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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 回当年那里看看
                                回当年那里看看
                       刘枢尧   shuyao99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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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岁以前潘世军一直是朝前想,人生、奋斗,过好日子,到了52岁那天,顿了一下,52岁以后就开始往回想,突然跌入了对青年时代的回忆中。他无力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他经常坐在凉台上,鸟瞰临街楼房下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行人,无数,分不清谁是谁,混为一谈。一些早被遗忘的往事就像一部经典老式电影一样反复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潘世军非常惧怕回忆那些岁月,他的回忆仿佛宗教,更仿佛魔咒,他阻止不了这种回忆,预感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终于有一天,潘世军决定要收拾行囊外出,去找一个叫吕花篮的女人。他妻子知道他要出门远行后,提出要陪他一起去,他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理由,不止一次地婉言相劝,前前后后劝了有二十多次,他妻子才妥协,允许他去他当年下乡的农村看看,他妻子说他这叫回访,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在远行之前潘世军要去银行取一大笔钱,可他妻子形影不离,使他没有机会一个人去银行取钱。在此之前,潘世军已经瞒着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儿偷偷存了25年钱,现在那个存折上已经有了一笔可观的数目,所以他为取钱准备了一个不显眼但很结实的帆布袋。有天,当他拿起帆布袋准备出门取钱时,他妻子突然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拿布袋干啥,难道要买菜?潘世军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就是心眼越来越小,他怕他妻子知道他要带那么多钱去找一个女人,一定会不依不饶地追问,要那样事情就糟糕了。
      潘世军终于寻到机会躲开了他妻子。那是双休日的一个午后,他妻子还在午休,他蹑手蹑脚走出家门,外面的天有些暗,在下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下一条条雨丝,远近的景物都被迷蒙的雨雾笼罩了。很快潘世军就在马路上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大家安静地走,偶尔莫名其妙地喧嚣一下,动静再大也被人群平息、吞噬,化为乌有,就像浪花在海里,谁都不能从人群中一下子辨认出潘世军来。潘世军的心情放松了,嘿嘿得意起来,他妻子即使现在突然醒来,就是长八只眼睛也找不着他。潘世军在银行很顺利地取了钱,把帆布袋捂在肚子前面,看上去就像孕妇一样大腹便便。他回到家,他妻子还没有醒来,他就飞快地把帆布袋塞进了旅行袋底层。
      2
      潘世军要去的地方叫米镇,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地方。这次出行潘世军在单位请了长假,他在单位是个小头目,到了快退居二线的年龄,所以他请假很容易,单位里一些窥视他位子的人甚至希望他一直请假请到退休,这样别人就有机会提前上去了。
      潘世军选择了乘坐长途客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乘坐过长途客车,尤其是乘长途客车去偏远的乡下。车厢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和30年前形成鲜明对比,那个时候道路简陋,路上车辆寥寥,车厢里乘客也是寥寥,仅有的一些乘客不是探亲就是插队的知青。潘世军把眼光转到车内,车内乘客多得几乎要爆满,他弄不明白现在车里哪来那么多人,也弄不明白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潘世军靠窗而坐,这让他有很好的视野观察车外的景象。本来路很顺,一路都是高速,下午的时候客车下了高速公路,沿着一条弯曲的公路拐向山里,没多久路上就出现了堵塞,望不到头的车辆像长龙一样拥挤不堪,客车左右寻着缝隙钻来钻去,钻了几次,钻不动了,客车就停下来等。客车司机是个脾气火爆的大胖子,开始还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抽烟,不时回头与后面人说话,后面人问,是不是前面出车祸了?客车司机指指前面车说,出啥车祸?都是来洗澡的车把路堵了。有乘客好奇地问,听说你们米镇人在河里洗澡男女都不穿衣服。客车司机说,那是胡诌八扯,过去穷没衣服穿,才脱光了洗澡,现在富了,谁还光屁股在河里洗澡?就是到河里洗澡也和城里人一样穿泳衣。一车人都大笑起来。
      在笑声里,前面车有些松动,客车就又往前走了一截,客车走走停停好几次,就有乘客憋不住说要下车撒尿。客车司机不耐烦地打开车门说,路边有片树林,女人先下车尿,女人尿完男人尿,谁也不许往树林里看。几个女人下车缩着脖子左右看看,还没走几步,前面车又动了,客车司机赶紧又往前开了一段,却没走多远。几个下车的女人见车走了,撵回来说,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们尿不成。客车司机说,那还是你们不憋,要憋急了,脱裤子就能尿出来。客车司机话音未落,车又动了,几个女人干脆跟着车跑,等车停下,上来车说不尿了。客车司机说,真不尿了?没有一个女人吭声,客车司机就大声说,该男的啦!车里男人呼拉下去一大半,有些男人还没到树林里就哗哗尿起来。潘世军也想下去尿,犹豫了一下没动,他不是不想尿,一是怀里抱着旅行袋不方便,二是当着那么多人他尿不出来。客车司机见他犹豫,就说,出门在外,穷讲究个屁呀!
