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他的笔搁置多日，现在提起，纵然饱蘸浓墨，再也绘不出一朵完整的青花来。
　　他只好再次奔向那堆废瓷，在那些碎了的瓷片里仔细拼凑，企图复原他想要的那片烟雨。一片江南山水。不，水墨深处，那是多么清秀而冷傲的一张脸啊！
　　画师赵无绵后悔没有将最后一幅画作追回。如果没有她眉中那粒相思豆，她就会与贡瓷上一的一棵柳或一枝梅一样，连同贡品本身成为圣上案桌上的一件宝器，就会有享不尽的荣花富贵，受不完的尊宠与爱戴，他今天如此焦灼的等待和剜心的割舍才不至失去意义。
　　他在等来自京城的一个消息。
　　这样的事，他经历太多。那些活物被画在瓷胚上，然后高温烧焙，在后面的六十七道工序里，像转世一样，成为原形，栩栩如生，再经过千挑万选，成为贡物。圣上往往会按图索骥，或是一位相貌悦人的仕女，或是一株姿态万千的柳，有时又是一剪疏散狂放的梅。这些青瓷上的静物，只要被皇上看上，就会一一复活过来，活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底下，成为他日日把玩的宠爱。移一株梅，插一棵柳，宣一个仕女，这是圣上眨眼间就能办到的事。可是，他没有去追回，他任那颗红豆，印到了官瓷上，印到圣上的心里，是他让当今圣上分享了本该属于他一个人的相思。
　　他没有追回那个瓷胚，其实有他更隐秘的内心，他希望她丑一点，甚至恶一点，晦气一点，成为恶运的征兆，那样她就不会被人尊宠。
　　他担心她的美貌会盖过她的智慧。事实上，她的智慧无人能及。而他却犯下了他终生不能原谅的过错。他知道那颗相思豆，是她趁他不注意时刺破手指，滴上的血印，就是那朵血印，成就了当今世上仅存一例的青花瓷，它一定被珍藏在瑰丽无比的皇宫之内，被太后，圣上相聚把玩。
　　但是在她的智慧之外，更令他欣赏的是她坚贞的情义。它像青花一样，永不褪色，却又像青瓷一样，一碰即碎。
　　她的美是恒久的，又是瞬间的。这就是赵无绵对彦烟雨永远也诉说不清的爱恋。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官窑监理尚大人交待他，务必要画好这批贡瓷，秦太后八十大寿，圣上孝心，要择太后喜爱的青花瓷敬奉。那秦太后深受皇上爱戴，受朝臣敬仰，虽非皇上生母，却贵为天尊。尚大人再三叮嘱，那怕万里挑一，也要挑出最好的一个。
　　无绵画了十多年了，他一直希望有出头的机会。他不甘满腹才华与绝伦无与的画艺，只在世井中殒落，沦为换口饭吃的行当。他想到了同乡烟雨。那个三年前在茶肆一晤的女子。她如果出现在尚大人呈现的贡瓷上，保准令瓷器生色，瓷都生辉。
　　肆前有柳，肆后有梅。烟雨月白衣裳，手执瓷壶，浅吟巧笑，不时为客上献上一曲江南小令。春的远山近柳，冬的瘦水疏梅，总给无绵取之不竭的画境和绘之不尽的意趣。来这饮茶的多是一些落泊的书生，遭贬的大员，看淡仕途的隐逸君子。无绵只是落泊，却未看淡仕途。在这片茶肆里，除了烟雨，无绵还结识了尚大人，并与尚大人成为忘年之交，遂在尚大人的瓷场里做了一名画师。
　　无绵请烟雨入画，他问尚大人有无不妥。尚大人说，烟雨是草里明珠，稍稍拨弄，便能光照世人。况她才貌绝伦，埋没民间，本已可惜，她遇上你，正如你遇上我，我遇上太后八十大寿。一切天成。这是天机啊。圣上爱画，更识画才。与其让圣上哂我当朝无人，不如你牛刀小试，圣上也许慧眼识珠，擢你于泥土之中，也让老朽沾上荣光。只不知那烟雨姑娘肯不肯？我看她可是位品性高洁的女子，且身世迷离，她平日的淡吐，虽是三言两语，论理起天下，却不让须眉。
　　无绵说，算起来，我与她同籍，该是老乡，这点情面，想来不至于不给。
　　
　　二
　　
　　烟雨自然不会拒绝。烟雨说，我生在江南，重重烟雨锁我心志，使我不得仰见京都繁盛。虽然只是让我的画影随这贡瓷，到京都走一遭，虚见一眼世外繁华，也不枉度此生。只是请无绵兄将我眉中的一颗红痣掩去，这样看起来更加洁净，才配得起闻名天下的青花瓷。
　　无绵心想，烟雨不会浅薄到只要好看，她定是要掩饰什么。便说，我倒听说，痣生眉丛之中，叫做草里藏珠，是吉相，为何要掩去？
　　烟雨说，你有所不知，所谓草里藏珠，所谓左青龙右白虎，那都是指的男人，而女子眉中有痣，便惹相思。一惹相思，轻则染疴，重则丧命。宫中最是讲究吉祥富丽，所以才请无绵兄体察烟雨苦衷，笔下留情。
　　无绵这才细细观瞧。果见她右眉中有粒朱红胎印，圆润饱满，状如红豆。说话间，红豆随眉稍轻扬，使那张清秀明净的脸，更显生趣。这一看，无绵的目光，再也挪不开去。好一会儿，没有话，好像呆了一样。无绵的失态，烟雨看在眼里。为免尴尬，烟雨自顾将话题引开，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无绵这才回过神来。
　　烟雨说，我本姓彦，世代江南为官，自祖父时家道中落。细说起来还与我的出生有关呢。无绵兄有兴趣听吗？
