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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 峡谷中的漩涡


                   峡谷中的漩涡
                                   陈善壎

      (一) 符水德老汉早就看见石初公在栈道上步履艰难。要平日高高兴兴去迎接了,这天却预感有噩耗。他梦见漫天大雪,山河一片白茫茫。奔腾的江流被厚厚一层冰壳锁住,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陷进几丈深的雪里去了。
       他战战兢兢靠门口等着石初公。远远看见石初公走几步又朝他这边望望。是怕他不在屋里,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哟。石初公朝这边望,看不见水德在门口等他。石初公生怕他今天凑巧不在家。
       符老汉看出石初公的心情,移到阳光下站着。
       他还能上哪里去呢?早不能在江河上漂泊了。排天风涛不再。他跟你一样太老了。每夜波涛从枕下排闼而下,江南风烟只在梦中缭绕。酒已不属于他,女人也不再属于他了;男子汉能干出的丰功伟业都不是他的了。他不再是从前的水德老弟。来无影去无踪,飘流不定。如今已经钉死在这块岩石上守侯他的黄昏。看那筋骨干瘦如柴,还能上哪里去呢?他每天在悬崖上眺望,思绪随白帆漂向天涯。那里的码头几十年不见了;姑娘们也都老了罢?
    和他们息息相通的女人,如今只剩下一个麻秋了。
       下水船都是进桃花坞的归帆。上水的就可能跑长沙汉口的大码头了。他每日靠数白帆消遣,门口的石头已经被坐得棱光角钝;无能再随江水叱咤风云。逢年过节跑一趟子江墟,采办点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去看望看望麻秋婆了。
       石初公走到门口的时候差些绊一跤。不出所料,石初公开口便说:“水德老弟,麻秋她昨天就说不舒服,今天晒太阳,一歪倒下来,人事不知。”
    符老汉从包壶里倒出一碗茶。没等石初公喝完就催,走吧,我们走。
       符老汉比石初公强健,不出两里路把石初公撂到后头好远。他时时顾望石初公,又无心等,燎急火急向前走。
       他的喉咙不再嘹亮,水上的后生只听见他模糊的呼喊声。他们看见一根高举着的手臂。
       后生们只得把船撑到岸边来听吩咐。他要他们带信给两岸的老船家,要这些老家伙快赶到子江墟去。
       麻秋婆中风了。
       他特别叮嘱一条上水船,要他们捎信给蛟三。“要他赶紧”,他说,“麻秋婆有个好歹他不能不在”。却没留意人家不以为然的神色,叨唠着“得来见一面啊,见一面是一面啊”。
       回头望石初公,还在半里外山径上踉跄,仿佛一片焦枯的落叶缓缓下坠。忽然感到袭来一股寒气,却不是肌肤感觉到的,初夏的阳光好暖和。
    江水不停地流,不停地过去了。
       石初公是符老汉的朋友中最最厚道的一个,他常年给麻秋的茶棚帮工,受他女人嫉剋。怄过几多冤枉气啊。麻秋几时都无心撩他,连摸也没让他摸过一下。他帮她从早累到黑,每看见符老汉去了总是笑眯眯赶快过来,“水德老弟,酒还是茶?”边说边从肩上扯下抹布掸凳子。

      (二) 其实他只看见石初公一个朦朦的影子。总记得石初公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几多健壮,性子几多好的人呀。眼前的这个,头发已经凋谢,胡须已经枯萎了。
       这条江从子江墟下游不远处分两股流下,五十里外又合二为一。背靠子江墟向下游望去,右边的叫右道,左边的叫左道。右道近,窄狭而急险,左道远,宽阔而平缓。符老汉住在右道边,正沿着右道走。右道上的下水船没有跑远路的,都在老龙潭前头好远处拐进桃花坞。桃花坞以前是私家河,三十里到底。几十年间,敢取道老龙潭跑远路的只有符水德和蛟三几条数得清的好汉,那要抢出一天有多的时间。
       他刚走出右道,辽阔江面使他心胸也宽敞起来。下来一副木排,唱他没唱过的歌。没他的歌好听。没他唱得好。见他们得意的样子他心里想:你们敢走右道么?老龙潭前识好汉。嘿,敢么?
       木排乖乖走了左道。老汉微笑;这微笑苍凉。
       老龙潭是右道里一个大漩涡。连船带人卷进去,叫一声都来不及。陡峭的崖壁围得天昏地暗,浪头拍击两岸终年声如闷雷。峡谷中传出的轰鸣宛如千军万马。多数欲试的船家,还没接近它就掉头走了。

