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语：这是摘载自拙著长篇小说《归去来兮》一章一部分内容。日前偶然得到友人传来月中发生〔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现场一个小女孩手捧〔毋忘国耻〕默哀叁小时的情景，笔者因此写了观看频视的感想，贴出美华网。我也想到拙著小说稿这章故事，与小女孩的默哀镜头应合了。想不到作者与小女孩和现场老人灵犀交融了。拙著也许无缘与读者相见，因此抽出这章小说一部分发表，就权充对小女孩的致敬吧，也向美华文学网友致意。
第七章
(之1)回顾和爱的召告
由《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纪念馆》出来，黄天英和张心怡同时望著纪念馆的题名，心里还无法宁静。他扶著妹妹的手臂，生怕她的神志迷乱於适才的激动里回不来，或者生怕她跌倒。他必须守护妹妹，让她的神志在目遊的心眼里重新正视纪念馆的历史意义。适才他们看著活埋人的泥坑，看著江边万人屍坑；看著两个日本军官比赛军刀杀人，看著一个军官一手握军刀一手抓著中国平民的人头大笑，另一个军官双手握刀表现一副志得意满；看著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戳破一个中国女子的胸膛；另一幅图片映照几个被姦淫杀戮後的中国女子；在另外一幅映照里，看到一个婴儿万般无助的哭喊，婴儿眼前是无数的屍骸，他的父母就在屍堆里，被日本人枪毙了。…那时张心怡就觉得双腿发輭，两眼发黑，几乎跌倒下去。她几乎想趁势跪伏下去，为无数死难者哭诉，让死难的同胞从黑暗的历史深坑里站起来，越过来世今生哭诉那段苦难历史。她感觉黄天英扶起她，在她耳边细声细语说：阿妹，让死者灵魂走进来生吧。自然喽，这是他的安慰话，他也在安慰自己。此刻兄妹已经心灵相通，让心灵留下今生记忆，记忆数千万人在侵略战争中死亡。叁十万同胞被杀戮的历史，现在留驻於南京纪念馆。
来到死难者的纪念墙的时候，张心怡以习惯的双掌合什礼盘坐。但她的身体仍然被黄天英扶著，感觉哥哥下跪。她闭著眼都能望透视历史。从头颈望过去，高大的死难者纪念墙像作无限的伸直，彷彿插进蓝天白云，插进深层的历史背面。那个铭刻历史的时辰，彷彿被枪炮声取代，她看到了日本人的马蹄声辗过原野。由一九叁七年到现在，应该说由一九叁一年日本扶植傀儡满洲国算起，由苦难的「九．一八」算起，战争的真相在纪念馆召示，在世界沉浮五十四个春秋。过去没有来过南京，怎样看待这段灾难历史呢？越过这堵高墙走进和走出，有多少人在上下求索？让死去的同胞留下真实的死亡记录；如果记录告诉世人反思历史，也许就是人类心灵认同罪恶了。…眼前这些人谁也不认识谁。他们都来参观纪念馆，都受历史召唤，来回忆这段历史，也许就是历史反思了。
有个外国佬举起像机为张心怡和黄天英照了像。兄妹都不知道。照像人也许就是记者，他的用心完全为盘坐的光头的中国尼姑留个历史性的镜头。自然记者不会想到女人和下跪的男人是兄妹，更不会想像男人是抗日战争时代的遗腹子，出家人是中国内战时代的遗孤，命运把他们牵连，成了兄妹。自然喽，外国记者的举动，引来无数中国参观者围观。现在恢复了寺庙香火，出家人的行仪大家熟悉，是最普通不过的尼姑，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观，连尼姑也禁不住悲情激动，对死难者做了最莊严的悼念，因此记者才为他们照了像。然而，他兄妹不会想到，他俩的举动对中国人来说是最大的好奇。记者用简单国语问围观者。张心怡和黄天英听到记者说中国话，很高兴；因此，兄妹与外国记者才引出一场对话。
「请原谅我未经您们同意就给您们照像。」照像人说。
「您是记者吗？」张心怡就地说，让哥哥扶她起来。
「 是，我是美国某州报馆记者。遇到您们我非常感动！所以不请求就照了像。」记者说。
「记者先生，您也参观过纪念馆了，那麽请您说说对这段历史怎感想呢？」黄天英顺口问记者。