　　无绵说，我长年漂泊在外，对家乡之事所知甚少，你不妨说来听听。
　　烟雨说，当年祖父闲暇无事，作小诗一首，以为我命名纪念。诗说：烟雨锁闺楼，心随万事休；春潮待涌时，云开日月秀。说的就是我眉心的这颗痣。那时江南一带正有义军四起，不想此诗被谗人上报，说祖父有反朝之意，所幸皇上毕竟深知祖父为人，并不相信，可又奈不何奸人挑唆，遂将祖父明升暗谪，逼得祖父提前解甲还乡。父亲也受牵连，官职一贬再贬，升迁无望。父亲盛年，忧郁成疾，不治身亡。母亲为我隐去真名，将我送到江北抚养，几年后，母亲也故去，我便沦为孤女。稍大后，我扮男儿，学武艺，立志捉奸人，雪沉冤。
　　奸人是谁？你母亲告诉过你吗？
　　没说过是谁。我苦苦猜测，寻找。后来偶听两茶客闲聊，说恩即是怨，仇即是孽，是非本无准绳，天理自在人心，一切皆由因果。凡人的一切烦恼，皆因选择而成，所以人不必择天意，只有天意择人。我从中受到启发，便不再寻仇。我脱下男装，做回了女子，以茶肆为生。想我这浮梁小镇，人杰地灵，世风古朴，加上尚大人治理有方，小镇和乐安康，我也安祥自在。
　　这席话，听得赵无绵有些心惊，却又不便惊形于色，便淡淡地说，烟雨姑娘，恕我直言，你的身世，正如你那红印，总不能让人忽视。你今天为什么向我说起这些？你不怕我也成为那谗人？
　　烟雨笑笑说，世间事有时确实如此，最亲近的人，往往是最先背叛你的人。只是你便是要谗言于我，你朝谁说去？
　　无绵细想也是。便不再做声。
　　烟雨自知话题沉重，便引开说，天意让你我相识在此时此地，因为瓷画，让我这胎印被你提及，所以我才说起身世来，郁结多年心中的仇怨，也仿佛冰消雪融，畅快无比，难道无绵兄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无绵摇摇头。心想，这郁结看来长了翅膀，现已飞入自己胸中，我一时真是消受不了。
　　烟雨会意。忙说，请别误会。我只是指绘画。你是画师，我做你笔下描摹的静物，省去你想像的烦琐。我乐意入你画境，这也是顺从天意。她的眉角依然带着微笑，从容自若，这倒更让无绵不知所答，只好点头说是。
　　其实生性谨慎的赵无绵早被烟雨的“天意”二字惊得变了脸色。他哪里料到一个茶肆女子竟有如此沉重不堪的身世。他躲藏都来不及，哪能招惹她？更不说将她画上贡瓷，让圣上勾起往事，来江南找寻，那不是要自投罗网，更搭上尚大人的前程？可是既已出口的话如何收回，他不能在烟雨面前留下胆小怕事的口实。所以他装着没事般地笑笑说，烟雨姑娘，也许我有办法，将红印掩饰，让你看起来更加洁净无瑕。
　　那就劳你费神了。烟雨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
　　无绵想了想说，你侧身而坐，我只画你左侧面庞，那颗痣不就没了。
　　烟雨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左侧坐，没有红豆的烟雨也是真实的自己，这样，既保持青瓷的纯洁完美，又避了欺瞒之嫌。她暗地佩服起赵无绵，毫发之处的细致用心。
　　可是，对于赵无绵来说，有了这红印，就给他的绘画带来太大的难度。他的取景设意都必须受制于人物的姿态。真是太难了！无绵本想放弃，又实在不愿错过这么精致完美的五观。睹一睹吧，就算是为我与尚大人的交情。
　　在这之前，他以为烟雨是当之无悔的宝物，她明净的眸子，昼如艳阳光焰灼灼，夜如月华温柔似水。哪个男人能逃过她的目光？可是哪个男人又敢轻易招惹她？她的美是一束光，一缕香，稍一接近，就会飘散，永难汇聚，正如那享誉天下的青花瓷，只能观赏，不可碰触，只有掌握生死予夺大权的圣上才配拥有这样的宝器。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与这青瓷捆在一起了。烟雨向他坦露如此隐秘的身世，只见她是彻底相信了自己，并认定他是光明坦荡的君子，也是她漂泊生涯中的依靠。可他竟然与尚大人合谋要把烟雨画在太后的屏风上，画在皇上的笔斗上，画在圣上目光触及到的更多器物上，然后是期盼龙心大悦，到江南搜寻，把画中人变成活物，并尊宠起来。这样他们当中就有人要得道，就会仙及更多与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人。这是他的计划，是他踏入仕途的第一步。
　　这一步，踩得他惊心动魄，却又如履薄冰。
　　是你的笔在抖，还是我的心在动？袅袅茶香，透过木栅，烟雨看到赵无绵的心思并不在瓷胎之上。无绵兄，莫非你改变了主意，不敢画我了？也许纯粹的山水画，更能搏圣上一悦，我想我还是从你的水墨画中退出吧。烟雨的眼角微带愠怒。
　　不是。是你多心了。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意愿，我是在思虑烟雨与山水的布局，和笔锋的浓淡。
　　于是，烟雨重新端坐下来，坐在江南三月的茶肆，坐在当朝画师赵无绵的目光里。
