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莱”(Calais)一词,唯一能唤醒我的具象,只是奥古斯都.罗丹(August Rodin)所铸戛莱的布尔乔亚(Les Bourgeois de Calais)。电影“欢迎来北方”(Bienvenue chez les Ch'tis)故事背景地,正是位于戛莱海峡北大区(Nord-Pas-de-Calais)的小城贝尔格(Bergues),距离欧陆名城里尔(Lille)和敦克尔克(Dunkerque)海滩都不远。我看过的法国片,绝少步出巴黎,偶尔跳跃至马赛、普罗旺斯,而一路北移的例子,怕是在纪录片里也很稀罕。于是,当我听到Bergues,Nord-Pas-de-Calais诸词被惊恐的南方主角一再强调时,我对戛莱诺曼底地区本身的好奇就大大超越了那据说是票房总冠军的剧情。
事实证明,这部电影景色平和优美,极大地安抚了我的好奇心,并且一扫法国片阴翳静默的底色--如果我所习惯的片例还算主流的话,呈现给观者一幅轻松、热情、温暖、醇厚的浮生绘。“北”与“寒”天然依傍,因而假象中风刀霜剑、草莽彪悍的画面一旦完全被人与自然的热意所震碎,反效果只怕比古道热肠的亚热带某域更能激起观者千层感动。
故事情节并无大风波,讲邮政局官员菲利普.阿布汉(Philippe Abrams),本拟擢升至蓝色海岸(Côté d'Azur)以讨他性情抑郁的太太茱莉(Julie)的欢心,不想弄巧成拙被“流放”到极北的小旮旯做主管。他抱着赴死灰心驱车就任,不想“地狱”的环境尚好,民风保守温良,同仁十分友善。他不久即与众人打成一片,而处处令他难堪、被他视作外国话的土著言“史迪”(Ch'ti),也升格为亲和的口头禅。三年后,当他如愿以偿派赴南方海滨时,他动情地流下了别离泪,全然印证了好同事安东尼(Antoine)告诫过他的“史迪”古谚:“外省人来北方一定要哭两次:初来乍到时和行将离别时”(Un étranger qui vient dans le Nord pleure deux fois: quand il arrive, et quand il repart)。
老实说,也只有这挥别的尾巴还沾点儿霜寒气,法国人总不肯让你笑到最后的,其余琐屑却堪比镀金的成年童话。片末我难免有点眼热,维持着暖暖的叹息去翻书,不出所料,贝尔格城极端平常,Hachette环法旅游手册上一笔带过。而我一直不甚了了的“史迪”在小拉鲁斯百科字典(Le Petit Larousse)只得如下介绍:“史迪米”,作形容词和名词解,俗谓,源自法国北部,缩写如:“史迪”(Ch'timi adj.et n. Fam. Originaire du nord de la France. Abrév.(fam.): Ch'ti)。换言之,居住于此地的人叫“史迪”,他们的方音叫“史迪”,但凡有地方特色的,也是“史迪”,统统用Cheutimi,Chi'timi, 或简缩为Ch'ti。又据Allocine的说法,语言乃拉丁混弗莱芒的杂交品。
“史迪”设置的语言障碍其实就是支撑平平剧情的幽默动力。强度恐怕还稍逊于《疯狂的石头》那样,瞬间召集南能北秀,刺激国人听觉定势。“史迪”与法国南部那种明显的尾音变化不太一样,据我有限的体验,它和标准法语的区别多在词首,比如“c”与“s”(音如“s”)变为“ch”,“ch”变为 “que”,因此舌牙搪塞,口气粗重。礼貌探问不用“pardon”,直接气发丹田一声“嗄?”(可能是“hein”的变种),感觉比较横。再有一些主人公指出的变型,如单数重读第一人称“我”(moi)变如“mi”,单数重读第二人称“你”(toi)变如“ti”,完全不符合句法如“on voudrait”变如“on voudrions”(正常情况应为“nous voudrions”,“我们希望如何”意),大家搅和在一起,的确费解,也添足笑味。