「历史就是历史，交战双方都不能抹杀这段历史，尤其以人权为普世价值的现代人类。这场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任谁都会觉得这段历史是最糟蹋人权的侵略罪行。」记者告诉他们。
「记者先生，我认同您的见解。我作为中国人，我该感谢您的感想。美国应该是中国人的朋友，同样是战争受害者。美国的飞虎队飞行员与中国人共同抵禦日本侵略中国。因为有了日本袭击珍珠岛，才掀起美国人介入太平洋战争，以两颗原子弹把战争结束。所以中国人和美国人都记住这场战争。」张心怡的话像传道者，见證了她的个人感想，她感到自己像站在历史见證台上说话。
他们的对话被注视了，许多由纪念馆出来的人都围观起来，场面十分壮观。
而张心怡和记者的对话仍在继续。
「真诚的中国女士，妳是中国宗教家，请问尊贵姓名呢？」记者问。
「姓名并不重要，重要在我们来到南京大屠杀受难者纪念馆，见證了当年中国被蹂躏的灾难。现在日本政府还在否定他们先人的侵略行为，还在教育他们的子孙说没有这场战争；把战争歪曲说是为大东亚共荣圈，为解救东亚人民被西方殖民的独立解放运动。」张心怡也不去想自己的身份，愈说难休。
黄天英是廿叁年後亲近妹妹，听到妹妹口若悬河，把他和记者和所有围观者吸引进来，他被感动的因缘就是不可思议的意思；而不可思议本身是超乎对妹妹的印象，这印象无意间从心灵抽离出来，印證妹妹走进禅宗境界，定位她的妙悟法号，是他无法理解的。越过时空，他恍若走进时光隧道，从记忆里重拾童年往事，重温了被遗失掉的青梅竹马。那段去国离乡之路好遥远，偶然相聚之时妹妹改了身份叫妙悟。妹妹怎样渡进肃穆的禅宗境界呢？始终是谜。他又看到在《暗夜传奇》的明星妹妹叶不仙…眼前妹妹盘坐南京大屠杀哭墙底下，是个阐扬禅宗的出家人。他凝视著妹妹同那个记者对话，不想插上一句话；他想自己不是这场战争论者，做妹妹的倾听者最恰当不过。此时妹妹的言论，像投进心湖的石子，击发了无法静止的涟漪，彷彿也写下心灵早就拥有的契约，引领兄妹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来见證命运。
然而就在那时候来了叁个警察模样的人。警察的行动没有预告，围观妹妹与美国记者对话的人马上作鸟兽散，一场他们认为十分精彩的对话也因此结束。黄天英的反应也是没有预告，想来就是本能反应了。他连忙把手臂伸进妹妹的臂弯，挽著她慢步式离开南京大屠杀哭墙。来到纪念馆广场，见到有大巴士和无数出租的士在守候观光客。
「阿哥，马上回旅馆好吗？」张心怡对哥哥说。
「阿妹饿了，吃了饭再回去好吗？」黄天英对妹妹说。
「阿哥，我想现在回旅馆睡个觉，醒来後我们才吃饭。」妹妹娇气地说。
「阿妹说话时理直气壮，所有人都感动！阿妹，妳脸色苍白啊，不口渴不饿？」哥哥望著妹妹说。
「所以把我送回旅馆，饭留到晚上吃。」妹妹笑道。
「好！阿哥送妳回旅馆休息。」哥哥答应妹妹，像面对童年的妹妹。
「阿哥，回到旅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妹妹说。
「甚麽好东西？」哥哥问妹妹。
「几年前，我随香港佛教会到日本旅遊，参观了东京日本人的〔靖国神社〕，我写下了参观笔记。」妹妹说。
回到旅馆後，黄天英从妹妹手里接过一本笔记簿，才见證了妹妹的人生点滴。未打开笔记簿前，他心里猜测：妙悟妹妹为甚麽向我公开她的心灵秘密？为甚麽妹妹在数十年後让我看她的笔记簿？但妹妹的笔记偏偏在参观南京大屠杀之後向他公开，就弥足珍贵了。
(之2)妙悟法师的日记
5月17日晴
今日上午天气放晴，但午後天阴，好像天要下雨。多谢天公作美，使我们尽情赏过樱花，这是佛缘了。
被日本方安排赏樱花，是来日本访遊的特定节目之一。观赏日本樱花
，想起日本人赏樱花。日本人赏樱花，历来以政府推动，因而成了日本人的国节，他们的精神状态也别开生面。樱花成了日本人国魂国格不在话下。每年在这个时候举国上下进行赏樱花，让我也想起隆冬时节赏梅花。赏梅花从来是个人的自觉行为，赏花情调从来是个性化抒情；历代的赏梅诗词也从个人情趣出发。毛诗召南说：摽有梅，男女及时。赏梅亦把男女之情相致，难免令人想念青春了，如果说我们的赏花情调如女人香闺乐趣，那末日本人举国上下视樱花如女人未尝不是。