　　
　　三
　　
　　砰－－一声脆响，将江南绵绸似的夜空撕了个豁口。
　　哗－－又一声，那绵软的绸缎成了碎片，乌云般一片片地盖了下来。
　　这是第十窑，尚大人已经敲碎九十九只瓷器了。其实这九十九瓷胚烧的都很成功，高岭土配料，松火，焙烧温度，添加料，都恰到好处，他没有见过如此成功的窑烧。他曾庆幸这是上天在助他。可是当他看到瓷胚上的那些画作时，他的心凉了。
　　他找来了锤子。他要一只一只地敲碎它。
　　他对准的是烟雨斜飞入鬓的细眉。他不明白赵无绵为何要戏弄他？他见过烟雨多次，明明知道烟雨的眉上有颗红痣，现在怎么没了？进贡上去，如果被圣上看中，要亲见画中女子，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他不相信这只是赵无绵的失误。瓷胚是一只一只地画出来的，同样的失误，他不可能屡犯九十九次。
　　还有最后一只，那是镶在屏风上的一幅瓷画，薄如绢帛，亮如灯纸，莹澈清爽。尚大人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瓷屏前，慢慢睁开眼睛。
　　他的心在颤抖。他的锤停在空中，随时都可能落下。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奇迹出现了。他看到个红点，那红点仿佛星辰一般，在黑夜里闪烁。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使劲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那红印还在。
　　终于，他长嘘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他自叹道，看来我真是老了。怎么也记不起来，那颗痣生在哪边。这九十九幅都是侧身，从实景来看，是左侧面。这是巧合，还是赵无绵有意暗设的玄机。这九十九和一到底是什么关系？尚大人想白了胡须，也得不出答案。
　　如果在右眉，那么被我砸掉的九十九件瓷胚，便是正品瓷。我将犯下不可铙恕的罪。没有红痣的烟雨现在都成了碎片，我如何能将它复原？如果从头再造，工期不等人，太后的生辰不等人。如果痣在左侧，那么前九十九只都是膺品，只有最后一件可以流传。他是让前面的九十九幅作为练笔，待画艺臻于完美之后，而将全部的心力倾注在最后一幅上吗？如果这样，这赵无绵也太冒险了些。不，是太自信了。他该知道，贡瓷的成品率只在百分之几，有时碰上天气不好，或者火候不到位，几千只中也挑不出一两件满意的作品来。
　　倒是身边的随从，也见过烟雨，他提醒说，大人，你看这些画，根据实景来断，烟雨姑娘都是左向坐的，没有痣才是真实的。我记得她的胎记长在右眉上。
　　这更加剧了尚大人的懊恼，他亲手毁掉九十九件上品，这九十九件将是多么大的政绩呀。可现在悔之太晚。
　　是对是错，全凭天意，不妨拿老夫的前程睹一睹吧。
　　屏风本是两面之物，里外皆可观赏。人嘴两层皮，看你怎么说。随从一旁安慰他。
　　无绵这么做，也许自有他的道理。宝物不在多，一件足矣。唉，就这件了。我得赶在七月初九，太后华诞之前，将这只唯一的贡瓷送到京里。尚大人捋了捋灰白的长须自忖道：云雾总有开散的时候，尚某蜇住江南多年，看来我回京返朝指日可待。
　　快去找来画师赵无绵，我要与他畅饮一杯。他一摆手吩咐随从。叫上烟雨姑娘一起。算我为她饯行。他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烟雨了，烟雨果真到了宫里，要再见她可就难了。
　　
　　四
　　
　　四月的江南，正是雨季。醉人的花香和绵绵春雨，一起沾湿了行人的衣襟。
　　这天的午后，霁雨初睛，烟雨洗漱一新，正襟危坐在一座古旧的凉亭前，她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这么近地坐在赵无绵的跟前了。赵无绵被花香熏得昏然欲睡，他的神智也似乎不再清醒，喃喃地说着他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
　　无绵说，烟雨姑娘，我已经将你万千姿态绘制在九十九幅山水画中，你的身影无须我再描摹，无论是凝眸沉思，还是嫣然巧笑，都已如成竹，了然在胸，呼之欲出。你再这样端坐，只会徒伤我神情。
　　为什么这么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只因为，两个月来的，你我朝夕相处，你浑身散发的气息，已将我迷醉，我的魂魄已随这浓香潜入水墨深处，我忘记了我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请你回屋去吧，我想好生地歇会儿。
