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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一座山有多高(2)

    5

    1938年春天,父亲带着母亲回到我们猫庄。母亲是因为爱情,还是被父亲要拉抗日队伍吸引来湘西的,或者是她一个姑娘家没亲没故,到什么地方都是漂泊,我不得而知。但母亲最初几年并没有和父亲成亲,后来也一直没有上鸡公山,而是和大伯母住在猫庄的老宅里。
    大伯母才是大伯父抢来的。她是我们猫庄不远的青石寨一户人家幺女儿,长得水灵、漂亮。十七岁那年,大伯父带人路过青石寨看到在水井边洗衣的她,一看就看痴了。托老管家彭伯去提亲。那家是户老实本分的农民,不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婉拒了彭伯。大伯父一时性起,召集人马准备下山去抢。彭伯劝住了他,说我再跑一趟吧,乡里乡亲动刀动枪面子上不好看。彭伯第二次去,除给那户人家下了五十块大洋的聘礼,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在那笔钱上压了五粒黄灿灿的子弹。
    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家五口。
    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婚事是在猫庄赵家老宅里办的。张灯结彩,办得很热闹,大伯母说到底只是一个农村姑娘,也就认命了。但大伯母嫁过来后,死活不跟大伯父上山去住,就住在赵家的老宅里。大伯母是个犟脾气,她认定一上山就成了土匪婆,她给大伯父说她不想当土匪婆。为此,没少挨大伯父拳脚相加。大伯父越打她就越犟。小俩口的关系一直很僵。
    父亲带着母亲回来时,大伯母刚刚流产,父亲让母亲留在老宅里照顾嫂子。大伯母生性善良,为人宽厚,母亲跟她很投缘,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跟父亲成亲后也没搬到山上去住,而是和大伯母一起打理老宅里的事务。其实母亲的骨子里想的跟大伯母差不多,只不过父亲不会逼她上山,更不会逼她说出不愿上山的理由。
    大伯母习惯性流产,每胎都没有生育成人。我的两个姐姐,以及后来的我都是跟着她长大的,我们都喊她大娘。

    父亲回到猫庄,马上扯起“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的大旗,大肆招兵买马。自封副总司令,总司令自然是大伯父。关于这杆大旗的命名,也有母亲的一份功劳,父亲想了几天,一直定不下来,母亲给父亲说,我们东北的胡子也扯抗日大旗,一般都叫抗日义勇军。
    父亲一拍大腿:就叫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这名字响亮,有气魄。
    大伯父当时有四五十人枪。他是个真正的土匪,胸无大志、只想守住我爷爷留下的山头,在猫庄一带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同时他心里很清楚,猫庄一带,匪窝众多,山头林立,要是不壮大,随时都有被官兵剿灭,或是被别的土匪吞并的危险。所以,当父亲回来时,势单力薄的大伯父感到特别高兴。父亲提出拉扯抗日大旗,他也满口答应。山上匪徒们大多是爷爷的旧部,他们从来就对赵家老三很佩服,当年那一仗父亲救他们逃过一劫,大家都记忆犹新,父亲在山寨的权威无形中比大伯父还高。
    父亲一边整顿山寨,一边拿出赵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产购买枪枝弹药。整顿山寨的第一招就是戒烟。当时山寨里几乎人人抽大烟,包括年纪轻轻的大伯父。父亲深知要带出一只能打仗的队伍,必须铲除大烟瘾这个祸根。吴连长惨死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父亲把吴连长的故事讲给大伯父听,希望大伯父能带头戒烟。大伯父一戒烟,其它弟兄就好办了。大伯父抽烟时间不长,是爷爷死后才抽上的。但他心性太柔,反反复复戒了几次也没戒脱。有一天,大伯父正在床榻上吞云吐雾,父亲带人不由分说地把大伯父捆绑起来,吊在聚议堂大梁上,一吊吊了五天五夜。严禁任何人给他松绑,包括送水送饭。大伯父叫骂了三天三夜,吼得满嗓子血水,骇山寨里人人小腿肚子打颤。
    大伯父烟一戒掉,父亲在寨前的土坪上搭起一排木架,装上吊环,把弟兄们招来,面无表情地发话:有烟瘾的请上吊环吧,不愿意戒烟的每人发十块大洋,回家去。愿种田的种田,愿经商的经商。留下来的我宣布三条军纪:第一,不准随便抢劫老百姓财物。第二,不准强占民女。第三,每天按作作息时间操练,军纪从今天开始执行,若有违犯,轻辄重罚,重辄枪毙。!
