何剧透的读者,比如愣头在下我,很可能误以为“捕鼠”的是警方, “盲鼠”是凶手,而实际上,“捕鼠”的正是凶手,拟图猎杀被害人。因此,这是一支长了手脚的、悄然行进的捕鼠器。这个剧名,是有进攻和诱杀意味的。
阿婆喜欢在封闭空间里制造紧张压抑,比如著名的《无人生还》(And then There Were None)、《东方快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捕鼠器》玩的,也是这种杀人游戏。其中也糅合了她擅长的童谣童书之类作为杀戮的引线。《捕鼠器》的第二只盲鼠,就是爱说风凉话的波勒太太。她死的时候,凶手哼着《三只盲鼠》的调调,揿熄中厅主灯,旋开公用收音机至最大音量以淹没她的呼救。凶手并没有给自己多长时间,甚至很像即兴的一挥而就,而当大队人马赶到时,波勒太太已断了呼吸,所有的人却都没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据。我不知道舞台上该是怎样耸动的效果,单单读那几行字的音光,我脑海里已然跃出希区柯克的喋血浴室。
凶手落网的方式,似乎也一再地印证阿婆对人性的观察。人是自负的,因此会重复自己的侥幸成功,直到不再成功,栽入法网。《捕鼠器》里对第一、二只盲鼠,可以说凶手半计划半随机,体现了一种因势利导、就地取材的谋杀艺术。到了诱杀第三只盲鼠,就开始机械地重设刚刚用过的机关,为败露埋下伏笔。不过虽然知道重复设局,读的时候,我却彻底被即将到来的恐惧高潮所震慑,既热血上涌、又手脚冰凉,大概只有阿婆,能让我有这种中招邪门武功的无力感。
这部话剧连续上演56年,迄今为止,举世无双。当然也会有热心的观众和读者挑挑毛病。比如,有人对第一出命案现场的便条是真是假颇为存疑,而无论在哪一种假设前提下,都有逻辑上构不成凶手或警方行动的矛盾之处。我自己也有另外的疑惑。姑且就不深究,给劳心劳力的阿婆面子,也勿要打扰还没读剧看戏的人的好奇。
读侦探小说及剧本,好奇的心思最可贵。
每年我似乎都是在夏末秋初的时节忽儿落了几日清闲,读一读阿婆,然后冷汗涔涔好几天。这大概不是相宜的时节,应该更热一点儿,热气驱逐心底的悬疑和惶恐。然而无论怎样被她吓,我还是贪爱她清秀的文笔,偶露峥嵘的小幽默,和曲折而透亮的巧思。
波罗的故事里有,阴恻恻的捕鼠器里也有。
又:文中三只盲鼠童谣,出自著名的波特小姐做的童话绘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