      这次堵车的时间稍长,等男人都尿完了,又等了一会,前面车才松动,这次一松动就没停下来,公路慢慢顺畅起来了,客车也一下滑了出去。等车到一个热闹的镇子,镇上路两边摆满了售货的摊子,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潘世军把头伸到窗外左右看,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直到女售票员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他才回头说,到米镇了?说着潘世军又朝车外看,没有一丝熟悉的景象,接着回头问,这是米镇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呢?女售票员不耐烦地拽着潘世军的旅行袋说,不是米镇难道是你家?潘世军赶紧护着旅行袋说,你别拽我的包。我是说你可别搞错了,我是去米镇,这地方一点都不像米镇,难道这里还有一个叫米镇的地方吗?客车司机不耐烦了,挤过乘客一把抢过潘世军的旅行袋,从车门口扔出去,接着把潘世军推下车说,老子土生土长的米镇人,会搞错?潘世军发现司机脸上有一道很狰狞的疤痕,像是被刀砍过的痕迹。潘世军忍住了,拾起包,重新抱在怀里,问了几个路人,果然是米镇,他没下错地方。
      3
      潘世军当天没有去他当年插队的温泉村,而是在米镇镇政府的招待所住了下来。那天,潘世军下车后,站在路边,放眼望去,袅袅炊烟正在镇子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与泊在山顶上的鲜红夕阳遥相呼应,再以大片金黄的稻田为衬托,美丽的田园风光就呈现在眼前了。慢慢的,四周群山在傍晚的天空变得模糊起来,不时有温暖的风从四周山上吹下来,把潘世军的头发吹乱了。潘世军不停地捋头发,想把头发捋整齐盖住头顶,因为他已经谢顶了。可树欲静,风不止,潘世军的头发整齐不起来了,他就用手掌压住头顶,这样就露不出秃顶。
      在潘世军的记忆里,温泉村离米镇有二十里山路。潘世军问了几个人,有说三十里,有说二十里,还有说十五里的,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潘世军有些纳闷,本以为自己很熟悉米镇,算是故地重游,没想到来了竟有种初来乍到的感觉,好像他从来就没在这里呆过。可是事实呢,他在这里下乡5年,从17岁一直呆到22岁,那个时候米镇还叫公社,他到公社来过无数次,当他走到过去公社的旧址现在的镇政府门口时,他傻眼了,过去公社的模样没了。过去低矮狭窄的大门变得高大宽阔了,过去青砖黑瓦的平房被六层高的办公楼替换了,办公楼门前有两个气派的大柱子,正面是台阶,台阶两边是斜坡车道。现在院子里还多了个花园,里面种植着鸡冠花、粉色的蔷薇和兰草。
      潘世军想在镇政府附近寻找个旅馆住下,因为他带了很多钱,需要找个安全点的旅馆住下,他找了几个旅馆都不满意,就往回走,走到镇政府门口,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这段路他刚才没有来过,发现这边有个镇政府招待所。招待所分前后院,后院安静,还有不少树木花草。潘世军为了住着安全,就往后院走,一个老头突然从传达室里跑出来,从后面叫住潘世军,说你呢!你是哪里来的人?潘世军不明白,一脸疑问地站在那里,他指着后院说,我来住宿。老头拦住潘世军说,你要住只能住前院,后院不对外。潘世军说后院不也是招待所嘛。老头说,后院只对县里干部还有上级领导开放。潘世军就掏出工作证给老头看,老头仔细看看说,你是省城的?潘世军说,我也是正科级,和你们镇长的官一样大,可以住吧。