我这个理解也不悖情理。然而日本人在樱花怒放之时趋之若骛，爆发性的心花怒放，正也代表他们的心性无疑。日本人的集体性精神表现，随处可见。今日在烂漫的樱花道上，见到无数穿和服穿木屐的男女家庭慢步樱花树下。日本人的举国精神如樱花怒放，令人可歌可歎！而梅花是我们的国花，她的拒霜傲雪性格成了画家和诗词家永恒的题材。我们没有国定的梅花节。
5月19日晴
今日受几个团员约，去参观附近一座寺院。寺院据说是宋朝神宗(徽宗)年间创建。整座寺院以木结构，令人歎为观止。其实，我国民间建築的木结构寺观很多，所以西方人参观到中国古代的木築寺院，就说是独有的东方味道木头屋。其实木头築屋，就是古人巢居的最初起源。巢居即以防兽防蛇蟲而产生的智慧结构，历数千年而不断的发扬光大，致後来的建築也循艺术性发展。我国的木质屋历时数千年，影响後来佛寺建築多采木质结构，到唐朝就兴盛。记得曾读过古代建築艺术研究者梁思成夫妇著作，就说过我们应该抢救快要没落的古典木头建築。文化革命对乡镇古庙的焚燬，这已经成了我最惨痛的记忆。现代化之後我多次返乡，见到故乡古墟和百年古屋被拆建高楼，令人感歎。
今日参观日本人的〔招来寺〕我百感交集。我想，日本人历来把中国视为国师，他们把中国最精华的文化都学透了，因此他们有奈良和京都文化古城。所以日本人最了解中国和中国人。为甚麽我们不会反思自己的文化传统，反而让日本人承传了呢？二战时，日本人进北京後大势掠夺中国文物，烧毁北京大学图书数百万卷，为甚麽？这是惨痛的历史档案。
访遊节将被安排参观〔靖国神社〕，这是莫大的幸运。我心里很激动，非常紧张。我想有幸参观日本的靖国神社，我的感想必深沉。
5月20日晴
日本历史，根据研究者说，日本原来是政教合一；二战後美国人介入，日本才开始政教分离。但实际上他们的古老政教合一一直未分离。史书上说，日本人的政教难分，因他们崇拜日照神，认为天下是他们的。因此，天皇成了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就是日照神化身。如此推论，不难设想：中国封建时代最高统治者是皇帝，但中国皇帝不管平民生死，所谓草菅人命也。这点与崇拜日照神的日本人相近，天皇却是独一无二的国民行为意识的最高指导者。从这个观点理解，日本人由明治维新开始创建靖国神社，已把他们的政教合一结构在这座神社了。
一个国家，把他的民族精神设置一个特定神庙，这情形同我们的天坛似乎有文化上的通解性。纪念先贤先烈和英雄，自然是文化和历史的延伸。可是，日本人竟把举世诅咒的战争贩子的灵位设置神社，就值得世人深思熟虑了。我想也祇有崇拜天照神的日本文化，才会承传这样的文化精神。我也这样理解日本人：日本人受不了耻辱，所以未因耻辱羞耻，因而失却善恶感，不会为罪恶忏悔。明天参观靖国神社，就是我诞生以来最重要一课，对禅宗修维或者也是重要的修业吧。
5月21日阴雨
还没有出旅舍，就有门人说天下雨了。出门迎面有细风细雨。抬头就见一天阴霾，看情形今天参观节目有些不合时宜。可是人生最重要一课将在今日进行，我的心反而变得沉重。这个沉重心理，和我参观靖国神社的观感联在一起想，就是最残酷一课了，这是打破我修维禅课最大的矛盾。这矛盾就是观感衝击了我历来看世感事睇人的肃穆感。
那幅特製的代表日照天皇的靖国神社平面图，其实就是叫来参观的人领悟日照国民崇拜的精神。日本政府为何把对国家维新有贡献的先贤并列设灵？想到日本军队现代化之父的塑像，我想对於日本人为甚麽这样做，是日本人的精神面貌了。我也突然领悟，这个国家把美醜混淆了。一个现代化的国家竟然善恶不分，把人类正在追求的人权和普世价值践踏到这般田地，我真为这个国家未来仍会做些甚麽耽忧。