      (三) 老汉记得跟麻秋过老龙潭那一回。她坚持要去老龙潭尽她的心意。
       找死!那可不是妇人家去得的地方。
       我有言在先,谁死了我给谁吊孝,你要不肯,我找蛟三去!
       水德最怕这招,哪能让蛟三胜此一着。只得依她。
       她在船头燃起三柱香,亢奋地顺流直下。她向骇浪扔下纸钱贡果,呼唤英魂的名字。   她呼唤所有死难的魂灵,那些为引诱日本鬼子而葬身老龙潭的船拐子们。她的呼喊夹伴狂暴的涛声在两岸绝壁间回响,波涛为她的悲愤碎成漫天水雾。几只弥猴缘树藤下到江面,仿佛被召的亡灵的化身。
       她呼唤所有热爱过她的人。
       老汉耳边响起德生、水生、雨生、土生、秋生、冬生一长串名字。
      “哦,雨生回来呵——”
       召魂的喊声召回他几十年的生涯。他流出两滴老泪,阳光映得眼泪五光十色。透过泪珠,几十年前的水德用长篙在礁石上使劲一点,沿漩涡的边沿箭一样射下去,稳稳地过了老龙潭。这时他才看见麻秋腰间露出的白嫩的肉,乳房上衣襟已经湿透了。
       老汉又眨眨眼。泪珠攀住残败的睫毛不肯坠落,饱汲阳光放肆分解成赤橙黄绿青蓝紫。

      (四) 两只脚沉重,想起来许多人。最先想到的是自己。风流倜傥的符水德,站在桃花坞的码头上振臂一呼:“庞二死了,日本鬼子算帐来了。我们只有一条路,把他们引进老龙潭同归于尽!”
       首先响应的是蛟三,他在船头骄傲地号召:“有麻秋姑娘披麻戴孝,我们死得过!”
    蛟三的船正要离岸,跳上来一个人,这人一声不响,拿起篙先撑开船,然后才向后头高喊要大伙紧跟着蛟三的船;但又好像是特别跟水德打招呼。
       麻秋也跳上船,她要一起去。船拐子们振奋了,他们认为这是天底下最最的风流。但那位老兄指着她,走!没你的事!蛟三把她硬拖上岸。蛟三差不多是把她扔上岸的,弄了她一身泥。船拐子们爆发出冲天大笑;她也笑了,眼里闪着泪花。
       她像情人,也像母亲那样朝他们挥手。
       蛟三气恼那位老兄太唐突,上前夺他手中的篙。蛟三使劲时,发现这不是在跟一个人较量,是一块石头,一块粗重的磐石。那人如电的眼光,雄辩的身手,不容置疑的水上人的矫捷,一声不响地说服了所有的人承认,这是一条顶呱呱的好汉。

       (五)谁都没抱生还的希望。三十多个青年船夫都只在祖辈的传说中听说过老龙潭。船被抛起老高,谁也顾不了谁,船进鲤鱼礁后,就像飓风中的树叶一样不能自持。雨生就是在鲤鱼礁被甩进水里去的。日本兵紧紧追来,当他们明白这就是地狱的时候已不可能回撤了,一艘接一艘卷进漩涡。
       在鲤鱼礁前那好汉把船驶慢了,这地方想要船慢下来比在寻常水道要船快更难。他要蛟三把话传开去。一进鲤鱼礁就只能各顾各了。只要把日本兵诱进鲤鱼礁,他们就莫想再看到明日的天光。他要求所有的人不要与波涛抗争,不怕死才能活。他要求他们抄袭他的一举一动,“后面的人眼睛睁大了!”

      (六) 生还的只有蛟三和水德船上的人。他们在这次冒险中很得了那位老兄的力,那人进了老龙潭就像走进自家厨房一样,这里是鲤鱼礁,那里是鲶鱼礁。诀窍就在龙王礁了,船要靠近礁石,看似危险,那里却有一股水流稳稳当当把你送过老龙潭去。
       过了老龙潭后,那老兄没留一句话就扬长而去。水德跟蛟三说,这家伙跟膏药婆死时吹唢呐的那人仿佛。他哪来这好身手啊!

       两滴泪珠不知是掉了还是干了。他连眨了几下眼睛。早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等石初公。

      (七) 想起了庞二的死,虽说是血肉横飞,毕竟是轰轰烈烈。我们这些痴活几十年的人只好如同蝼蚁了。当年庞二抱着手榴弹、炸药包钻进乡公所与十几个日本鬼子同归于尽,麻秋只在一片瓦砾中找到他一个双目尽裂的头。乡亲们把头用楠木棺材封装好,挑出十六条好汉抬上山,背后跟着全墟男女老幼,一律披麻戴孝。还给他立了碑,碑上刻了出自此间名儒张季子先生手笔的挽联:“射虎斩蛟,而今父老无三害;卧龙跃马,千古英豪有一抔”。季子先生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庞二在自封抗日游击司令之先乃雄踞一方的土匪。他虽尽力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万不得已时却难能不干出一两件侵拢乡亲的事。
       送葬那天麻秋走在最前头,三步一拜九步一叩。

       这回轮到她了。哪个给她当孝子呢?
       石初公竟然赶上来。头上蒙一层毛毛汗。
       “蛟三的满仔叫什么来?” 水德说。
       “龙建国。在航运公司当科长罢?”
       “他大仔要在,快六十了。”
       “是啊,我老伴去世一晃又是二十五年。嗯……唷……。”石初公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蛟三本姓龙,正如符老汉本姓程。这是水上人的禁忌。“龙”不能直呼避讳曰“蛟”,“陈”、“程”与“沉” 谐音需称与“浮”谐音的“符”。建国这代人,和他父亲的朋友们明显地疏远。石初公打发来的孩子跑来告诉他麻秋奶奶中风了的时候,他不过因为这是他爷老的熟人,不过因为爷老嘱咐过要关照的缘故,才叼着烟去茶棚的。这也没什么,一个孤老婆子病危,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是爷老的熟人呢。他当然不清楚他的父亲与这孤老婆子的关系并不同于他与单位妇女干部的关系。他们只在学习红头文件的时候聚在一起,各说一套互不关联的话。那也不是话,那叫发言。发言不同于说话,更不同于说体己话。

