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追不舍
刘枢尧 shuyao999@126.com
说他情绪化也好,说他很神经质也罢,反正李老头的倔脾气是出了名的,他骑着三轮摩托车招摇过市的时候,他聪明绝顶的孙子梳着溜光的小分头,就像电影里资本家的阔少爷坐在他身后。当李老头和他孙子一老一少两个人经过熟悉他们的交警身边时,交警身手极快,像黑猫警长样“呼”地一下蹿到警亭里不见了。
最近李老头的情绪很不好,按他的话说就是火气又上来了,他一手捏着一卷报纸,一手捂着自己的头对别人说,你们看我的火气把我的头都烧着了,就像当年在朝鲜,我的头发被美国佬的凝固汽油弹烧着了,当时我的头上就像顶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炉子,要不是我们班长用湿棉袄捂住我的头,我就烧成烈士啦。他娘的,当年是美国佬气我,现在是胡要强气我。李老头摊开报纸,于是报纸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头,那些头就瞥见了一个署名胡要强的人写的文章:
近年来,上重点学校重点班的风气越来越盛,每年暑假社会上的那些辅导班里就挤满了天真的孩子,结果孩子们被弄得疲惫不堪。现在补习已成为一场灾难,灾难的源头就是重点班,所以取消重点班,让孩子们踊跃参加社会活动,是教育改革的必由出路……
这篇文章是在暑假前抛出的,意图很明显,很有煽动性,也许是这篇文章的效果,暑假刚开始,李老头就发现许多中小学生手举小红旗,站在街口维持交通秩序。他娘的,什么狗屁社会活动,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了: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说得多好啊!毛主席说学生是以学为主,没说让学生维持交通秩序,所以那个叫胡要强的家伙就是资产阶级。李老头给胡要强扣上这顶帽子时,他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去的时候,李老头照例开着他的三轮摩托车,这时三轮摩托车后座上没有坐着他的孙子,而是堆满了各种报纸、期刊,还有一些烟酒饮料。李老头的书报亭位于火车站西边的梨园河街口,他的三轮摩托车刚到,他儿子就跑出来帮他卸货了。李老头喜欢穿白衬衣,喜欢戴志愿军制式军帽,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不是李老头喜欢戴帽子,而是他必须戴帽子,因为他的头被美国佬的凝固汽油弹烧萎缩了,烧得长不出头发了,烧成革命伤残军人了,所以当他离开志愿军时,他就知道他的头将终身离不开帽子,于是他领了许多帽子,他的战友又送了他一些帽子,结果他的帽子摞起来就很多。李老头还喜欢穿宽大的裤子,喜欢把裤子提得很高,这样就有一种特殊的威势,让人肃然起敬。这样说吧,李老头要是尿憋了,他就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进火车站贵宾候车室厕所,到里面尿上一泡,然后又大摇大摆地出来。
李老头和他儿子是轮换着守书报亭。每次李老头坐在书包亭里,都非常关心报纸上有关教育方面的报道,他知道报纸上关于重点班的争论很厉害,也知道孩子学习差的家长都呼吁取消重点班,孩子学习好的家长都支持办重点班,这就是有相同的利益就有相同的观点,但问题是学习好的孩子太少,所以支持办重点班的家长就斗不过反对办重点班的家长。这个时候,李老头正蹲在书报亭里吃晚饭,他四周是一片花花绿绿的报刊杂志,在李老头面前一个小桌上摆个盘子,里面盛着青菜肉片,油炸豆腐、炒辣椒,李老头手捧老式铝饭盒,饭盒里是米饭,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李老头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过一下,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李老头边吃还边翻看杂志,他随手翻开一本杂志,一篇有关教育的报道应起了他的注意:
美国的天才班,从幼儿园就开始挑选学生。他们认为如果一些有学习潜质的孩子被放到普通班,他们会觉得课程太容易,枯燥乏味,从而养成惰性,不利于他们的成长。美国早在19世纪初,就出现了天才教育的雏形,正规的天才教育始于1918年,学生是在公开公正的程序下,经过层层考核挑选出来的,想走后门无机可乘,选中的学生不仅不交学费,而且还可以得到奖学金。天才班的教师也不同于普通班教师,必须接受职业培训,还要接受教学质量监督,以保证天才班的教学质量。如今天才班在美国经过近百年的发展,不但没有引起过争议,还立法保护……。