　　烟雨说，离魂散魄的不是无绵兄，却是烟雨。你将我摄入画境，我的灵魂已化着青烟在这片山水中索绕，不知将来归聚于何处？这是最后一幅画，无绵兄，请你画个真实的烟雨吧，他日若不能再聚，这张画像，算是个念想。今天你画我的另一面吧，就画我眉中的红印。
　　无绵说，别胡闹了。天黑前，就要完成最后一件画作。可我再也无力提笔，我的心智已经被你掏空，我的眼睛也要熬瞎了，最后一幅画留给我想像吧。
　　烟雨没有坚持。她含着泪回到屋里。她不知道，无绵会将最后一幅画成什么样子。
　　刚刚放睛的天，又下起了小雨。已是黄昏，烟雨为楼前的人，亮起灯盏。回身一瞥，见无绵并非在画人物，却信笔默写前人的一首词。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烟雨怕惊扰无绵思绪，悄然退回。
　　青瓷的窑烧最是讲究天气，眼下时雨时睛，正是烧瓷的好时候。无绵自然懂得这批贡瓷，对于尚大人和自己的意义。所以不敢怠慢画程。
　　构图，取境，立意。他有太多的意愿要表达，有太多的情感要宣泄。但他最急于完成的，是要向世人展示一个真实的烟雨。她恬静柔弱，聪慧巧智，她像冰雪一样洁净，又如萱草一般幽香。一笔一笔，四千九百笔，笔笔细如发丝，而他自己则如一只劳蛛，从头到尾缀于网中，却浑然不知。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个傍晚，他完成了那张瓷屏。
　　他太困了，他倒在屏风前。刚闭上眼，就听一滴热热的东西滴在瓷屏上。
　　烟雨在等，从午后到黄昏，几欲上前，为无绵送上一盏茶，焚上一注香，却终不敢。她不知道无绵借词抒发心意，那个惹他心碎的人是谁？
　　微风吹来，悬于画架上的画笔未干，在风中摇摆，叮当作响，她为他披上长衫，扶他进屋。
　　这时窑工来收活了。烟雨不忍叫醒无绵。前面的九十九只，她都仔细过目，没有那颗惹眼的红印。最后一幅，匆忙一瞥，只见右眉中，确有一点。她笑了。这才是她自己。她为自己的真实的相貌存留于无绵心中，而感到快慰。
　　是夜，无绵醒来。烟雨说，谢谢你，你给了世人真实的我。
　　无绵诧异道，问，你说什么？
　　烟雨说，你终于将我的朱红胎印画了上去。
　　无绵跃起，说，我没有哇，如果有，那也只是风的意愿，是风吹落了我的眼泪。赶快把它追回来，这是尚大人特意向圣上呈现的贡品。
　　可是那不是眼泪，是血。
　　无绵说，我流的就是心血。
　　烟雨的心怔了一下，随即说，那瓷胚早被工人收走了，也许已经下了窑。虽然是丑了点，可那才是更真实的烟雨呀。况且还不知道能否烧成正品，说不定烧坏了，半途扔掉，何必自扰呢？
　　无绵只好作罢。想了想又改口说，那朱笔一点，是风将釉料吹洒上去的，既然如此之巧，我想也是天意所在，我们听天由命吧。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烟雨日日夜夜焚香祈祷，祈望窑烧成功。
　　终于盼来起窑的日子。
　　赵无绵早早告别烟雨，离开茶楼，候在尚大人的场外。
　　那夜的一声声脆响，将无绵的梦打得粉碎。
　　到第五十响时，无绵回到住处，悄悄收拾行囊，待东方发白时，他朝尚大人的方向鞠了个躬，然后挥手默默念到：尚大人，只因无绵疏忽，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对无绵的知遇之恩，如有来时，自当相报。今日不辞而别，还望大人宽恕。
　　说完，朝一片山林奔去。
　　
　　五
　　
　　随从来报，赵画师不见，听烟雨姑娘说，他回乡探母去了。
　　不见了赵无绵，尚大人更加慌张，所幸烟雨还在。茶香萦绕木楼，琴音绕梁不绝。天南海北的文人雅士，谈天论地，笑语春风，只不见了烟雨眼角的笑意。茶事依旧，人事已非。
　　后面的六十七道工序，尚大人亲自监理，丝毫不敢疏忽。终于将那只画屏在秦太后寿诞的前一月送达京都。在这之前，他也没再去茶楼。只派人远远注视烟雨姑娘的行踪。烟雨不知道她是尚大人眼中如此看中的宝。
　　桃花红，梨花白，江南细雨零落一季花事，五月的浮梁，只留樟树残香。
　　茶肆前，烟雨独坐，还是当时的姿势，而面前再也没有那个青丝高绾，剑眉凤目，风流倜傥的画师。烟雨心想，那些天，你画我，用的是画笔，是釉料，而我同样在画你，我用的是刀，一刀一刃刻在心尖上，一呼吸，便是痛。
　　画事一毕，你悄然离去，一去数日，音讯皆无。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孤灯独影，又过三月。春去秋来，江南的烟雨洗褪了山光水色，却洗不去心中的思念。有道是，红叶传书信，寄于薄情人。你这薄情人，连去向都不告知。难道我们的相识，注定只是春梦一场。