老头为难了,不知道如何好,一急嘴就哆嗦起来说,这┉┉得给我们镇长汇报。正说着,后院出来一行人,个个挺胸凸肚,互相谦让着往前走,一行人走过去,老头喊了声,李镇长。李镇长是个年轻人,刚三十岁的样子,穿着西服,没打领带,高个,方脸,一脸酒气。李镇长问老头,有事?老头指着潘世军说,这位省里领导要住后院。李镇长把眼光扫向潘世军,潘世军觉得眼熟,一下又说不清楚眼熟在哪里,只是感到心里忽然一热,就像心脏突然被人捏住了,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李镇长看过潘世军的工作证,还给潘世军说,你来时应该给县里对口单位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好招待你。潘世军说不用了,我是去温泉村办些私事。李镇长眉头一动说,我就是温泉村的,你找谁?潘世军嘿嘿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在温泉村当过知青,就是想回去看看。李镇长点点头,就不再问,让老头带潘世军去登记,按县里干部标准安排住房。
      4
      温泉村变化不大,说变化不大是说四周的土地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估计几百年来村子四周的土地都是这个样子,因为这里没有开发商圈占土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两旁,大片成熟的稻田油画似的,弥漫着浓郁的稻香气息。远处有一些鸟儿在低空盘旋,绿树掩映的村庄如一幅水墨画。当年潘世军在这里插队,地里种的基本是玉米和小麦,想吃顿大米饭,难。看见眼前大片的稻田,不知怎么,潘世军心里竟然潮乎乎的,有了一丝激动。
      潘世军背着旅行袋走到村里街道上,村民们对背着旅行袋的人并不陌生。街两边变化很大,已经寻不到当年的迹象了,过去满街都是土坯墙、茅草顶的草房,就像山坡上的蘑菇零乱地顺着地势长,有一茬没一茬的。现在,抬眼望去独门独院的小楼房就像城里街道两边的楼房一样,规划有序。潘世军见街边坐着几个闲聊的老人,就掏出烟,迈开步子走过去说,我叫潘世军,你们还能认出我吗?我在这里插过队。几个老人眯着眼睛,一起看潘世军。潘世军神态憨憨的,身体微胖,一米七多点的个头,表情还有些忧郁。老人们把烟放到嘴里,慢慢吸着,一脸的老树皮更皱了,眼角的几条沟沟动了动,竟然都想起来了,然后一起说,我们认出来了,你还是老样子,就是胖了些,头发少了些,个头也好像矮了些。几个老人像顽皮的孩童样站起来比高低,有说这么高,有说那么高,没有统一的意见。潘世军就咧开嘴笑,老头们也咧开嘴笑,潘世军就开始逐个对老人的名字,但大多是老人们的绰号。那个时候大家都习惯叫绰号,即生动又好记。马小六是会计,花脖子是饲养员,狗尾巴是生产队长,口哨是民兵营长,李革命是大队支书,还有大队妇女主任吕花篮和她男人黄豆芽。
      会计马小六推开自家院门,把潘世军往里面让,然后冲屋里喊,水,快冲水,来客人啦。马小六老婆跑出来说,让我看看,是谁来了?一群老头就让她猜,她笑着说,眼花了,猜不出来。潘世军就主动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在镇上买的礼品从旅行袋里往外掏,又把烟给大家分了一圈。马小六老婆就感叹说,看看过得多快,都30年了,人有几个30年呢。大家聊了一会,潘世军才知道花脖子和黄豆芽死了,李革命搬到县上和儿子一起住,狗尾巴还在,吕花篮发财了,现在是温泉疗养山庄的总经理,给村里人都入了股,按月领红利。
