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收到了新订的阿婆化名Mary Westmacott的非侦探作品集。第一篇叫Absent in the Spring。不知道如何翻译,春日离意?还是春日迟迟?翻开来读了几行,便仿佛挂上ipod,任一道类乎奥黛丽.赫本的柔暖女声轻抚耳膜,静静为我念书,不是别的,正是简.奥斯丁的《劝导》(Persuasion). 我对这本书的最近一次印象,即是在上海挤地铁时回避扰攘的福音,一上车塞入耳朵再闭上眼,我就与世隔绝了。阿婆也喜欢简小姐,然而大概碍于侦探小说体例所限,笔法清秀简洁才得力,好容易换换情感题材,也许终于可以像简一般快意宣泄,华彩缠绵。看阿婆,想简.奥斯丁,于是我还觉得很顺理成章。
喜爱奥斯丁的读者,尤其女读者,选择最佳男主角,十有八九会投菲茨威廉.达西的票。女主角,却不见得人人捧伊丽莎白.贝内特。我呢,我觉得她还可爱,不过人生太顺了点,爱玛更有趣些,我最喜欢的,是安.艾略特。
原因很简单,她说过一句非常打动我的话,大意是,我们女人也有一项优点,你们不必垂涎,那就是当心上人已不在世上或者爱已不再时,我们仍然能够天长地久地爱下去。她是对哈维尔上校说这句话的,其时刻意压低嗓音,为了不打扰正在附近写信的温特沃斯上校(或者就压根儿不想让他听见)。设身处地试用一种恒平甚至遏制的语调来说这句话,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读的时候,能感到盈满的泪意。温特沃斯听见了,想听心上人的话,又有什么困难呢?他不吱声,奋笔疾书。倒让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哈维尔上校暖场,安慰被自己的脱口而出吓了一跳的安。
我第一次读《劝导》,在念高一。毫无防备撞上这样的场景,烙上心痕,至今不愈。记得当时在开运动会,名曰春季,实则夏初。运动会对于我们这些以进大学为人生唯一坐标的疯狂少年来说,便是稀罕的小憩。为此我特地跑书铺买了两本书,其一《劝导》,其二《阿格妮斯.格雷》(Agnes Grey),作者系勃朗特家小妹,文风极似简.奥斯丁。许多年过去了,我对激情澎湃的勃家大姊二姊已经差不多淡忘,却依然清晰地记得涓涓细流似的阿格尼斯。这或许又是拜安.艾略特所赐。有时候,我觉得那一年我同时读这两本书,不叫偶然,而是老天特别眷顾,拨派给我一双锦绣年华,互为印证,存心不让我忘记。
《劝导》是简的最后一本小说,她去世以后才发表。写书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不景气,好在她写速很快,得以完书。很可能正由于抱恙,她对这本书的修改也远远不比其他作品那么大刀阔斧。前面提到的段落,算是一处大改。原稿没有安和哈维尔的对话,只把她和温特沃斯凑到一间比较隐僻的房间,方便他追悔和求爱,然后她泪水涟涟应承。简不太满意,觉得这么写太做作,于是给男女双方一个半开敞的空间。他们谁也不能直抒胸臆,中间还夹着让他们不断分神也必须打马虎眼的第三人,四围也有晃荡的眼光和人声。她压低语调、他偷偷看她、眸光相接旋即躲闪。她并非存心多话,出言就失悔,而他听在心上,感慨万端。
静默中发生了许多暧昧,也酝酿着唯一的剖白,那自然就须得简最擅长的鸿雁、邂逅、和散步时云淡风清作前垫。她喜欢用曲笔,曲笔才丰饶有味,《劝导》的束尾方式,是很成功的一例。
安那一句含泪的话,很多年在我心中回荡。我以为完全不在意的时候偏偏听个正着,于是又一次地感应到十六岁的我曾经被灼热时的怦然心动。
《劝导》不是很明媚。二十七岁的安.艾略特差一点就做了老姑娘。她文秀得让人心疼,即使这么短暂的真情流露,她其实也不过在描述自己所决意的命运--一辈子孤独,只爱一个爱不到的人,并没有试图任何转机。她和温特沃斯之间空落了八年,她不是等待,而是寂寞地埋葬自己。
简.奥斯丁离世之前,给了安.艾略特在她的现实中从没有兑现过的传奇。安挽回了温特沃斯,反过来,他亦赢得了她。从这个意义上说,温特沃斯也很长情,最佳男主角,该投他一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