李老头没有往下继续看,是因为蹲得太久他有些吃不消。李老头随手抓起一份旧报纸,想垫在地上坐,却瞥见上面有一组有关教育的辩论报道。那些言辞偏激的辩论在报纸上叽叽呱呱地嚷个不停,如同吵架,急赤白脸的样子。李老头满耳朵好像都是嗡嗡的吵架声,他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要是让这些家伙每天锄二亩地保证都没力气瞎嚷嚷了。李老头从一组报道里找出一篇他比较满意的报道,上面有一幅外国教育团体来中国参观的照片,李老头详细看了文字解说:
美国亚洲协会公布了一份题为《全球时代的数学和科学教育---美国能从中国学到什么》的报告指出,中国基础教育的深度、难度超过许多国家,所以中国学生能学到更多的数学和科学知识。现在就有不少中国移民,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回国内接受“中式”教育,因为我们的中小学教育知识丰富,扎实有效,教师素质也越来越国际化,学习上的竞争更能培养孩子的上进心,对孩子的发展很有利。
接着又有一篇报道引起了李老头的注意,不过那是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插页上躺着一个露脐美女,李老头搞不明白女人肚脐哪里好看,他做出很严肃的样子翻过那个插页,就看见了那篇报道:
1905 年中国废除了科举制度,也就是废除应试教育,结果对社会尤其是乡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减弱了人们在乡村静心耕读的耐性,使读书人在乡村看不到公平做官的希望,于是开始大量流向城市寻求发展,导致乡村读书人数量日益减少、平均识字率逐渐降低,使乡村成为受害者。古为今用,现在的应试教育可以改革,但不能轻言废除,因为考试制度是一项集文化、教育、政治、社会等多方面功能的基本建制 , 上及国家, 下系民众, 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流动之中, 在社会结构中起着重要的中介和维系作用。这样一种基本公平的建制一旦废除, 不啻给与其相关的所有成文制度和更多约定俗成的习惯行为等都打上一个难以逆转的句号, 也产生涉及各层面的广泛社会后果,譬如断绝了底层社会向上发展的通道,使普通老百姓看不到向上发展的希望。
李老头正看着杂志,一个小伙子在亭子外面也看着他。李老头抬起头,小伙子眼睛没挪地方,原来小伙子盯的是杂志封面。李老头翻过来杂志封面,是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女人在翘首弄姿。李老头指指杂志,小伙子点点头,李老头就把杂志卖给小伙子了。后来,李老头儿子来替换他,李老头就跑到附近厕所撒尿,尿还没撒完,门就被人捶得咚咚乱响,结果李老头还没把裤门拉严,就从厕所里跑了出来。出来后,李老头轻松多了,心情也好多了,他想起了教他孙子的王老师。
李老头去找王老师的时候已是傍晚,提起重点班的事情,王老师就用老师惯有的、不容辨驳的口气说,啥叫重点班?重点班就是学习班,就是把愿意学习的孩子集中起来上课,你非把愿意学习的孩子和不愿意学习的孩子混在一起,结果呢?谁也学不好。王老师的观点让李老头放心了,仿佛看见他孙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重点班里上课呢。王老师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权益两个字,李老头还没看清楚,字迹就模糊了。王老师说,现在不是时兴保障这权利保障那权利吗?那些愿意学习的孩子,他们要求学习的权力谁保障?我班上有个凭关系硬塞进来的学生,学习差没啥,问题是品质有问题,完全违背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伦理底线。比如说冬天天气很冷,你要关窗户,他却偏不肯,哪怕自己受冻,也不让别人暖和。上课不听讲,乱扔纸团,自己不听课,也不让别人听。老师苦口婆心教育他,没用。批评他,他说是骂他,老师拉他,他说是打他。老师动员他去普通班慢慢学,不去。王老师甩甩手说,没办法,真是没办法,就是孔夫子来了也没办法。