    弟兄们全愣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
    军纪颁布没一个月,父亲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巨大挑战。
    首先是大伯父要娶压寨夫人。因大伯母不肯上山来,弟兄们都怂诵他再娶一房,接到山寨来。这倒是父亲没回来之前就谋划好了的。明媒纳妾倒也罢了,他偏偏看上的是青石寨一个有夫之妇,按辈份还是大伯母隔房婶娘。那妇人常来山上给弟兄们送油送菜,长得漂亮,也浪,一来二去,和大伯父勾搭上了。她不过是贪卖油卖菜时能从大伯父那里多拿几块光洋,真要做压寨夫人她也不愿意。谁愿意跟那些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土匪做夫妻。
    大伯父却迷上了她,迷得神三五道的。
    大伯父和弟兄们商议把那个妇人抢上来。动手之前,料定父亲不会反对,跟父亲明说了,没想到父亲很生气:你这不是强占民女吗?刚跟弟兄们宣布军纪才几天?
    大伯父振振有词道,我们做土匪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快活,大烟不能抽,女人不准玩,还做什么土匪?
    父亲说,谁讲我们是土匪?弟兄们背底里讲这种怪话你怎么也讲!我不是给你说过我们是要带一支以后能打日本人的部队。纪不正军不严,你现在是总司令,要抢个压寨夫人,下面那些大队长小队长也要抢个小老婆,这部队还是部队吗?
    大伯父哈哈一笑,我们本来不是军人,就是土匪。
    父亲冷冷地说,枪拿在有良心的人手里就是军人,拿在没良心的人手里才是土匪。你愿意做军人还是做土匪?
    大伯父也冷笑,我懒得跟你争,我是总司令,我说了算,今晚就让几个弟兄下山把那娘们弄上山来,明天弟兄们放假一天,喝喜酒。
    你敢!父亲说,到时别怪我不讲兄弟情份,按军纪处罚。
    山寨不是你三鸡笼的,大伯父吼道,别以为你在外面当了几天兵就把你哥不放在眼里。打日本人打日本人,整天挂在嘴上,以为我不晓得,不就是讨那个外地小娘们的欢心,她家跟日本人有仇,那是她在拿咱家当枪使!
    父亲气得满脸涨红。
    大伯父神气地迈开鸭子步走出聚义堂,父亲抬手一枪把他头上的瓜皮帽打飞了。
    巨大的枪声中大伯父只楞怔了一下,招呼弟兄们:下山去!
    父亲吹了吹枪口上的蓝烟,对着草坪大声吼道:今晚谁敢跟他下山,明天脑壳上戴的不是帽子,是一撮箕土。
    大伯父的气还没全消,山寨里又出事了!老管家彭伯的儿子和另两个弟兄轮奸了山下普若寨一户人家新婚回门的小媳妇,还开枪打伤了她的男人。老管家是赵家有功之臣,忠心耿耿地跟着我爷爷出生入死几十年,又是父亲的识字先生,一直他掌管着山寨的财务大权,负责买枪购炮。他有三个儿子,都在山寨里。犯事的二儿子,叫彭小武。前一天,大伯父刚刚任命他为快枪队大队长。彭小武一高兴,邀了两个弟兄去镇上喝酒,喝了个烂醉,回来的路上,碰上那对新婚夫妇,彭小武借着酒兴上前撕扯小媳妇,男人跟他理论,两人动起手来,那个男人一掌把彭小武推出老远,摔在地上,彭小武急了,掏枪打在他的大腿上。之后,他们把那个男人绑在一棵树上,当着他的面轮奸了他媳妇。
    那个男人哭哭啼啼告到山寨里,父亲才知道,立马让人把彭小武和那两个弟兄捆绑起来,每人一个大嘴巴,骂道: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彭小武同大伯父、父亲一同在山寨里长大,亲如兄弟,仗着这层关系,他想最多也就处罚几十军棍罢了,挨了耳光脸上还笑呵呵的,问父亲:三哥,你想怎么处置我,我认个错行不行?
    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等你爹回来给他认错吧。
    老管家带人去常德城买枪枝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彭小武冷汗出来了,三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杀我祭旗?
    老管家回来后,父亲也不去找他,等他来找。当夜彭伯就来了,一进屋就说我到山下就听说这小畜牲犯的事,跟了你爹几十年,人杀过不少,钱财也抢过不少,像这样伤天理作天孽的事弟兄们还真没干过,也是这些年我把他宠坏了。
    父亲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借老二的脑壳用一用的想法,彭伯你说句话,借还是不借我都听你的。
    老管家愣了一下,接着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杀这个小畜牲没法给人家交待,就是弟兄们也都看着呢。这次从常德回来,听说日本人已经在打长沙,我估摸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军纪不严,往后真要打日本人,队伍怕是一打就散。
    父亲说,是该让弟兄们收心了。
    枪毙彭小武三人就选在他们强奸那个小媳妇的地方。在青石寨峡谷的一条溪河坎上。枪毙前,父亲派人在猫庄附近村寨里张帖布告,所以这一天吸引了几百名群众观看。父亲亲自押送彭老二三人到溪河边。行刑时,父亲面无表情地对彭老二说,小武,死得英雄一点,到时别熊了,给山寨丢脸!