      正说着,一堆半大孩子挤进院子看希奇,然后七嘴八舌地说,知青就长这样?和我们听说的咋不一样?当年,潘世军来插队,也是被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围着看希奇。那个时候,潘世军满腔热情来村里落户,在来之前他写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书。离开城市那天,城里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市长亲自欢送写了决心书的知青下乡。他们坐着大卡车,把大红决心书贴在车头上,接受沿途群众的鼓掌欢迎,风光极了。
      当年,潘世军住在生产队腾出来的草房里,没有窗户,每天早上起床被子上都落一层草屑。潘世军和社员一样干活,为粮食亩产400斤“上纲要”,粮食亩产600斤“过黄河”,粮食亩产800斤“跨长江”而战天斗地。那时他干得最多的三种活是:割麦子、剥玉米叶、挑大粪。不过他最怵的活还是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薄的衣裤跳进结满冰碴的沟渠,清理渠道,引来温泉水灌溉稻田。由于生活条件艰苦,劳动繁重,潘世军后悔了,想回城,可户口都迁过来了,就裹在被子里哭,后悔不该写决心书,他要不写决心书就可以和其他知青一起下到知青点。知青点里全是知青,每年都有参军、招工、招干、上学的指标,要不了几年就可以返城。潘世军却不行,他是靠挣工分吃饭的插队社员,不能占知青返城的指标。那段时间,潘世军回不了城,呆在农村又看不见希望,精神颓废得很。
      5
      一晃几年,到了1976年,潘世军已经二十多岁了,和他一样大的社员都有了孩子,而他还是孤独一人,他稀里糊涂地也弄不明白是继续盼着返城,还是在农村娶妻生子过一辈子。就在潘世军苦无出路的时候,吕花篮的到来,改变了他的命运。
      吕花篮很漂亮,是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在那一带,人们说起美女,就拿吕花篮做比方。此前,吕花篮她爹掂着礼品去求黄豆芽的堂叔李革命,让吕花篮去大队学校当民办教师。那个时候的李革命可不得了,跺跺脚,方圆几里都乱摇晃。李革命说,你闺女要嫁给我侄儿黄豆芽,我就安排她当大队团支部书记。吕花篮他爹格外惊喜,赶紧跑回去给吕花篮说。吕花篮对黄豆芽也有印象,知道黄豆芽长得白白净净,身子细细长长,就是脑袋大点。吕花篮还知道黄豆芽长着一头软头发,不是很黑,有些发黄,软软地搭在脑门上。黄豆芽喜欢甩头,他一甩头,那些耷拉在脑门上的头发就掀起来跳到头顶上了,同时那些别在他腰里的钥匙就哗啦啦地响一阵子。那可是一大串钥匙,管着大队所有仓库的门,那些门里存放着乡下人梦寐以求的所有物质,他只要漏漏手指缝就可以养活一家人。温泉村人都很羡慕黄豆芽,吕花篮也羡慕黄豆芽,所以这门婚事一说就成了。
      那时,大队就在距离温泉村4里地的邻村,抬抬脚就到了。吕花篮在大队上班,黄豆芽在大队各个仓库之间忙碌,有时两人在大队遇面,脸上都甜甜地笑。吕花篮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不到一年,上面提出大队班子要老中青三结合,还要大力提拔妇女干部,结果吕花篮就遇着机会,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风光得很。
      可是风光没多久,风凉话就来了,吕花篮结婚一年多,肚子还没有动静,一些看上漂亮姑娘的小伙子,遇见漂亮姑娘家里狮子大开口要彩礼,小伙子家里就要拿吕花篮做比方,看看,漂亮脸蛋有啥用?中看不中用!