      (八) 麻秋的茶棚生意好,多半是它的地位好。临近码头,方便,又收拾得索俐。水上来的人不论驾船的还是搭船的,一靠岸都要去坐坐。麻秋先请了石初做帮手,后来见石初女人不放心,就把他两公婆都请过来。石初不是水上人,本做杂货。卖点蚕豆花生香烛黄草纸这些。因为生意清淡,就来帮麻秋。生意交妇人家做。他妇人家哪有心做生意,时不时关了板子过茶棚这边觑。
       麻秋机灵,看出石初嫂的醋意。
       “哎呀,石初嫂,你的铺子要走得开,索性一起来。”这就又多一个帮手。这是她娘亲膏药婆死前两年的事。
       茶棚开张之初,蛟三常去。有空也帮她忙乎。还送鱼送肉的。
       “膏药婆,这个给你老人家。”
       “这大一条草鱼呀。麻秋,快给你蛟三哥泡茶。”
       膏药婆老坐房里抱个水烟袋,她额上三角形的四方形的膏药从这边太阳穴直贴到那边太阳穴。听得茶棚里热闹,撩开窗帘往外头瞧。
       “麻秋,进来。”
       麻秋很不耐烦进来。
       “你不要跟船拐子答理,他们个个都是风流汉。”
       “哪个晓不得,你年青时候……”
       她一扭出去,见茶棚门口站着好多年前在墟上见过的奶仔。
       水德也一眼认出她了。什么时候没料到这茶棚是那个攀着鱼篓要看鱼的小女仔开的。
    水德跑远路半年才回来。老远就见墟上槲树下一个新茶棚。竹子还是青的。杉木皮棕红地新鲜。临江一丛好大的野刺莲开得旺。
       记得膏药婆给她许过远处一户殷实人家。她不肯,晚上跑到船上来扯白话。
       “娘说你们船拐子苦。”
       “倒也不假,你就依了罢。”
       “人家已经不要我了。我已经臭了,没人要了。”
       说罢她大笑,把水德扳倒在舱里。
       符老汉怔住了。那水德难道就是我?他望了望石初公,停住了脚。石初公以为有话说,也停下。
       他没想到她已不是黄花女。原没想过这事;现在发现她既不是黄花女,那就要想想她为什么不是黄花女。他想了好久,觉得这是件云遮雾绕的事。自从第一次见她,已过去许多年,许多年后的第二次相遇,没觉得她与先前有什么不同。厚唇阔脸的山姑娘,有野气袭人的丹凤眼,在她原本就这样。他总认为她应该是一个不经事世的女仔,不会接近过男人。她的言谈举动都不是一个妇人家的样子,始终是一个好看的好女仔。他在心里闷了好久。等到她提起灯笼要上岸了才说:“你跟人好过?”
       她不无诧异,“哪么了?”
       “哪个?”
       “还不是你们船拐子。”
       “哪个?”
       “蛟三。”
        呵,蛟三这家伙!
        第二天他请蛟三喝酒,一人一斤白干。
        符老汉笑笑,摇摇头。默默走去。想着水德当年干的风流事。
        江面上帆船一艘艘下。这两人心照不宣只顾喝酒不肯下码头。麻秋说:“你们走过老龙潭么?”
        两人低头喝酒不回话。
        “我听说只有能过老龙潭的才算真英雄。”
        蛟三把头偏过去,凝望江面。水德晓得他在盘算抢先过老龙潭。

        “你还记得那回过老龙潭的事么?”老汉问:
        “怎不记得。我见你们把日本鬼子都诱上船了,算定他们一个也打不得转身。赶紧回墟上为庞二料理后事。季子先生送来挽联,我请石匠刻了。直等到你们从左道回来才发丧。”石初公的眼睛发亮。
       “没想到头回过老龙潭跟蛟三在一起。那天我见那老兄向礁上撞去。心想要死一起死,也跟着撞去。他用篙一撑,我也一撑。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
       他记得那情景。刚过漩涡,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见日本人一个个卷进去。涛声淹没了叫喊,仿佛都无怨无艾地往那里头栽。

       麻秋盯着他们俩,判断谁更有胆量。
       蛟三忽然回过头来,硬梆梆露出一脸凶相。
       “我们要过了老龙潭,不许你再跟庞二往来!”
       “等你过了再说大话吧,我的蛟三哥”,她边说边走开,那声调有些轻蔑。