    彭老二说:三哥,你也给我痛快一点。
    父亲想了想,决定亲自动手,三声枪响,三人接连木头似地栽倒下地,几乎没有抽搐一下。每一枪都正好从他们的心尖上钻进去。
    从此,山寨的军纪无人敢犯,大伯父也绝口不提压寨夫人的事。父亲在猫庄一带声名大振,半年不到,猫庄及周边村寨的青年人纷纷上山,附近小股土匪也连人拖枪投奔过来。父亲开始在猫庄一带安民剿匪,设关立卡,收租抽税,还强迫附近村寨大肆种植罂粟,提练鸦片,用以维持几百号人的军费开支。每到春天,猫庄的坡坡岭岭到处怒放着灿烂艳丽的罂粟花。

    父亲先把部队分成两个大队。一支快枪队,挑那些枪法好的编成一队,强化训练,要求人人都得练成神枪手;一支刺杀队,挑那些身强力壮,有武术根基的年轻人,主要操练梯队式刺杀。后来,父亲带人在酉水河上截获两船从辰溪兵工厂运给酉水上游三县保安团的军火,得了四百多枝快枪,几十挺轻机枪,上千枚手榴弹和十多万发子弹。他又成立了一支机枪连,给快枪队刺杀队配备手榴弹,练习投弹。这些编制都是针对日本人作战的,父亲亲自担任总教官,训练士兵,讲解日本人作战方式。
    一时间,整个鸡公山杀声震天。
    抢劫那批军火就是父亲提倡要抢就抢大单的成果。情报来自沅州城的我舅公。舅公是在沅州南码头卸柚油时无意中发现那两艘枪兵押运的木船装的全是枪枝弹药,当他从一个土兵口里得知是往酉水上游运送,立即飞鸽传书给我父亲。
    如此巨大的一笔买卖大伯父和老管家居然都竭力反对,他们怕招至保安团报复,当年父亲打死两名警察招至灭寨之灾大家都记忆犹新。大伯父情绪激动地骂父亲,你那是割国军卵子上的精肉吃。
    老管家也说,三思而后行。抢军火是非同小可的事!
    父亲却胸有成竹,有了这批军火,还怕保安团不成?这两年我们也不是白练了。他们押运是一个排,我只要挑二十个弟兄就能干净利索地干完这一票。正好也让弟兄们历练历练。
    大伯父和老管家问,铁心要干?
    父亲说,那批军火给保安团装备纯粹是浪费,搞不好一两个月内他们就会转手卖出去。咱们拿来可是要干大事的。
    父亲不顾大伯父反对,带人到三十里外的龙鼻嘴设伏。得手后,把打死打伤的押运兵全部绑石头沉入黑龙潭,一个活口不留。连两个跪地求饶一再声明是搭顺水船的商人也一同沉了。
    尽管做得干净利索,湘西行署特别调查组还是很快查出了是鸡公山匪徒干的。
    这一单确实干得大,大得朝野震惊,据说远在重庆的老蒋震怒不已,破口大骂“娘希匹赵长生”扰乱抗战,电令湘西行署“尽快勘乱”,悬赏三十万大洋捉拿父亲。父亲的名字一度占据1941年五月至七月重庆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刚把总部迁至湘西的《抗战日报》,用了整整两版篇幅报道鸡公山匪徒抢动抗战物资全过程,把父亲几代为匪的背景都挖了出来。
    三县保安团奉命联合清剿,开来猫庄,父亲在青石寨峡谷设伏,打死打伤无数。此后,他们曾多次奉命清剿,走到半路就打回转,连猫庄地盘也没敢踏进半步。他们已经领教这股土匪非同一般的战斗力,自知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去剿无异于给我父亲送枪送炮。

    6

    傍晚时分,母亲和大伯母把父亲抬回了赵家老宅。放在堂屋里。母亲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表示父亲已经回屋了。然后在大门外挂起白幡,在院子里扎好灵棚,给两个姐姐头上缠上白孝帕。母亲给姐姐们说,你们的爹死了,哭呀,使劲地哭呀!两个姐姐果然又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哭却一边嘟哝着喊饿,两对大眼睛根本不看父亲的遗体,往灶屋方向咕咕碌碌地转动。
    母亲也感到饥肠漉漉,这一天她还水米未进。但她还是固执地站在大门口,任凭呜呜吼叫的冷风刮得头顶上白幡哗哗啦啦地响,往她脖子和袖口里灌。
    母亲就那样定定地站着。
    她是在等大伯母,大伯母找人去帮忙。她们需要确定明天抬丧的人数,顺带还要请人从王二木匠家把棺材抬回来,天黑后给父亲入殓。
    本来母亲是想自己去求人的,大伯母不让她去。要她给父亲守长明灯,因为长明灯只能是最亲的人守,不能熄灭。两个姐姐太小,靠不住。
    天都快黑下来了,大伯母还没回来。母亲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感觉出不对劲,她来我们猫庄已有十多年,猫庄的习俗自然早就清楚,要是往年,谁家死了人,根本不需要一家家去求人,鞭炮一响,帮忙的人就自动上门来。
    天都快黑了,仍没一个人来。看热闹的小孩也没来一个。
    天黑前,母亲终于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是王二木匠和他弟兄王三抬着一口白木棺材轻飘飘的飘过来。母亲有些纳闷,她听大伯母说订的是一口上好柏木棺材,怎么王氏兄弟抬起来好象一点也不费力,要知道一口上好柏木棺材就是四个青壮年这种大冷天也得抬出一身热汗。
    母亲把王二兄弟挡在院门外,冷冷地说:王二,你这是柏木棺材吗,要是长生还活着,你敢用几根朽桐木拼的破棺材来糊弄老赵家!