      在农村不管啥时候,娶妻生子,延续香火,那可是头等大事。吕花篮断了李家的香火,在人前就抬不起头,这还直接影响到她工作的开展。好些妇女不愿意和她接触,尤其是新婚女人见她就躲,怕撞上晦气。黄豆芽埋怨她没本事,是个假女人,公公婆婆也是唉声叹气,不敢出门见人。李革命更是黑着个脸,直后悔做错了媒。
      6
      那个时候,温泉村里最落魄的两个人就是潘世军和吕花篮,一个偶尔的机会两个人在山谷里的温泉边相遇了。在这之前,两个人经常见面,也说话,都知道对方的底细,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潘世军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静静地注视着村庄,偶尔几声狗吠映衬着无边无际的冷清与寂静,周围的景物清晰可辨,如同白昼。小小的村庄,低矮的草房,出门就是高大的山谷,山谷里热气升腾,一眼眼清澈的泉水汇集成河悄无声息地流出山谷,灌溉着村里的田地。
      那时,温泉水在很多地方都有,不是什么稀奇的资源,仅有的用处就是灌溉和洗澡。村人们劳累了一天,就像现在城里人每天都要淋浴一样,农民没有在家洗热水澡的条件,就去温泉里洗。村民们有约定成熟的规矩,男女分段沐浴,在山谷口有一块岩石,被油漆涂黑,岩石上还凿个小洞,里面放着板擦和粉笔,女人在里面洗澡,就用粉笔在涂黑的岩石上写个大大的女字,老远就能看见。男人洗时就写个大大的男字,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那个时候,潘世军都是在傍晚以后等村里男女洗完了他才去洗,月夜下最适合他这样孤独的人来洗澡。那天,潘世军坐在一眼温泉边的条石上,他没有立刻洗澡,而是看着自己的影子想,想了一会,心里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年龄,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一年,两年,不知不觉一晃就是五年,自从他跨进农村这道门槛,他好像就被人们遗忘了,他真弄不清楚他当初为啥要跨进扎根这道门槛,跨进来了又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
      那天傍晚,就在潘世军胡思乱想的时候,吕花篮挑着一副木桶来打泉水,吕花篮也不在这里洗澡,她是把水挑回去洗,怕水在路上凉了,就在木桶上加了木盖。潘世军见大队领导吕花篮来打泉水,就赶紧站起来帮忙,他掂着木桶朝里走,想给吕花篮打点别人没用过的干净泉水,被吕花篮叫住了。吕花篮表情严肃,像领导讲话,也像生产队长在派活,吕花篮说,我给你说个事。潘世军就站住听,吕花篮说,咱大队有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你想不想去?潘世军一下愣住了,心里怦怦直跳,其实他已经听明白了,就是推荐他去上大学。潘世军想,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是把全大队的年轻人都筛选一遍,也选不到他呀,所以他不相信。吕花篮又重复了一遍,确切无误后,潘世军还是有些不信,他说我能去?吕花篮肯定说,你不能去!但你要答应了我的条件,你就能去!潘世军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腿都哆嗦了,他看着吕花篮,吕花篮好像突然难为情了,就像领导讲话忘了词。潘世军见吕花篮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猜着说,你们是不是想去城里检查,托我们家找个认识的医生?吕花篮摇摇头,略一思索,干脆咬咬牙直说了,我们检查过了,不是我有毛病,是黄豆芽有毛病,检查结果是他死精,没有生育能力。
      谈了一会生育问题,意思就明白了,潘世军不紧张了,吕花篮也放开了。那个时候潘世军听说过一些乡下借种的传闻,就出主意说,你们可以借种。吕花篮羞红了脸说,这话是对你说,去哪借?熟人开不了口,外地又不认识人,万一传出去,多丢人。潘世军说,那咋办?吕花篮说,所以才找你商量,你不是我们这里人,和这里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你一走,啥事都带走了,没有人会知道,所以你只要答应两个条件就能推荐你上大学,一是保密,二是永远不要回来。