有两场“史迪”同标准法语的摩擦,观者只见菲利普和安东尼各执一词互相扔,云山雾罩不明所以。他们初识的雨夜,安东尼负责接待领导,引菲利普去派给他的寓所,不想屋中空匮,菲利普揪住安东尼问怎么没有家具,后者答曰,前任主管作私物带走了,可是他把“他的”(le sien)说成“狗”(le chien)(参考前文“史迪”的“发音规则”),菲利普自然反问什么狗,与狗何干,几个回合之后,安东尼换了直白说法“à lui”,菲利普才明了他的意思。再比如有一回,菲利普交待安东尼送要件后回电报备,安东尼答应道“je vous dis quoi”,不通“史迪”的外人一定要照字面解作“我对您讲什么?”,下对上,顶顶不客气,菲利普莫能外,当即与安东尼吹胡子瞪眼,眼看一场干戈,幸得同事安娜贝尔(Annebelle)解围,原来这句话是“我报告您,一切妥当”意(je vous dis ce qui est bien en cours)。
这部电影的导演兼二号主演丹尼.卜恩(Dany Boon)是地道北方人。他设计这些家乡话的误会,大概诣在凸现“史迪”特点,一并逗笑霍然开朗的观众。不过想深一层,语言,或者区区方言,各自为政,弹性缺缺,稍一偏移人们惯常接纳的音域,即听不懂,听不懂就没有办法交流,又绕不开,于是偏要纠缠,神经越拧越紧,直至双方上火,即或疏通,也不免息急心焦,于己于人包容度下降。故事的隔膜是个位的,并且一戳就破,大家不计前嫌、和平如初,插入现实,恐怕便不见得这般轻省。丹尼.卜恩的解决方式是给菲利普一种开朗亮直的个性,使之极速适应新环境,另一方面,他又强调了“史迪”们对待外人的大度与谦顺。他们不计较菲利普纠责“南方”应读作“sud”而非 “chud”,“可口可乐”音如“cocacola”或“cococolo”都没关系,照拂他的懊丧心情,上岗第一天就特地给他的空屋攒来上好家具;后来,菲利普为了“吓退”想北上与他同住的茱莉,寻求同仁帮助,间接泄漏了他对他们的早期观感,比如“粗鄙简单”(simple et rustique),“史迪”们虽则生气,却并不交火,反而更同心协力帮菲利普伪造蛮夷的本地人形象。
最动人的,或许是菲利普为监督安东尼工作时间不可沾酒,粘着他一起送邮件那段。作为小城里的信息枢纽,他们去一处民宅,就一定会被各式各样的理由绊进屋,与老老少少一团和气,喝一口小酒,然后熏熏然重新上路。送信不靠机械臂工,而变得人性化,对于“史迪”们,来者似乎不再是纯粹的邮递员,仿佛是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快乐天使。虽然这唯一一次督阵,最后以两位主角酒后踩脚踏车,被扣入局子告一段落,可是菲利普大声的呐喊“我真喜欢北方啊!” (J’adore le Nord),绝对算酒后真言。
我想,我可以说,“史迪”作为方言,远远称不上很动听;作为区域,在风景如画的法国应该也排不上一等;作为法国人,却是相当可爱的一群。“史迪”语的弹性不高,正好由“史迪”人的宽容友善补足,由此这部小制作才切准了“欢迎”的主题。
放之于法语世界,人人心领神会语言的小九九,挪至国际影坛,电影真正的力量,恐怕就要结算到有一点四海一家情怀的“史迪”人。
P.S.:对丹尼.卜恩感兴趣者,可参看他与丹尼尔.奥特伊(Daniel Auteuil)合作的“我最好的朋友”Mon Meilleur Ami以及他的第一部自导自演电影“幸福小筑”(La Maison du Boneur)。据说他操持此片时,心中已有了“欢迎来北方”的雏样,因为所牵涉题材很私人很珍贵,于是先拿另外的片子试艺,随后才肯倾情投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