    王二一点也不尴尬:长生不是个化生子吗,别说他是被枪毙的,就是病死的,他也没资格享受好棺材。
    在猫庄骂“化生子”,是最恶毒的咒人的话,送不上黑漆的白木棺材更是对死者最大的污辱,母亲脸上立刻就紫起来,一口浓痰吐在王二木匠脸上:就你这种孬种也配议论他。当初长生真该一枪毙了你!
    王二被浓痰击中,像挨了一枪,高跳起来:我给你讲,猫庄现在解放了,我们穷人当家作主,再不是你们赵家为非作歹的地方,三鸡笼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他手上有十多条无辜的人命,我不想信你这个土匪就清白,就不是同谋,你等着,过不了几天,人民政府把你也要拉出去枪毙。
    母亲道:长生是土匪,是该枪毙,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可他打过日本人,你呢,见了日本人吓出尿来的没用的东西!
    王二木匠是猫庄一个泼皮无赖,当年父亲在猫庄一带招兵买马,他因被人追讨赌债,逃上山寨,被大伯父收留。他墨线弹得好,打枪有准头,父亲把他编在快枪队里,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1943年深秋父亲带弟兄们出去抗日,第一场战斗时,枪炮声一响,吓得他抱紧脑壳趴在地上哭嚎起来,屎尿拉了一裤裆,父亲一气之下要一枪毙了他,被大伯父劝住,让他回了猫庄。而猫庄另外一百三十七个人,包括大伯父在内,都没撤出阵地,全部阵亡。
    这就是母亲骂他孬种的原因。
    母亲又一口浓痰啐在王二木匠的脸上,语气强硬地吼道:王二,你听着,把你家的棺材抬回去,留着给你自己用。
    王二木匠边擦脸边往后退:土匪婆,你等着瞧,现在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不是你们赵家称王作霸欺压老百姓的时代了。走了几步,舍不得那口薄木棺材,对他兄弟王三说,抬回去,抬回去。等以后再收拾这个土匪婆,都解放了,老子不信还怕她不成。
    王二木匠兄弟走出老远,母亲才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血,她感到小腹传来一阵阵绞痛,双手托着隆起的肚子,慢慢地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猫庄愈来愈阴沉愈来愈漆黑的天空。

    大伯母帮我母亲挂好白幡扎好灵棚后抱着求人的心态出门的。白天她已经给许多人打过招呼,鞭炮响后依然没有一个人来。
    大伯母知道有麻烦了。
    大伯母明白我母亲心里怎么想的,也知道我母亲跟我父亲的感情,不像她跟大伯父那样冷淡。给我母亲张罗父亲的丧事可以说不是出于她对赵家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她作为大嫂子的责任和义务。她嫁给了赵家,赵家的事,不管好事坏事,当然逃不脱她一份子。就像后来她坚拒改嫁,把我们姐弟当成亲生儿女抚养成人,也是作为伯母的责任和义务。
    大伯母出门时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当儿,可是人家老远看见她来,纷纷地赶紧关门闭窗。显然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而是人家有意回避她。赵老三今天被枪毙,三天前就贴了告示,猫庄人皆尽知,许多人还跑去县城看了热闹。
    大伯母只好一家家敲门去求人。
    每敲一家,按猫庄的礼数,她都要在门口代我两个姐姐先跪下来。
    连续敲了好几家,一家也没敲开。大伯母只从门窗里得到撂出来的一句冷冰冰雷同的话:明天没空,工作队让去镇上开万人大会。
    或者干脆直说,赵老三是土匪,挖个坑随便埋算了,别弄那么讲究。