      潘世军从吕花篮话里听出一些玄机,他脑子转了一下,觉得这事好像要把他牵进去,就暗暗叫苦,这太别扭了,太别扭了。这种事要他帮忙出个主意还可以,真要他去做,他哪敢呢?吕花篮大小也算个领导,再说吕花篮和李革命还沾亲带故。潘世军越想越害怕,浑身就开始冒汗,还一个劲哆嗦,哆嗦得脸上汗珠子都掉下来了。潘世军坐了一会,感到自己在摇晃,像是在梦想与现实间摇摆。那天,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山谷,山谷里一片静谧,温泉水隐隐响起,仿佛来自远古的歌声,穿越时空,蜿蜒盘旋在山谷里。吕花篮低垂着头,她头发上有露水,水珠滑到她脸上,她的脸像月光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说,你知道吗,这事我考虑了很久才对你说。说着,吕花篮缓缓地抬起头,她身后是背着月光的黑黢黢的山崖,附和着悲凉的气氛。吕花篮凑近潘世军看了看,吃惊地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吕花篮摸了摸潘世军的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没烧呀,你哪里不舒服?潘世军把双腿蜷到怀里,用下巴顶着膝盖,闭着眼睛说,我害怕。吕花篮叹口气说,没事,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你再想想吧,想好了给我回话。说着吕花篮就转过身去,在雾气里慢慢离去,没走多远,她又回头说,这可是你离开农村的唯一机会。
      后来,吕花篮在确认怀上孩子后,果然兑现承诺,推荐潘世军上了大学。潘世军也信守承诺,一直没有回去,但那个孩子他没有忘,他一直在为那个孩子存钱,他想也许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
      7
      那天,潘世军在马小六家吃了午饭,菜多,热情,还来了许多人。饭桌上人多话稠,但没人知道他和吕花篮的事。从饭桌站起来时,潘世军两脚底开始发飘。喝多了。很多人都喝多了。潘世军跟大家握手告别,就有人要领他去温泉疗养山庄洗澡,说是可以优惠购票。潘世军心想,我还用你们带着去吗?就自己朝山谷里走。从村子到温泉疗养山庄要经过一片宽阔的田地,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那里。在小路边上,还有一些当年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像守候田野的老人不知疲倦地站立着。到了温泉疗养山庄,过去的山谷口建了漂亮的大门,还有宽阔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停了不少车。在停车场边的山崖上,镶嵌着巨大广告,广告上图文并茂。
      从广告图的显示来看,过去散落在山谷里的一眼眼山泉上,现在都盖了房子,有单独沐浴的温泉室,也有带套间的,外间是住室,里间是温泉室。广告词是这样说的:
      温泉疗养山庄历史悠久,在该地泡上一段时间后,让人倍感轻松,效乏解困,对湿疹等多种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关节炎、肩周炎、腰肌劳损、感冒、风湿等均有显著疗效,同时还有健身美容效果。
      潘世军买了露天温泉池的票,里面热气螣腾,身着泳衣的男女游客,或嬉水打闹或静卧水中养神,一派热闹景象。潘世军没下池洗澡,他到办公区,门口立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架子,架子的板面上写着:游客谢绝入内。潘世军大摇大摆走到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拦住他说,这里是办公区。潘世军说,吕花篮是这里领导吧?保安说,是。潘世军就大声说,你给她通报一声,就说我来找她。保安说,你是谁?我们吕总认识你嘛。保安虽这么说,但见潘世军一脸神气的样子,没敢多问,就拿起电话通报了一声,然后问潘世军,你叫啥?潘世军说,我叫潘世军,在这里下过乡。保安就说,他说他叫潘世军,在这里下过乡。保安放下电话,就开始撵潘世军,边撵边说,我们吕总说了,她不认识你!