说到这,王老师突然不说了,他朝李老头撇了撇嘴。李老头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王老师左看右看,见旁边没有别人,就偷偷说,其实减轻学生压力就是减轻老师的压力,从自私的角度来讲,我举双手赞成减轻学生压力,取消考试更好,学生轻松了我们也轻松,何乐而不为呢?说到这,王老师再次停顿下来,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良心上过不去呀。李老头明白王老师的意思,赶紧点头说,那是那是。王老师见李老头听得认真,感叹一声说,其实学生的能力都是一样的,差别只是在兴趣上,有的孩子喜欢学习,有的喜欢文艺体育,有的喜欢玩,所以教育改革要有针对性,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绝对平均主义在延安时期毛主席就批评过了,面对千差万别的学生,不能千篇一律地都去死啃书本,愿意学习的就集中到学习班,按成绩分成快慢班,成绩好的教快些难些,成绩差的教慢些细些,这些都是为学生好,也是便于教学,是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对那些不喜欢学习的学生可以发挥他们的特长,比如喜欢美术的就集中到美术班,喜欢吹拉弹唱跳舞的就集中到文艺班,喜欢打游戏的就集中到电脑班,喜欢打架的就集中到散打班,天天打架,把打架当成一门功课来做,弄不好还可以培养出个全国散打冠军,那可比上重点班风光多了。
王老师的话把李老头逗乐了,由于笑得太厉害,连口水都吐出来了。现在李老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可是那个叫胡要强的家伙却让李老头心里很不舒服。据李老头了解,那个叫胡要强的家伙一面高举取消重点班的大旗,一面拼命辅导他自己的孩子学习,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胡要强的孩子和李老头的孙子都是重点班学生。据说,胡要强的孩子从来不上假期补习班,而是请家教,别人是请大学生到家里当家教,胡要强反过来了,是把儿子送到知名老师家里让人家教。他这样做本无可厚非,可他偏偏要抛出那篇文章,他娘的,那不是狗嘴里吐出了像牙吗?他号召别人的孩子站在大街上维护交通秩序,他的孩子却躲在老师家里学习,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支持办重点班,还是反对办重点班。李老头最恼火的就是这种举着红旗反红旗的人,所以李老头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挖出胡要强,揭穿他的鬼把戏。
这里顺便说一下李老头的儿子,这样就更能明白李老头为啥那么重视教育了。过去李老头不知道教育的重要性,结果栽了跟头,吃了大亏。那时,李老头还在做官,曾在一个重要部门任职,虽然官不大,但脾气火爆,放个屁都能把手下人吓趴下。李老头手下有个股长特别重视教育,为了给儿子买书,专门请假去上海。那时,李老头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派那个股长去上海出差了,股长乐不可支,回来时给李老头儿子也捎带了一些书,还劝说李老头,让孩子读书吧,眼下学着没用,以后就有用了,连反动的封建皇帝朱元璋都说,但有贤才,用之不弃。贤才怎么选,就是考试呀。当年,李老头没把朱元璋当回事,也就没把学习在放眼里。李老头儿子和那个股长的儿子都是1977年高中毕业,那年恢复高考,虽然李老头儿子也参加了高考,但他屁股尖,坐不住,硬是与读书无缘,他坐在考场上,还幻想着上大学要继续推荐多好啊。那时李老头只要动动嘴皮子,托关系推荐上大学绝对是小菜一碟。那年,那个股长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留在北京工作,据说现在已经做到正厅级干部了。他娘的,正厅级干部相当于部队的师长,做这么大的官李老头连想都没想过,可人家儿子就做到了。
现在,李老头遇见那个股长就赶紧点头打招呼,人家是有福之人。那个股长又白又胖,递给李老头一支烟,凑到眼前一看,老天爷,大中华!看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呀,然后李老头就想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干什么呢?李老头儿子正在火车站广场上像分发传单一样推销过期的期刊和报纸,也有一些乞丐在乘客里面钻来钻去,有个瘸腿乞丐被拥挤的人群挤倒在地,其实那个瘸腿乞丐只是有点瘸,不是很瘸,一脚高一脚底些。那个瘸腿乞丐很机灵,一连打了几个滚,还用腿扫倒了一个乘客,然后滚到了李老头儿子脚下,然后扶住李老头儿子的腿慢慢站起来。李老头的儿子用杂志顶着瘸腿乞丐的胸脯,问他要不要买本杂志,这本杂志上说你们乞丐有些已经发财致富了。