    万人大会通知大伯母也接到了,是上午九点赶到。大伯母知道这不过是猫庄人的托词。猫庄死人出殡一般都在凌晨,天不亮就要起棺,抬完丧完全有充裕的时间赶去镇上开会。他们是不愿意给赵家抬丧。大伯母知道很多猫庄人恨我父亲,七年前父亲把部队拉出去打日本人,让许多猫庄青壮年死在二三百里外的外乡,至今尸骨无存。尸体让日本人浇汽油烧了。据后来统计,人口不足千人的猫庄一共死了一三十七个人,几乎每户合得上死掉一个人。有好几年时间,外面一直叫猫庄寡妇寨。
    日本人毕竟没来猫庄,这一仗,猫庄几乎没一个人认为打得应该。只是都不敢明说而已。但仇恨种子是在这时埋下的。猫庄人恨一个人有两种表达方式,第一,杀掉这个人;第二,这个人死时不去抬丧。用猫庄人恶毒的诅咒的话说,就是让他烂在堂屋里。那些恨我父亲的人没能力选择第一种方式,但他们有能力用第二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忿恨。
    大伯母也知道,整个猫庄不可能人人都恨我父亲。也有些人心里想帮忙,但害怕担当通匪的罪名,毕竟刚刚解放,形势不明。猫庄上年纪的人都记得,民国二十三年,贺胡子的红军从猫庄过,跟周海明的混成旅在乌古湖峡谷打了一仗,其中一个红军连长是赵武明的表哥,赵武明偷偷地他收了尸,用草席裹起埋了,不知怎么让周旅长晓得了,落个“私通共匪”的罪名被抓紧起来一枪崩了。
    猫庄大多数人家都曾有人做过土匪,现在到处清匪、剿匪,镇压反革命,人人自危,家家难保,哪敢再去多事?
    只是也不便明说罢了。
    大伯母仍然不死心,一直契而不舍地敲门,敲了几十家,直到膝关节跪得僵硬麻木,弯曲不下来,两手食指和中指指关节敲肿起来老高,成了四只红萝卜,还是没有一家人爽快地答应明早帮忙抬丧。
    大伯母绝望了。
    回来的半路上,大伯母想到我母亲一个外乡人,刚死了男人,连葬都葬不了,比戏文里那些卖身葬父的女子还要惨。想到我母亲的倔脾气,还有她异常镇定、冷漠的表情,心里酸酸的。说实话,自己的男人死时她也没感觉到有这么难受。她感觉有些没脸回去,怕见我母亲失望伤心的样子。更况且她还有七个月的身孕,动不得胎气。
    大伯母突然想到了娘家兄弟。她娘家人两个哥哥,这些年来没少得赵家的照顾。如果几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也肯帮忙,凑一副丧还是够人的。只是不可能把长生送上山去,只能劝我母亲就近在猫庄后坡找一块地埋。
    青石寨距猫庄十多里路,天黑,山路不好走,崎岖不平,大伯母一来一回花了大半宿。她没有找来人,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嫂子说他们开会去了,还没回来。还说就是回来也不能去,猫庄都没人去,他们就更不敢去了。你晓得吗,就是跟他们赵家沾了点亲,大半年来我们一家就没消停着,嫂子说,这个找哪个叫,不是交待这个就是交待那个,一家人腰都没直过。
    赵老三的事,我劝你别操心。嫂子说。
    我咋能不操心,大伯母说,我是赵家人,尸体停在堂屋里,能看着他烂在堂屋里。一家人也要住呀。
    嫂子说,长春也死多年了,我听说过工作队过几天要在你们猫庄搞改嫁运动,你们猫庄不是寡妇多吗,有几十个吧,你干脆也改算了,还为他们赵家守寡不成?
    知道再呆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大伯母只好悻悻地回猫庄。
    大伯母从娘家出门时,天已经下起大雪,风卷雪花呜呜地嘶鸣,大伯母打着火把缩着脖子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
    等大伯母披着一身雪花回到家里,堂屋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在冷风中“扑刹扑刹”的晃动,但停在床板上的我父亲的尸体却不见了。也没有看见棺材。大伯母记得出门后看见有人从王二木匠家抬棺材过来了。
    大伯母喊了几声我母亲的名字,没人应答。忙跑去我母亲房里找,房里也点着油灯,铺上只有我两个姐姐。
    大伯母摇醒我大姐:你娘呢!