      听了这话,潘世军头就大了,这对他来说有些意料之外。他抱着旅行袋被保安推着离开,走到半路觉得不对劲,潘世军想我不能白来一趟呀,于是他脑瓜子一转,就突然往地上一蹲。保安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手,手还在推潘世军,一下推空,保安就从潘世军身上翻了过去,和潘世军并肩坐在了地上。潘世军看看保安,保安看看他,俩人都笑了。后来,保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指着潘世军说,不许进去啊,把我尿都摔出来了。说着保安就倒退着去厕所,到厕所门口保安还说,我可看着你呢,坐着别动!潘世军正用手指不停梳理搭在额头上的乱发,听保安那样说,就揉着腿说,我腿脚都麻木了,动不了。保安好像很满意的样子说,腿麻了好。说着,保安一个急转身钻进了厕所里。潘世军看机会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他迅速爬起来就往走廊里跑,由于他腿脚真有些麻木,跑起来就不太利索,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身体,脑袋在墙壁上撞了一下,使他一下子有点头晕眼花。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找准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在潘世军朝总经理办公室跑去时,那个保安突然跑出厕所,提着裤子撵过来,边撵边喊,你给我站住,快站住!潘世军哪肯站住,可是他抱着旅行袋也跑不快,就在他跑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时,他被保安拽着了后衣领,被保安拖着往后走。潘世军被拖得双脚打滑抓不住地,他感到移动的不是他,而是地面,他被衣领勒得剧烈咳嗽起来。潘世军沙哑着嗓子喊,勒死人啦。保安说,死不了。你不是腿麻吗?还跑那么快?潘世军说,你松开手,我真认识你们吕总。保安说,你再胡闹,我把你捆起来。潘世军看保安没有松手的意思,就抬腿朝后蹬,蹬了几下,保安就松开手骂,你是驴呀。潘世军顾不了回嘴,推开保安就跑,一头把总经理办公室虚掩着的门撞开了。
      8
      潘世军的突然闯入让吕花篮大吃一惊,时隔30年后,吕花篮倒是一眼就把潘世军认出来了。当时,吕花篮提着一只坤包,正准备出去,潘世军的突然闯入迫使吕花篮又端端正正地坐回到宽大的老板桌前。吕花篮冷静了一下,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眼睛里发出警惕的光,她一脸严肃地说,咱们过去有约定,你就不能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潘世军的脑子“嗡”了一下,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吕花篮。吕花篮冷淡的态度,仿佛跟他隔着千山万水,使他一下子够不着她了。潘世军在来的路上想象了好几种他们见面的情景,他把所有情景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吕花篮对他这么冷淡。他心里很不痛快,但不管咋说是他让她生下了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孩子的爹,吕花篮是孩子的娘。
      很快潘世军就看出来了,吕花篮是强作镇静,其实她也紧张,因为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慢慢潘世军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他看着吕花篮,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和吕花篮在温泉边的情景,他用缅怀的口气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回忆,之后他说,我只是想知道孩子是个什么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吕花篮说,告诉你也没啥,是个男孩,而且过得很好,用不着你*心。没什么问的了吧?说着,吕花篮就大声喊道,来人!门慢慢推开,那个保安弯着腰,把头探进来问,吕总您有什么吩咐?吕花篮一脸不耐烦地指指潘世军说,你带这位客人去消费,都记在咱们山庄的接待帐上。潘世军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啥也不消费。说着潘世军就把保安推出门外,保安挣扎着探进头说,要不要把他撵走?吕花篮气恼地一挥手说,忙你的去吧!
      潘世军觉得吕花篮有些过分了,虽说有约定,但那是30年前的约定,现在他只是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30年前,吕花篮在他面前是那样的楚楚可怜,现在她居然判若两人地端起了架子。吕花篮穿着职业女装,身体比过去胖了一圈,丰满的身体撑着衣服,有些鼓鼓囊囊的样子,这使她看上去更富态更有气势。
      潘世军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帆布袋,又从帆布袋里往外掏钱,像垒城墙一样摞起来。吕花篮静静地看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最后她说,完了?潘世军拉过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坐在吕花篮对面说,完了。接着补充说,就这么多。吕花篮警觉地说,啥意思?潘世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嘿嘿笑着说,没啥意思,就是来看看。吕花篮说,看看带钱干啥?潘世军说,给孩子的。吕花篮说,给孩子咋说,说你是孩子的爹?潘世军说,不用,把钱送到就行了,算了却一桩心愿。吕花篮反问潘世军,你以为我缺钱?就你这点钱,我根本看不上,你还是拿回去吧。潘世军被噎住了,拿┅┅回去?随即潘世军就缓过神来,他说,过去咱们这里穷,所以就一直给你们存钱,没想到现在也富了。吕花篮瞪了潘世军一眼说,别说咱们,咱们已经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两人一下无话可说,静了一会,吕花篮说,当年你可是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有我和没我的帮助,你的人生就会完全不同。那年可是最后一次推荐上大学,到1977年全国就恢复了高考,凭你的能力你根本考不上大学,所以你一点都不吃亏!这么一说,潘世军对吕花篮就有了心存感激的意思,他说,那是。那年可真悬,要错过了那次机会,我这辈子都上不了大学。潘世军接着提高声音说,我这次来不是认孩子,而是看你把孩子培养得咋样?是不是有出息。听潘世军这样一说,吕花篮的脸一下拉下来了,她忍受不了潘世军怀疑她培养孩子的能力,就说了句硬话,我孩子现在是米镇的镇长!潘世军惊谔得说不出话,接着他就想起在米镇招待所遇见的那个李镇长。那小子长的一点都不像他,那身架、额头、嘴巴都像吕花篮。潘世军心头一热,掩饰不住高兴劲儿说,我见过我儿子。看到潘世军得意的样子,吕花篮呼地一下站起来,气得胸脯一挺一挺地说,他不是你儿子!