瘸腿乞丐的回答倒是很干脆,我靠!这时警察又在到处驱赶乞丐了,他们都牛皮惯了,免不了把这种作风带到广场上来。有时他们也捎带着连李老头的儿子一块驱赶。偏偏不凑巧的是,今天这两个被驱赶的对象,正面对面地像拥抱一样挤在一起,警察用警棍从中间把他们两人分开,问他们在干什么?瘸腿乞丐信口胡说,我们是兄弟。所有听见的人都笑了,还有人跑过来看看瘸腿乞丐和李老头儿子的脸。警察用警棍戳了一下瘸腿乞丐的肚子说,滚!本来警察还想用警棍戳李老头的儿子,警棍都伸出去了,半途换成了手,警察用手推了一下李老头的儿子说,滚吧,这不是你卖东西的地方。李老头儿子羞愧难当,他娘的,他要是早出生一年就好了,还能赶上推荐上大学的末班车,要那样或许他现在也是一名警察,至少也不会下岗,丢老婆,沦落到火车站广场上被警察撵来撵去。
李老头的儿子是废了,孙子不能再废了,可偏偏这几天李老头孙子也在闹事。就在前两天,李老头刚到书报亭,公用电话就响了,李老头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打错了,怒气冲冲地抓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家教说,你孙子罢课了,责任不在我,是你孙子不学,所以这节课的钱你还得给我,我不能白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老头有些受不了,他瞪圆了双眼,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李老头家祖上几代都是穷人,没出过一个读书人,现在好容易出了个读书苗子,岂能让他毁了。李老头扔掉电话,开着三轮摩托车一路摁喇叭,一路风驰电掣,都快把三轮摩托车开到天上去了,引得行人纷纷躲闪直喊,出什么事了?家里着火了?谢天谢地,李老头平安到家,他孙子和家教正处于僵持阶段。
李老头在他孙子房间的墙上安装了一块黑板,粉笔、板擦一应俱全。当时,李老头孙子手里正拿着一卷报纸,就是上面有胡要强文章的那卷报纸。李老头孙子是早有准备,他也知道罢课的严重后果,所以李老头一闯进家,他孙子就举起手里那卷报纸喊,是谁夺走了孩子们快乐的暑假。李老头一把夺过报纸,脑袋就立刻燃烧起来了,李老头就怕他孙子看见这篇文章,小孩子没有分辨力,总把报纸上的话当成最高指示。李老头是为了保留证据,好找胡要强算账,才把这篇文章左藏右藏。这下把李老头养的那只京叭狗高兴死了,它跟着李老头跑来跑去,它一定认为那个被藏起来的东西很好玩,所以它逮着机会就从鞋盒里叼出那卷报纸满屋子跑,结果那卷报纸就从狗嘴里跑到了李老头孙子的手里。李老头把报纸抖得哗哗乱响,他一个大巴掌扇下去,他孙子立刻像陀螺样旋转起来,连脑袋上梳得溜光的头发都飘起来了。
胡要强呀,胡要强,要在战场上老子非一抢“嘣”了你,你这是扰乱军心。李老头发誓要教训教训那个叫胡要强的家伙。其实,从一开始李老头就没闲着,他是干啥吃的,他当过侦察兵,他早就跟踪胡要强摸清了他的住处,他不想把胡要强捂在家里,一是私闯民宅不法律,二是他要摸清胡要强把他孩子送到哪里上课去了,他要当场抓个现行,就像捉奸在床一样,让胡要强浑身是嘴也抵赖不掉。
从那以后,胡要强家住的那个家属院门口就经常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谁也撵不走。有次,有个警察手里拿着一个又黑又粗的电警棍,那棍指向哪里,哪里就会让出一条道来,警察给李老头胡乱敬个礼,李老头立刻从三轮摩托车上蹦下来,身手利索地还个礼,他一点都不像已经快七十岁的老人,到像是刚六十岁退休。警察说,你没有资格敬礼。李老头立刻亮出他随身携带的革命伤残军人证,就像经期的女人走到哪儿都要随身携带卫生巾一样。后来,李老头又脱掉帽子,当场就把那个警察给镇住了。那个警察不停地立正敬礼,不停地说,有人举报你非法拉客,这完全是对老革命的污蔑。
折腾了几天的李老头,终于有一天发现了胡要强的踪迹,前几次李老头也发现了胡要强的踪迹,不过前几次都是胡要强一个人,这次就不一样了,胡要强骑着自行车,他孩子也骑着自行车,而且自行车前篓里还放着书包,看来胡要强要带他孩子补习功课去了。李老头跟着胡要强父子一直向西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开始往南走。这时阳光一直照耀着大街,黄灿灿的大街上显得很温暖,倒是街上走着不少人,像赶会似地朝前涌,涌完一条街道,又涌进另一条街道,后来就涌到火车站附近的商业区。商业区位于几条商业街的交汇处,很繁华,有数家商业大厦,大厦的建筑物上飘拂着许多巨幅的商业广告,还有许多栉比相连的饭馆、商店、娱乐场所。李老头在跟踪胡要强穿过商业区街道时,为了躲闪拥挤的行人,三轮摩托车屁股被后面的公交车蹭了一下,李老头顾不上理论,他朝前一看,胡要强不见了,脑袋就嗡地响了一下,可很快胡要强又从人群里冒出来了。胡要强拐过前面一个弯,朝火车站广场骑去,后来就骑进了一条叫状元阁的胡同里。他娘的,李老头真没想到,跟踪了半天居然跟踪到了他的书报亭,因为状元阁胡同就在李老头书报亭对面,仅隔着一条街。