      (九) 庞二是个逃兵。他回来那天,腰带上插了两支驳壳枪和一叠草鞋那么大的烧饼。
       这个拦路抢劫的家伙讨好麻秋,把墟上的山货随意拿来向她献媚。一会一个橙子一会一把板粟。麻秋的肚皮十之八九胀破了,把东西还回去,向庞二妖里妖气射媚眼。你臭婊子,怎么跟旱蛤蟆混。蛟三冲上去,随手摸了根扁担。庞二早看在眼里,只是装着不在意。见他快冲到近旁才抽出枪来。他轻轻推开麻秋,露出讥讽的笑意,低声对麻秋说:“放心,晓得是你相好。”
       两旁做生意的见此架势,纷纷搬箩挑担避开。
       庞二斜瞟着蛟三,驳壳枪平端着。蛟三没敢妄动,想起此人杀人越货的传闻。可他不肯罢休,指着庞二鼻子骂:“有种的个打个,拳对拳脚对脚。凭那火器称个鸟雄!”
       庞二歪嘴一笑,把枪递给旁边一个赶场的人。那人心领神会接过枪钻进人群去。人都清楚,那是“聚则为匪”的庄稼汉。
       他们真拳实腿干了一场。最后还是庞二跳到一旁说,莫打了,再打老子把麻秋抢到山上当押寨夫人去。
       蛟三料不能操胜算,却激他,下水见高低,敢么?
       庞二大笑,老子跑汉口的时候,你还在石头底下摸螃蠏呢。
       麻秋也笑起来。打架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乐。这又惹怒了蛟三。蛟三还欲火拼,石初来了。好歹把他们劝开。你瞎眼了,庞二兄弟是我老庚,快叫大哥。石初一边推开蛟三一边说,“他吃了六年粮,开小差才捡了一条命,你哪么跟他过不去?”
       起先接枪的那人还枪来。庞二把它插进腰带,对麻秋说,去吧,跟你小器的相好去。
       麻秋却不理蛟三。
       庞二刚要走,蛟三忽又吼起来:“要打,上桃花坞去。不要在墟上惊了众人。”
       庞二抱拳道:“奉陪,蛟三兄弟,你说个日子罢。”

      (十) 蛟三回船上跟水德一合计,决心跟庞二这帮土匪斗到底,邀了一帮水上的弟兄赶到桃花坞。
       这就是日本鬼子来子江墟那天,他们正在桃花坞打冤家。庞二那边有三五支枪,其余也不过鸟铳。船拐子这边没枪,仗人多。弟兄们讲帮口,一个个不怕死,冲着庞二的枪口上。
       正在雌雄不让的时候,有人叫道:“你们看呐,江上漂着什么?”人们涌到江边,看见一具具尸首漂下。庞二走到蛟三跟前:“兄弟,你水上身手不错罢,快叫人捞上这些尸首,这可都是些遭难的同胞。”
       麻秋赶来了,她是翻山越岭赶来的。她站在山头上喊话:“日本鬼子来了,你们听见么?不要打了,日本鬼子来了。是汉子的打日本人去,哪个死了我跟哪个戴孝,只要你们敢死,我天上地下陪着你们!”
       男子汉们楞住了。一个个拿着刀枪傻了眼。麻秋一手牵一个,把蛟三水德拉到庞二面前。
      “庞二,你为个头罢。你当过兵。”她又回头对水德说:“跟庞二哥打日本去,要死了,我跟你们披麻戴孝烧纸钱。”
       庞二扯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抗日游击司令庞”,还请躲到桃花坞来的季子先生拟了一个安民告示。
       有天夜晚,麻秋把一个日本兵迷到船上来。水德谋了一支枪四个手榴弹。还把那个小脑壳挂到城隍庙前的旗杆上。
       那时的水德可不比如今,把一个人拖到水里要泡得他眼睛翻白。
       他们跟日本人打了几回硬仗。用几十条性命换了些手榴弹和几条枪。
       有一次蛟三的枪口已经对准庞二的后脑壳了。正要开枪,庞二倒下来。蛟三见他挂彩,背起他就撤回了桃花坞。
      “娘的,敢打老子,老子不收拾他还姓庞!”庞二扎伤口的时候气得青筋直暴。
       这夜庞二失踪了,缴获的手榴弹炸药包不见了。
       丑末寅初,子江墟的老百姓听见一声巨响,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头回在子江墟听到的惊天动地的声音。

      (十一) “庞二死那夜,你在哪?”符老汉没头没脑问来。
       石初公可能想着同一件事,想到同一个情节上。
      “我跟麻秋在一起。膏药婆刚死半年不是?她要人陪。她从床上惊起来,披衣就往外头跑。是我拖住她,要她等天光再说。我们晓得死了人,不晓得死的是哪个。第二天,我远远跟在日本兵的背后,直跟到桃花坞。见他们上了船才赶回来。麻秋已经找到庞二的脑壳了。摆到香桌上贡着。”
       那夜庞二只跟张季子一人作了诀别。季子说:“受老夫一拜罢”。说罢,泪下沾襟。他跪到庞二跟前高擎一碗酒。
       张季子悄悄跟在庞二后头,到庞二进了子江墟,他伏在一个土丘后面观动静,传来一声巨响,他顿时连呼:好,好,好哇!
    火光冲天,老百姓出门来看一阵又缩回去。都不敢点灯。他站在土丘上陶醉了。庞二,伟丈夫也。
       他连夜赶回桃花坞给蛟三水德们报信,“倭寇必来寻仇,你们要有个准备”。
    鬼子们果然倾巢而出。
       等蛟三他们上了船,季子先生又赶到子江墟给庞二送挽联,路上正巧碰上石初。当时他是快七十的人,来回三趟,又摊了寒气,办完庞二的丧事就死了。