      9
      潘世军和吕花篮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李镇长突然来了。李镇长一进屋就看到了桌上的钱,他也没多想就对吕花篮说,妈,我带了几个人来玩。吕花篮没想到他儿子这个时候会来,就赶紧打发他儿子说,你带他们去玩吧。李镇长看了潘世军一眼,觉得眼熟就说,咱们见过面。潘世军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李镇长,心里一个劲说,这就是我儿子,我儿子,我得好好看看。
      李镇长从饮水机里接杯水,咕噜咕噜喝完,又给潘世军接了一杯。潘世军接着水杯心里就一热,在心里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和吕花篮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吕花篮就是不给他水喝,她自己也不喝。吕花篮想把他儿子支走,就催促说,你陪他们去玩。李镇长说,不用,都是老熟人,他们自己去了。
      说着,李镇长问吕花篮,妈,这桌上咋这么多钱?潘世军刚想插话,就被吕花篮狠狠地从手里拽走了帆布袋。吕花篮把桌上的钱飞快地往帆布袋里装,边装边说,这是给职工发工资的钱。装完钱,吕花篮把帆布袋往潘世军脚边一扔,突然发火说,不许你说钱!由于声音太大太突然,把潘世军吓了一跳,潘世军眨巴眨巴眼睛,才知道吕花篮是在说她儿子。吕花篮扫了潘世军一眼,接着对她儿子发火说,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你是干部,不是老百姓,不能对钱眼热!咱们家不缺钱,你要敢贪污受贿,我就敢把山庄烧了。当着外人的面,李镇长的脸挂不住了,他带着怨声说,妈,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就随便问问,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嘛。潘世军看吕花篮说话这么冲,就知道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由于气氛不好,李镇长感到没趣,就走了。李镇长一走,吕花篮就说,你不是来看他吗?现在看也看了,你也该走了。吕花篮下了逐客令,还叫来了那个五大三粗的保安,那个保安见吕花篮对潘世军没有好脸色,就粗鲁地架着潘世军往外走,刚走出门,吕花篮就把装满钱的帆布袋扔了出来,气呼呼地说,拿着你的东西,再不要来了。
      潘世军神情有些恍惚,他被保安塞进一辆车里,呼一下就离开了温泉疗养山庄,绕过县城直接驶向市里,到市里就转了火车。潘世军从火车车窗探出头,望了望天,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潘世军在心里想,他想不明白是他不守承诺还是吕花篮不近人情。他是违反承诺跑回去了,但他不是去认儿子,只是想看看。人老了嘛,总想多看些过去的事情。他不明白吕花篮为啥那么狠心,对他就像对待仇人一样。
      潘世军回到家,是他离开家的第三天,他妻子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跑回来了。后来,他妻子在收拾他带回来的旅行袋时,突然惊叫一声,你咋带回来这么多钱!(全文11330字)
    [ 这个贴子最后由刘枢尧在2008-3-1 19:02:03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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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花篮做得到底对不对?至少避免了很多麻烦!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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