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乡村功课



女儿放暑假，我跟一次风，送她进一个补习班。

我带她回到老家。雪园，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女儿也要在这里留下成长的脚印。她要脱下鞋子，踩一踩这里的泥土，太阳底下温热的，粘脚的泥土。像我小时一样，光着脚，噼噼啪啪跑过大地的胸膛，听一听那悠远的回声。

她的第一门功课是要认识那些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椿树、楸树，玉米、高梁，小麦有土黄的胡须，豌豆有淡紫的眸朵，要叫出它们的名字。时间久了，她也许会用棉质的声音，以青草小羊的神态，站在村口，唤一声：妈妈――

这么久了，她还不敢靠近一头牛。放心吧，女儿，它是不会伤害你的，看它的温润眼神。你会知道，一头老牛的安静是需要一生来体味的。你仔细看，村里的老人都有老牛一样温和的眼神，虽然他们的眼睛被蛛网般的皱纹密密圈住。女儿，你要看出其中的美，看出里面隐藏的风雨霜雪，蓝天白云。你要读懂每个人眼睛的内容，心酸和快乐，悲伤与坚忍。当然，这是高深的功课，不要急，用你一生的时光，慢慢去解读吧。

你还要在黑暗中走一走。一个人不经过真正的黑夜是长不大的。我们居住的城市，灯光太亮了，它们掩盖了很多东西。来，女儿，跟我一起走。伸出手，看一看自己的五指。你那么小心翼翼，心里怀着恐惧吧？真静啊，先听一下自己的脚步，在城里你是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的，它们被车喧人嚷裹挟、吞没。渐渐，你会发现四周的一切清晰、明亮起来，变得多姿多彩。头顶的天空像张开的手掌，漏下点点光亮，大大小小的星子在天空的教室里挨着挤着。看到滑落的流星了吗？你可以许一个愿；听到银河的水声了吗？你可以念一句诗。空气透明，风来来往往，穿鞋子的，打赤脚的；咯咯笑的，叹着气的；有的走入了地下，有的飞到了树梢……各种各样虫子的声音：高的，低的；长的，短的；清的，浊的……这是天籁，大自然的音乐会，是你在钢琴课上学不到，城市的大剧院中听不到的。

月亮升起来了，大地像一张缓缓展开的洁净的白纸。小时候，月亮地是游戏的天堂。我们在月亮下面唱歌、奔跑、做迷藏。而今天的女儿，每天夜晚睡觉前，陪伴她的，只是沉重的书包和无休止的作业。自由自在地尽情嬉戏一次吧，让爸爸看一下那剪纸般灵动美好的童年之影。

空闲时，我会领你去邻居家坐一坐。他们都很热情，特别是对你这个城里来的“洋妞”，更是怜爱有加。他们夸你漂亮、聪明，捧出瓷碗，倒水给我们喝。你不要嫌弃他们，虽然他们的家寒伧些，穿的破旧些，但他们不脏，他们比我们这些衣着光鲜头面光滑的城里人要干净许多。他们只是土气，在这里，土气可不是贬义词。你要尊重他们，尊重他们的孩子。不能笑这些同龄人的黝黑、木讷，爸爸小时候和他们一样。他们虽然不善言辞，却会善待你。拉着你的手，捉蜻蜓，粘知了，摘又红又圆的桃子，偷最大的西瓜。偷西瓜，懂吗？像游击队那样，一个人观风，一群人匍匐前进，抱着地雷样的西瓜凯旋而归。他们把最好的一块给你，因为你是客人。你不要把自己当一个客人，在这些时候，爸爸甚至容忍你做一个小小的土匪。别担心看瓜园的大爷，此刻，他也许在偷着乐呢。他乐意你们去偷，真的，不骗你！当然，你们不能贪得无厌啊。

现在，女儿，你要进行最繁重的功课了，去田野痛痛快快流一次汗。背上锄头，到田里锄草。火球在头顶烘烤，汗珠小河般淌落。你热得受不了，不要停下，正是除草的大好时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吧，用劳动的身体来朗读这首诗吧。风吹过来了，真凉爽啊，白云在天空移动，禾苗在身边舞蹈，这种劳动作的欢愉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到。

还有许多更有趣的功课，你要慢慢去自学: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穿越时热时凉的庄稼地，耳边传来孩子们嘹亮的呼喊。袅袅升起的炊烟，高过了雨水和飞鸟，村庄，明月，乡歌，爹地，妈米……这些纯朴，这种温情，将是你一生的珍藏。

该走了，女儿，我们还要回到城市去。黎明时分，我们去一个地方告别。这一片土丘，睡着你的奶奶、老爷、老奶……他们在泥土上滚爬了一辈子，最终又躺在了泥土里。亲近泥土，就是亲近祖先、亲人，这是最初的功课，也是最后的功课。你要带一捧泥土回家，土里有五谷的根须，种籽，酒和泪，絮不完的叮咛，停不了的思念。等你品尝出它的滋味，你就真正毕业了。你怀揣祖先的梦想，亲人的期盼，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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