       (十二)离墟上还有一箭之遥,听得噼噼拍拍鞭爆响。符老汉心里一紧,想已失去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自从进入老境以来,他就生怕会有这一天。不想这天真的就来了。他怀念一饮千盅的日子,怀念着年青漂亮的麻秋姑娘。怎么老了的呢?哪一天开始老了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失去了过老龙潭的气魄。叱咤江湖的英名只在后生的谈笑中存在。肌肉一天天干瘪,富有弹性的被油汗浸透发亮的皮肤皱褶着象一张晒干的蛇皮。人们不记得他们,谁都不真正关心上一代的喜怒哀乐。生活一代代嬗递,无声无息地向前移动着。就拿迎面走来的这个镇长说吧,碰见老汉就像碰见了一条老狗。
       拖拉机趾高气扬从他身边驶过,扬起尘土。有灰尘进他的眼睛,石初公帮他吹。
    陆续十几条船靠拢码头,跳下十几个水手。他们在码头上看见了两位前辈都飞快地往上跑。他们全是父亲或祖父派来照料麻秋婆的。那些父亲或祖父一律地动弹不得或奄奄一息。
       他们簇拥着两位老人穿过街市。街宽了许多,有几座楼房很气派。因为是交通要隘,子江墟发展得跟县城一样繁华。两边的摊子全是红红绿绿古里古怪的衣裤,连妇人家罩奶子的家什也挂到街上,跟得扯旗子一样的。头发绵羊一样的生意人,是一群发育不良的子孙。
    他盯着一个斜躺沙滩穿比基尼泳服的女郎看,觉得这胸膛是麻秋的,大腿也是麻秋的。黄色的沙滩蓝色的水,一切都是麻秋的。
       他跟麻秋下老龙潭祭奠那回,没有马上打左道回赶。她说茶棚有石初料理,我们在这儿玩两天罢。她跳上岸,把湿衣裤摊在石头上晒。两人坐水边晒太阳。
    水德不想走,希望就这样生活在没有人迹的沙滩上。可麻秋说,该回去了,不然石初哥以为我们都到东海龙王那里作客去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女郎不如麻秋姑娘懂事,笑的浅薄;然则她的躯体,她皮肤的颜色是跟麻秋一样乖煞人的。
       女郎在风中飘,精瘦的后生仔见他看得出神,问道:“老人家要么?五毛。”
    他掉头就走,竟又眨出两滴老泪。
       爆竹声又起,他紧赶几步,原来是人家收媳妇娘。怎么没听出这是喜庆的鞭爆呢?倒也是,红喜事跟白喜事用的鞭爆原本没什么不同。

       (十三)麻秋婆听不见符老汉的呼喊。
       茶棚里坐满了帮忙的人,是些这事不关他们痛痒的后生子。都只等着快点把她抬出去,好向屋里的大人交差。
       临江的窗户洞开,事实上这个窗户从来没有关闭过。从这里可以望见上下江景,她长年从这儿望着我们来,望着我们去。老汉的视线寻觅到他和她第一次在一起的地方。我的船当时泊在那边岩石下。她一世人就跟我们船拐子好。
       麻秋婆哼,说痛。说要解手。石初公请来的老婆婆正欲向前,符老汉已经扶起她了。麻秋婆睁开眼,这才看见符老汉。
       “你来了,石初叫你的罢?”
       老汉扶她上马桶。
       石初公进来,说要进医院。说是什么脑溢血。
       麻秋婆不肯。她上床的时候说,要死死在家里。
       她又叫痛。说不清哪里痛。看她痛得可怜,老汉用热毛巾去额头敷。
       龙建国又来了,“还痛呀,医生说,再痛吃二十片去痛片,没事。”
       她不想痛,撑扶起来吃了二十片,作兴是二十五片。建国看她吃完药,抽了一支烟。敷衍两句去那边的婚礼寻热闹去了。
       两个老人守着她。帮忙的人也散去,各找各的住所。人没死,看来明天还得来。
       那边闹新房,零乱的笑谑声在夜里跳跃。
       她忽然醒过来,呆滞地看着符老汉。他凑过去,听见她说:“水德,我死了,莫做道场。人家正办喜事呢。”
       符老汉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眼睛发亮。在符老汉看来,明媚得像个姑娘家。石初公见此情景激动地凑过来。两个老人想听她说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见她的眼光越发明亮,像月亮一样晶莹透彻了。符老汉懂,这瞬间只有他能懂她的语言,他们的交情深刻到不需要多说。
       符老汉附到她耳边,“放心罢,我晓得”。
       石初公问,什么?你晓得什么?符老汉说,没什么。
       月亮悠悠地躲到一层薄薄的云后,去天外放射她的光芒。
       这回她真的要走了。