　　一只孤雁，在空中低旋，不知是绵延的山峰遮挡了它的视线，还是氤氲的水气，打湿了翅膀。孤雁在空中翻转数次，“扑通”一声，掉落下来。烟雨心内一紧，捧起一看，原来并不是大雁，是只受伤的鹊子，全身灰色，只有头顶有块绵毛，脚上系着红线，腹下滴着鲜红的血，那箭镝已吸入肉中。疼痛使它发出声声悲啼，烟雨将它揽入怀中，取出利物，清洗创口，敷上草汁，精心疗伤。几天之后，这小生灵的伤口便痊愈了，在茶楼前飞来飞去，一会衔片树叶，一会叨根树枝和烟雨嬉戏。烟雨放飞几次，它又返回，烟雨知道它不忍离去，可是她并不是它的主人，她要将它归于主人身边。她知道那红线一定系着主人的嘱托。它的主人不见了回音，该是多么着急。
　　她将灰喜鹊的事，告知茶客，希望他们传传口讯，让主人前来认领。
　　茶客议论纷纷，说锦头鹊是吉祥之鸟，不日之内，定有喜事临门。
　　座中有一中年男子，白衣素服，目光炯炯，约莫五十年纪。烟雨从未见过，想来是过路之人。烟雨前来斟茶，中年男人便于烟雨搭讪，自说起这锦头鸟的事。
　　他说，这种灰喜鹊，在我那里，到处都是，可调教，灵得很。烟雨不知道他说的灵，是鸟的性子灵，还是茶客预言的喜事之灵。
　　
　　六
　　
　　这日，烟雨如往常一般，为客人端茶送水。那只灰喜鹊不离左右，叽叽喳喳，声调高低起落，如同乐音。烟雨拍拍它的头，朝它嘴中丢进一粒谷子。真是一只会唱歌的鸟。那鸟受到褒奖，更是咿咿啾啾，唱个不休。
　　原来茶客所言果然不虚。
　　三个月前，尚大人因为监理贡瓷有功，并让一度衰落的瓷造业重兴振兴，遂被招回京里，官复原职。爱好文墨的圣上果然看中了赵无绵笔下的江南山水，也看中烟雨中那风姿万千的白衣女子。他本想留下赏玩，总奈孝心为大，只好割爱将画屏献给太后。画屏是献走了，可是画中女子的身影总也挥之不去。
　　秦太后出身贫寒，是平民太后，她爱瓷成僻，得此一物，终日凝屏神思，并希望有生之年，能回乡亲见一回瓷都复兴，并见识一下那画中女子，她说，那位眉心有痣的女子，是萦绕她梦中多年的青花瓷的魂。太后的心愿，就是圣上的心愿，也是尚大人的心愿，自当牢记心上。
　　尚大人到底没有忘记赵无绵，遂举荐他接替自己职位，担任官窑监司。圣上准奏。
　　尚大人自是心喜，连忙传书赵无绵收拾行装，到府衙就任。
　　但是令尚大人愁眉不展的是，迟迟不见赵无绵回音。
　　那日，为那最后一件瓷胎，他派人去他住处，邀他共饮，却见他不辞而别，又去烟雨那里，只听烟雨说，无绵留下话来，说他家中老母病了，回家尽孝。
　　现在不见无绵复命，回想起来，那尽孝或许是个托辞。他难道有什么难言之处？
　　这边，他也只好想尽办法拖延限期。
　　尚大人能言善辩，历经贬谪之苦，为人更见老辣，现在得此机会，很快成为皇上近臣。从皇上长久滞留在太后瓷屏上的目光，尚大人断定，他与赵无绵的筹谋，正一步一步实施。现在，只等赵无绵复命，他就可以将烟雨当着活宝一样送诸皇上，讨得圣上欢心。
　　赵无绵一日无讯，他一日不安。那些日子里，赵无绵作画，烟雨陪伴左右，他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如果不是深晓无绵心中有所筹谋，他一定会成人之美，成就这旷世姻缘。
　　现在已近中秋了。由于天气突然转凉，后宫传来消息，说皇上不适，明日早朝取消，只传尚大人殿后商谈要事。尚大人暗喜。机会来了。何不趁机将烟雨姑娘招来宫中，一慰圣上相思。无绵就任之事，暂且靠后。
　　尚大人的美意传递上去，皇上如同吃下补药，顿时病愈一半。可是招名宫女，毕竟是后宫之事，要招贴，要挑选，要一层层提拨，才够资格陪侍君王左右。迷恋烟雨的圣上，再也等不及这等烦琐，只想取捷径。历代君王，微服私巡，说的是国事，公事，可哪一次不是将自己的私事一并办了。尚大人的主意并不新鲜，现在听起来却很是熨贴。
　　就照你说的办吧。圣上一摆手，尚大人领旨，将南巡一事操办下来。
　　
　　七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无绵并没有回到家中。他隐居江北，在那座七层八角，塔影横江的风铃塔中，隔江南望。有时撑舟过去，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她的身影，和袅袅升起于茶楼的炊烟。
　　那夜，他虚幻的锦绣前程，被尚大人的青瓷碎片切割得稀烂。他不知道是窑烧出了毛病，还是他的画惹了纰漏。那一声接一接的碎裂，不是碎瓷，是碎他的心。
　　他想，事关尚大人前程，不容多想，得离开这是非之地。
　　也许该去茶肆，携走烟雨，离开这小镇，寻一片山水，将他们相顾相惜的心灵安放下来，让尚大人所言的明珠，重新隐于泥土之中，留待盛世，留待后人来挖掘。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烟雨时，他怦然心动，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撼动。可是渐渐地，他把那快乐，移植到另一件事上。他知道，大丈夫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比起红袖添香红颜相伴的仙逸来，那种扬名立望的快乐才是男人恒久的快乐。他为此毛遂自荐要为尚大人的贡瓷献策献画。现在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场梦，他也许该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现实里的他，只是在京城卖画糊口的画师。画的多是肖像或山水。入画的是些行将就木的老者，或被迫离开故土，临行前找他画一幅家乡山水，携带于背囊之中，以备他日老迈之时慰藉思乡情怀。