    大姐说,我不晓得。
    大伯母问:你见没见人送棺材过来。
    大姐说:送来了,被娘骂了,又抬回去了。
    大伯母知道一定是母亲把父亲往山上背去了,忙往外走。未走出堂屋,身后传来两个姐姐惊惧的哭嚎声:大娘,我们怕,好怕呀,大娘你别出去……
    大伯母只好转身去哄我两个姐姐入睡。


    7

    1943年11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带着母亲到我们县城选购结婚用品。当他们把几大卷各色布料送到城里最有名的“徐一剪”,交了订金,说好三天后来取,走出店铺,往南门码头走去。刚上船,他们同时听到城北方向传来巨大的机器的轰鸣。父亲和母亲都听出是飞机的声音,而且是低空飞行的飞机。只一眨眼工夫,三架贴有醒目膏药旗的轰炸机往城中掠来。
    几枚炸弹倾落下来,城里响起天塌地陷般的爆炸声。
    日机没作任何停留,抬头往南飞去。
    父亲和母亲看到,他们刚刚出来的“徐一剪”冒出滚滚浓烟。一枚炸弹正好落在那栋二层木楼的屋顶上,整栋楼被炸塌了。
    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呀,我们要是跟徐师傅讨价还价,扯在半阵,也被炸飞了。
    父亲说,日本人看来要攻打我们县城了,他们习惯先用炸弹递信。
    母亲说,就当给咱俩结婚放礼炮吧。
    父亲兴奋地高叫起来,不结了,老子等小日本过来等了好多年,是该好好打几仗的时候了。
    母亲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向父亲的肩头靠去,娇嗔地说,不结了就不结了,不就是个仪式,长生,我给你生个儿子,等他长大还打日本人,给外公外婆大姨小舅们报仇。
    父亲呵呵地笑,哪还要等到儿子手里,到时我多给你杀几个鬼子不就得了。

    回到猫庄的第二天,父亲接到我舅公飞鸽传书,信上说日军开始进攻石门、慈利一线,沅州城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但守军只有一个加强团兵力,日军一旦攻城,立马就破,并说他已与守军联系,可来沅州帮忙守城。
    看完信,父亲让人叫来老管家,说你今晚派人这把猫庄附近所有手艺好的石匠全部找上山来。
    彭伯一头雾水,找石匠做什么?
    父亲说,刻碑。
    大伯父也问,给谁刻碑?
    父亲说,给我自己。
    大伯父和老管家惊叫起来,长生,你不是疯了吧,活得好好的,刻什么碑。
    父亲说,我要带部队去出去,不但要给自己刻,给弟兄们也要刻,每块碑都要刻上民族英雄的字样,到时哪个战死了就往上面錾名字。
    大伯父问,去哪里?
    父亲扬了扬手里的信,去沅州。绝不能让狗日的小日本得手,沅州一旦失守,整个湘西乃至大西南就门户大开,不要几天大家都要成亡国奴!
    老管家说,我明白,这就去办。
    父亲说,明天把人找来,能找多少找多少。
    大伯父对彭伯说,你等等,记得给我也刻一块。坟地就选在后山我爹娘的旁边。
    父亲阻止他,哥,你就别去了吧,留在山寨里守屋。
    大伯父豪迈地说,扯谈,我是总司令,我能不去!
    父亲说,你还是留在屋里好!
    大伯父说,司令不冲在最前面,土气能上得去?你不常跟我说,血战嘉善时你们128师师长就是敢死队大队长。又说,兄弟,咱赵家几代人当土匪,留下多少骂名,咱兄弟也修一次正果,说实话,要是没有日本人祸害咱中国,政府早出兵踏平鸡公山了。早晚有一天,咱还得被剿,横竖都是一死,赵家的人哪一个不是站着死的,不死得像个男人……

    父亲和大伯父把部队在山寨前的土坪上集合起来,把枪枝弹药和手榴弹分发给每个士兵。父亲站在一个土台上,大声地问:弟兄们,你们天天操练,手痒不痒,想不想打仗?
    土兵们哈哈地笑起来。
    父亲大吼一声:严肃些,回答到底想不想?
    土兵们齐声回答:想。做梦都想。
    父亲又说:想打仗就不能怕死。咱们这次是去打日本人,日本人不是县保安团,全是重枪重炮,打起仗来不要命。父亲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老石匠,那是我和总司令找来刻碑的,部队拉出去就没想活着回来了,弟兄们中要是有人怕死现在就站出来,没有是吧?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战场上哪个熊了,老子就枪毙哪个,别怪乡里乡亲不讲情面。
    下面的人齐声答:龟孙子才熊呢!
    父亲抬手,连放三枪,说:出发!