      (十四) 当初膏药婆牵她在墟上挤,那天是初五罢?她攀着他腰间的鱼篓要看里头的活鱼。用那样甜的笑瞧他。膏药婆把她扯开,说船拐子一身腥气。至今小手攀鱼篓的压力还在腰间,好象负着这压力活了一辈子了。
       她们是桃花坞人氏,她娘膏药婆为什么到子江墟,没人去寻根刨底。
       两个老人一夜没合眼。第二天符老汉决定把麻秋婆送医院。
       九点多钟帮忙的人才来。借到一张担架,帆布上污渍斑斑。
       过来一个女医生,瞟了一眼放在地上的病人,“这时候才送来呀,你们可不要指望好得了。”
       符老汉一言没发。看样子这女人就是个厉害婆,又白又胖,一双眼睛鬼精。“她闹不闹?可不能吵了别的病人。”老汉唯恐她不收,忙说不闹。
       抬进病房,就有人推来一个长长的钢瓶子,把一根胶管插进她的鼻孔。又在她手上扎进一针,针屁股上也连一根胶管,直连到两个倒挂的玻璃瓶子上。没过一会,又来了,他们还有管子。这回是插进她下身,要把尿一滴滴导出来。符老汉死活不肯,不行,就是不行。他抱住麻秋婆的一双脚不起来。护士费了好多口舌。
       几个后生轮流守,给她翻边,倒尿,这样过了两天,没人来了。都只等着抬死人。
       有病人过来聊天,说医院的落气亭去不得,又湿又臭,有蛇有老鼠,那里的老鼠比猫大。早几天一个老头子死了,停在落气亭,第二天就少了一只耳朵。

      (十五) 又白又胖的女医生第一次进这个病房。用针去她的脚上刺刺,手臂上刺刺。她没有反应。女医生说,就看能不能过今晚。
       这夜叫来了两个年青人。
       符老汉念叨起来,蛟三怎么还不来呢?
       半夜,麻秋婆呼吸突然急促。忙去叫来值班医生。他来看了看,给她打了一针。这针下去没一分钟就停止了呼吸。老汉不明白这是一针什么药。
       他念着蛟三。
       护士来把各种管子抽开,又把药棉花塞进她鼻孔和屁眼。两个帮忙的年青人赶紧把她抬到担架上。
       “往哪里抬?进落气亭怎样?”
       “不,回茶棚去。”

      (十六) 墟上来了一个鼓乐班子,石初公招呼他们坐茶棚里先歇息;拆开两条烟一包包散。
       符老汉去灶下烧一锅热水,石初公一旁递柴,暗暗流泪。
       不时有人来槲树下放鞭爆,放一挂留一挂,门口板凳上已有几十挂千响鞭爆了。
       两个老人大声哭起来,一边烧水,一边哭。竹棚里的吹鼓手听得老人哭,嘎然止住谈笑,默默地捧着茶碗叼着烟。一个足够老的汉子面江靠着竹栏杆,用唢呐吹出悲凉的调子。江风拂过,他的家机布衣裤抖的硬朗。
       几个年纪青的,护着长长的头发的喝了一阵茶,用洋家伙吹出挺时髦的乐曲,好象是《阿里巴巴》,老人们听不懂,任他们胡吹去。
       符老汉已给她抹过身。左手心抹了七下,右手心抹了七下;两只脚板心各抹了七下。给她穿了五件衣服五条裤,都是新的。
       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有些僵硬。老汉说,麻秋啊,是我,你软一点,给你穿衣服了。她软下来,让他给她穿衣裤。石初公拿来一样新玩意,口红。给她涂了口红,衣服熨贴之后,就跟睡着了一样。
       年青的吹鼓手累了,又喝茶抽烟。他们胸前有绉绉巴巴的红领带。
    唢呐又响,还是那硬朗的老人倚着栏杆。他吹的是几十年前的老调子。他好象怕忘了什么,好象在温习,用心地极哀惋地吹着。

       (十七)还是膏药婆死的时候听过这调子的。
       “哎,蛟三,你看她这象死了娘么?麻布孝衣穿在她身上就象白娘子。”
    水德去火缸里夹起两块烧红的窑砖摆到棺材边,石初立即把漆醋浇到砖头上,腾起一蓬白雾。弥漫的漆醋味仿佛夹着死人味,不好闻。风把它吹进茶棚,又吹到江面上。
       石初把两只装醋的碗砸了,笛子唢呐马上吹奏起来,锣鼓敲起来,鞭爆响起来。
    很明显,麻秋跟吹唢呐的奶仔很亲,蛟三水德都看在眼里。麻秋说,他比你们两个都雄,他过得老龙潭,你们行吗!可惜要远走了。那么他们两人立刻能理解,这汉子今天未必是悲悼膏药婆,许是对自己不定生涯的倾吐。那唢呐声充满波涛。
       到点主位的时辰了。
       棺材摆在槲树前,主位牌就放在槲树下的土台上。
       写主位牌还使他们着了一番难。她生下来就没爹,又不晓得娘老姓什么。只好去找饱学先生张季子。季子先生也没法。麻秋说,就写膏药婆之主位吧。
    这主位的主字先只写个王字,那一点要由孝子的血来点。
       点主位的时候不许哭,要欢快,好在麻秋就跟送她娘老走亲戚一样。
    石初要用针去她右手中指上刺出一点血。她把手一甩,不要他刺,要蛟三刺。蛟三他娘的装出百般心痛的样子在她中指上刺了一下。挤出一点点血。
       麻秋跪到主位牌前,去王字上点个红点点。接着鼓乐齐鸣。不明白为什么点主位牌要欢快;但那天的唢呐悲凉。
       今天的唢呐又悲凉,吹着同一个调子。我们的哀愁,千古如斯罢?
       符老汉起身,想看看谁在吹,符老汉认出倚着栏杆的老人正是教给他们老龙潭的秘密的老兄,也就是膏药婆葬礼上吹唢呐的老兄。那像江河一样深邃的神情使符老汉觉得,这位老兄比自己还懂麻秋,也许她月亮般好看的眼睛,从来就在他心中照耀着。