就以他们践踏千万中国人生命的代价来说，我在靖国神社正殿左侧，参观一座名为〔游就馆〕的战争纪念馆，它的馆名即取自我国思想家荀子的《劝学篇》名言：「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土」。想来日本人多麽重视人生奋进的精神状态。但在〔游就馆〕的建馆说明里，读不到片言只字关係日本对於战争对「择乡」和「就土」的思考，让参观者感到他们祇重视既往开来的骄傲，战争是他们扩张国势的统一行径。
我的心沉重！我相这份观感同个人修心的禅学的矛盾即此。
5月23日阴雨
今夜是访遊日本最後一夜。夜，我想这次日本访遊感想庞杂。今夜在旅舍读随身带的《维摩诘所说经》，我觉得是寻求自我心灵脱困的理由。因缘之说，从没有像遊观日本那末印象难忘，也许将来这份记忆会保存到永远，让我感悟为甚麽促成这次访遊，彷彿就是身世的感召。眼下，说经「观众生品第七」开头说：「尔时，文殊师问维摩诘言：菩萨云何观於众生？维摩诘言：譬如幻师见所幻人，菩萨观众生为若此。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接下来，我读到：「…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叁入，如十九界，菩萨观众生若此。…」这是偶然的相遇。菩萨是神祉，观众生是必然的智慧涅槃。然而我怎的因参观日本靖国神社想到它的天皇天照神呢？由战争罪魁祸首而想到我菩萨观众生，这个因缘实在巧妙。日本人奉信菩萨是虚设假像而已。他们知道菩萨观众生，但并没有用菩萨心肠观照自己的行为罪愆。如果因果就是一面天神大镜，被观照的日本天皇，为何从未自咎呢？这大概就是日本性格了。
我想到自己在战争年代的诞生，生父母是谁？多谢养母救我於水深火热，因此我对日本印象深刻。搁笔閤了笔记书，我突然想起远在天涯的异姓哥哥。他和我是不同人生道路的人。如果我同他相聚的话，我该想自己像个没修过禅课的人，把妙悟法号隐去。他不会理解我之所参禅的因缘。不说也罢。佛说随遇而安。
读到这里时，黄天英整副心魂撼动了。他愕然地望著卧房的天花板。被他遗忘的妹妹不再青梅竹马的妹妹，妹妹故意让他阅读她心灵的秘密，让他走进妹妹心灵世界，这属於命运捉弄了。他想起明星时代的妹妹，在她隐姓埋名的《暗夜传奇》饰演的叶不仙…他心眼又回到笔记簿，急切翻阅下去，翻阅下去，见到纸页顶端写著的文题，他的心被慑住了！
写下心灵拾遗点滴
难得的机缘。这是我刻意为自己安排的。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做了。
这次也是我刻意请求我兄陪我来南京。我预感，也许与我兄相聚机缘不多。一切随缘生息。但我还是难静定心座，心因此激动！如果把禅意完全带进心灵，那末这回相聚就是佛说的「般若」契合心田。怎能让我兄了悟我的心里呢？从大屠杀死难者纪念馆归来旅舍，为了静定心座，我刻意请我兄到我卧室来打坐。他非常不习惯打坐动作。我告诉他打坐因缘。把心气肃静心田，气静而心念定，气与心肃穆丹田，气静则万念俱定，则令万念和谐，和谐静动丹田，万念皆为安。他不会了悟这些意念吧，然而我心真的万念皆为安吗？我知道与禅意相衝，心灵与他靠拢而亲近，反而成了心念的矛盾。如果我忍不住告诉他为甚麽把他请到身边，他怎想呢？这是我由禅修开始未曾参悟的。我不敢逾越的情缘又回到眼前。我又看到我兄和我的影子。我看到自己把捉来的新孃鱼放回溪里。那是多麽美妙的童年往事…
童年和青少年的心灵夥伴彷佛在大千世界蒸发，廿叁年後像从云雾中化作晶莹的水珠，滴进如梦的桃源风景也似，真实的人和事把感觉洗涤了，她彷彿不属於他心灵拥抱的「世界人」，阿妹却是浮屠世界的人。但幼年至青少年至中年之後回归故乡，归程来於童年时光，景致是永远的青梅竹马。妹妹喃喃唸著「南呒阿尔陀…」。妹妹那套灰蓝著色的禅袍，令她白白的脸颊映得淡雅而清奇，彷佛强调她神秘了的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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