那天,李老头跟进了狭窄的状元阁胡同,里面住着一些顽固的城市居民,他们祖祖辈辈都繁衍生息在这条胡同里,现在这条胡同就要拆掉了,可是里面的居民不答应,他们说胡同里有状元阁,这是一条文物胡同。北京还保护老四合院,我们为什么要拆掉文物胡同?所以这条胡同的事就搁置起来了,不说拆,也不说不拆,结果胡同里就很脏乱差。胡同里沿街很古旧的房屋上长满了杂草,杂草随风摇晃飘落下来许多草屑,迷住了李老头的眼睛。李老头毕竟有些老眼昏花了。他停下车揉起眼睛,眼泪就像哭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把李老头的手都弄湿了,等李老头把眼睛收拾干净,哪还有胡要强的影子?不过李老头并不担心,他坐在书报亭里来个守株待兔,就是有十个胡要强也跑不了。
仅过了几天,也就是李老头坐在书报亭外面的躺椅上乘凉的那天,他突然发现胡要强推着自行车领着孩子出现在了他面前,胡要强买了一瓶汽水,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喝完,然后问孩子,还渴不渴了?孩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爸爸不渴,我也不渴了。胡要强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汗水使他的眼镜不停地下滑,有一滴汗还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摘掉眼镜,用衣袖擦干净眼睛,然后推起自行车,他自己先跨上去,用脚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等他孩子往后座上坐。这会儿,李老头脑子一时有些乱,手都有些不听使唤,因为能写出那篇文章的人,一定是个有权有钱的人物,可胡要强咋看都像是一个穷人,难道他是穷人里的叛徒?
接下来,李老头抓起那份让他寝食不安的报纸,飞快地跑过了马路,当他再回头时,看见胡要强父子已经被车流堵在了马路对面。李老头打算在状元阁胡同口等他们,当他朝和许多商店门并排挤在一起的胡同口走去时,他走错了地方,走到了一家商店里,等他再跑出来,由于跑得太急,他在胡同口和骑自行车的胡要强撞在了一起,这一下撞得太突然了,李老头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朝后飞了起来,撞到墙上,随后坐到了地上。许多人都以为这个老头要死了,却见他朝胡要强挥挥手说,没事,真没事,你走吧。胡要强哆哆嗦嗦骑上车,还朝后看了几眼。胡要强刚走,李老头就一瘸一拐地撵上去了,一直撵到状元阁门口。
状元阁是个老宅,门口是青石高台阶,铁皮狼牙钉的黑漆木门已经斑驳不堪。走进大门拐过影壁,迎面是前院,有一座假山,绕过假山,穿过一个月饼样的圆门,就是后院。胡要强把自行车停在后院,就把孩子领进了一间小屋,李老头赶紧挤了进去。胡要强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老头会跟踪过来,就赶紧把食指竖在嘴前说,别吵架,孩子要上课呢,咱有话到外面说。胡要强领着李老头来到院子里,坐在一棵大树下的圆形石桌旁,石桌上还刻着围棋的棋盘。胡要强说,赔多少钱你说吧,你要狮子大开口,就找错人了,我可是个穷人。李老头抬起胳膊,拉拉衣袖,抹把脸上的汗水,得意地说,我看你往哪里跑?你几次把我甩掉,最后还不是被我逮着啦,哈哈┄┄┄
胡要强一下懵了,短暂、零乱的错觉消失后,他睁大双眼,那样子就像夜半的惊梦。他望着李老头,嘴皮子哆嗦着说,我说老人家,你可要讲良心,我只是刚才撞了你一下,过去我可从来没撞过你,你一定是找错人了。李老头说,我过去恨不得吃了你,现在我看你也是个穷人,我的心就软啦。说着,李老头把那卷报纸摊在石桌上,由于报纸卷的时间太久了,刚摊开,报纸又卷了起来。李老头干脆找来四个小石子,压住报纸四角,用手指点着报纸上的那篇文章问,这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胡要强的肩胛骨一下子耸了起来,他把头伸到报纸上,看了看说,我是倒着看,看不清楚。这句话提醒了李老头,李老头就把报纸转了一下,又用石子压住四个角说,这下看清楚了吧。胡要强点点头说,看清楚了,是我写的。