    从山上下来后,父亲看见母亲等在大路上。母亲身着五年前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套旧军装,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站着,英姿飒飒。父亲立即意思到了母亲也要上战场,连忙跑过去。
    父亲说:小玲,你就不要去了。
    母亲说:我为什么不去?你别忘了我也曾是一名士兵。
    父亲轻声哄她:你得给我们老赵家留条根吧。
    弟兄们也嘻嘻哈哈地说:我们爷们还没死光,哪要你个姑娘家上战场。
    母亲说:打日本人我咋能不去?我可以干老本行。
    父亲皱着眉头说:你这不是瞎闹吗,你去是给我添乱,这仗能打得安心吗?父亲对着后面的士兵喊,赵小三,杨志明,把你嫂了架回去,让她大嫂子锁进厢房里,然后跑步归队。
    两个士兵跑过去架起母亲往回拖。突然,母亲挣脱,冲着父亲和所有士兵跪下来,高喊了一声:恩人啊,我的恩人——!
    士兵们站住,全呆了,不明白母亲为何跪下喊这句话。
    父亲冲母亲喊,回去吧,别忘了给我做套好看的寿衣,说不定要穿的。
    母亲又喊,赵老三,我给你生个儿子,你要是死了,让他接着打日本人。
    这次,弟兄们全笑翻了。父亲还没跟她成亲,等于是她自动宣布怀了父亲的种。

    部队三天后和日军遭遇在一个叫杨家铺的小镇外。
    当时父亲的队伍已经走出沅州地界,正往慈利县城赶去。父亲原本打算带弟兄们帮沅州驻军守城,一路上听逃亡的乡亲们说慈利城正打得不可开交。他决定带弟兄们直奔慈利,帮那里的73军守城,跟日本人痛痛快快地干几仗。
    父亲把他的想法给大伯父和弟兄们一说,个个都摩拳擦掌。
    由于急行军两天两夜,弟兄们脚上全部起了血泡,实在走不动了,走出杨家镇,父亲命令原地休息。弟兄们横七竖八瘫在地上,敞开衣服晒肚皮。这天杨家铺上空的太阳异常温暖、明媚。父亲躺下地,习惯性地抠出一截草根含在嘴里咀嚼。
    才嚼了两口,清凉的根汁没来得急下咽,突然,负责警戒的哨兵来报,发现两辆打着膏药旗的黄色军车正朝这边开来。
    父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到底有几辆车?
    哨兵答:就两辆。
    父亲大声叫喊:准备战斗!吩咐弟兄们散开,找掩体隐藏。杨家铺这带一马平川,全是稻田,无遮无挡的,半里远的地方才有一条河水干枯的河床。弟兄们只好纷纷起身,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小土丘边。
    父亲又吩咐,等近了再打。他从一个弟兄手里要过一枝崭新的汉阳造,对身边的王二木匠说,我先打前面那辆车的司机,你打车顶上那个机枪手,记住我俩同时开枪。
    从没打过仗的王二木匠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打不准!
    父亲说,你别紧张就行了,平日怎么训练的就怎么打。
    车再近了一些,父亲一枪打中那个司机,汽车在公路上颠起屁股,一头栽进田里。王二木匠那一枪没打准,车顶上的重机枪疯狂地叫嚣起来,子弹打过来溅起一排排泥花。
    日军纷纷跳下车来,以车身作掩体进行反击。
    父亲骂王二木匠,日你娘,怎么打瞎了?这才发现王二木匠埋着头,身子缩成一团,筛糠似的抖。父亲对着他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骂等打完这仗再跟你狗日的算帐。
    两辆汽车也就三四十日本兵,不够快枪队两百多号人练靶子,不到十分钟就彻底解决战斗。弟兄们伤了六个,无一人死亡。初战告捷,士气大振。惟一令父亲心里不快的是王二木匠,当两个弟兄提着他来见父亲时,两人一边掩鼻一边大笑:报告总司令,王二木匠吓出一身屎尿来了。
    几百弟兄都笑翻了。
    父亲冷着脸,这种货枪毙算了,带着是个累赘。
    王二木匠吓得双膝着地,司令饶命呀。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千万别枪毙我。
    兄弟们又笑,你人一个卵一条,处邻隔近人哪个不晓得。
    父亲打开枪机,对准王二木匠时,大伯父跑来一把拉开了他,说饶了他吧,乡里乡亲的,他是你嫂子亲老表,要真是战死还好,这样枪毙回去她问起来不好交待。
    父亲说,那也要问问弟兄们同不同意。
    大伯父大声地问:弟兄们,给我个面子,让王二木匠回去要得不?咱们要是战死了,罚他给我们每人打口棺材,让我们死后也有个睡觉的地方。
    弟兄们哈哈大笑,要得,要得,让他爬回去吧。
    王二木匠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滚带爬飞跑起来。他还没跑进两里外的镇上,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

    刚刚打扫完战场,大股日军就到了。父亲不知道,早在前一天,石门、慈利一线已经失守,守城的73军全军覆灭,军长汪之斌下落不明,几个师长及大多数国军兄弟壮烈殉国。父亲也不知道,日军以两个精锐师团的兵力不到五天迅速拿下石门、慈利一线,并非要进攻沅州,而是不惜一切代价赶去桃源汇合,参加几天后的常德会战。杨家铺是慈利去桃源的必经之路。父亲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在杨家铺遭遇的是日军第13师团整整一个建制完整的旅团。