      (十八) 他顺着悬崖边的野刺莲向江面望,一眼看见蛟三坐在木排上,木排正靠码头。
       他走进茶棚找来几个后生,叫他们快去通知右道上的老船家:麻秋今天出葬,去桃花坞,要他们沿岸迎送。
       蛟三坐在排上迎接麻秋,他两腿已瘫痪,是叫人抬上木排赶来的。

       码头上已经聚拢五六十条船。麻秋睡在排中间,符老汉的目光与蛟三相遇。他们的沉默里有终生承诺的,只能由他们承担的使命终于落到他们肩头的骄傲。骄傲的沉默,满足而自豪的沉默不是静止,它在水上燃烧。沉默燃烧起来,他们竭尽全力要把最后的聚会做好。麻秋魅力四射,安祥地睡着。她会从波涛中醒来的。美丽的幻想沸腾起爱的野性,野性的爱的火焰使沉默变得越来越狂热了。
       爆竹震天价响,喧嚣中能跟他们相通的只有那支唢呐。
    无比缠绵无比明媚又无比哀婉的可能只有那支唢呐才能传达的情感,在与围观的后辈比起来显然孤独的少数几个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时显现。
       蛟三对两个上排来的后生挥手,去,这排不用你们撑。那意思很明白,这是我们的事,不用你们管。在他们之间,有无拘无束的深沉眷爱存在。在他们心中,麻秋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永不会分开。在他们心中,麻秋是不会凋萎的。
    符老汉拿起篙,正待离开码头,刚上岸的石初公一震,象是想起了什么,象是被什么点醒了似的又赶下来了。
       “让我也去,我帮着撑排”。

      (十九) 排离开了码头,所有的船缓缓跟上。岸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建国叼着烟挤在人中间,他对旁边的人说,几十条船送葬,这也真蔚为奇观了。
       沿岸都有人放鞭爆扔纸钱。一路鼓乐不绝。快到桃花坞口木排靠岸停泊,三个老汉都大声喊,要后面送葬的人打回转。但吹唢呐的老人跳到排上来,说不能让麻秋走得寂寞。

       木排没有弯进桃花坞,它向老龙潭缓缓飘去。
       纯真的无悔的存在于山谷河流中的像祖宗一样悠远的唢呐声,最后消逝在轰鸣的波涛里。
       此后子江墟、桃花坞一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人们说驾排的都是水上老手,他们在峡谷中某处上了岸,去老龙潭的悬崖边为麻秋筑了一座坟。依坟结了一间茅舍,他们月下煮酒,对酌坟前,倚石放歌,临流长啸。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


                                                  20060911定稿  20061210校对  
    [ 这个贴子最后由陈善壎在1/31/2009 2:09:39 AM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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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谷中的漩涡》是容量奇大的上品。
      这篇小说的跨度,从抗日时期到改革开放年代,当年舍身杀敌的男儿到送别热血女人时,已是暮年。荡气回肠的是中华英雄气,全文,尤其是前半部,诡奇壮烈,着色浓烈,比沈从文的湘西风情更具震撼力。细读此文,低层次,领略故事的魅力;中层次,可体悟英雄性格的魅力;高层次,乃永恒的美的魅力。光是描写风俗和动态风景的笔力,已叫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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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福陈老师和郑玲大姐春节愉快!牛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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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麻秋,几个弄潮儿,一部有血有肉的儿女英雄传,人物都是扎扎实实的。善壎先生的小说要多读几遍,不然的话,就只能停留在荒田先生所说的低层次理解阶段了。
          叹世间多少痴人,多是忙人,少是闲人。
          (元·无名氏《折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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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林先载下来,存档珍藏,的确需要细细品读呢!
            我今天看繁体字看得头晕眼花,字典翻得乱七八糟,交通法规没背下来多少!笨鸟先飞,我看得用功一阵了!等考得驾照,再一遍遍细读您的小说,荒田先生介绍的,还有前两篇也珍藏着,仍需要再读呢!

            先向您和家人拜年!祝福您和家人万事胜意!福运亨通!
            平心静气,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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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谷中的漩涡》这篇小说,就峡谷中一条时而平缓,时而湍急的河流,随着它,我们经历了一次令人心情激荡的航行。走过这条航程的,是以水德、麻秋、蛟三、石初公、庞二等一群人,一代人。写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年轻时的强壮勇敢,不服输的倔强。他们对面对日本鬼子无畏和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豪气。写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友谊。还有他们生命结束时的悲壮。

              小说的开头,老年的水德看到老朋友石初公来找他,告诉他麻秋中风了。麻秋曾是水德相好的女人。水德随初公向子江墟麻秋的茶馆赶去。作者运用了类似蒙太奇的镜头,通过水德的回忆,穿插进不同的时空,写了围绕着麻秋这个女人周围的几个男人,几十年以来陆续发生的一些事。