　　想到这些，他悄悄告别了尚大人，朝烟雨的茶楼，曲下一只膝。他说，烟雨姑娘，我连累了你，让你的前路布满烟云，我既不能与你一起经历风雨，更不能为你遮风挡雨，所以只求你将我忘记。如果世事非我所料的险恶，将来命运有所转机，只愿上苍眷顾于你，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一份唯一属于你的爱。是君王就如李隆基，是子民，就如我，赵无绵。
　　那烟雨所言的侍奉病中老母一事，也只是她一时编出的借口。
　　他记得最后一面是他画完那幅瓷屏的傍晚。
　　雨后的烟霞，将天空染成水青色，那青色和着夜色慢慢变浓，浓得像墨。
　　他对她的爱慕已化着砚池中浓浓的香墨，被他点点滴滴蘸于宣纸之上，又釉上青花瓷中，他的画因此有了神韵，而那些瓷器也活了一般，立于无绵跟前，给他弹琴吟唱。画作越来越接近收尾时，无绵竟有一次想要将那些瓷胎敲碎，因为他不忍烟雨的神魂将随瓷胎跳入火海，经受炼狱之苦。
　　烟雨问他，将来有一日，如你得知我真的将要离你而去，你会如何？无绵说，我虽为男儿，却生性怯懦，我也怕惹相思，一惹相思，生不如死。倒是你，外表柔弱，内心刚强，你不能将相思独留于我。无绵泪光点点，一副无助的样子。烟雨心疼地帮他拭去泪水。然后起身去家中取来一柄青铜短剑，递于无绵手上，说这是祖父传下的佩剑。见剑如见我，它从未示人，请你收下为念。
　　无绵一把接过短剑，剑锋指向自己的咽喉，说，我知道，如有变故，这便是我的结局。
　　烟雨点了点头。无绵还要说什么，烟雨含泪制止了他。烟雨说，无绵兄，你的情意，我能感知。世事难料，将来之事，谁能说得准。既然你我情深至此，为什么不顺从天意，在这江南小镇，做一对神仙眷侣，以不负这灵山秀水。我卖茶，你作画，生儿育女，安享天年？我的恩怨，你的仕途，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如与生死一起勘破。
　　无绵没有应声，却将拥入怀中的烟雨轻轻推开。说，烟雨，你是泥中珠玉，我不能违天意，天意是让我发掘你，并不是沾染你。
　　可是你已经惹了我。你再不能袖手不管。带着我一起逃离吧。
　　不能，恕我不能。作为男人，我拿什么安身立命，就凭这几张画吗？你从小颠沛流离，我不忍你再过这种贫苦日子。
　　说完，他整了整衣襟，镇定了下情绪，像往常一样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住处。
　　烟雨以为明日他还会来，可是明日再无画件。这一别便是数月。
　　尚大人荣升并荐他为官的事，早已随锦头鸟传来。这让他喜出望外，可是喜悦之余，更让他为难万分。因为烟雨那边还没有动静。想来尚大人的“宝”还没献出去。一旦他现面，就再也没有理由将烟雨推之门外。
　　他只有等。焦虑地等，愁苦地等。
　　那是他想要的，又是令他心痛的，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消息。
　　月亮升起来了，树枝上传来锦头鸟的鸣叫声。鸟随人性，这叫声像是烟雨在跟他低语，跟他诉说相思。他想跑过去，见她一面，把她看个够。
　　但他不能露面。他要烟雨把他忘记。可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怎么能要求她先做到呢？他暗笑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
　　他只好在那些碎了的青瓷片里，寻找烟雨的图案，仔细拼凑，企图复原他想要的那片烟雨。一片江南山水。不，水墨深处的那张清秀而冷傲的脸！
　　他依旧每日都去小镇，在烟雨目光不能及的樟树底下，或村舍的墙根朝那片茶楼眺望，只是一个身影，淡若云烟，也让他的思念得以慰藉。
　　只到有一日，他看到有个白衣男子出现在茶楼前，无绵的心才落了地。
　　他知道尚大人一定不离那白衣男子的左右。因为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八
　　
　　果然，在白衣人出现的当晚，尚大人来到烟雨茶楼，跟烟雨说明那白衣人的身份。
　　烟雨木然。终于知道无绵避她不见，原来缘及于此。