    他们解决的那两车日本兵不过是先头出发探路的。
    日军的几十上百辆军车出现得太突然了,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根本来不及转移。撤也没地方撤,到处一马不川,无遮无拦,父亲命令弟兄们按梯队迅速地趴在田埂下、水渠里和后面小河沟里,准备战斗。
    日军一上来就用小钢炮一阵乱轰。
    许多弟兄被炸飞上了天。还有些弟兄一下子吓懵了,忘了平时训练时父亲叮嘱过,炮轰时卧在地上不能动,乱跑起来,以为这样能够躲过炮弹,不是被弹片击中就是被日军狙击手射杀。
    日军一开始没把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放在眼里,这一带没有防御工事,认定不过是一支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之类的。一阵炮轰后,几百日军端着三八大盖步伐整齐地向田野里冲来。
    父亲知道日本人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正中他下怀,他的快枪队,机枪连和刺杀队都有了用武之地。
    父亲几年心血没有白费,炮轰之后,弟兄们虽然死伤无数,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沉着应战,快枪队和机枪连打得得心应手,刺杀队时机掌握得很好,日军冲上来突然跃出去,拼杀中保持队形不乱,杀得日军抱头鼠蹿。
    一个回合下来,弟兄们伤亡近百人,但日军死伤更多,只好退回公路边。田野上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死尸。日军这才知道这支队伍的厉害:不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而且人人身手不凡,更不怕死,显然不是一般的地方武装或者游击队,而是化装了的正规军。
    日军决定大规模攻击,他们有更重要的作战使命,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
    大伯父和父亲趴在河沟里呼呼喘气,大伯父右臂挂彩,被一块弹片击中,呲牙看着几百米外源源不断驰来的军车和一列列队形整齐的跑动着的日本兵,嘟嚷着说,老三,完了完了,碰上硌牙的硬骨头了,他们没有三千人也有两千人。撤吧。
    父亲说,不能撤!
    大伯父急了,为什么不能撤?
    父亲指着公路上一排排持枪保持射击姿态的日本兵说,现在撤至少要被他们打死一半人。你去告诉弟兄们,咬牙也得坚守到天黑。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大伯父指着还有一杆子高的黄黄的太阳,叫道:现在沿着河沟撤还来得及,等日本人一上来就全完蛋,等不到天黑的!
    父亲说:哥,你想没想过,这条河沟是通向镇子的,那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大镇,我们不在这里挡一阵子,那几千人都得死完。他们就是听到枪炮声在撤也还没跑远,日本人可是车队啊,不要两杆烟工夫就能追上。我以前给你讲过,日本人打到哪里都是三光,烧光抢光杀光,老人小孩都不放过。
    大伯父骂:日他娘,日本人真有这么狠。老人小孩也下得了手!
    父亲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魔鬼。小玲一家七口就是让日本人用刺刀挑死的,连她八十岁的奶奶和四岁的弟弟也没放过!现在就撤,我们要背千古骂名。既然出来打仗,就不能放两枪又跑回去。
        大伯父说:我晓得你是怕回去让小玲瞧不起你。
    父亲说:哥,实话给你讲,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晓得我这个人天生喜欢打仗,要是不死在战场上还真对不住自个儿。
    大伯父用枪管摩娑了一下头皮,你以为我怕死。我是不想把赵家的这点老本玩打落。算了算了,哥听你的,不撤,好好干一场仗,打过瘾起来。呵呵,反正碑都刻了。又说,这平原上真不是打仗的地方。要是在山里,老子想哪时撤就哪时撤。
    大伯父话音未落,四围就响起爆炸声,溅起了一团团泥花。日军的小钢炮再一次轰炸了。这一次炮弹倾泄得更密集,划破天空的长长的啸音和爆炸声不绝于耳。在火炮的掩护下,成群的日军成一个大扇面状包抄过来。
    父亲抱起一挺轻机枪,大叫一声:机枪连和快枪队的弟兄们,给我狠狠打!刺杀队的弟兄们先投弹,投完所有的手榴弹冲上去拼刺刀!
      大伯父也大喊:鸡公山的弟兄们,我赵长春从没做过蚀本生意,哪个临死前没抓上一两个垫背的老子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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