              水德蛟三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被称为“船拐子”的船夫。他们长年生活在船上,生活穷苦不说,连媳妇都难找到。麻秋这样的女子,就是他们的爱人。她美貌热情,拒绝了母亲给她提的正常人家,却喜欢这些“船拐子”。她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有着一般女人没有的豪侠之气。当日本人打到他们的家乡时。她鼓动和帮助这这些热血男儿跟日本人斗,还象男人一样闯老龙潭,为在斗争中死去的人叫魂。她的爱,在水德、蛟三和初公这些男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曾为她争斗,又都为她共同对敌。当麻秋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就是水德他们这一代的生涯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过去的英雄气魄,他们的自豪,他们的爱,已经没有人能够懂得了。

              作者描写了现代的墟上市场的情景,还巧妙地在故事中安排了墟上有人娶亲的事作为现代的背景。蛟三的儿子代表着现代的年轻人。他们对老一代的不了解,也不感兴趣。麻秋的病中和到医院治疗的种种的描写,都更加表现出了这个时代已经忘记了水德和麻秋这一代人。这给人一种更深刻的英雄末路的迟暮之感。

              丧礼上的音乐,也具有象征性。一边是年轻人演奏的,水德不知是什么的音乐,一边是一个老汉吹奏的,千年不变的悲凉老调。这一新一旧,一是时髦空洞的,一是深沉悲伤的。

              故事的结尾水德、蛟三、初公,还有那个唢呐老人伴着麻秋的遗体消失在了老龙潭,是有着悲剧性,也有着一种必然性的,悲壮美的结局。

              善壎先生的这篇作品,用的基本上是写实的手法,但回忆的判断如同意识流般自然地穿插进来,而且语言中不着痕迹地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唯美色彩。

              在描写麻秋闯老龙潭时的描写是这样的:
              “她在船头燃起三柱香,亢奋地顺流直下。她向骇浪扔下纸钱贡果,呼唤英魂的名字。她呼唤所有死难的魂灵,那些为引诱日本鬼子而葬身老龙潭的船拐 子们。她的呼喊夹伴狂暴的涛声在两岸绝壁间回响,波涛为她的悲愤碎成漫天水雾。几只弥猴缘树藤下到江面,仿佛被召的亡灵的化身。”

              对麻秋临死时的描写也是充满诗意:
              “她眼睛发亮。在符老汉看来,竟然明媚得像个姑娘家。石初公见此情景激动地凑过来。两个老人想听她说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见她的眼光越发明亮,像月亮一样晶莹透彻了。符老汉懂,这瞬间只有他能懂她的语言,他们的交情深刻到不需要多说。、、、
              月亮悠悠地躲到一层薄薄的云后,去天外放射她的光芒。”
              文章的结尾,更是具有传奇的色彩。
              “此后子江墟、桃花坞一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人们说驾排的都是水上老手,他们在峡谷中某处上了岸,去老龙潭的悬崖边为麻秋筑了一座坟。依坟结了一间茅舍,他们月下煮酒,对酌坟前,倚石放歌,临流长啸。”

              也许正因为这种诗一样的描写,使故事描写的死亡是一种接近于永恒的神圣。悲壮而不悲哀。主题在一种近于梦幻的色彩中得以升华。

              在为故事感动的同时,我也不得不佩服陈先生驾驭时间空间的转换自如,以及运用不同形式风格的语言叙述和描写的能力。

              [ 这个贴子最后由翎翅在1/29/2009 6:14:03 PM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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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荒田、开尔 、石美村、 依林 、翎翅 :谢谢你们的批阅评论。

                荒田的批语是提纲挈领的了。我深深感激这样的理解。

                美村兄赏习作数语,今宵怡然矣!

                依林 :先向你拜牛年,祝你牛年大吉!
                   你的帖子深情厚意,心领了。

                翎翅总是这样为朋友辛劳。你的大文给我力量。谢谢!

                开尔:谢谢你!祝你春节愉快!牛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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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翎翅评得真好,句句中的!美华论坛正在把翎翅炼成第一流的网络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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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小说让人读起来如同在看电影。
                    陈老先生的《峡谷中的漩涡》以老船公符水德对茶棚主人麻秋含蓄而牵扯一生的爱为主线,带出抗日战争时期船公们保家为国的壮烈故事。细腻的描写出平凡人不平凡的爱情,歌颂了普通百姓不怕牺牲抵抗日本鬼子的感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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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就看到老陈的大作,浏览了一下,没敢细读,怕被文字吸引,睡不着。

                      善醺先生的文字不是快餐文学,不好好用心品读,难以读出味道,我还是以依林为榜样,先内存了,慢慢品读为上。幸好,翎翅的导读性点评,也令我尝到点味道。多谢了,翎翅。

                      问好善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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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华好文连连,先存到我的电脑上,有时间好好拜读。

                        祝善壎先生09年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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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 夏日微风
                             风中秋叶
                             jinfeng

                          你们的作品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

                            我的电脑是不是又有毛病了?其他朋友会不会也这样?上美华又慢了。而且编辑后“提交”就报废。
                            这回小文贴上来有多处错漏。第四行开头脱一“我”字。“拨壳枪”错字没改过来,应是“驳壳枪”。分行、段,另起一行等有多处错。没办法了,请原谅。
                            总之,来美华至少我又不容易了。望哪天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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