然后,胡要强推了一下眼镜说,这没什么问题呀?李老头立刻恼了,他一拍桌子说,这篇文章的问题大了!李老头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胸膛,悲伤地说,你文章里大肆攻击重点班,你那是不懂教育的胡说八道,啥叫重点班?李老头突然想起了王老师的话,就学着说,重点班就是把愿意学习的孩子集中起来上课,你非把愿意学习的孩子和那些不愿意学习的孩子混在一起,结果谁都学不成。人才都毁在了摇篮里,国家还怎么建设?载人航天飞机还怎么上天?胡要强赶紧摆手说,我没那个意思,这是你说的。李老头说,咱们国家的科学家哪个不是爱学习的?你这样乱写文章是在毁我长城!李老头越说越来气,顺手从胡要强手里夺过半瓶汽水,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都灌进去了。胡要强想伸手阻拦,可是晚了,眼看着瓶子里的水被李老头喝光了,胡要强可惜地说,那是我儿子的水。然后,不断地叹气,唉---唉------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呀。胡要强不停地争辩,李老头却不买他的帐,李老头揪着他的衣领说,你说,你为啥要写那篇狗屁文章?接着,李老头又一伸手,指着他孩子补习的房间说,你号召别人的孩子都去马路上搞社会活动,你的孩子却在这里补习功课,你说你是啥居心?胡要强举着双手,像投降似地说,你松开手我就告诉你。李老头松开手,胡要强激烈地咳嗽一阵说,你这老头咋这么有劲。李老头盯着自己的手说,我这双手掐死过人,当然是战场上的敌人。胡要强一听,赶紧绕到石桌后面,隔着石桌说,你别过来,我这人身子虚,不是你的对手。李老头抓起桌上那卷报纸,扔到胡要强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不说明白你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我就不会放过你!胡要强害怕了,他是真害怕了,他能看出来,眼前这个老头可不是省油的灯。胡要强低着头一动不动,难过得嘴唇不停地哆嗦,他一想到自己要是真被这个老头缠上,可就麻烦了。他越想越害怕,就悲伤地趴在桌上,用额头不断地蹭着桌面,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桌上,把那卷报纸都溻湿了。这下,李老头的心又软了,他摸了一下胡要强的头说,我看出来了,你是被迫写的,对不对?胡要强难过地捶着胸说,我是为了钱呀,没有钱,我拿什么让孩子上补习班?李老头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了对胡要强的轻蔑后,把脸扭到一边说,你继续往下说。胡要强就接着说,那些反对办重点班的家长有意见不敢给学校提,就找我,他们知道我能写文章,当然我也不是白写,他们凑钱给我,我就按照他们的意思把文章写了。李老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寒意,他冷笑一声,推了胡要强一把说,他娘的,你胡乱写文章,就没有一点责任感?胡要强不满地瞟了李老头一眼说,别给我说责任,假如你需要一篇赞成办重点班的文章,你就找人凑钱给我,对你我可以便宜一点。李老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说,我掏钱你就写,你这不是左手打右手吗?胡要强说,随便你怎么说,你要不想写就算啦。
李老头放心了,他原以为胡要强是一个反对办重点班的旗手,没想到他只是为了钱,还那么胆小,没辩论几句,他就投降了。他娘的,他一点主见都没有,完全把教育事业当儿戏。李老头把那卷报纸揉成团,扔到垃圾箱里,离开了状元阁。在回书报亭的路上,他嘴巴一直没有闲着,一直在嘀咕,但声音很微弱了,我算是瞎耽误工夫。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回到书报亭后,李老头依照以前的习惯,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他孙子果然还在家里学习,看来他孙子考上大学是预料之中的事了,也许就在这座城市上大学,也许在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也许是在北京,也许是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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