　　一切都是天命，烟雨就像当初被无绵邀请入画一样，并没有拒绝。她无须言明她与无绵的情义。她只对尚大人说，看在你曾在江南为官多年的份上，请让圣上保全我名节，让我洁身进宫，以压宫中幽幽之口。他日为奴为婢，当随君王之意。还有一事，也请成全。我的画像既然出现在秦太后的瓷屏上，听说又深得太后喜爱，我自当让太后见我一回，博太后一乐。
　　尚大人说，这个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烟雨说，那不一样。古老的青花瓷是圣洁的象征。以后的我再也不是现在的我，秦太后爱瓷，天下皆知。我将来如若侍奉皇上，也算是子媳，好歹让我尽一下孝道。
　　尚大人跟圣上言明此意。说临幸烟雨不过是几日之后的事，圣上何必急在一时。皇上应允，答应路途之中，决不与烟雨同车同轿。
　　烟雨转让了茶楼，放飞了灰喜鹊，将家资变卖成细软打点了家佣，将蓝花包裹，肩上一扔，便随尚大人一行上路。尚大人乐滋滋地说，到底是涉世不深的黄毛丫头，哪知宫廷深浅。
　　次日，赵无绵的身影现于江南府衙。弃了画笔，他做起了江南官窑的监理。
　　他日日进窑场，打理事务。处理完公务，仍有太多闲暇。他便逗逗檐下的那只锦头鹊。原来那乖巧的锦头鸟并没有飞走，在茶楼周围盘旋三日不肯离去，此事传入无绵耳中，遂将鸟儿收养起来。
　　锦头鸟仿佛看穿了无绵的心思，它学着烟雨样子，哼些小曲，虽然听不清唱什么，却是烟雨一向的旋律。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一窑好瓷，须得烟雨天气才能烧得，但无绵发觉，自烟雨离开，江南不是急风就是骤雨，那种烟雨天气从此不再。如此这般，交在他手中的官窑将再次衰落，那时他又将回到他卖画为生的过去。可是停笔数日，他什么也画不成了。
　　这日，无绵闲来无事，到烟雨茶楼小饮，茶楼空空落落，再不似当日热闹非凡。只见一书生郁郁不乐。言谈间，那书生自称姓龙，爱好填词。无绵不觉与他套近，三言两语，便觉投缘。无绵说，我心底有绵绵情义，不吐不快，不妨请先生将它填成词，配上烟雨姑娘以前的韵律，以慰我不绝的相思。
　　那龙先生提笔就写起道：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绵诧异，说，莫非先生也有如我一般的爱不得的情事。龙先生说，你心中所恋女子，正是龙某不惜以帝王之位与之相调的江南女子。
　　你是当今圣上吗？无绵赶忙双膝跪下。恕无绵陋钝，不知圣驾光临，罪该万死。无绵抬头朝四周望望说，此地不便多留，请到舍下细谈。
　　两人刚一落座，赵无绵又要撩袍跪倒，欲行大礼。
　　龙先生连忙扶起了他说，脱去龙袍，我与你一样，皆是性情中人，且上天让我分担了你的相思。现在你我同病相怜，何必再分尊卑？
　　赵无绵越听越糊涂，说，先生尊为万民之首，难道没有赢得烟雨姑娘芳心，既是没有，为何那日，她百般顺从，并无抗拒。
　　龙先生说，那不过是她誓死保节并为祖父鸣冤的心计。
　　誓死保节？赵无绵再也顾不得面前的是人君，他咆哮着，你为什么要逼她，让她去死？为了所谓的仕途，隐忍了一辈子血性的赵无绵，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一把抓住了龙先生的衣领，似要砸碎他。
　　她没有死。但她总不想活。
　　那也是你逼的，你这个昏君。
　　不知过了多久，赵无绵终于像泄气的皮球，瘫软了下来。在如豆的灯光下，听着这位君王讲起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家事。
　　
　　九
　　
　　太后并非我生母，姓秦，叫秦烟。是我乳娘，来自江南瓷乡。生下她的孩子后，便应招入宫成了我乳娘。我是在烟雨进宫之后，才知道太后生前的一段往事。
　　她十几岁时，是江南彦家瓷坊的一名画工，才艺绝佳。秦烟暗暗恋上彦家公子，总奈门弟悬殊，虽将相思苦果独自咽下。十七岁时，秦烟嫁于一尚姓人家，生有一子尚荣，不久，丈夫暴病身亡，她孤儿寡母重回主人家帮工。应招入宫成为乳娘后，她将幼婴尚荣托咐给主人家，从此再未回过家乡。秦烟之宫时，一再嘱咐彦家不要说出母亲去向，她说宫中险恶，彦家在朝为官，务当避嫌。彦家厚道，视尚荣作亲生子与彦家长子一同抚养一同入学，成年后尚荣认彦大人为义父。父子三人同朝为官。被秦烟所恋的彦家公子就是烟雨的祖父。彦大人的《烟雨》诗既是纪念孙女命名，却也寄托了对故人的思念。
　　没想到尚荣恩将仇报，一次在升迁中，因为政绩不够未能如愿，遂迁怒于耿直的彦大人，并参他一本，以《烟雨》诗为由，说其义父有反叛思想。按当朝律例，该满门问斩，是秦母求情，才使彦家免受灭门之灾。
　　尚荣就是尚大人吗？赵无绵不能相信，他舍弃所爱，为之成全的竟是如此薄义而寡德之人。
　　龙先生说，不错，正是将烟雨送到宫中的尚大人。
　　难道他不知道烟雨身份，不怕烟雨将他的事情戳穿？
　　尚荣并不知道烟雨就是义父的孙女彦雨。这是烟雨的谨慎之处，她曾未向任何人人谈起过自己的身世。况且这姑娘以茶楼为生，平日清心寡欲一付与人无争的样子，因此她的身世并未引起尚荣怀疑，烟雨才得以在他眼皮底下营生数年。
　　知子莫如母，乳母重情义，遵大义。多次跟我提醒说尚荣不可重用。我也早知他有弄权倾向，便将他调离京都，到地方为官，没想到他本性难改，为官一处，作乱一方，弄得官员不睦。虽将他调到瓷都，监理官窑，与一堆泥土打交道，如要作崇，陷害的也不过是一堆堆没生命的泥巴。没想到，他弄这样一出，以乱我心智。他以为才色俱佳的烟雨是他可以利用一粒棋子。通过控制女人，再控制权力，这是他的伎俩。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可是这些，都是谁告之于龙先生的呢？是秦太后吗？
　　当然不是。是烟雨。那日我欲行欢愉之时，烟雨告诉我的一切。我这才想起早年的彦尚一案，也深感愧疚，遂想成全彦雨，不再强求。她说她是为情义而活的，她没有违背尚大人意愿欣然进京是因为他的母亲秦太后救过她一家，所以她进宫只想见老人家一面。我答应她的请求，将她送于太后。为避口舌，我让烟雨扮成小斯模样，没想太后一见烟雨，就忆起当年的彦公子，口中三呼彦郎我来了，当场便含笑驾崩。
　　太后驾崩后，我才告知尚荣，秦太后正是他的生母。
　　龙大人的一席话，令赵无绵瞠目结舌，他想像不出，他深深信赖的尚大人，竟有如此阴暗狡诈的一面。这也许就是官场，他的心寒了半截。记得烟雨说过最亲信的人，往往也就是最欺骗你的人。他多么希望面前的龙大人是个骗子，他宁愿被骗，也不愿意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尚大人是这样阴险。可是想想自己，如何从一个穷画匠而成为受人瞩目的窑官，不也是费尽了心机吗？对错也许并无标准，只是看你如何取舍。
　　无绵想了想说，现在尚荣大人仍在君侧，龙大人既已知其为人，为何还养虎为患，留他在身边，并重任他，几成亲信？此时的赵无绵再也顾不了许多，不妨将心中的疑虑全盘抖落出来。
　　有句话叫投鼠忌器，既然秦太后已经不在了，我还顾忌什么。他日，如有犯上作乱之举，我自会严惩不怠，以儆效尤。
　　可是在举国治哀时，龙大人又为何再次南巡？难道就为跟我说这些？赵无绵还是不愿相信龙先生所言一切都是真的。他眼中的尚大人，知人善用，办事老练，为人谦恭，并无什么恶行。可是人心险恶，他不过是个画匠，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龙先生仿佛洞穿了赵无绵的心思，说，除了填词，我也酷爱江南山水。
　　可是龙先生来过不久呀，况且这是多事之秋，烟雨独留宫中，如何应对宫闱之事？
　　赵先生看来也是耿直性情，我不妨直说吧。此次来江南，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还望赵兄成全。
　　赵无绵说，圣上你言重了，你是君，我是臣，无论谁所托之事，经圣上之口，也是圣上口谕，我哪敢不从。
　　果真爽快！行前，烟雨说江南画师赵无绵手中有她赠予的一柄青铜短剑，她说世事已变，物事人非，托我收回，还望先生保重。
　　在龙先生涛涛不绝的言谈中，无绵的神色早已黯然下来。
　　天意如此，无绵无力抗争。言毕，仰天长啸一声，拔出短剑，割向咽喉。
　　龙先生一声长嘘，打马扬鞭，狂奔京都。
　　只可惜画师赵无绵曾经梦想的锦绣前程，一如他笔下的那片烟雨，从此不在。
　　
　　十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
　　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故事并没有结束。
　　秦太后的猝死，令尚荣悲痛欲绝，便迁怒于烟雨右眉的红印，说，是白虎星冲煞了太后，遂唆使皇后启封数年的殉葬制，要点带白虎星的贞洁女子为太后陪葬，弄得宫中女子人人自危，皇宫一片混乱。
　　没等皇后御笔钦点，烟雨便一头撞在秦太后的楠木棺上。
　　那是三月，人们看见一青一白的两只杜鹃鸟，从棺木飞出，飞回南方瓷都，鸣唱一曲曲经典的相思谣。爱瓷的人，烧瓷的人都说那是青花瓷的魂。
　　若干年后，先有一个方闻山，又有一个周绝伦，两人在堆积如山的青花瓷面前，畅谈国宝，表达对中国瓷器的热爱。一面青花薄胎瓷屏聚交了两人的目光，两人一会意，将才思倾洒在画上女子的相思红印上。于是二人合作，将这相思鸟语译成当今乐坛，朗朗上口的《青花瓷•红豆印》，传唱在子鼠年的迎春晚会上。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
　　月色被打捞起
　　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细腻的文字！同样地，非常喜欢作品中描述的江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